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宝瓶洲大渎以南的青杏国。

  一个背剑的草鞋少年大口嚼着热气腾腾的桶饼站在人头攒动的戏台边缘地界不看那位浓妆重彩的花旦女子只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国京城那栋确实经常闹鬼却是不作祟艳鬼的府邸内有道士忙碌一天终于得闲挑灯看闲杂书桌上搁放着两碟“下书”小菜这个摆摊算命小有名气的道士吴镝正在翻看一本《天工开物》边看边读不过挑着喜欢看的内容将那《陶埏》和《锤煅》两篇反复看了两遍期间道士从序言那边念起中气十足“万事万物之中……”“此书于科举制艺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好说得真好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响起渗人是真渗人“那你还看得这么起劲。”道士大言不惭回答了一句“贫道是私箓道士学那进京赶考的举子书生作甚。”后来站在窗口那边身穿艳红衣裙的女鬼昔年负责给女皇帝开箱验取石榴裙的宫中女官她实在是听得乏了就踮起脚尖伸手屈指敲击窗户纸让道士改读那篇光是听着就津津有味的《曲蘖》财迷道士伸手按住书籍说得给钱女鬼不乐意花这冤枉钱双脚离地蹁跹飘走。

  寺庙暮鼓悠悠抄经的中年书生停下笔抖了抖手腕转头望向门外檐下旧年蛛网破碎飘摇没来由记起一本文人笔记所写内容佛经有云蠢动含灵皆有佛性。

  一个小国秘书省内在此长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书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悬的梁柱上边低头看着一位当值结束的官员在官袍外边套上一件厚重棉衣来此挑选心仪的那几本孤本书籍左右张望一番四下无人其实唯有门口帮忙望风的胥吏罢了一有动静得了钱财的胥吏就会通过咳嗽提醒屋内的官老爷官员将三本书都放入怀中后似乎是觉得不妥棉袍会显得不够熨帖可能会露出马脚只得忍痛割爱将其中一本古书放回原位蹑手蹑脚走出这间经久失修的藏书库房胥吏锁门的时候文官回望一眼想着自己哪天当了大官一定要让户部拨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务必尽忠职守再不能让这些珍贵书籍被雅贼们年复一年日复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个青年道士找到一个大髯佩刀、容貌粗犷的江湖游侠在山间溪涧旁狭路相逢。

  余时务微笑道:“好找。”

  化名陈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脸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宝瓶洲年轻十人之一非要趟浑水吗?”

  余时务面带愁苦神色说道:“陈山主实不相瞒你这阵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斗胆破之。拦不住你去跟马苦玄报仇却能让你少去一层依仗争取为马苦玄争取一线生机。”

  陈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国京城马氏会如何马苦玄会不会自己找死。不如就说说看你在破阵之后怎么离开吧?”

  余时务答非所问“只要陈山主愿意留下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铜钱若干古本道书若干都可以送给陈山主。”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你这个给他当师门长辈的家伙恁小气不够豪爽。马苦玄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余时务欲言又止。

  陈平安说道:“破不破阵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阵就得看我的符箓造诣了不过这些都是小事无碍大局走势。只是我对真武山和风雪庙这两座兵家祖庭一向观感极好你在山中的辈分毕竟就摆在真武山祖师堂谱牒上边所以奉劝一句余时务做事情不要顾头不顾腚的好了我话说完了。”

  大髯游侠模样的金丹地仙朝那余时务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阵与否我今夜都会先打了小的回头再找老的问剑一场。”

  余时务疑惑道:“你要牵连我师门?”

