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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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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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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大雨连续三日暂歇一天人间山河大地好似将进酒。

  在那旧名“白岳”如今叫齐云山的山头顾璨就在此暂作歇脚飞剑传信给那个喜欢招摇过市的柳赤诚有事商量来此一叙。

  受宠若惊的柳赤诚一收到信赶忙从处州城的仙家客栈动身赶路片刻不耽搁临行之前柳阁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袭粉色道袍当师叔的总要给自家师侄撑撑场子免得在外人那边显得寒酸了丢了顾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为齐云山的风水形胜之地除了顾璨就只有那个从蛮荒天下拐来的婢女一起站在山腰崖畔处柳赤诚有些摸不着头脑从云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忍不住问道:“顾璨在这边待得闷了找师叔喝酒呢?”

  顾璨说道:“有人点名要见你。”

  柳赤诚嗤笑一声“好大架子点名见我?”

  顾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礼低头沉声道:“顾璨见过祖师。”

  柳赤诚转过身头也不抬一下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礼“弟子拜见师尊。”

  片刻之后只听闻那蛮荒女修掩嘴娇笑不已跪地不起的柳赤诚这才意识到被顾璨这兔崽子给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许尘土柳赤诚也不动怒。

  就在此时身后有簌簌声响柳赤诚误以为又是顾璨在捣鬼气笑道:“差不多点得了我脾气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紧接着柳赤诚就挨了一脚踹挨了句骂嗓音熟悉至极“丢人现眼的玩意还有脸跑去落魄山?每天穿得这么骚包你怎么不干脆刻一行金色大字在额头上边就刻‘我师兄是郑居中’?”

  柳赤诚转过身望见那个气态威严的清癯老人柳赤诚嘴唇微动眼眶泛红再次伏地不起带着哭腔颤声道:“师尊!”

  一袭青衫长褂正是闲来无事的陈清流。

  身边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光脚道士身无余物斜背着一把伞。

  两位相识已久的故友先前相约在此见面。

  陈清流翘起鞋尖再落地“起来吧尊师重道跟境界修为你们师兄弟俩能够匀一下就好了。”

  柳赤诚站起身侧过头擦拭眼泪情难自禁真要计较起来自打千年前他被龙虎山大天师镇压在宝瓶洲脱困之后不算今天的话才见到师尊一面。至于郑师兄为何不救他师兄肯定自有道理为何师尊明明就在宝瓶洲却不愿意随手一剑劈开禁制想必师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诚那真是半点怨言都无。

  陈清流用略带讥讽语气跟身边道士介绍起来“紫清道友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阁主如今好像改名为柳赤诚了就是那个‘别人笑我太愚钝我笑别人没师兄’的柳阁主。”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迹无数久闻大名。”

  不是剑修仅凭玉璞境就敢横行中土神洲的主儿。

  陈清流微笑着介绍起身边的邋遢道士“这位紫清道友俗姓葛自号三百钱道人别号‘淮南’是真正的高逸之士往来名山行踪不定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半吊子隐士。他早年有几处道场名气较大的是那座玉隆宫名声不显的有盱江文笔峰另外一处后来被读书人占了去抢是抢不回来了。跟我关系还行可以算?”

  背伞的光脚道士笑着接话道:“半个朋友。”

  顾璨有意无意瞥了眼道士的肩头。

  柳赤诚却是如坠云雾。

  同样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顾璨打了个稽首“白帝城顾璨见过葛仙君。”

  柳赤诚挪步站在师尊身边不知如何开口才算适宜等到顾璨这般言语柳赤诚才依葫芦画瓢。

  道号紫清的葛姓道士望向顾璨点头赞许道:“学者须是如此才能修道得法。”

  陈清流瞥了眼那个蛮荒女修老人微微皱眉她立即识趣离开都没敢说一个字。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哪怕十四境道法各有高下、手段各有长短优劣可那也只是十四境之间的事。

  眼前这位以剑术压胜天下水裔的斩龙之人失踪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现身就曾撂下一句“杀谁不是谁”没有谁觉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当真的大言、空谈。

  陈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要不是有人说你现身中岳我都不知道你在宝瓶洲逛荡。”

  道士笑道:“只因为师尊有令要我去见一见魏师弟。”

  陈清流笑道:“桃叶巷的魏本源这个臭牛鼻子老道终于记起以前事了?”

  道士点头道:“主要归功于李希圣赠送给魏师弟的那两张符箓。”

  陈清流幸灾乐祸道: “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谁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邹子掰手腕尤其论道内容就是五行。”

  道士苦笑无言。这个魏师弟天资奇高心气高也实属正常何况魏师兄只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始终不得登堂入室成为嫡传所以比谁都想要在师尊那边证明自己。

  陈清流哈哈笑道:“我当年进入小镇那会儿魏本源已经离开桃叶巷不然我非要登门求教一事问他当年到底咋想的头怎么就那么硬呢。”

  道士咳嗽一声提醒你的弟子和再传弟子都在这边呢别这么口无遮拦的。

  陈清流微笑道:“一个傻了吧唧只知道尊敬师长别无长处一个无法无天离经叛道迟早有天要欺师灭祖我有啥好装的。”

  柳赤诚满脸骄傲。

  顾璨神色自若。

  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听说陈道友与落魄山格外亲近?”

  陈清流嗯了一声“一半是齐先生挡下了全部的天道反扑我欠他一份人情总得表示表示。一半是落魄山中有个投缘的好友喝酒不找他全无滋味。”

  道士点点头“原来如此。”

  在寻常练气士眼中斩龙一役早已落幕。

  可是在这位葛姓道士眼中陈清流当年却是只斩了一大半。

  等到王朱现身她渐渐凝聚天下真龙气运在一身若无齐静春揽下所有因果本该就会出现一幕气运反扑好像与陈清流遥遥还礼一剑避无可避。不是说陈清流接不住而是会比较麻烦没有现在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观安安静静等着王朱之外的第二条真龙的出现。

  陈清流抬起一只鞋子踩在崖畔一块石头上边轻轻蹭掉鞋底的黄泥眯眼道:“斩龙一役越斩越难。此间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此言不虚难到让陈清流当年都要不得不停剑休歇片刻因为最后关头手中长剑所斩可就不是一条真龙而是整个天下蛟龙的气运了。所以这才有了那帮练气士疯了一般的捡漏每逢巨-物陨落皆有机缘伴随这是远古岁月里就有的一条山上定例正因为此才有了后来的骊珠洞天随之逐渐有了小镇的四族十姓总计六百余户三十多座龙窑西边群山绵延杨老头就有了进行那场香火缭绕借雾生花的大考棋盘……

  道士感叹道:“行百里者半九十。”

  顾璨说道:“为丛驱雀,为渊驱鱼。”

  道士咦了一声笑问道:“这个说法还能这么用?”

