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不如读书去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悠悠我心青青子衿。

  若是思无邪男女情爱与山中求道何其相似。

  “先生这场雨下得有些不一样。”

  宁吉追上陈平安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师兄赵树下一般都是最早去往源头村塾的在那边准备好早餐。

  没料到会半道下雨亏得没跑几步就遇见了出门前好像就对这场大雨未卜先知的先生真是学究天人。

  少年视线精明炯炯有神。

  这就是最好的修道资质。

  可能就连浩然天下各国钦天监望气士都看不到少年眼中所见的光景。

  而在陈平安眼中这场注定会连绵不绝下好几日的大雨其实每一滴雨点都是一个蕴藉道气的金色文字。

  既有散道就有得道。

  但是世间尤其是顶尖宗门的“未雨绸缪”凭借各种阵法、手段“接雨”有无效果效果如何就目前而言尚无验证。

  恐怕只能等到雨停或是雨停之后动辄数十年百余年漫长岁月通过各种大大小小的道法机缘才能够得到一种渐进式的证明。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那些已经触及“天高处”瓶颈的大修士这一小撮山巅人物才可以得到一种相对直观的观道。

  相信不少深谋远虑的人间大修士内心深处都希冀着通过这场散道来打破飞升境瓶颈。

  陈平安放缓脚步将雨伞倾斜向学生一起走向学塾那边笑道:“不一样这个说法相当不错很好了。”

  三教祖师散道就此与人间作别联袂赶赴新天庭与试图重演天道、布置人间的周密对峙就是一场“天上”。

  所以这场雨“下”得当然会不一样万年未有。

  照理来说凡俗夫子是几乎没有任何感触的宁吉却能够敏锐察觉到这场滂沱大雨的异于平常本身就是一种修道“资格”的证明以及认可。

  宁吉有些赧颜自己只是一个随口胡诌的说法不曾想竟然在先生这边获得口头嘉奖。先生可不轻易夸人。

  陈平安说道:“宁吉想不想学习仙术?”

  宁吉毫不犹豫道:“想当然想学。”

  这些年相依为命一起逃难到玉宣国京城的爷爷如今老人已经返回家乡哪怕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故乡终究还是故乡。

  宁吉就想着学有所成可以早点独自负笈游学去那边看看爷爷。听先生说过陆掌教传授了爷爷一门足可强身健体的导引术当个长寿老人不难。其实这还是陈平安说得含蓄了如果完全按照陆沉的说法只要还有那个开枝散叶的心气枯木逢春老来得子都不难。

  在“收尾”这件事上陈平安跟陆沉都属于同道中人不会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很在意好聚好散和善始善终。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有朝一日学成了仙术你最想做什么事情?”

  宁吉老老实实回答道:“没想过这个问题先生是不是得等我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能学习传说中的仙法啊?”

  听说那些腾云驾雾的学道之人不管是少年道听途说还是书上看来的好像上山之初都要立下大志向上山之后都要付出大毅力大心血期间还要经历诸多困难和考验才有可能得道成仙。

  陈平安摇头笑道:“只是随口一问跟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如果有人问这种问题估计我也答不上来。”

  什么修齐治平三不朽吃冷猪头肉什么携山岳跨湖海力挽狂澜于既倒听都没听过让当年的泥瓶巷少年如何回答。

  学拳练剑搭长生桥求活而已。

  宁吉抬起头笑容灿烂道:“先生多说说山上学问我打小就爱听这些哪怕不学仙法都觉得有意思。”

  陈平安想了想缓缓道:“如果只说狭义上的炼气你不用将修行仙法看得太高远太玄乎简单将其视为一门手艺活就行了跟窑工烧瓷、农夫种田、夫子教书没什么本质区别只是修道的门槛比起市井百家工艺确实要高些谁资质好谁就学得快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比如古书以为诸得仙者皆受命于道气是天地自然所禀是法地财侣的大集合。只不过这种说法难逃宿命论的窠臼先生对此是存疑的。但若是广义上的修道求真门槛就高了不得不承认除了个人心性得讲一讲老天爷是不是赏饭吃了。”

  说到这里陈平安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箓属于山上比较冷门生僻的“一字符”分别用篆、隶和楷体写了同一个字“仙”。