  陈平安笑道:“怎么早就把我当成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让余真人失望了对不住。”

  余时务神色复杂在确定陈平安没有丝毫的虚张声势过后重重叹息一声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后劝一劝马苦玄?”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神仙难劝找死鬼。只管走一趟玉宣国京城丑话说前头劝归劝若敢泄露我的手段这笔账一样要记在你和你师门头上的。”

  余时务打了个道门稽首算是谢过这位陈山主道士身形凭空消失。

  莲藕福地作为“观道者”的符箓分身到了叠叶山那座乞花场山神庙附近偷偷崖刻“叠叶与高节俱从毫末生。”

  再找到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与他说出了心中答案就两个字“中间”。

  在那水神宋检管辖地界的一条水脉源头处蹲下身轻轻放入一颗碧绿珠子潺潺细流中宝珠悬停远处只是缓缓旋转。

  最终重返秋气湖大木观自己搬了条椅子过来坐在上次议事的原位想着问题所在到底是乌江袁黄还是那个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条捆仙绳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观。

  白也现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孙的踪迹只好找到了晏琢。

  其实也能没问出什么晏琢只说当时是自己跟王孙一起将老观主送到门口。

  老观主只说了两句临别赠语。

  “晏胖子偷桃浆酿酒、桃叶制作书签赚钱之余别忘了练剑。”

  “师姐帮忙多看几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经是飞升境圆满的鬼物徐隽重看一本书桌上的书籍同一人不同时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书如看新书。

  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的那篇《徐无鬼》其中就有一句“时为帝者也”便让徐隽道心一震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剑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团上身边就是两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剑仙。

  老观主以心声问道:“小陌知道我为何要让你在这边尽可能多待一段时日吗?”

  小陌点头道:“好让我顺势补缺某条剑道。”

  老观主眯眼道:“你不乐意?我可是做好准备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观都可以让白玉京那边让你留到那场问剑结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压力近乎窒息呼吸不畅如鱼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点头道:“不乐意。”

  老观主怒其不争厉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这极有可能是你此生跻身十四境纯粹剑修的唯一机会了!”

  小陌反问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头皮发麻。

  虽然她听不见两位前辈的心声言语但是这场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随便打个喷嚏可能就让她肉身不存、魂飞魄散了吧。

  老观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陈平安身边久了好的不学坏的学只学会了妇人之仁!”

  老观主大手一挥水雾弥漫变出一幅山河画卷正是那莲藕福地一处流民聚集地有个在那青楼当龟公的年轻人形容猥琐正在给客人们低头哈腰“瞧见没这厮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蛮荒重光一脉却是符箓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婴却有几种相辅相成的歹毒手段寻常瘟神作祟尚可围堵可医治他却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书籍上动了手脚驻守此地的姜氏子弟还怎么提防只要被他得逞了寻来陈平安的些许毛发、精血甚至是肌肤碎屑这厮自有秘术手段嫁祸给陈平安那落魄山就等着数十万流民饿殍千里生灵涂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陈平安一人身上!实在不行就算陈平安足够小心谨慎在百万流民重返桐叶洲家乡之前都未能抓住陈平安的蛛丝马迹这厮亦可退一步将这些因果转嫁给狐国某位出门远游的女修到头来至少半数还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蛮荒甲申帐公认是六十军帐中最不可挑衅的一座只因为甲申帐曾经拥有五位剑仙胚子而且比拼靠山和背景一个比一个强?滩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箧是刘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传弟子雨四被绯妃称呼为公子离真是托月山大祖的关门弟子属于中途临时补录甲申帐的斐然则是切韵的唯一师弟更是后来的蛮荒共主。

  而这头隐匿在莲藕福地之内的年轻妖族修士出身于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体战功更不显著的癸酉帐。

  却是个旁门左道、古怪邪祟扎堆的地方。

  蛮荒天下总计设置六十军帐甲子帐为首在那边不是王座就是飞升境老修士。

  桐叶洲这边登岸的绯妃坐镇癸亥帐搬山老祖袁首负责己酉帐。

  己未帐是剑仙绶臣主持大局听说还出了个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只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做半点正事。

  唯独癸酉帐既无大妖坐镇也无煊赫战功。

  但恰恰是这座蛮荒军帐当年或是主动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关键的几颗钉子至今尚未被桐叶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这个要挟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观主笑问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处淡然道:“死去。关我何事这种隔了好几层的因果来一层我就以剑砍掉一层。”

  老观主抚须道:“说一千道一万你就这么信任陈平安的手段?”

  小陌点点头。

  老观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无动于衷。

  老观主蓦然而笑从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与你卖关子了孙道长有事相求于你我。打不打开都无所谓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请道友’的后边写了哪四个字?”