  顾璨再次打了个稽首“是晚辈贻笑大方了。”

  陈清流问道:“这么多年里白裳就没有找你这个师兄再想着跟三山九侯先生讨要几门失传的远古剑术?”

  道士摇头道:“卢师弟与王师弟一般心气高既然师尊不肯主动见他们他们就绝对不会去找师尊。”

  道士曾在北俱芦洲荆山中凿井炼丹当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绝神像肩头搁放有一只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

  陈清流给顾璨解释道:“魏本源的前身姓王名旻是个道士。跟紫清道友还有卢岳和那位曾经执掌大权的方柱山青君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弟子不过分记名和不记名。其中王旻我猜是跟着他师父前后脚进入的骊珠洞天困龙之法估计都是他师父的点子真正动手布置阵法的还是王旻作为报酬就是那片神仙坟了否则我想不出其它理由一个外人为何能够占据大部分的神仙坟。然后跟邹子吵架输了所以才有了如今的魏氏老家主?”

  葛姓道士叹了口气“除了先后顺序错了其余都是对的王师弟是先与邹子论道输了当年才去骊珠洞天趟浑水的帮着师尊布置阵法过后自行兵解在骊珠洞天内一次次转世神志越来越浑浑噩噩王师弟只能勉强维持住一点道种真灵不灭飘晃如风中灯笼之火。”

  陈清流笑问道:“按照青童天君订立的规矩小镇三千年以来其中大道自行循环有序是不是隐藏着一个不断剥离、驱逐、清除仙种的过程?本命瓷一物的出现就是为了淘汰掉所有的练气士所谓的修道胚子去芜存菁好为那个一退位重塑神殿?仙退散则可请神归位?”

  当陈清流说出青字之时光脚道士就已经撑开背后那把雨伞遮蔽天机防止隔墙有耳。

  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诚根本听不清师父说了什么照理说顾璨也是听不见的但是陈清流却有意为之双指并拢轻轻一划以剑气斩开一条缝隙故意泄露了天机好让顾璨这个局内人听得一清二楚。

  葛姓道士脸色凝重以心声言语道:“这个真相还是青君师兄前些年才推演出来的结果。”

  陈清流笑容古怪“木已成舟再推演个什么劲儿?既定事实就那么摆在了眼前还要白白耗费功德和道气意义何在?”

  葛姓道士长叹一声“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陈清流哈哈笑道:“不知多少聪明人到头来白忙一场。不愧是东王公不愧是男子地仙之祖。”

  沉默片刻陈清流难得流露出一种唏嘘感伤的脸色轻声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诣谋划万年此举可以为之歌可以为之泣。”

  陈清流收起思绪笑问道:“具体规矩运转实在是好奇让我都要万分好奇你那青君师兄可有眉目可曾一并推衍出来?”

  道士苦笑摇头“师兄打了个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岳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脚道路上的尘埃绕道而行都是奢望。”

  陈清流点点头“如此才对否则三教祖师的道行岂不是成了摆设。不过由此可见三山九侯先生对这个世道的走势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现了某种分歧。再加上齐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澜就更是教外人雾里看花了。”

  道士脸色尴尬道:“恳请陈道友慎言。”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个贫道可是有师门有师兄弟的。

  葛姓道士突然疑惑道:“陈道友为何对绣虎直呼其名却对齐静春敬称为齐先生?”

  陈清流笑道:“第一个找到道士贾晟的人就是那位齐先生请我……们喝了顿酒总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缘。”

  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

  这就叫江湖嘛。

  何况齐静春还给了自己一个极高的评价关键那还是对方的一句真心话。

  年少时曾经无比憧憬江湖只因为江湖里有个只知姓陈的青衫剑客。

  陈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云窝”雨伞了转头望向柳赤诚问道:“到了落魄山有无跟景清道友喝酒?”

  柳赤诚一头雾水“那个叫陈灵均的青衣小童元婴境水蛟?”

  陈清流伸手按住这名弟子的脑袋“论江湖辈分他喊你一声世侄你得点个头。”

  顾璨冷不丁问道:“师公按照你们的说法陈平安能够成为最后的赢家是命定使然还是自求而来?”

  陈清流朝道士那边抬了抬下巴他们道士最会算命。

  道士笑道:“自求者多福。”

  顾璨蓦然笑容灿烂。

  陈清流却是另有心事只因为当年齐静春主动与自己同桌喝酒说了一番类似谶语的怪话。

  惜无白帝开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俨然也温。旧诗淡如鹅黄酒新愁浓似黄河瀑宛若未触。

  陈清流再问齐静春却只说拭目以待提起酒碗与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饶天下先我辈将进酒。

  思来想去陈清流始终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才难得跑了一趟白帝城临了才与郑居中询问一句你该不会跟我一个姓吧?

  郑居中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其中症结当场笑言一句我既然不是道祖当然更不可能是逆流而返的陈平安。

  ————

  清风城外一处山清水秀的幽静之地有外姓人在此建造府邸今天来了个陌生面孔的外乡客人。

  开门的是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卢岳跟你们是同乡来找魏师兄叙旧。”

  名叫桃芽的婢女讶异道:“魏师兄?”

  从未收徒也从无谈及师传的魏爷爷什么时候有个师弟了?她可不敢胡乱开门清风城许氏这些年一直怀疑他们是狐儿镇失窃的同谋万一来个歹人?魏爷爷已经闭门谢客多年了。

  自称是卢岳的中年男人换了个说法“我找魏本源伯阳道长。我比你们更早离开小镇如今在北俱芦洲修行是个香火一般的小山头暂时只有师徒两个。桃芽你去帮忙禀报一声如果魏本源不认得什么卢岳我这就打道回府了就说明时机未到下次再来拜访。”

  桃芽犹豫了一下让这位卢仙师稍等她去给一年到头忙着炼丹的魏爷爷通报消息。盘腿坐在丹炉一张蒲团上的魏本源睁开眼在少女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就已起身轻轻叹息一声迟早都会找上门的只是比预期早了几年而已既然白裳都来了再避而不见确实就有些不念同门之谊的嫌疑了。

  魏本源确是道号“伯阳”只不过这个道号已经多年不用了前几年才“偶然”记起。当年老人悄然离开家乡骊珠洞天身边就只带着一直被老人视为自家晚辈的桃芽与清风城许氏以地还地选择在这处许氏祖业所在的地方落脚结茅修道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书上的授意让他带着桃芽来此静候机缘好像与狐国有关。事实证明“家书”内容所言不虚桃芽确实在狐国内获得了两桩福缘主动认主的一条五彩绸缎腰带还有绸缎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捡到的一根干枯桃枝。

  那位寄信人正是在上古岁月里曾经名扬天下的“青君”不过信上的落款人却是“峻青”魏本源当时并不知道这位寄信人的真实身份误以为是早年离开家乡的某位祖上人物。而魏本源这一世能够走上修行道路也归功于“峻青祖师”在他年少时寄到桃叶巷的一封家书。