  将三张符箓递给宁吉陈平安微笑道:“先收好。我近期会传授给你一种剑气十八停的吐纳法门以后你在求学和炼气之余闲暇时可以悉心观摩这个‘仙’字偶有心得就动笔记录下来这不是给我给任何外人看的课业是你写给自己看的用来记录不同年龄不同阶段的读书体会别小看这一个字就觉得不是读书了远古岁月里那些道士和书生好些绵延至今、香火不断的大学问最早都是从一二字或是某一句话而来。”

  宁吉与先生道谢再小心翼翼收好三张符箓放入怀中少年摸了摸胸口轻轻抚平好像如此才安心。

  陈平安微笑道:“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书读完了但是书读通了这种境界你我还是可以求上一求的。”

  宁吉拍了拍心口少年好像吃了一颗天大的定心丸咧嘴笑道:“先生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每天睡觉前都会仔细回想几遍。”

  先生是一个很能将就的人饮食住行都没什么要求但是先生唯独在读书一事上很讲究讲究得很呐。

  比如某些被先生时常翻阅的手边书籍只要翻开外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先生看了几遍因为第一遍批注都是蝇头小楷的墨字第二遍是“朱批”在旁白处落笔的朱红文字就会相对随意些可能是行书甚至可能是草书第三遍看书就会用上青绿墨锭研磨蘸墨的校书文字……

  道理再简单不过就是一句“看书不动笔等于白看书。”

  所以这么个最简单的读书“独门心法”是不用陈平安如何苦口婆心讲述道理给学生宁吉听的。

  宁吉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先生有样学样照搬就行了上次在落魄山小师兄崔东山就送给他一方葫芦状砚台作为同门同砚的赠礼背后铭文二字“依样”。

  大师姐裴钱说自己不擅长读书治学就送给宁吉一袋子神仙钱说以后你瞧见了心仪的书籍至少可以不用去看价格。

  曹师兄则送给宁吉十几本书让宁吉先看哪几本再看哪几本为何看如何看曹晴朗都说得很细致。

  这可能是文圣一脉的老传统了同门见面是从来不喜欢谈各自境界修为的更多还是在求学一事上边下功夫。

  陈平安笑道:“下次再去落魄山还会紧张吗?”

  宁吉说道:“肯定还会紧张但是不会那么紧张了。”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可以教你一个我自己琢磨出来的诀窍。为人处世事上勿伤大雅待人接物话上无伤大雅。”

  宁吉眼睛一亮“好记好学!”

  陈平安笑道:“好记是好记未必好学。”

  人生在世奔波劳碌对陈平安来说就是一场场……偷拳。知不足见贤思齐见好就收。

  等到哪天“无拳可偷”了大概就算真正跻身了“我已经是宗师”的境界。

  宁吉说道:“我就是学个皮毛与先生说的‘学好’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陈平安再次伸出手在雨伞外那些金色文字的雨点打在手心上边陈平安发现还是接不住其中文字道韵会自行流散若是长久以往保持这个姿势还有点烫手。陈平安刚才还尝试着将这些黄豆大小的雨点纳入人身小天地的光阴长河当中结果发现同样留不住那些金色文字强行为之成篇文字是可以蓄水成池塘可惜那些金色道气还是会消逝不见仍是剩下死水一潭。

  不是陈平安自负当他无法以本命飞剑和术法手段留住道韵这就意味着很多的飞升境修士都是一般处境这也正常或者说这才是符合三教祖师身份的散道方式山巅修士试图以气力解题是痴心妄想估计正确答案还是道心道力内心是否真正认可三教学问根祇才有机会接受这份大道馈赠。

  宁吉也有样学样伸手去接雨水雨点噼里啪啦敲打在掌心打得少年生疼好大雨少年呲牙咧嘴就要收回手。

  陈平安神色微变将倾斜向少年的雨伞重新摆正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宁吉我估计这场雨要下很久你自己跑回住处去拿把伞我在这里等你好了。不着急赶路记得换一身衣衫。”

  宁吉本就有这么个打算离着村塾还有一段路程总不能先生为了照顾自己就让雨水打湿先生的肩头。

  少年二话不说就原路折返飞奔在大雨中脚步轻快身形矫健每一次呼吸少年头顶便有一阵白雾升腾。

  陈平安站在原地很快就看到换了衣服再跑回的少年身影宁吉手里撑伞腋下还夹着一把油纸伞是给赵师兄的。

  多大的幸运才能够与这些学生、徒弟们相逢于彼时与此刻。

  宁吉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身边壮起胆子问道:“能不能问先生一个问题。”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能不能的只管问。”

  宁吉好奇问道:“先生想要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啊?”