  小陌却懒得去猜径直打开那幅字帖有请道友之后确是四个字“更高更远”!

  桐叶洲中部。

  一处僻静山头洞窟内是个藩属小国境内鸟不拉屎的地儿。

  一男二女在此点燃火堆其中一个身材纤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霎时间就七窍流血、满脸血污的男子恶狠狠咒骂一句“问题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张珍贵异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箓当场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为何近期道心总是起伏不定若说被那位年轻隐官惦记怀恨在心当然是早有预备的他做这些本就是奔着恶心对方去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先后察觉到了两股不同寻常的心绪第一股如一条汹涌江河扑面而来大浪滔天但是直觉告诉他只要运气好不是不能躲避暂避锋芒便是了。

  毕竟他的运气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让他更加揪心了并不气势汹汹就像……阴暗处伏藏着一条毒蛇已经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别连累我被一并抓个现行那个姓温的不是什么省油灯做事情路子很野半点不像个读书人。”

  他笑道:“我们几个千万千万别落在这家伙手里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帮你量身打造一张符箓?砰一声跟个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当个仙人境剑修运气好就可以拉上一个温山长陪葬黄泉路上好作伴不亏。”

  少女继续以刀锋缓缓划破手心用鲜血洗刀抬起头看了眼他“再挑衅一次就别怪我与你问剑一场了。”

  当年在桐叶洲冤句派的一处名胜古迹犀渚矶观水台斐然在这边遇着了后到的师兄切韵还有甲申帐雨四这是一个能够让绯妃敬称为“公子”的年轻剑修还有一个身材纤细瘦弱、两眼空洞无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风腰佩短刀。按照切韵的说法少女昵称豆蔻就是这么一个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会被浪荡子调戏几句的少女却是玉芝岗和冤句派两座大仙府覆灭的罪魁祸首全部落了个死无全尸、剁成肉泥的凄惨下场故而当时在冤句派观水台那边就连切韵这种性格诡谲的旧王座大妖都要称呼她一声“小姑奶奶”求她别滥杀了。

  当然不是切韵心慈手软而是那些女子练气士的面皮是他的心头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证只是砍下女子的脑袋留给切韵前辈。至于那些男子修士就让切韵别管了。

  她虽然佩刀也一贯以刀杀人并且手段极其残忍狠辣可她却是一名隐藏身份的剑修本命飞剑名为“厉鬼”能够汲取仇恨和怨气等情绪故而杀人就是炼剑。可惜飞剑的本命神通未能涵盖“惊惧”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说不定都有望跻身仙人。

  一旁那个体态婀娜的年轻女子赶忙打圆场道:“别吵了我们仨如今少了谁都是死路一条何必怄气呢。”

  只是说到这里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当初悔青肠子喽是该学那年轻隐官见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贪欲作祟是道心不够坚定再来怪别人更是道心有亏如此这般不济事还怎么跻身上五境。”

  对很多蛮荒妖族修士而言道号什么的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反正爱怎么取就怎么取也没谁管就变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广寒城雪霜部广寒城是大妖绯妃三座宗门之一论辈分仙藻可以喊绯妃一声太上祖师爷只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还想着与姐姐一起给雨四公子暖被窝呢。”

  姐姐银粟在柳条部当差已经跟着绯妃返回蛮荒天下了运道好得很呐说不定过几年就是广寒城的城主了。

  不过仰止那个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拦再被文庙抓去关押起来她还是很幸灾乐祸的。

  少女讥笑道:“两个连百剑仙都没入内的废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叹不已说道:“窝里横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攒起一团火焰放入嘴里细细嚼着竟然真有咯吱作响的动静沉默许久她忧愁不已问了个问题“我们主动招惹那个年轻隐官真不是找死吗?”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只是恶心恶心他别瞧见他一旦跟他面对面我们几个加一起十条命都不够他杀的。”

  仙藻使劲点头昔年在剑气长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离真是怎么死的?