  魏本源是在恢复记忆之后才知道自己和对方的真实身份。

  方柱山青君曾经受到礼圣的亲自邀请治所位于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这位陆地真人负责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青君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嫡传弟子之一他曾在棋墩山留下些许足迹。

  作为协同师尊一起布置洞天阵法和那座镇剑楼牌坊的报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无的象征性报酬就是随手从骊珠洞天带走了一条鲤鱼也就是如今的冲澹江水神李锦。

  魏本源亲自出门迎接白裳或者说最早的福禄街卢岳后来的卢氏王朝开国皇帝卢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芦洲剑仙第一人。

  老道士神色复杂打了个稽首礼。

  白裳微笑道:“见过王师兄。”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双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双方又都曾身在骊珠洞天小镇但是知晓此事的至今还是没几个。

  昔年小镇喜欢的下棋的为数不少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家很多都喜欢手谈怡情但是称得上棋枰高手的可能就只有三个除了福禄街的李氏家主再就是桃叶巷的魏本源小镇公认“大地主”魏氏的当家人而两位性情相投、关系莫逆的老人还有一层隐蔽身份他们都是修道有成之士在极其不宜修行的骊珠洞天之内昔年竟然都修出了个金丹地仙。

  至于第三个高手当然就是看门人郑大风了。

  陈平安在送信赚钱的时候就曾给桃叶巷拐角处的魏家送过两封书信老人还曾邀请少年进宅子休歇喝水只是少年婉拒了。魏本源还曾提醒陈平安闲暇时就去槐树底下坐坐理由是捡着了槐叶、树枝可以拿回家去防蚁虫蜈蚣等物。少年默默记在心里在台阶下与老人鞠躬致谢。

  在家乡那边魏本源经常拉着李希圣一起下棋赠送了几本棋谱反复念叨那几句棋理。

  李希圣和李宝瓶的爷爷早年偏好符箓一道等到骊珠洞天破碎坠地对练气士的大道压制随之消失于是老人很快就跻身元婴境了。

  而魏本源喜好炼丹却始终无法破开金丹瓶颈就在这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继续炼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并不着急。

  后来李宝瓶游历至此登门拜访她给魏爷爷带来了两张大哥李希圣的两张符箓分别是结丹符和泥丸符俱是青色材质的道门符纸。前者符胆如福地金霞流转后者就像一座紫气缭绕的莲花法坛这是一种作为感谢老人帮忙护道的回礼。魏本源可以转赠给出身极为不俗的“桃芽”帮助她顺利结丹此后跻身上五境一片坦途。

  白裳瞥了眼那个还被蒙在鼓里的桃芽“魏师兄可惜了。”

  一语双关。

  既是说桃芽错过了小镇福缘没有从年轻一辈当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获利最大的胜出者。因为按照杨家药铺后院那个老人的安排那场“甲子大考”的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妖族必然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也是说桃芽未能入主狐国等于过家门而不入无法恢复前世记忆继承一座破碎的青丘遗址凭此成为名正言顺的天下狐主。

  老道士神色磊落洒然抚须笑道:“没什么可惜的无非是有心人输给有心人不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桃芽听得迷迷糊糊不过“有心人”这个说法在今天之前她只听说过一次记忆深刻。

  记得那次是魏爷爷说她跟送信少年一样都是有心人。

  魏本源笑道:“世间福缘有大小刚刚好才是最好。桃芽丫头有今天的造化足够了以后大道成就的高低只需走一步看一步就是了。”

  道祖三千言中有“含德之厚比于赤子”之语。而亚圣也曾有类似“不失其赤子之心者是谓大人”的说法。

  白裳问道:“师兄是怎么恢复记忆的?”

  魏本源微笑道:“山中炼丹无别事炼着炼着就记起来了。

  白裳哑然失笑同出一脉的师兄弟见面怎么还这么见外。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号伯阳的上古得道真人。

  一如目盲道士贾晟车夫白忙书生陈浊流先后三人就皆是斩龙之人陈清流的“小我”。

  但是王旻与陈清流又有一些差异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却可能是小人。

  作为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之一道士王旻。相传这位喜好持戒游五都的得道高真曾奉师尊法旨出海访仙。

  只是曾与邹子有过一场论道输了立志于不囿于阴阳五行的王旻输得一塌糊涂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泞不可自拔。

  山巅论道看似虚无缥缈实则凶险程度远胜大修士间看似搏命的斗法厮杀。

  输掉那场论道的代价就是道士王旻不得不留在骊珠洞天内生生世世画地为牢。

  魏本源感叹道:“其实不算白走这一遭红尘滚滚之中修真潜灵养志虚无抱朴守素唯道是从。”

  白裳笑道:“果然炼丹画符都不如练剑。”

  魏本源瞪眼道:“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白裳说道:“都是不记名的。”

  魏本源问道:“会不会后悔当年离开家乡?”

  白裳摇头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能不上赌桌就别上。”

  魏本源点点头拉着白裳一起走入书房一张异常宽大的桌案上边堆满了竹制长条块就像一条盘踞蜷缩的青色长蛇。

  白裳瞥了一眼很快就察觉到其中玄妙竹块形制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刻满了不同的数字从一到九百多。

  白裳问道:“为何不是从一开始按顺序排列?”

  定睛再看白裳终于可以确定竹子上边的数字是错乱的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魏本源抚须正色道:“这是青君师兄给我布置的一道难题只有一个提示师兄问我为何会偶尔会觉得某些场景似曾相识。”

  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着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条缓缓道:“青君师兄的意思是说光阴长河的流逝并非是单向的所以也就谈不上顺流或是逆流了?假设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时刻的某个我一般人都会觉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后续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胆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过是假定人生是一场逆流直上倒翻书页。可如果按照青君师兄的解释人生路程却是完全无序的昨日之我可能与后天之我相互为邻后天之我可能与前年某日之我是邻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说得通了。圣人所谓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就有落脚地了。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后世打成一团同时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无常?再就是我们的记忆……”

  魏本源赶忙打断白裳的言语由衷感叹道:“剑道确是捷径。”

  吴鸢是槐黄县历史上首位县令是窑务督造官之外的第二个正经官职作为县衙佐官之一的世家子傅玉曾经陪着吴县令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碰了很多软钉子受了很多的窝囊气。

  只说朝廷礼部曾经给县衙下了一道秘密公文要求吴鸢在任上务必将境内的老瓷山开辟为一座文昌阁再将那片神仙坟改建为武庙。老瓷山归属福禄街刘氏而那座神仙坟魏家占地最多。结果这两件事吴鸢就都没有做成这也是后来吴鸢黯然离开的原因理由可以有很多四姓十族太过抱团排外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诸如此类但是大骊推崇事功做不成就是做不成只看结果故而当初那场京察大计吏部对吴鸢的考评极低。