  陈平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给了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若问先生去何之学生行到即自知。”

  宁吉佩服不已“又记住了一句可以当那座右铭的金玉良言果然先生学问还是大。”

  陈平安轻轻一拍少年脑袋气笑道:“以后多找曹晴朗聊学问少跟崔东山扯闲天。”

  宁吉小声说道:“小师兄其实学问也蛮大的好些劝勉我虚心求学的道理都说得特别好。”

  陈平安随口问道:“比如?”

  宁吉说道:“比如小师兄问我一个人明察秋毫不见舆薪可乎?我当然一知半解不敢胡说八道了小师兄就自问自答帮我解惑了先说了句‘赠君一法决狐疑’再让我务必珍惜每天与先生朝夕相处的宝贵机会多看多听多学书里书外学到三四成功夫就足够让我受益终身了。”

  陈平安无奈道:“你真信了?”

  宁吉疑惑道:“信啊为何不信岂敢不信只说上次看着先生在桌上如何给河神老爷劝酒我事后就越琢磨越觉得有学问。”

  陈平安笑呵呵道:“真是举了个好例子。”

  宁吉确实想着跟先生多聊几句又问道:“除了远景先生近期在研究什么学问呢?”

  陈平安说道:“在想着一场对弈对方在棋盘上最少下出几手就可以判定输赢。再就是思考所有的人性是否同源不同流。”

  宁吉哇了一声惊叹不已这可就学不来了。

  走在溪畔小路上路过老树树叶叠碧风雨声声在枝头同一条溪涧流水群山留不住平常只是潺潺替人呜咽暴雨时节如高语。先生与学生一起撑伞缓步临近学塾宁吉突然轻声说道:“先生。”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才情翻涌要吟诗一首?”

  少年本来是想问先生为何愿意在此乡野停步教书被先生这么一打岔就不想问了。

  陈平安一本正经说道:“我们文圣一脉是得出个状元了。”

  宁吉顿时摇头如拨浪鼓“不敢想不敢想。”

  陈平安笑道:“可以想可以想。”

  离着学塾上课约莫还有一刻钟陈平安收起雨伞站在檐下风雨茫茫天地晦暗远远看着那晒谷场边缘的石刻日晷。

  差不多是该见一见那头真正的心魔了。

  能不能重返玉璞境再触及瓶颈还得看这头鬼鬼祟祟隐藏极好的心魔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那些被切割和拆掉出来的心魔因为根植有陈平安的一部分人性故而其实并不纯粹就像一场两军对垒身为一方主帅的心魔它自己始终躲在暗处一直驱使麾下数以十万计、百万计的士卒攻城拔寨故意示弱和有心试探罢了归根结底它是在与那个站在白骨高山之巅的粹然神性陈平安两个极端属于遥遥对峙人心之复杂神性之纯粹进行一场拔河。

  事实上陈平安有过一个异想天开的“请君入瓮”就是赶在三教祖师散道之前通过自身小天地内的筑京观手段建造起一座虚无缥缈、白骨累累的长生桥通过观想铺出一条所谓的登天之路好让青冥天下那头天外天逍遥于道法之外、可以视为十五境的天魔察觉到这场浩然天下的厮杀主动进入这处陈平安同时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古战场”继而让三教祖师来个一劳永逸的一网打尽这就是陈平安先前在霁色峰那边与先生老秀才所谓的自有“兜底”手段与此同时当然属于涉险行事、险之又险的陈平安就有了一步登天的可能性。

  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曾经留下一封信意味深长询问陈平安一句吃饱了么?