  还有后来整座甲申帐的剑修精心设伏围杀陈平安一人结果如何蛮荒天下皆知。

  好像当时连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读书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计起来比那种一肚子坏水的家伙都阴险。

  男人笑道:“富贵险中求只要我们几个能够活着返回家乡就会有一桩泼天富贵等着我们去领赏了。”

  少女默不作声将痛饮鲜血的短刀放回鞘内。

  涉险行事留在桐叶洲是一个正确选择。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气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为何天时有变导致她坐享其成的炼剑之路效果大打折扣这让她在十年之内跻身玉璞境从定局变成了

  实在不行……她瞥了眼两位这些年并肩作战共进退的家伙。

  男子嗤笑一声“杀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杀吧。”

  像那仙藻曾经与雨四当面说一句“杀得乏了”可不是什么邀功之语。

  没点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怀鬼胎的别洲修士尤其不遗余力。

  仙藻好奇问道:“青壤你的传道人到底是谁?”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问出处草野豪杰无需靠山。”

  少女说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轻隐官怎么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无法想象百年几百年后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满脸笑意想要调侃一句在她刚刚说出一个陈字、尚未说出平安之际男子闪电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脑袋按在墙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只是点头道:“活该。”

  蛮荒天下。

  一双师姐师弟走在荒无人烟的夜路上作为师弟的周清高在与师姐流白询问一些关于师尊如何授业的过往事迹。

  暂时失去了天干之一的女修春宵换一个补缺就是了其实问题不大。春宵若是被关押起来却始终身在蛮荒才是问题。

  不知为何郑居中并没有拦阻弟子顾璨将她带去浩然天下。

  而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一个相貌英俊、笑容温和的中年剑修。

  正是周密谋划多年、故意留给蛮荒天下的一记后手。

  才让如今蛮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剑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后都曾是剑气长城最有希望跟随老大剑仙跻身十四境的剑修。

  万年以来剑气长城战死的剑仙一个跟着一个但是能够被后世剑修时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识低头搓手呵气缓缓道:“当年先生就带着我们走过这里如果没有记错再往前走十几里就会遇到一个村落。”

  周清高问道:“有门道吗?”

  流白摇摇头“没有学问是一处很寻常的风景。但是我们几个都察觉到当年刻意收起境界修为的先生倍感惊喜。听大师兄绶臣说过当时先生脸上的喜悦之情可能比起先生当年替蛮荒天下创造出那种总计六万多个文字的‘水云文’都要更高兴。”

  曾经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被视为天下学海学问一事上的托月山。

  广收门徒有教无类。

  而且周密对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只说每一位身为剑修的年轻弟子无一例外都在后来的托月山百剑仙种子之列。

  甲申帐木屐这位关门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莹曾经询问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只是那会儿的白莹自己是谁并不自知。

  所以白莹并不知道他与周密的问答其实属于一场自问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当咱们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够。”

  流白抬头看天。

  跟随师尊周密一同登天离去的都是剑修采滢同玄桐荫鱼藻等他们都属于文海周密弟子当中的年轻一辈。

  留在人间的首徒绶臣女子剑修流白还有关门弟子周清高曾经的甲申帐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订立的门规所有“有名无姓”的亲传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剑气长城之后他们才能自行挑选一个姓氏。

  而在绶臣和周清高之间其实周密还有一大批可以称为登堂入室的亲传弟子或显或隐至于到底有几人大概无人知晓了。

  周清高和师兄绶臣、师姐流白都没想着聚拢、找出所有同门既然先生有意为之他们就没必要画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里他们脚下犹有一些土埂泥垄的痕迹远处星星点点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坟冢磷火还是游荡的萤火虫。

  文海周密曾经带着绶臣、流白在内的这拨嫡传弟子在最终决定正式开启那场战事之前曾经一起负笈游学蛮荒大地。

  流白轻声道:“当年先生瞧见那处光亮后率先脚步匆匆向前终于离着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兴之所至临时起意作了一篇诗夜深归客依筇行冷燐依萤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径滑竹窗斜漏补衣灯。诗无名也无序文以断开的“夜”与“归”二字组词既是诗文开篇又统摄全篇。其实意思再浅显不过了但是我们这些学生弟子就只是听着都没敢多问一个字。”