  傅玉就曾为吴县令打抱不平怎么这边的门槛比京城的意迟巷和篪儿街还高。

  后来还是每天忙碌得跟陀螺转似的袁正定还有那个自称点卯勤勉、从不贪杯的督造官曹耕心两位上柱国姓氏子弟打配合才 撬开了铁板一块的四姓十族帮着朝廷在这边真正打开了局面。他们都以旧龙州作为官场起步的两位同龄人如今论官声不相上下论仕途都算平步青云。

  小镇孩子们的乐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撑开大伞的老槐树凉荫中听老人们说老故事等着长辈们从铁锁井里边提起装有西瓜的竹篮一路跑过跨溪的石拱桥孩子们早就对那根锈迹斑斑的老剑条见怪不怪了在坑坑洼洼的青牛背那边钓鱼或是大夏天脱了裤子光着屁股蛋儿一跃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边挑挑拣拣一脚踩下去就会吱呀作响碎瓷片上边的残破文字和画像就像在说着话或是唱着戏在街巷间捉迷藏去神仙坟那边放飞纸鸢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玩谁娶妻谁嫁人、用手抬轿子的过家家游戏每次炊烟袅袅的光景各家长辈们站在门口喊谁吃饭的嗓音此起彼伏。

  再大一些等到孩子们渐渐成为少年少女有了力气的少年或是跟着父辈去田地里务农不过大多还是去小镇外边的龙窑窑口担任学徒再成为窑工天资好手艺好的熬着熬着还有希望担任一座龙窑的掌火师傅工钱就翻倍了窑口主人可能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在小镇这就是顶天大的出息了约莫中年岁数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

  而那些提着竹编篮子采摘水边野菜的少女她们可能会摘下绣鞋光洁白皙的双脚会在田垄间柔软的泥土上踩出一串浅浅的脚印。然后某天嫁人她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可能去学塾读几年书年少时再去田地间帮着干活放牛赶鸭子或是去龙窑给传说中的皇帝老儿烧造瓷器。

  昔年小镇明面上的最大五桩机缘与中土阴阳家邹子创建的五行学说戚戚相关。

  大隋弋阳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蕴藉道意的金色鲤鱼额外附赠一只龙王篓。得自李二。象征兵戈。

  福禄街赵繇昔年学塾先生齐静春的身边书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龙形镇纸。祖传之物难在点睛。

  泥瓶巷顾璨养在水缸里的那条小泥鳅。得自陈平安在田垄沟渠内垂钓而来转送给一旁的小鼻涕虫。

  阮秀的那只火龙手镯她在溪畔自家铺子内打铁而来扎马尾辫的青衣少女她每次抡臂一锤锤砸下去一室之内火星璀璨蓦然溅射开来美轮美奂宛如一幅星图最终凝为一只龙衔尾状的鲜红镯子盘踞围绕在少女手腕上。宛如“天成”。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院内的那条四脚蛇属于主动跑去泥瓶巷与宋集薪认主。它天生惧怕王朱不敢靠近隔壁草鞋少年只因为王朱是世间最后一条真龙化身而陈平安又是与之秘密结契之人它自然不敢造次。后来在书简湖由“小泥鳅”成长起来的水蛟炭雪对陈平安心怀畏惧当时少女根本不敢依仗境界对陈平安起杀心有三个原因首先陈平安在某种意义上才是她的第一任主人只是来不及走到泥瓶巷祖宅“落脚”未能完成一种宛如双方在地契签字花押的正式过场仪式很快就被送给了顾璨其次她很清楚陈平安在主人顾璨心目中的地位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陈平安与真龙王朱签订的是一桩平等契约挑衅陈平安就是挑衅王朱冥冥之中作为真龙之属的炭雪自然不敢以下犯上。

  而当年命如纸薄、留不住福运的陈平安能够钓起这条“泥鳅”又与那盒埋藏在祖宅门外小巷中的胭脂有关凭此大道亲水。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克各有各的辅佐和压胜。

  可当他们得手这些台面上最大的五桩福缘之时五人就等于彻底失去了成为那半个一的可能。

  天道运转循环无厚薄不可能让谁得了便宜还占尽便宜。

  这就是药铺杨老头订立的最底层规矩之一。此外几乎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胜算得失之法。

  例如胡沣他的爷爷是开喜事铺子的蔡道煌撮合山定婚店的主人曾经掌管着天下姻缘。

  因为蔡道煌是存世神灵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个察觉到青童天君谋划的存在之一。

  在不僭越规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尽可能让胡沣占据先手为子孙稻粱谋。

  蔡道煌在孙子小时候就开始反复叮嘱胡沣不许胡沣去捡取地上的钱财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须趁早还清甚至最好是多还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钱”例如在人成亲嫁娶的路上可以拦路讨要个红包但是别忘记说几句吉庆言语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街坊邻居若有白事就去帮忙如果需要有人守灵老人就让胡沣在灵堂待上一宿要心诚不可犯困必须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帮不如不帮一开始就别进灵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但是老人并不清楚胡沣在得到那只蝉蜕、将其收入囊中的时候其实胡沣从那一刻起就已经从赌桌上边退场了。

  在那之前胡沣的香火已经足够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够按部就班推进下去胡沣极有可能登顶。

  福禄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实先手优势极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却将赌注全部输给了李宝箴。

  桃叶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赌注却一直在稳步提升。某个卢氏子弟在一条陌生小巷差点打死那个刘羡阳的时候香火极高。

  三十六座龙窑窑口的窑火。一座老瓷山。桃叶巷两侧的桃树。龙须河与铁符江。

  至于那座俗称螃蟹坊的牌坊楼实则是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之一真正的镇剑楼。

  山脉蜿蜒最终形若团龙躯干不得舒展。

  那条骑龙巷位于台阶顶部上边有相邻不远的两口小水潭被小镇老人说成是一双龙眼按照这个说法拥有一百二十二级台阶的骑龙巷就是一截龙脖子了而水潭旁边那条街道又被百姓称之为火炉尖。

  小镇外一众龙窑之一的宝溪窑口窑头师傅姓姚不知名字在小镇那边也无亲眷老人古板不苟言笑带徒弟极为严苛后进龙窑的刘羡阳反而要比先去窑口的泥瓶巷少年更早成为徒弟而且陈平安到最后也没能入姚老头的法眼始终是学徒而非入室弟子。

  “姚师傅”“药师佛”。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还是铸造不管有无贴金彩绘开脸很重要在这之外还有在神像内放置金银、经书等物、或是书写供养人的讲究。