  如果一定要吃那就吃最大的!借助外力争取直接将一位十五境天魔消而化之!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暂时吃不下的就余着。

  成功登天离去的周密占据了一座远古天庭遗址这就是天道馈赠周密开始凭此以十五境追求十六。

  按照老人一贯的行事风格陈平安作为与周密均摊的另外“半个一”想来人间必然有另外一份相差不大的“礼物”如田地间的春种秋收一般在等着陈平安去收割。关键就看陈平安敢不敢想、能不能做到了。

  就算请神容易送神难连三教祖师都无法根除天魔隐患别忘了陈平安还余下一粒心神在天外练剑。居高临下。

  有持剑者相伴。

  是陈平安的又一种兜底。

  这就是陈平安此次闭关的第七层想法和思路。

  只是现在看来陈平安的这场算计已经彻底落空了。那头天魔根本没有咬饵上钩可能是它觉得鱼饵太小了可能是道祖在它不敢轻举妄动也有可能是早就在权衡利弊遥遥看穿了陈平安这种元婴境蝼蚁的心思不是十四境也配与它掰手腕平起平坐?

  简而言之穷尽心智的层层谋划落在它眼中如同稚童儿戏一个蒙学孩子摇头晃脑在那边讲解道祖三千言大义。

  陈平安自嘲一笑不管怎么说自己好歹竭尽所能做过尝试了。

  走过很远的路见过很多人陈平安都忘记是在什么时候是谁说过了愧疚来自曾经做错了什么遗憾来自当年没有做什么。

  陈平安视线上移大雨如幕。

  天一上。

  天就空。

  某些飞升境圆满修士就有了更多的机会。

  四时佳清人情和美冬冰春泮野草自生。

  野草自深。

  宁吉站在灶房那边轻声喊道:“先生吃早饭了。”

  陈平安收回思绪走去了灶房一顿早餐咸菜就粥再加上俩茶叶蛋三人都是苦出身吃得有滋有味。

  陈平安突然说道:“树下宁吉我期望你们可以成为这么一种人。”

  赵树下停下筷子宁吉抬头问道:“哪种人?”

  陈平安笑道:“比如太徽剑宗刘景龙天目书院山长温煜他们这种读书人配得上醇儒二字。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落魄山那边因为雨下得实在太大了仙尉道长就不去山门盯着了陪着郑大风和陈灵均一起唠嗑搬了长凳坐在檐下赏雨。

  瞎扯闲聊而已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郑大风就随口聊到了“神完气足”这个说法说山野猛兽不会伤害孩子跟佛门龙象能够轻松驱退、驯服猛兽是一个道理一座山的祠庙道场有道气一个人也有自己的人味和神气。道士仙尉听闻此说若有所思青衣小童心思浅只觉得大风兄弟还是有点东西的。

  来这边点卯的城隍庙香火小人儿那是出了名的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在山门没能瞧见仙尉道长就骑乘着一条新坐骑的黑蛇往宅子那边游荡而去看着那仨不务正业的家伙朱衣童子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只因为景清道爷是陈山主的心腹它终究是落魄山的半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熟门熟路去了仙尉道长的书房自行点卯画押过后它就让那条青蛇在山门口候着自己翻山越岭去找周护法。前不久陈山主果真按约走了趟处州城隍庙高平那个榆木疙瘩好像开窍了竟然半点架子都没有主动跟陈山主喝了顿酒聊了些兵书上边的门道文绉绉的不外乎排兵布阵运筹帷幄之类的内容朱衣童子听不太懂只是既开心又揪心早干嘛去了你高平要是在山水官场都有今天的做派如今恐怕都当上了大骊京师的都城隍了吧。

  大骊京城那边守着人云亦云楼外边那条小巷的老元婴刘袈与刑部递交了辞呈卸任了看门人身份老人说要去别洲瞧瞧。

  又不是傻子老人知道自从陈平安来到这条小巷起之后来此露面的所有外乡人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被他拦在巷外的人物都曾是自己所谓的那种“还没见过高人”的高人那么国师崔瀺当年的那句玩笑话就算守约了。刘袈打算先去北俱芦洲看看只是乘坐跨洲渡船离开宝瓶洲之前老人先走了一趟处州地界在牛角渡下船徒步走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大雨滂沱老人撑伞看了眼山门牌坊就离开了虽未登门依然尽兴。