  先生当年手中那种竹杖是实心的撇开修道之人不谈老者平地可以作为拐杖犹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们哪怕待在先生身边多年但是连同师兄绶臣在内我们始终不知道先生内心深处到底是怎么想的还会不会伤心。”

  身后那个“宗垣”终于开口说话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无病呻吟罢了他一贯擅长假托客乡游士、收拢闺怨词篇以寓放臣逐子之忧。”

  “归根结底是周密大恨这人间更对不如他聪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恶心。故而不要觉得是他的学生就沾沾自喜只是你们先生隐藏得好。”

  “他只对自己抱有气若游丝的渺茫希望对自己之外的天地间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顶故而心生绝望。”

  “周密要单凭一己之力换了人间第一关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关就是他该如何与三教祖师对峙。估计第三关会是如何重返人间再登天。”

  蛮荒天下十万大山。

  来时路上因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谢狗故意站在船头张大嘴巴哇哇叫着。

  原本已经与谢姑娘很熟络的狐魅韦太真她打定主意要与谢狗保持距离。

  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谢狗就这么含糊不清通报一声自称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会来此作客诸位仙子记得备好仙酿……哇哇哇……

  谢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双手插袖耷拉着脑袋她身后就是破茅屋几栋老瞎子混得惨兮兮啦空有地盘半点不晓得享受。

  韦太真毕竟不清楚蛮荒风土只觉得这边群山绵延气象很大她却不清楚这儿就是从蛮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万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边问道:“怎么跑去浩然晃荡了?”

  谢狗说道:“男女情爱一道你就是个门外汉连个屁都不懂跟你说个锤子。”

  老瞎子说道:“不就是一厢情愿孤枕难眠嘛。”

  谢狗呸了一声“不懂装懂净扯淡。”

  两颊凹陷皮包骨头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谢狗稍稍视线偏移看了看那双草鞋里边的干枯脚趾收回视线唏嘘不已“之祠你到底咋个想的嘛故意折腾出这么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遥想当年说句良心话如果只论长相陈清都他们几个给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个人比你当年容貌气态都要更胜一筹。”

  老瞎子笑道:“哦?那么不去卖屁股真是可惜了。”

  谢狗啊啊啊尖叫出声抬头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别再跟一个黄花大闺女说这些有的没的。”

  “远古多少豪杰都被一个情字误修行。”

  老瞎子双手背后难得有些感叹语气“如今竟然连剑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谢狗以心声问道:“我当真没有机会面对面会一会那个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万年一两出的人物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

  谢狗问道:“那个宗垣怎么算?”

  老瞎子说道:“只保留粹然剑心人已非人把他当做一把剑更恰当些跟那四把仙剑皆可道化为人不全是有点类似。”

  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晃了晃“之祠别愣着了拿点酒水来待客啊。”

  老瞎子笑呵呵伸出一只几无血肉的干枯胳膊就要去解开裤裆绳子。

  酒水没有尿喝不喝?

  谢狗骂了句三字经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着下次问剑不削平几万座山头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凭你也想跻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裤裆里这条玩意儿剁下来给你泡酒喝。”

  谢狗站起身再没有半点随意神色神色肃穆道:“怎么说?只差半步就能过门槛的怎就不能跻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说道:“修道之人谁不是在窃取天道有人偷盗手段不够心性不足就成了飞升境有人强盗心高胆大就叫十四境。”

  谢狗皱眉道:“尽扯些虚的这些空道理万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劳烦之祠道友说几句正事?!”

  老瞎子说道:“那么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题中之义。你是我见过资质最好的十人之一与后世剑修宗垣、白也是一个水准的道士恰恰是因为这种头等天材的还债宗垣的生与死都在剑气长城了白也未能成为纯粹剑修而你白景当年分刮天下你就与蛮荒沾了边之后就又被白泽赶去睡觉了如果不是白泽这么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对不会太早会遇见周密要知道他那么多年来走遍蛮荒谋划之余其实一直在寻觅人间最佳的一副剑修身躯不找你找谁所以白泽不管是预料到了还是无心之举结果就是白泽在救你。”

  谢狗疑惑道:“这跟我现在无法跨出一步有个卵关系?”