  有个泥瓶巷孤儿曾经经常跑去神仙坟里对着三尊菩萨神像磕头不停。这个孩子背着箩筐上山采药磨破了一双双自己亲手编织的粗劣小草鞋当年那个每天都会遭受白眼和被用闲言碎语来戳脊梁骨的孩子只觉得菩萨好找山上草药难找。

  许多年后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个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经看了眼焕然一新的神仙坟地界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如今落魄山集灵峰那栋竹楼一楼的书桌上搁放了数只材质各异、瓷木兼有的笔海里边插满了竹制书签每支竹签上边刻了主人在游历过程中看到的、听到的美好文字。那些都是此山主人真心认可的内容有质朴的道理有淡雅的诗词有道听途说而来的老话。

  崔诚留给暖树的那只小书箱里边装满了佛家典籍这也是老人为何会带着小黑炭一起游历藕花福地最终选择在南苑国京城内那座心相寺歇脚的缘由只因为老人在垂暮之年已经诚心向佛。

  在小镇东南方位昔年大多神像破败不堪、逐渐与泥土相融的的那座神仙坟土里来土里去一般此地后来被大骊朝廷出资修建成了规格很高的武庙。三尊神像“肚内”既有市井铜钱又有金精供养钱。

  曹晴朗重返水井所在的宅院崔东山笑问道:“还顺利?”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应得很爽快她还让我捎句话给裴师姐有空去她那边坐坐。”

  崔东山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觉得被所有别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认可哪个更难?”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这两个字的话就都很难了。”

  崔东山又问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说当年在县城小镇那边我们先生跟……比如赵繇在双方都浑然不觉、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个被更多人认可一个被更多人否定谁更难?”

  曹晴朗认真思考片刻说道:“还是赵繇相对更难些。”

  崔东山点点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落魄山门风的一股清流!”

  曹晴朗疑惑道:“小师兄问这个做什么?”

  崔东山撇撇嘴没说什么只是嘀嘀咕咕大骂老王八蛋不是个东西狠起来连“自己”都骗。

  曹晴朗习以为常了。

  崔东山突然问道:“先生是什么时候自我认可的?”

  曹晴朗一脸茫然摇头道:“这种事情如何知晓。”

  崔东山学小米粒挠了挠脸。

  让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乐观让一个习惯自我否定者认可自我何其难也。

  无异于登天之难吧。

  昔年在那河边的青牛背石崖那边难得出门一趟的药铺后院杨老头和那个与绣虎崔瀺平分魂魄的白衣少年双方有过一番开诚布公的对话。看似身份、境界和家底都归国师崔瀺是主当时还没有给自己取名崔东山的白衣少年是辅。这就意味着崔瀺的心智修为和棋盘上的计算实力一定是远远高于白衣少年的如此才对。

  但是当时杨老头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白衣少年则给了一个更有诚意的答案“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

  关于神魂一道他们两个都是宗师中的宗师。有资格跟他们聊此事的大修士数座天下屈指可数。

  这么一个问答其实“崔瀺”就已经泄露了很多的天机。

  意味着在那之前崔瀺就已经着手布局开始自欺欺人故意压制自己的算力用以瞒天过海了。

  否则根本骗不过三教祖师骗不过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在那之后才是迫于老秀才的“戒尺”崔东山带着于禄和谢谢牛皮糖一样死皮赖脸去认了陈平安当先生从此在文圣一脉就跌了一个辈分与此同时崔东山是打死都不愿意步老王八蛋的后尘再当什么大师兄了所以与裴钱约好你当你的大师姐我当我的小师兄各算各的。

  龙泉剑宗祖山神秀山董谷几个嫡传弟子察觉到那边一闪而逝的奇异气象猜出了真相纷纷从自家山峰赶来此地满脸喜气只是他们碍于师父的犟脾气就只是道贺一两句说多了反而会惹来师父的不高兴。阮邛走出打铁铺子一身仙人气象高远且凝练面对弟子们的道喜五短身材的精悍汉子都没有说什么刘羡阳从犹夷峰那边赶来“阮铁匠这就仙人境啦?”

  阮邛嗯了一声。

  弟子问得十分随意师父回答得轻描淡写。龙泉剑宗的门风到底与那曾经的近邻某座山头是大不一样的。

  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师父那这个宗主位置?”

  之前主动让贤那是师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计阮铁匠脸皮薄没脸继续蹲着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该不会翻脸不认人讨要回去吧?

  阮邛没好气道:“继续当你的宗主什么时候自己觉得德不配位了再让给某个玉璞境就是。”

  能够跻身仙人境缘于一桩买卖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斩龙崖换来了一种与铸炼有关的远古剑道。

  不过还是受限于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颈可能换成刘羡阳或是谢灵早就破境了。

  至于这门秘传剑术阮邛未来会传授给谁已经有了打算先传徐小桥再传李深源总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刘羡阳立即斜眼谢灵暗示这个师弟你小子可别有反骨啊小心宗主师兄来个清理门户。

  谢灵有点慌他如今就是宗门里边唯二的玉璞境他可对当宗主没有任何兴趣赶忙说道:“刘师兄可以多栽培栽培煮海峰的李深源我觉得那少年就有宗主之姿。”

  阮邛点点头。那少年资质还行心性很好值得托付大任。

  徐小桥就是煮海峰的现任峰主她嫣然一笑确实有些意外不曾想师父也这么器重那名自己刚收的嫡传弟子。

  刘羡阳如释重负搓手道:“这不得摆一桌好好搓一顿?”

  阮邛开始下逐客令了双手负后独自走向崖畔那边淡然说道:“等你摆酒再说都回吧。”

  记起一事阮邛放缓脚步头也没转说道:“既然我们都搬出处州了羡阳你回头跟大骊朝廷知会一声那个练气士和武夫没有悬佩剑符就不得在大山和小镇上空御风的老规矩就赶紧撤掉吧免得被人在背后嚼舌头说闲话说我们龙泉剑宗底蕴越浅架子越大。龙泉剑宗再穷还不至于靠着几枚剑符的入账过日子。”

  谢灵可不敢触霉头打定主意不掺和这档子事董谷和徐小桥面面相觑就更不敢发表意见了如今铸造剑符送往处州官府和槐黄县衙一事多是徐小桥在负责。

  刘羡阳点点头“回头我先跟礼部和刑部打声招呼再教训教训陈平安那小子提醒他们落魄山收敛几分盖过了我和龙泉剑宗的风头已经惹来阮师傅的心中不痛快了让他悠着点。”

  谢灵神色复杂如今敢这么调侃陈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刘羡阳心是真大。

  已经走远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骊供奉甭管首席还是末等按例都归国师管谁给谁穿小鞋都还难说。”

  刘羡阳哑口无言几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阮铁匠如今都会这么说话了看来确实心里憋着气还不小。

  看着那几道御剑离开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脚下就是那几个写在陡峭崖壁上的榜书大字。