  于禄和谢谢一路往北走最终来到了旧卢氏王朝境内曾经的故国京城如今位于大骊昭州。

  如何处置亡国王朝的京城尤其是皇宫大骊工部是一把好手可谓经验丰富。

  从京师变成州城的市井依旧繁华喧闹旧时豪阀世族毗邻的街道巷弄大多成了百姓家。

  已经在桐叶洲复国的年轻皇帝和女子国师没有在此久留离开这座曾经姓卢的巨城偶尔联袂御风一段路程更多还是走在陆地上乡野村落鸡鸣犬吠袅袅炊烟昵昵儿女。

  期间途径一地翠竹疏落几支桃花倾斜向河水一群鸭子游过开满桃花的潋滟水面。于禄就开始挑选钓位抛竿了大煞风景。

  最终他们来到一座山头以前是卢氏王朝的第一仙府祖山所在被一个大骊本土门派给占据了是仅次于长春宫的一个山上仙府大骊宋氏对待昔年的扶龙之臣从不刻薄寡恩因为占据了这处道场再加上大骊朝廷的大力扶持从宝瓶洲三流垫底的山上门派在短短不到五十年间就一步步壮大为二流势力。于禄其实这一路走来都还好谢谢毕竟是一个家国情怀很重且多愁善感的女子于禄表现得越是淡然她少不了要骂他几句。这是谢谢在沦为卢氏刑徒遗民迁往旧龙州之后第一次返乡重见旧山头景象。相较于席卷数洲的那场大战再来回顾此地故乡如今他们眼中山河似曾小小兴亡。

  山中新道人今朝低头看此山旧主人此刻抬头望岭上依旧白云多。

  谢谢大哭了一场说是大哭却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她就是蹲在路边双手捧着脸一直不肯起身。

  于禄也没有安慰她只是默默等着她哭完再带着她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几次远游都是结伴而行早就有默契了。

  大雨中在一处路边酒肆沽酒老翁打着瞌睡来了客人也不太殷勤倒是年轻店伙计比较热络可惜碰到俩穷鬼猜测是不是那种私奔的小两口否则看他们的穿着不像是那种喝不起好酒的男女。

  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身穿一件干净利落的黑色长袍摘下那顶竹编斗笠头别紫玉簪的男人站在檐下轻轻挥动斗笠抖落雨滴他挑了一张邻近酒桌落座要了半斤土酿散酒再让伙计炒了两个下酒菜男人抿了一口酒转头望向于禄微笑道:“算是良配。”

  不喜饮酒之人喝来喝去喝的都是酒水的名字和价格。

  如果不是陈平安事先提醒于禄还真猜不到对方的身份微笑道:“白剑仙是专程找我来的?”

  谢谢很紧张。

  毕竟对方有可能是一位飞升境剑修。要不是还有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剑修白裳就是北俱芦洲当之无愧的山上第一人。

  白裳微笑道:“卢氏子弟是出了名的一代不如一代直到出了一个太子卢稷。”

  “可惜这条真龙屈在了潜邸未能成就气候就夭折了到头来还是活成了一个笑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一拨少年远游求学陈平安十四岁刚刚学拳于禄当时就已经是六境武夫了是在大隋山崖书院书楼内跻身的金身境好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再看于禄是远游境陈平安却是见过了止境归真一层的武道风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你说呢卢稷?”

  于禄笑道:“卢稷变成了于禄卢岳不也变成了白裳不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中间好像还有个卢氏开国皇帝卢擎。”

  白裳端起酒碗笑道:“白衣送酒你收不收?”

  于禄笑道:“雪中得炭有何不可。”

  白裳问道:“你就不担心陈平安那边会心生芥蒂淡了好不容易攒下的香火情导致双方愈行愈远得不偿失?”

  于禄说道:“亲兄弟明算账白剑仙不必为此多虑。”

  白裳取出一只锦盒说道:“我只收了一个嫡传弟子叫徐铉他可以去桐叶洲担任你们的皇室首席供奉。至于盒内丹药珍贵异常算是我的见面礼了你可以自己服用但是就办法继续当皇帝了当然也可以送人元婴与飞升两境修士不宜服用此丹容易暴殄天物。此丹得自荆山一处茅屋丹炉遗址仙君姓葛道号淮南行踪飘渺不定无欲无求喜欢持戒游五都、往返幽明间估计只差半步就可以不在五行中了他算是我的师兄之一可惜素未蒙面。刀有百炼丹有百蒸我只知道这位深受师尊器重的葛师兄最擅长炼制起死回生之服芝灵药返魄还魂之凤纲宝方。葛师兄这辈子不曾收徒也从不立言编书故而非我辈所能知营构炼制之法后世好事者只知其大略我还是从一位异人那边知晓此丹名为‘第四方’别称‘百日仙’。”

  于禄毫不犹豫就拿过锦盒问了一句“你跟陈平安怎么结仇了?”

