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第一章
栖阳
五年前
对于四家来说，今天是个隆重的大日子。
依照古老的传统，沐家将会在今日卯正时分开放神无，四家的后代可以进入，直至十日后才会再度开放。
神无是整个栖阳灵力最充足的修炼场所，在任何地图上都无迹可寻，只有沐家可以随意进出。而四家作为栖阳的实际掌权者，后辈能得到沐家人的指教也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此次进入神无的一共八人，名单早早的便商议好，四男四女，皆是族里身份贵重资质甚高的年轻人。
太仪家驻地，临行前，太仪析正拜别母亲。
太仪家的主母泠氏事无巨细地叮嘱儿子，似乎接下来不是十日，而是将有十年都见不到儿子了似的。
渐渐地，端庄娴静的泠氏有些绷不住情绪了：
“神无那种地方，常年严寒暴雪，别说你天生体弱，便是夜家我看也没几个能去得的！你是家里嫡长子，娘怀你的时候你父亲为了忙沐家的事便对你甚少过问，你出生后更是硬要给你取跟那沐家新生子同音的名字以示臣服，这些也就罢了，现在竟到了要送你去受这等磋磨的地步！”
泠氏在嫁与太仪骏之前便是泠家主之妹，身份尊贵，谈论起四家的这些家主便没那么多顾忌：
“哥哥给自家嫡女取名为‘汐’时我还笑他糊涂，现下看来，你父亲竟比哥哥更糊涂！”
泠家主之女泠汐也是此次的八人之一，历来四家进入神无的人选至少也是家主嫡子，继承人前往亦属正常，这不是泠氏一介妇人可以改变的，这样抱怨几句也是极限了。
太仪析上前轻抚母亲后背：
“母亲不必这般劳心伤神，神无内条件虽艰苦，但沐家想来也并不会眼看我等送死，儿子必会按时归来！此次也并非父亲硬要儿子前往，是儿子自己……”
泠氏亦知他此行危险，不能空劳儿子记挂，便在太仪析额角轻点一记：
“是是是，我还不知道你么，跟你父亲一样，恨不能为沐家尽忠效死！”
见母亲好了，太仪析心下微宽，面上便露出一个微笑来。
太仪析年方十七，恰值成年，外表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身上穿着繁复隆重的广袖华服，头戴紫金流苏冠，身形如茂林修竹，面容俊秀气质儒雅，微微一笑温润如玉。
泠氏的侍女见机上前宽慰道：“大公子如美玉无瑕，想来尊家也是不忍其受伤的，夫人不必忧心，反倒叫公子记挂。”
泠氏收拾好情绪，太仪析也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跪拜请辞后，太仪析带随从踏入严冬的凛冽寒风中。
神无的入口位于四家的祖地深处，将有太仪、泠、夜、苍四家家主带领各家的人选进入祖地，场面之庄严肃穆倒比每年祭祖敬天之日更甚。
小辈们已自行男女分边，太仪析为迟到失礼而告罪后，便站在了男子一边。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竟是来的最晚的，”性子活泼的苍弈悄声道。
在这最讲究礼数尊卑的地方，太仪析自不敢在父亲眼皮底下放肆，只略略苦笑当做回应。
人已到齐，四姓家主隐隐以泠家为首在前方站好，八名小辈各自站在父亲身后，他们身后隔了一段距离是四家其他男性嫡系，不过此次能进入祖地的只有他们这十二人，后方这些不过陪客。
祖地的入口有沐家设下的禁制，唯有四姓家主同时滴血方可开启，此时随着一声幽远的啸声，厚重的石门缓慢开启，几缕细微的灵力散出，触到人体如风刃般凌厉。
家主们习以为常在前面稳如磐石，太仪析暗自忍耐，旁边夜家继承人夜雪面上闪过几丝讶异激动。
夜家每一代都会出高阶灵师，是四家最锋利的一把刀，夜雪更是天赋英才，年仅十七便已触到中级灵师的门槛，此刻感到这几缕细如发丝却又精纯的不可思议的灵力，这冷酷如刀的少年忍不住产生了向往之心。
外面已是三九天，祖地内却更冰寒彻骨，而比严寒更让几人动容的却是一名站在前方祭台上的身影。
四姓家主明显僵硬了一瞬，接着疾步上前叩拜示礼：“祭司大人。”
沐家一直隐居神无，对外事务只有一名挂四家祭司虚职的族人负责，而这个人就是四家唯一能接触到的沐家人，也是整个栖阳地位最高的存在。