  阮邛真正意义上的大弟子其实并不是后来的龙泉剑宗首徒董谷而是一个如今还在风雪庙潜心苦修剑术的元婴境修士。

  事实上早年阮邛在风雪庙收取的那拨弟子几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当时阮邛还没有主动要求下山去顶替齐静春担任那座骊珠洞天的兵家坐镇圣人。后来阮邛觉得这趟出山风雨欲来前途未卜就没有让他们跟着下山再后来阮邛脱离风雪庙谱牒在旧龙州地界创建了龙泉剑宗还是没有让那些弟子进入龙泉剑宗。

  阮邛心中始终存在了一个巨大的缺憾只因为在那些弟子当中有个曾经让他寄予厚望的人物这名徒弟叫柳景庄修道资质很一般当初在风雪庙那边破境很慢但是少年心性极好很对阮邛的胃口好到让阮邛觉得让他当关门弟子都可以。但是此人最终不但与阮邛断绝了师徒关系甚至还脱离了风雪庙谱牒从此不知所踪泥牛入海一般好像宝瓶洲就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一号人物。

  柳景庄虽然是风雪庙一脉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恳任劳任怨跟着阮邛一起打铁铸剑从无半句怨言闲暇时喜好用蓍草占卜。后来阮邛搬到骊珠洞天内那座打铁铺子里的家伙什其实都是柳景庄早年一件件置办下来的。但是这么一个根骨一般的练气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巅修士竟然是公认修道资质第一流的柳七一个让柳筋境变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修道铸剑生涯阮邛这辈子几乎没有什么感到后悔的事情真计较起来就只有两件第一件就是忽略了柳景庄的道心。

  按照风雪庙谱牒记载柳景庄的祖上可以一直上溯到神水国柳氏皇族也就是魏檗当过北岳山君的那个神水国。

  阮邛转头看了眼披云山。

  作为浩然天下最小的一个洲宝瓶洲历史上只有一位武将跻身中土武庙只是陪祀岁月很短此人便是神水国名将张平也就是如今的处州城隍庙的城隍爷高平。张平与魏檗一个曾经享受过天下香火的武庙陪祀英灵却沦为红烛镇附近那座馒头山的土地爷一个堂堂山君金身被砸碎沉水、再被人打捞而起一部分碎片金身降为棋墩山的土地公却与神水国柳氏国运一般沉沦成为山水官场的底层胥吏抬个眼皮子就能相互望见的昔年同僚真是一双难兄难弟。

  作为大骊北岳披云山管辖地界包括那条铁符江。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骊皇后南簪身边的宫女名为杨花。

  她如今已经是齐渡的长春侯了。

  人生飘若陌上尘杨花著水万浮萍。

  当初神水国文运昌盛尤其以送别诗名动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杨花即柳絮。依循说文解字杨柳之扬起者也。

  阮邛至今还不确定杨花是旧神水国谁的转世也不清楚弟子柳景庄与杨花有没有什么渊源。

  铸剑之外一团糟。

  作为阮邛内心深处最喜欢的弟子柳景庄在师兄弟们不断提升境界之后尤其是阮邛自己跻身上五境之时不知不觉境界已经垫底的柳景庄毫无征兆在某次闭关途中他就走火入魔了一般如果不是阮秀察觉到不对劲她出手相救那么这个只要出关就会心性大变的柳师兄就会酿下大错后果不堪设想在那之后自认此生修行无望的柳景庄就黯然离开风雪庙阮邛没有拦着因为知道拦不住。

  后来在小镇阮邛曾经给女儿解释过自己为何只是让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理由就是不想让她见到第二个柳师兄。

  这也是当年阮邛不愿收取陈平安当铺子正式学徒的真正理由。

  阮邛这些年偶尔会想是不是当时少想一点不怕将错就错秀秀就会留下那么最终跟随周密登天离去的就变成了李柳?

  阮邛摸出一壶酒是早年从小镇买来的市井土酿胡子拉碴的汉子闷了一口酒。

  后悔不能当饭吃但是能当酒喝。

  那四个崖刻大字。

  从上往下便是天开神秀。

  从下往上则是秀神开天。

  记得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年轻道士曾经给秀秀算了一卦。

  签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虚的古语“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阮邛记起最后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饭秀秀轻描淡写说了件事情说她见到柳师兄了。

  当时阮邛没有多问什么。

  但是再后来就是文海周密与阮秀联袂登天离去。

  槐黄县城曾经有六百户人家大大小小的街巷纵横交错着比那条泥瓶巷更狭窄的巷弄其实为数不少若是从泥瓶巷去锁龙井打水可以抄近路就会路过此地两堵墙壁如面对峙茅檐低矮阳光照射不到暗无天日。陈平安在年少时就经常光顾此地尤其是在那天寒地冻的冬天里阴暗巷弄内地上结冰四下无人时分陈平安就会先将水桶放在小巷一端就那么向前一推自己再后退几步一个前冲侧身滑过小巷最终与装满水的那只木桶在小巷尽头汇合。

  后来陈平安带着陈灵均散步小镇路过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浅只够附近几户人家汲水的陈平安曾经被当成过偷水贼挨了顿骂。

  井边有一块土壤贫瘠的菜圃一边闲聊一边散步当时陈灵均是走出去十几步路才猛然间想明白一件事。

  山主老爷在小时候竟然偷过菜圃的蔬菜?!否则山主老爷怎么可能知晓菜园里那些蔬菜的滋味是柴涩的?

  而陈平安当时也没有否认什么反而只是让青衣小童别外传。

  这就是承认自己在年少时确实偷过东西了。

  遥想当年。

  夜幕里一只常年在杏花巷附近逛荡的黑猫通体漆黑很难说清楚是家猫还是野猫它脚步轻灵无声无息走在杨家药铺屋脊之上。

  它通过天井望向后院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

  杨老头说道:“之祠道友来都来了不如进来一叙天井之外藏不住话。”

  被老人称呼一声“之祠道友”的黑猫先轻轻摇头再如人颔首纵身一跃落在那条檐下长凳上。

  蛮荒十万大山的那个老瞎子在登天一役中出力极多他因为不满于后来的内讧觉得原来翻了天的人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失望透顶作为人族修士却选择留在距离剑气长城不远的蛮荒天下曾经自剐双目丢到了蛮荒天下之外的广袤山河化作了两只野猫一黑一白游荡在人间冷冷看着世道的变迁。

  不过老瞎子在万年以来并没有收取这两份“眼界”。懒得正眼瞧眼不见心不烦。

  其中一只黑猫如今就经常跟在马苦玄身边另外一只白猫本该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么最终跑去了东海观道观。

  野猫刚刚从那条小巷来到这边一个黑炭似的干瘦孩子趁着天黑偷了些蔬菜回泥瓶巷两脚发软汗流浃背。

  杨老头好像知道它瞧见了什么淡然道:“终于有点人味了。”

  野猫蹲坐在长凳上拿爪子梳理着油亮的毛抬起头它那一双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着老人。

  杨老头只是眯眼凝视着天井内的地面景象香火无数每一炷香就是小镇某个人的香火井底铺满了香灰年复一年层层叠叠。

  只是在黑猫眼中天井内空无一物。

  它放下爪子抵住长凳用眼神询问这位昔年掌管人间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齐静春选中了书童赵繇?