  白裳望向门外的晦暗雨幕洒然笑道:“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终究是坏了我一桩不小的谋划否则我今天至少该是飞升境巅峰可以早早谋求十四境道路了。”

  于禄说道:“如此说来结仇不小。”

  白裳微笑道:“其实还好毕竟是同乡。羊肠小道上各显神通而已输赢都不至于太憋屈。”

  于禄问道:“但是肯定会有一场问剑?”

  白裳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略带无奈语气道:“只能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同境问剑。”

  没办法那个陈平安运气实在太好如今身份实在太多。

  崔东山和姜尚真分工明确在那莲藕福地两块与世隔绝的地盘上各盯一处分别沿着阵法边界看看有无漏洞能不能找到几条漏网之鱼。结果周首席运气不错真被他找到了一座大阵极为隐蔽的“偏门”路径好手段艺高人胆大就是不清楚这条隐藏极深的大鱼如今是在内还是在外了姜尚真就让阳神身外身在原地守株待兔阴神出窍远游继续快速巡视各地反正地盘不大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跟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窜至于真身就悬在空中俯瞰大地书到用时方恨少推衍演算之道一直是姜尚真最不擅长、更不愿意花心思去钻研的事情。

  陈平安作为观道者的那副符箓分身悄然离开叠叶山乞花场祠庙先找到那位自号陶者的老人请对方帮忙勘验袁黄和乌江的“前世”结果都没有什么问题两位年轻武夫都是藕花福地土生土长人氏。

  陈平安之于这处福地有点类似坐镇白玉京的陆沉之于青冥天下监察天下有灵众生、得道之士只要耐心足够想要找出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那种能够遮蔽天机的通天手段。在确定袁黄和乌江都身世清白之后陈平安就去找那个在大木观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果不其然这位已经开山立派的女子祖师爷她在返回仙府途中就在马车内蝉蜕坐化一般弟子们一开始误以为掌门仙尊真是在闭关等到马车到了山门口她依旧没有出关的迹象门派弟子就只好守着那辆马车。陈平安数次缩地山河来到这座除了她就只有一位炼气士的门派内掀开车帘一看已经自行兵解的女子面貌如生好个金蝉脱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平安只好搬出那个粹然神性的自己暂时离开那座心相京观一双金眸的白衣陈平安蹲在车厢内伸手拍打那女子的白皙脸庞笑骂一句够不要脸的大老爷们假扮女子亏你想得出来抖搂符箓分身一道你这叫小巫见大巫……若是陈平安在学塾那边忙着给蒙童们之乎者也的真身在此打赏一脚是免不了的。难得出来一趟的白衣陈平安嘴上絮叨个不停正事还是要做的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尸坐”女子蝉蜕的眉心处再轻轻一扯便有一条蜿蜒蠕动的淡金丝线被他扯出金线飘摇不定好像随时都有可能随风飘散而且金色光泽褪色极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成水银颜色陈平安大手一挥笑言一句“走你”。

  丝线一闪倏忽远走。

  白衣陈平安跟着掠出车厢御风极快大袖鼓荡身形缥缈循着那条金线直奔姜尚真负责巡视的那处地界。

  门派内那位硕果仅存的炼气士境界不高审时度势的本事却是半点不差非但没有追究那位不速之客的僭越之举和冒犯之罪反而伏地不起连连高声称呼仙君在上。心中所想只求别落个被人斩草除根的下场一旁那些满头雾水的门派弟子便哗啦啦跪地一片。

  那根逐渐近乎透明的丝线从阵法偏门穿过姜尚真一愣眼前一花便瞧见陈山主与自己擦肩而过笑言一句“周首席建功立业正在此时一片柳叶随我斩地仙……”

  丝线消散在一座青楼门外倒也不算什么功亏一篑。

  白衣陈平安飘然落地抖了抖袖子大步走入脂粉气浓重的青楼以最纯正的蛮荒雅言笑道:“原来藏在这里雅致真是雅致道友真会挑地方。”

  陈平安走到大堂中央地界环顾四周高下俱是莺莺燕燕还有老鸨龟公在忙碌着皮肉生意也是营生体力活不寒碜。

  陈平安依旧没有用上心声言语微笑道:“我都登门求见了道友就别躲了吧反正求饶无用既然是死士那就慷慨赴死。”

  那个风韵犹存、满脸胭脂的老鸨愣了愣嚼出余味了莫不是同行雇人砸场子来了花样还挺新鲜啊下作!她顿时尖声喊道:“哪来的混账东西敢来这边闹事不知道巡城御史的赵老爷是咱们这儿的老主顾吗?”

