离去
第二章
天晚暮沉，四家驻地却一片灯火通明。
祖地外，四家子孙以嫡系为首，恭敬地垂首侍立于石门前，有的人担忧、惶恐、惴惴不安，也有人无动于衷、烦躁不耐甚至于幸灾乐祸，悄悄活动着酸硬的脖子。
今年是神陨316年，百年前临渊之战，人族与龙族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四家亡一百一十九人，沐家亡十二人，栖阳元气大伤，此后一百年间的数次交锋，致使沐家人丁凋敝。
一月前，四家由祭司随同前往东方精灵之森与精灵族签订贸易协定的商队再次遭遇龙族，在前一任祭司沐尘陨落不足七年之际，现任祭司沐弦为掩护商队撤离，命丧龙口，至此，沐家只剩沐晞一人，他既是沐家家主，也是世间唯一仅剩的沐家人。
祭司沐弦的遗体于三日前送回祖地，由沐家家主沐晞接回神无。此后三日，四姓家主在祖地内半步不离，全体四家子孙亦在祖地外默哀致敬。
祖地内，四姓家主不敢出声喧哗，但彼此交流着眼神，他们站的比往日更亲密些，就像曾经栖阳还未建立之时，他们也是如此紧密的团结在沐家旗下。
如今却有什么不一样了。
祖地内的灵力忽然被搅动，雾气般厚重的灵力再度凝结，空间破开。
来了！
四位家主只觉心脏一提，紧张中又有种“终于来了”的释然感：
“拜见尊上。”
沐晞静静地立于高台之上，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神无，也是他第一次见到与神无内冰天雪地一片荒湮不同的景象，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却还是那么深幽宁静看不出情绪。
五年过去了，沐晞也不再是那莫辨男女的孩子模样，身形修长清瘦，依旧披散着泼墨般的长发，穿一身轻薄宽松的玄色长袍，脚下是薄冰般脆弱的琉璃鞋。
纯黑的衣袍，素白没有血色的肌肤，琥珀色的眼眸，全身上下唯一的艳色是额间那沁血般的一痕，精致冰冷的面容美得惊心动魄。
下方四人行礼不敢起身，一片静谧之中是沉默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
沐晞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说不上来是否含着什么情绪，声音还是那么清冷平淡：
“不用再叫我尊上了，从今日起，沐家跟四家、跟栖阳再无关系。”
沐家只剩他一人，他就是沐家。
四姓家主浑身一震，喉咙干哑得动了动，开口：
“四家已追随尊家三百二十又一年，尊上……”
沐晞正走向石门的脚步停了下来：
“第一，自临渊之战起，族人遇到的龙族都是同一只；第二，近五十年，四家越来越频繁地探索精灵之森……”
四姓家主浑身僵硬，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第三，”沐晞回首，琥珀色的眼眸冰冷而无情：
“我只是在通知你们。”
巨大的石门轰然打开，风扬起沐晞的衣袂和长发，他抬足走向那一片灯火，四姓家主被留在身后的黑暗中，不发一语。
“尊上……？！”
猝然开放的石门震惊了一众侍立得浑浑噩噩的四家子孙，太仪析看清走出的人，失神地喃喃道。
五年前还带着青涩的四人早已长成，温润如玉的太仪析，冷酷如刃的夜雪，沉稳大气的泠轩，开朗和煦的苍弈，长身玉立，各有千秋，皆立于四家之首的位置。
五年前的经历深埋于心间，他们从未想过此生竟还能见到尊上。
沐晞的目光略过面前乌泱泱一众人头，极远处，靛蓝色镶着碎星的天幕下，一株开满繁花的巨树树冠散发着温和美丽的浅光。
他足尖一点，倏然而去。
人已远去他们才反应过来：
“尊上！”
石门前一片哗然，从不世出的沐家家主竟离开了祖地，四位家主却没有随同，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夜雪一言不发便要追随而去，一把折扇忽然横在他身前。
“主人已同四家再无关系，诸位就别自讨没趣，各自散了吧，”众人这才发现一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就站在他们身边。
男子身着浅蓝锦衣，头戴素面镶玉流苏冠，面容俊秀白皙，右手持扇开于胸前，扇面勾勒着几杆修竹，一双浅琉璃色的桃花眼流转之间说不尽的风流倜傥，翩翩公子，玉树临风。
“你是何人？”泠轩皱眉。
“在下蓝澈，乃沐家世仆。”