  未必。可能刚好相反。

  未必?不然齐静春为何早早就开始叮嘱赵繇让那个孩子注意要在平常处结善缘?

  齐静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规矩他也不愿深究此事担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你选中了泥瓶巷的这个孤儿?

  没有。命薄如纸他当不起我不划算。之祠道友信不信由你从我传授给他那门吐纳术开始他就已经一只脚离开赌桌了。

  有无一个“但是”?

  有“但是”天不弃自强不息者。我布置的这张赌桌不是修士登山对资质、背景没有任何要求所以没有任何高下之分。

  老人视线中的天井内插在香灰堆里的一炷炷香火光闪烁香雾袅袅升起有些香火即将燃烧殆尽香雾却极低有些香火仿佛刚刚点燃香雾却极高距离天井口子只差些许距离了。有些香雾流散留不住都落入了其余香火当中去有些烟雾散而不乱如华盖如遮挡风雨荫庇了某些火星微亮、半明半暗的香火有些香烟却是凝练成一线笔直浮升向高处有些香火倾斜向旁处抵住了附近的香火即将烧断后者景象各异不一而足。

  大雨返回泥瓶巷的宋集薪被堵路被一个枯瘦如柴矮了不少的同龄人伸手掐住脖子高大少年背靠墙壁毫无反抗之力。

  草鞋少年眼眶通红五指如钩掐住邻居的脖子他死死盯住那个骗自己违背誓言的宋集薪恨极了这个明明衣食无忧偏偏还要害人的同龄人。大雨中两个少年的脸庞上都有泪水一个是仇恨和愤怒一个是恐惧和悔恨。

  宝溪窑口某天负责守夜看着窑火的娘娘腔独自坐在板凳上临时下了一场大雨汉子光顾着看雨等到回过神才惊骇发现窑火竟然断了这就意味着宝溪窑口近乎小半年的收成全泡汤了从姚师傅到所有窑工都会记恨他的失职而且事后还会被窑务督造署那帮官老爷追究问责这个叫苏旱的胆小男人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后吓得直接跑路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他一个劲往山里边躲去大雨滂沱砸在脸上身上一阵阵生疼好像每一滴雨水都是一种鞭打。

  整座窑口的青壮汉子都在追他大举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个个点燃火把。

  刘羡阳身披蓑衣戴斗笠高大少年手持火把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跟身边老人说了一句姚老头不然就这么算了?

  姚老头走在泥泞山路中一脚一个印子跟高大少年说了句怪话算了?怎么个算了算在你头上?

  刘羡阳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后我帮他还钱。沉默片刻刘羡阳补了一句我跟陈平安一起还。

  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赚钱本事大陈平安攒钱本事好相信他们俩总能还完这笔糊涂账的。

  毕竟是一条命。那个娘娘腔再嘴欠还挨过刘羡阳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细究过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今夜这架势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认死理儿。

  姚老头面无表情低声一句都是自找的人这辈子本就是还债来的躲不掉的趁早还完了事。

  刘羡阳听不真切估计听清楚了那会儿的高大少年心性单纯也不会往心里去。

  黑漆漆的夜幕中蓦然一个电闪雷鸣心神大乱的苏旱借着好似老天爷给予的亮光愣愣看着那个从树后绕出的干瘦少年后者默默摇头伸了伸手指好像给他指了条生路。

  没有骨气的穷人最喜欢作贱比自己更穷的人大概说的就是苏旱这种人。

  但是这夜放过他的人却是这个他平日里最喜欢挑衅和欺辱的少年姓陈沉默寡言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

  可男人最终还是被抓住了娘娘腔被五花大绑回龙窑其实没有被当场打死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被打断了手脚的人在床上躺了差不多得有小半年的光景。本该轮流照顾娘娘腔的那些窑工、学徒都将这个活计视为苦差事又赚不着半颗铜钱还累人关键是一屋子臭不可闻的污秽气夹杂着熬药的气味实在是遭罪所以就各找各的理由或者干脆不找借口都让陈平安忙去了结果就是窑口内原本两看最相厌的两个人一个躺在病床上一个坐在长凳上就那么各自沉默着双方经常一句话都不说一个呆呆看着缺了自己果然就不会有人更换的老旧窗纸实在是太不漂亮了一个娴熟熬了药再帮忙给娘娘腔喂下就跟哑巴似的反复演练着拉坯姿势。

  姚老头去过一次问苏旱有没有怨气想不想离开龙窑去别处谋生。娘娘腔咧嘴笑着艰难摇头扯动伤口比鬼还难看。

  其实娘娘腔心思细腻知道自己要是不挨这顿打不打得狠了窑口主人肯定绕不过他就他这条贱命死一百回都不够赔的。

  所以姚老头是在帮他。

  刘羡阳受不了那个气味都会坐在门槛那边骂娘娘腔一箩筐的难听言语再骂陈平安一句烂好人屋里躺着的坐着的都不还嘴一个是不敢跟刘羡阳吵架一个是无所谓。

  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

  后来娘娘腔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还需要养伤。男人偶尔外出都是那种将雨未雨的天气路上遇到了窑工娘娘腔跟人套近乎说话的时候还是会习惯翘起兰花指或是捋一捋鬓角头发旁人至多笑话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当面调侃几句娘娘腔以前是全然不当回事的当下却会神色黯然苏旱独自走在路上要么打自己一个耳光要么偷偷伸出左手死死攥住右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跟泥瓶巷少年真正称得上双方闲聊的时候只有一次就只有一次约莫还是娘娘腔絮絮叨叨说了十句少年顶多说一句。

  而且从头到尾少年只说过一句勉强能算好话的话不亏心是说娘娘腔的剪纸很好看。

  最后看似心情不错的娘娘腔就问少年为什么在山上第一个见到自己却不跟姚师傅他们报信?

  消瘦少年的答案再实在不过了你胆子小被抓回去打死了你就算变成了厉鬼肯定不敢找别人报仇只会找我。

  娘娘腔笑得很开心等到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先是喂了一声喊了声少年的名字再问了个问题说这算不算好人没有好报?