  当年桐叶洲半数的五十余万逃难流民如今散落在七八座大城巨镇之内至于绝大多数的练气士当初都被云窟姜氏修士赶鸭子一般驱逐到另外那块地盘上如果说此地是武夫为尊谁拳头硬谁就有道理那边就是仙师逍遥其实还是靠手段讲道理。只因为双方心知肚明今时不同往日毕竟是背井离乡的处境寄人篱下所以都不至于太过分。

  陈平安笑道:“就是你了说实话道友演技很一般啊这些年光顾着刻书卖书了戏班子不常去吧?”

  中年妇人容貌身段的老鸨一时语噎死死盯住那个极为陌生的年轻隐官她幽幽叹息一声“隐官大人名不虚传。”

  陈平安疑惑道:“这就是你的真身面貌了?”

  她好奇问道:“我已经足够小心了能不能问一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陈平安微笑道:“碰巧路过。还没喝过花酒就进来随便看看。”

  她好像认命了竟然连试图逃跑的念头都没有颤声道:“最后请教隐官一事怎么才能活?”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摇晃血肉消融手掌瞬间白骨累累被抖落下来的血肉在空中凝聚一团“拿去。”

  她目瞪口呆这位年轻隐官难道失心疯了?自己处心积虑谋划多年不就是想要对方的发丝或是血肉退而求其次亲眼见到对方一面亦可只是效果就要大打折扣了因果转嫁的分量不够未必可以重创陈平安的大道根本如果实在不行就“栽赃”给那头外出历练的狐国女修。

  陈平安笑眯眯道:“你是描眉客兼缝衣人吧可能还是个精通稗官野史的小说家再外加一个蛮荒罕见的奉祀郎?技多不压身又能熔铸一炉照理说道友在蛮荒天下那边不愁混不开何必留在这边跟我较劲。”

  她伸出双指先后摘掉三层宛如衣裳的人皮先是变成那位巡城御史赵大人然后是一位气态儒雅的中年书生最后才是真身姿容还是女子不过面容更年轻些脸色惨白嘴唇鲜红脖颈处有一道极为扎眼的疤痕丝丝缕缕的剑气缓缓流溢让她原本可以称之为俊俏的面容随之扭曲不已她问道:“隐官大人还记得我吗?”

  白衣陈平安摇头道:“真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就是当真不记得。

  见她不上钩他便收起那滩宛如烂泥搅和在一起的虚假血肉重归手掌。

  姜尚真收拢阳神和阴神坐在二楼栏杆那边其实好久没有逛青楼了。

  她蓦然大怒伸手按住脖颈伤口状若癫狂“宁姚是拜宁姚这个婊-子养的贱货所赐就是她在战场上乱剑劈斩让我彻底失去了跻身上五境的可能……”

  姜尚真只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看了眼山主奇了怪哉都没拦着这个娘们的骂街?不过看来自己是不用祭出本命飞剑了?

  刹那之间这位元婴境蛮荒女修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玄之又玄的古怪境地。

  没有任何诡谲阴森气息没有丝毫杀机四伏的迹象反而更像是一处灵气充沛浓稠如水的金玉丛林。

  当她施展各种遁法结果就发现竭尽全力御风远游看似不大的山头就随之大导致她始终无法离开山头地界就像此山与她的身形存在着一种绝对契合的联系。她手段尽出祭出一大堆本命物和术法神通每次将那一座山头打碎了下一刻就会恢复原貌。这让她差点道心崩溃一人一山就这么耗着她甚至都不知道过去了几天还是几个月光阴?最终她只得放弃蛮力破阵的想法开始登山山中仿佛四季如春山道上腊梅水仙桃花海棠百花次第新。有位年轻谪仙人殷勤酿酒趁花期。

  在那山顶那位满身道气的白衣东道主坐在一张桌边伸手一只手掌指向桌上的一碗酒水微笑道:“记住了这叫秫酒。”

  她站在原地。

  他继续笑道:“这叫秫酒还记得吗?姑娘你肯定记不得了没事我可以再说一遍。”

  此后他一遍遍重复着“秫酒”而那个女修就一遍遍听着那句“开场白”。

  这个她只知道每次都是白衣人介绍酒水名称但是好似被魂魄分离的另外一个她原本登山之前就已经摇摇欲坠的道心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因为她清楚记得那个年轻隐官已经重复了数百遍“这叫秫酒”!她冥冥之中察觉到另外一个自己好像已经彻底遗忘了“秫酒”这个词语!