  老瞎子叹了口气“所以说一个道士资质太好、修行登顶太顺遂也不好都是要还债的白景的还债就是在这半步之上。”

  谢狗问道:“小陌呢?”

  一双道侣万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鸳鸯总得有一个是十四境纯粹剑修嘛。

  北俱芦洲某本志怪小说上边不就写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这都十几个千年了。

  老瞎子一时语噎约莫是被这娘们给恶心坏了喉咙微动吐了口浓痰在地上就那么双手负后走了。

  好徒儿在屋内弄了个火锅老瞎子跨过门槛随口问道:“要不要搞点狗肉当锅底。”

  只要弟子点个头他就把那个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风八面的嫩道人从桐叶洲抓过来。

  李槐打了个激灵大骂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无!”

  老瞎子改口说道:“想吃什么别的山水野味?”

  李槐说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备好食材了十几样呢尝个鲜够吃了。”

  天晓得这大半个师父会不会随手抓头妖族过来切肉开涮。

  老瞎子点点头坐在长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开伙。”

  李槐朝门外喊道:“谢姑娘开伙了一起吃顿火锅?”

  谢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对着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们吃你们的。

  韦太真细嚼慢咽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个老前辈都蹲在长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问了一句“老瞎子陈平安说他如今是元婴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说道:“一般来说跌境并不可怕比如飞升境接连跌两境都不算什么元婴一路跌到洞府都没什么相对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婴比较可怕但是对于那个小子来说不算什么可能他的那个升境过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在城头那边成天闲着没事做就是在那边结了金丹再碎金丹闹着玩。

  韦太真越听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当说道:“你就说陈平安还能不能、什么时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着一片铜锅涮肉点头说道:“好吃。”

  李槐见问不出什么就只得给老瞎子夹了一块肉。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李槐当年在你家乡那边你其实是有机会的并且留到最后的机会很大至于马苦玄刘羡阳顾璨宋集薪他们这拨只是相对扎眼的其实优势一直不算太大毕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个一的高度倒是那几个如今看似泯然众矣的庸碌之辈比如差点打死刘羡阳那个卢氏子弟在山中第二个瞧见那娘娘腔的男子还有几个身份卑贱的福禄街、桃叶巷婢女杂役他们当年都是有不小机会的。”

  别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两颗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后回头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再让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劲儿走远路生怕走错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样那家伙约莫是在几千年后吧终于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阴长河几百趟依旧赢不过一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其余约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陈平安结果依旧赢不过另外的人何况还有更多情况以有心算无心却依旧都是他被那个生性谨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晓这些内幕不是因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这个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

  曾经有一只野猫蹲在药铺后院的那条板凳上因为杨老头的法外开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够瞧见一口天井如一只大香炉。

  四水归堂的天井香炉内插满了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燃烧香火。

  老瞎子点头道:“好徒儿。吃完火锅我传你几门上乘剑术拳法不用如何学你只需听了记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这么聊天我可就不念师徒情谊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老瞎子我带酒了咱俩咪两口?”

  “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转头望向外边估摸着要下一场万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记得离着貂帽少女那个白景不远处曾经有个来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读书人就站在那边像个傻子一般在那儿自言自语。

  “年轻气盛锐不可当遍览群书过目不忘发誓要道古今学人诗家未能道者坚决不给后人放出一头地。”

  “问什么鬼神呢从今往后人间事问我一人即可。”

  “决定了为人思虑周全行事手段缜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处归墟通道天目黥迹神乡日坠。文庙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烛走马地脉。

  相对而言三座渡口位于靠近剑气长城遗址的蛮荒最北方四处衔接浩然、蛮荒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位于更南方的蛮荒腹地。

  其中神乡有符箓于玄大端王朝国师裴杯趴地峰火龙真人和白裳在此驻守白裳因为需要闭关返回了北俱芦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于玄需要坐镇天外所以此地陆陆续续增添了一拨浩然顶尖战力其中就有风雪庙剑仙魏晋。名气不显的还有道号“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宝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剑仙徐獬一般无二他们都是在战后才横空出世以实打实的剑术、道法惊骇世人。只说那年轻剑仙徐獬就有了个绰号是“徐君”这就与姓氏加个“子”字后缀无异了。