  少年就没有搭话。

  但是就在当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边不愿让人看见他的死状丑态。总之就那么静悄悄死了。

  苏旱死的那天大日头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那会儿的陈平安其实也谈不上如何感伤只是拉着刘羡阳一起在给娘娘腔守灵的时候少年只是想不明白两件事娘娘腔既然这么怕疼怎么就不怕死了胆子那么小一人怎就下得了手拿把剪子就敢往自己脖子上戳出个大窟窿?娘娘腔是给一句话说死的。可是那个窑工来屋子撂下的那句话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闲言碎语轻飘飘的比棉絮还不如才对照理说娘娘腔这辈子早就听得起茧子了他怎么就突然就受不了了?

  不管如何后来等到陈平安遇到那个戴斗笠的剑客后者随口说了个道理背后不说人是非少年就默默记住了。

  不光是不懂几个道理的陈平安反而格外珍惜道理而是他很早就知道有些时候一句话是真能说死人的。

  西边群山绵延数十座有高有低有大有小但是山名中带三点水偏旁的山头寥寥无几靠近小镇的就更是只有那座最小的小山包了在窑务督造署官衙里边的档案上边有记载叫沂山。当然大骊朝廷的礼部那边还有个更隐晦的名字真珠山。沂山山名带水又是斤斤计较的斤让苏旱很喜欢而且他生性胆小一辈子最怕鬼所以他在生前其实就想好了自己死后葬在什么地方就在那边“落脚”可以尽量离着小镇近些小山荒芜野草丛生连适合劈砍当柴禾的树木都没有几棵所以几乎从来没有小镇百姓爬这座小山他在死后就不用讨骂了一座小坟头藏在野草中不会碍了谁的眼如此真是最好不过了。

  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回。

  入土为安。

  苏旱就葬在这里。

  真珠山最终被陈平安买下只花了一颗金精铜钱。

  当时陈平安也没有深思为何必须是三种金精铜钱中的迎春钱。

  这就是缘。善始善终的善缘。

  一个是最不怕鬼的陈平安一个是生前最不怕陈平安的娘娘腔。

  后来的苏店一个小名胭脂的姑娘跟桃叶巷的石灵山一起成为了杨老头的徒弟平时在药铺打杂。

  她就是苏旱的侄女。

  成为师徒某次教拳完毕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雾难得多聊了几句与武学无关的题外话。

  老人问道:“学了拳想报恩?”

  苏店点头。

  “是要帮你叔叔还债?”

  苏店还是点头。

  “除了还债和报恩呢?”

  “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你叔叔苏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刚读书没几天的学塾蒙童知道意思无雨日晒而干是旱。”

  老人再用旱烟杆在空中写了个字没读过书的苏店自然完全不认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这个‘苏’字意思就多了古‘苏’字属于象形字寓意是以树枝或稻草穿鳃提鱼。且字形有那须状垂落之貌。”

  这里边蕴藏着两层含义只是一个姓氏就已经道破了苏旱的处境和……出身。

  一条被穿腮悬替的无水之鱼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这就是受罚吃苦。雨师贬谪沉沦尘土中如雨龙须垂落在地。这就是来历。

  “姓氏是个不错的姓氏可惜名字取错了某个老秀才的议兵篇曾有‘苏刃者死’一语就是说苏字有‘朝向’的意思。”

  一条鱼离水上岸却非真正被置于死地只要回水就能复活故而死而复生谓之苏。这其中又涉及到了佛家所谓的退转之意。若说回头是岸若是再回转呢?岂不是说鱼已经身在水中、只是苦不知足而已?所以苏旱才会在数十座龙窑当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选择了那座姚老头坐镇的宝溪窑口。

  神职降水雨师烧火。女子雨师男身苏旱。

  受尽苦难终得解脱。撑船自渡莫向外求。

  自助者天助之。

  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

  宿雪虽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闻歌舞通宵龙一战……水行天地有常数岁岁出入均无颇……

  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声呢喃一句这天公。

  这天黑猫再次做客杨家药铺跃下屋脊轻轻落在长凳上。方才在一条巷子里胡沣得到了那只蝉蜕。

  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

  你选中的是那个穿开裆裤乱拉屎尿的小崽子?

  杨老头摇摇头想起李槐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负责“封神”类似当世的封正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与此同时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棉袄姑娘给那个李叔叔领路去找李槐。

  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宝瓶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瞬间袅袅高升极多。

  泥瓶巷内身份、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各自作揖。

  之后廊桥那场天大的变故过后曾经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问答。

  “齐先生如此作为对他而言真是好事?”

  双鬓星霜的读书人默然无言心怀愧疚。

  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陈十一。

  坐在青色石崖畔吃着糕点的青衣少女看着那个初次相见的草鞋少年。

  民以食为天馋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因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

  最终少年一次次远游曾经的少女最终登天离去。

  龙泉剑宗搬山一空造就了一座还剑湖。

  少年曾经有一次离乡再返乡带给帮忙看家护院的阮姑娘一件礼物。

  那是陈平安第一次出门远游没白走回家的时候身边便多出了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

  大概山主出门“捡人回家”的优良传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再从桐叶洲返回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

  游历北俱芦洲带回了个站在箩筐里的黑衣小姑娘哑巴湖大水怪。

  剑气长城在海上那处造化窟“梦醒”身边又多出九个剑仙胚子。

  那件礼物是不值钱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绿竹简刻了一行小字。

  端端正正五个字“山水有重逢”。

  当年阮秀收到这件礼物之后很开心甚至她连那份开心都没有藏好就连一旁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看得真真切切。

  在小镇开门之后云霞山蔡金简被截江真君算计道心不稳出手打断了泥瓶巷少年的长生桥。

  陈平安左手裹缠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条小巷内突兀杀出手刃蔡金简。

  这是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在马苦玄之前第一个亲手杀死山上练气士的存在。

  那一刻药铺后院那口天井内原本即将燃烧殆尽的一炷香火刹那之间熊熊燃烧起来香雾弥漫声势暴涨。

  牵毛驴戴斗笠自称是剑客的那个男人他当年护送那帮孩子去往大隋求学在路途中曾经打趣林守一一句属于无心之语。

  他让林守一跟陈平安的名字互换一下。林守一的父亲林正诚是当时的阍者而阍者最深层的意义所在当然就是看门。

  看门自然是又需要看护的东西。比如……“守护那个一让那个一平平安安的。”

  求学路上最擅长窝里横的李槐曾经下定决心以后要将最重要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在那黄庭国的某座仙家客栈林守一破天荒与陈平安说了一声对不起。

  但是真正让林守一认可陈平安的却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更早之前杏花巷那个卖糖葫芦的摊子汉子看着那个跑掉的路边孩子邹子轻轻点头。

  第一次置身于剑气长城在城头上走桩练拳可能是陈平安这辈子第一次如此心思坚定如此认可自己毫不怀疑自己。

  想起在那金色拱桥之上神仙姐姐说她并不是认可自己只是因为相信齐先生才愿意相信自己她才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草鞋少年走在高高的墙头上非但没有丝毫气馁反而在心中自言自语“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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