  白衣陈平安终于换了一个说法“来时道上你看到了腊梅水仙桃花海棠月季牡丹……”

  每当陈平安说出一种花名心神之外的那个她就彻底遗忘掉那种花名好像她这辈子就从未听说、从未眼见这种花。

  “花。”

  当陈平安循序渐进说出这个字。

  她的人生历程当中好像就再无此物了。

  “元婴境。”“蛮荒天下。”“炼气士。”

  当陈平安说出这三个词语她就随之忘却它们。

  是剑术?是神通?!

  这个陈平安简直就是……非人非仙非神非鬼的怪物!

  不必让对手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恰恰相反故意保留其完整只在修道之人的心神上边动手脚?

  已经心生绝望的那一粒心神她很清楚只要陈平安愿意先将自己抹掉填平心湖接下来整个“自己”在某种意义上就会变成一张白纸陈平安在上边写下任何文字她就是那个她。

  “谁教给你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跟心魔周旋已久不得不自学此术用以自保。”

  “为何留下我这一点灵智?”

  “练手。需要你与你相互验证。”

  之后陈平安颠倒顺序先后将“练气士”“蛮荒天下”等词语内容直到那句“这叫秫酒”一一归还给她。

  她已经束手待毙再无半点心气可言。

  才知原来修道可以这么……大逆不道道可以这么修可以修这种道。

  只是不知为何对方久久无言等到心神完整、形骸齐备的她抬头望去却看到一个满脸泪水的白衣隐官。

  她先是头脑一片空白然后灵光乍现脱口而出道:“你是陈平安的心魔?!”

  白衣人擦拭眼泪嘴角翘起似哭还笑“谁说不是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立足处白骨成山皆是尸骸。

  一个头别玉簪的青衫男子凭空现身金色眼眸微笑道:“终于找到你了。酿酒者心魔饮酒者神灵是不是顺序颠倒了?”

  大雨暂时停歇天放晴了只是看架势雨还得下村塾那边有个教书先生蹲在溪边搓着一条沾满屎尿的裤子熟能生巧反正不是一回两回了旁边站着一个光屁股的蒙童。孩子怎么都不愿意回家穿上条裤衩那个先生好说歹说才肯飞奔回家再大摇大摆返回溪边发现先生不在那边一下子紧张起来还好先生没有将他的裤衩晾晒在晒谷场的竹竿上边学塾内书声琅琅正在背诵先生站在门口孩子松了口气跑到先生身边小声告状一番说阿梅好像也想退学了因为她的爹娘嫌弃先生你教课不地道跟着先生蒙学以后不会有出息的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嘛恁大人了都还打着光棍能有啥本事难怪平时走路上眼神不正总喜欢盯着姑娘婆姨瞧所以说啊要想学到真东西还得是去那个浯溪村老夫子的学堂才行可不能贪图这边价钱低坏了自家孩子的前程那位老夫子不就说了一文钱一文货这叫斯文败类会误人子弟的……年轻先生听着孩子的絮絮叨叨难免愁眉不展拢共就这么几个蒙童这才过去几天就已经退学三个了再退学就不像话了。孩子先说了句很诚心的言语再问了个戳心窝的问题先生你放心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先生你跟我说句实话你上过几年学读过几本书啊?陈平安摸着孩子的脑袋笑着说了一句先生我是没上过一天学但是读过很多本书……孩子唉声叹气拍了拍先生的手腕先生别再说了再说下去我都想退学了我以前还想着考个秀才的先生你把钱退了吧我可以不退学退了钱别给我爹我跟你平分咱俩买糖葫芦吃去秀才不秀才的以后再说。陈平安轻轻一板栗敲在孩子脑袋上笑言一句读书去。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