本应卯正时分开启神无时才会现身的祭司大人提前出现，来不及担忧发生了何种变故，最先出现的是没有及时迎接祭司到来的惶恐。
夜家不过每一代能出一两个高阶灵师，便足以稳固其在最大的人族势力栖阳的地位，而沐家却是世上唯一的通灵师家族，并且所有族人都是天生的通灵师！
十二人皆拜服于地，来自实力的绝对碾压让他们低首垂眸不敢用目光冒犯那祭台上之人。
“起来罢。”
他们起身，依旧垂首不敢言，泠家主恭谨开口：
“祭司大人提早前来，不知尊家有何吩咐？”
“此次进入神无之人将分为两拨，由我和家主分别看顾，”祭司倏然便从那高台出现在他们面前，沐家人性子极冷，避世隐居不喜俗世，若不是人族还需要沐家的力量方可不被异族欺侮，恐怕沐家也不会出现在世人眼中：“怎么分你们自行决定。”
众人一时愣住，太仪析却是下意识的跟泠汐对视一眼：
那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极尊贵也极神秘的沐家家主……也就是说，他们将要见到间接赋予了他们名字的那位尊上——？！
震惊过后便是狂喜，几位家主相互对视一眼，便将八人男女分开，四名少年将有幸觐见从不世出的沐家家主。
少女们虽失望，却也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祭司大人是位不折不扣的女子，男女有别，这样分也无可厚非。
祭司抬起手，指尖轻划，引动灵力流转，凭空凝结厚重如雾，接着那处的空间似被撕裂一般，八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就先被其中涌出的充沛灵力穿透身体，带来一瞬间的窒息。
祭司大人自顾自的踏入，八名小辈忍住不适，赶紧跟上。
好冷……
这是进入神无后最直接的感受。
呼啸的风吹得八人一时间都睁不开眼，身后的“门”已消失，他们似是凭空出现在了这一片冰天雪地中。
“女子跟我走，其余人往那个方向去，自会见到家主，”祭司大人转身看着四名少年，她面上极冷，竟让人一时间注意不到她的长相：“家主喜静，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便做什么，他若不问，你们便不得随意开口。”
这似是几句告诫，只是这告诫的内容让人有些不解，反正四人自觉是绝不敢在那位尊上面前放肆的，四人微愣后颔首示礼：“谨遵教诲。”
祭司大人接着便转身离去，苍苑惴惴不安地回头看自己哥哥，这边苍弈悄悄冲妹子眨了眨眼。
四名少年目送祭司携四女离去，绷到现在的一口气才终于有机会稍稍松懈。
“吓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祭司大人呢，”苍弈喘了口气，额间甚至有一丝汗意：“我、我们这就去见尊上了么？”
“沐家为我人族大事计，并不介意这些虚礼，想来祭司大人也只是提醒，”太仪析安慰道。
“我等是有绝佳的气运才得以见尊上真容，”夜雪冷冷地说。
“早晚都是要见的，我们绝不可在此失礼，”泠轩亦道。
苍弈也为自己的怯懦汗颜，况且身上礼服在寒风中冷似生铁，再待下去他们怕是要成为四座冰雕了。
四人动身，风雪中行进是何等的艰难，几人身上又不是御寒的衣服，没走多久他们便已然感觉不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了。
太仪析只觉眼前一片迷蒙辨不清方向，正在他担忧他们是否行错了方向，就见前方开路的夜雪忽然停了下来。
其余人停下，抬眼望去。
只见前方一人立于寒松之下，发如泼墨，宽大的衣袖在狂风中翻飞，似要羽化而去，风雪漫天，说不出的清冷孤寂。
伊人乘风去，天地何悠悠。
未待他们作何反应，树下之人先有了动作，回首向他们看来。
那一瞬，便让他们失去了一切语言，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狂舞的青丝间，一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凝结了千万年的岁月，澄澈而洞悉一切。
那一天，我们见到了这个世界的神