“不过一介仆从，竟在此大放厥词！”苍弈呵责。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蓝澈的扇面挡住了半张脸，露出的一双眼眸满是冷意。
苍弈还待说什么，就听见一声喝止：“苍弈！”
“爹……？”
只见四位家主出现在石门前方，俱是面色苍白：
“尊家家主将游历世间，四家之下，任何人不得前去打扰，违者，依照大不敬之罪处置！”
下方蓝澈摇着扇子，目露不屑：“哼。”
震慑住族人，泠家主朝蓝澈推了推手：
“大人请。”
蓝澈“啪”得一声合上扇子，兀自掠起，朝主人的方向追去。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到底是出了何种变故？！”
“沐家发怒，要抛弃人族了么？”
“此事非同小可，家主还请详告啊！”
……
面对族人的群情激越，四位家主面沉如水，沉默不言。
万物皆有灵，生灵栖息繁衍需生机，对于人族来说，世界树便是生机的来源。
四家围绕世界树建立了人族第一大势力栖阳，临渊之战后北方也发现一棵世界树，在四家大伤元气之际，气候恶劣的北方建立了人族的第二大势力——雪国。
蓝澈身法极快，不多时便靠近了世界树。
那是一座巨大的湖心岛，岛上生长着擎天立地的巨木，树干似半透明的琉璃，表面流淌着柔和的微光，树冠皆是繁盛的小花，不时有脆弱的白色花瓣落下，在空中便化为一缕浅淡的生机落入湖中，生机自巨木一层层的往外辐射。
远远望去，繁花似锦，枝干流光，美不胜收。
蓝澈在湖心岛的边缘落下，定睛一看。
前方沐晞阖眸立于树下，一手抚在巨大的树干上，二者的生机连成一体，似有所交流。沐晞的青丝无风自动，巨木微颤，无数花瓣纷落如雨，半空化为无数流光，此情此景，美极憾极。
蓝澈一双桃花眼眯起，驻足欣赏了片刻，才将目光转向比他早来的另一人。
那亦是一名年轻男子，身着流光细腻的丝质白色衣袍，腕上扣着银质护腕，衣袖边缘绣着银蓝色繁复花纹。头戴白金嵌蓝宝石发冠，一头银白色长发光泽如丝，面部轮廓精致深邃，俊美无俦，似带几分异域血统。
肤白若雪气质如冰，立如傲松身姿凛然。任何惊叹于他外貌的人也同时会被他凌厉的气质震慑。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极冷也极精致，纤长细密的银白色眼睫为他的面容增添了一丝纤细梦幻感。
蓝澈上下打量了他一通，失笑道：
“我可以理解你很激动，但就算不打扮你的样貌也很惊人了……况且色诱对主人没用的吧？”
男子冰蓝色眼眸只顾落在树下之人身上，完全不搭理他。
蓝澈习以为常的摇着扇子，目光移开，压低声道：
“之前我跟主人说的那些，你可别露了破绽。”
银发男子冷冷地扫一眼蓝澈，却没说什么。
树下，沐晞睁开眼，落在树上的目光微暖，轻轻地说：
“那我走啦。”
见沐晞转过来，蓝澈的目光先落在了他额间的血痕上，然后才露出一个微笑。
沐晞面无表情地向他们走来，恣意散落的长发发稍随着动作轻荡。
“关于之前说的那些，不知主人是否还有什么疑问……又或是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蓝澈笑眯眯地问。
“你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沐晞淡淡的道：“我欲北上，去灵墟和雪国，见一见那里的世界树，见一见我的族人。”
“呃……”似是完全没料到他竟是这个反应，蓝澈脸上的笑颜僵了僵：“那……请允许我等随从。”
沐晞目光落在银发男子身上，且不论那个器灵，这人显然……
“你也是神的仆从么？”
琥珀色和冰蓝色的眼眸对视，白璃一阵恍惚，那人的眼眸一如往昔，那么澄澈干净，倒映着世间万物……却到底只是无动于衷的映着罢了。
他忍不住垂下眼帘，身侧的手指也难以控制的蜷曲起来。
见他忽然掉链子，蓝澈赶紧扯着笑脸接上：
“自是如此，您看，”他指了指自己：“蓝澈。”又指了指银发男子：“白璃。一听我俩就是一起的嘛。”
沐晞移开目光，转身：“随你们。”
他身后，白璃冷冷地看着蓝澈：
你胡说八道什么？
蓝澈无动于衷地摇着扇子：
谁让你出篓子的。
最后再看一眼那参天古木，沐晞凌空掠起，衣袖翻飞如鹤。
白璃顾不得找蓝澈算账，瞬间跟了上去，留下惊鸿一瞥般的凛然身姿。
被留下的蓝澈有些无言地摇了摇头，也追了上去。
有什么好介意的，我的名字不还是从你的名字取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