——沐家家主，沐晞。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夜雪，他倏然拜服于地，嗓音紧张得发哑：
“四家夜雪，拜见尊上！”
太仪析惊醒，慌忙拜服下去：
“四家太仪析（泠轩）（苍弈），拜见尊上！”
尊上只回首片刻，未发一语。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觉天地茫茫，己身不过蝼蚁。四人身躯微微颤抖，匍匐不敢抬头，更不敢起身。
“怎还不跟上。”
忽然，清冷如冰玉相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讶异地抬头，只见尊上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们面前。
肤白若雪乌发似墨，眉眼精致如琢如磨，白衣缥缈翻飞若翼，超越性别的美，如梦似幻。
离近了他们才发现，尊上外形竟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当初沐家宣布将有新生子时恰在泠氏临盆前几日，太仪析一直以为尊上是跟他们相仿的年纪。
可是那双琥珀般神秘幽静的眼眸，谁人会真的将他当做不谙世事的少年！
直视尊上面容是为僭越冒犯，四人慌忙又低下头。
尊上语意似有责备，太仪析惶恐得近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最前方的夜雪低下头却是正好能看到尊上的双足，足下一双薄如蝉翼的琉璃鞋。
琉璃质脆，穿上足下无法施力，可用以锻炼身法。
尊上这双琉璃鞋更是脆如薄冰，哪怕用手托着恐也难保无虞，如今却被人穿在了脚下，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夜家强者为尊，那一刻，夜雪臣服了。
“起来罢，跟着我。”
四人起身，苍弈还踉跄了一下，被风吹得铁青的脸顿时有红涨的迹象。
前方尊上已然行了数步，四人赶紧跟上。
寒风夹雪呼啸在耳边，积雪足有一尺厚，极端的天气似要将人的脑浆都冻成冰。
此处灵力充沛，吸纳入体调以防风御寒比之外界不知轻易了多少倍，但尊上的背影还是渐行渐远，长发如墨痕狂扫，雪上留下的浅淡足印须臾便被风雪抹去。
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狂风暴雪中行进如此竟轻巧。
这就是沐家人……这就是沐家家主……
差的太远了……远的让人绝望……
忽然，脚下传来强烈的震颤之感，似是地动。
他们抬眼望去，只见前方不过数十仗的距离，一个巨大的身影在风雪中夭矫，那是——龙！
四人全傻了，汹涌的龙威压得他们站都站不起来，龙舒展着修长的脖颈，似要遮蔽天日的蝠翼狰狞可怖，暴雪中的身姿一如传说中的那般古奥森严。
那龙周身遍布锋利的银白色龙鳞，线条流畅的身躯强大而美丽，动作优雅有力，有着君主般霸道令人臣服气势。龙首上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注视着沐晞，如亘古不化的冰川，强行封冻着几近满溢的情感。
沐晞距银龙不过数丈远，风雪对他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略抬首看了一眼银龙，步履不变地经过。
再行百步，前方一黑色锦衣的男子弯腰推手示礼：
“主人。”
黑衣男子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在沐晞从他身边经过时忽然开口：
“银龙回来了。”
“看到了。”
男子直起身，看着沐晞离去的身影，然后目光落在远处那个巨大模糊的身影上，思及主人刚才浑不在意的语气，一双流转时风流倜傥的浅琉璃色眼眸半是无奈半是心酸。
沐晞终于停下了脚步，前方，一道深不可测的寒涧不时喷涌出极寒的玄色气流，目的地到了。
他转过头想跟身后四人说什么，却忽然愣住了，身后一片空茫茫的雪地，冰雕雪砌般的脸上第一次显出了一点疑惑：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