  而魏晋得到了一部老大剑仙亲手赠送的剑谱编撰此书之人是宗垣。

  不过即便如此魏晋依旧是时隔多年重返城头才继承了宗垣的四条剑意正是书上明明白白记载脉络却让魏晋百思不得其解的剑道。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素茅屋内身为郑居中大弟子的剑仙傅噤亲自来此邀请魏晋担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晋当然明确拒绝了此事。

  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傅噤还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闷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前不久刚刚说服桐叶洲止境武夫吴殳担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强迫症准备在一座宗门之内同时汇集诸子百家练气士。

  魏晋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别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亲手烧造出来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备选剑修了。”

  魏晋问道:“是那位剑仙徐君?”

  傅噤点头道:“因为你我还有徐獬都很年轻不止是说年纪不大。”

  魏晋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魏晋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敌的名单最不愿意与之为敌的有哪些?”

  魏晋摇摇头无奈道:“没这种事。”

  傅噤依旧不依不饶道:“说说看就当下酒菜了。”

  魏晋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心中只有师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与之为敌。”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闷掉说道:“一个换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魏晋黯然神伤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气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晋当真就如此痴情种吗?!连那根明知属于他人编排的红绳都不舍得斩断?

  魏晋默不作声。

  傅噤倒满了一碗酒只得再报出一个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晋点点头“我也是。”

  傅噤拿着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劳烦魏剑仙稍微拿出一点诚意!”

  魏晋伸手指了指北边。

  傅噤微笑道:“魏大剑仙跟我打哑谜呢?”

  魏晋晃了晃酒碗沉声道:“离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陈平安。”

  傅噤有些讶异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虚此行。”

  ————

  山上山下水云天梦里梦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无坐标四方八面古往今来我在其中如何确立?

  陈平安有点理解陆沉和郑居中的心态了准确说来是切身体会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与柳赤诚言语一句“风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说给两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说给陈平安自己。

  顾璨问道:“怎么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梦寐才对。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楼小憩不料做了个怪梦。”

  刘羡阳笑道:“什么梦境怎么个古怪法子说道说道。”

  若真是那鬼打墙的处境反倒好说了擅长“解梦”的刘羡阳可以去陈平安梦中一观。

  陈平安仔细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迷迷糊糊的已经记不得梦的开头了其实断断续续的偶尔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鬼压床一般就是醒不过来甚至就连醒过来的意念都不强烈期间用过几次自行压胜梦魇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没什么后遗症藕断丝连的梦境就一直更换和延续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听到你的喊声而惊醒相信梦境会持续很久。现在我还能记起的第一场梦境画面是小时候在外玩闹结束暮色里回到家里见着了爹娘但是那个家却不是泥瓶巷祖宅这里具体是哪条小巷也说不上然后在地上捡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丢失的钥匙梦境就随之自行更换到了下一场路上见到了许多过世的老街坊整个家乡小镇的格局都变了现在想来那些对话画面都是与真相出入很大的谬误混淆不清的在邻近街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里吃了顿饭顾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门走过几条巷弄在某条小巷里下了一场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后来就凭空到了一个新家有几层楼高不知怎么是在桃叶巷因为透过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后我就坐在了轮椅上推轮椅的是一个让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终无法转头没有看见他却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后我试图逃跑宅子又一变自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出现了一口天井梦境中却不会深思我从天井跃下如同坠崖等我到了楼下结果发现四面八方一间房子不管从哪个方向望去怎么看都是一模一样的抬头和平视上下和四方都组成了一种同样的房屋格局所以哪里有出路可言。之后就梦见了你刘羡阳梦到了我们一起在烧造瓷器的窑口看到了那个娘娘腔坐在灯下剪红纸他将剪刀递给我我依稀知道自己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了就问他坟头在哪里他竟然也回答了说葬在了离着小镇最近的小山头那边还感谢我去看过他好几次。再后来景象就更乱了。”

  刘羡阳问道:“在这期间有梦见齐先生和宁姑娘吗?”

  陈平安摇摇头“从头到尾都没有。”

  刘羡阳点点头“这就对了在你内心深处他们虽然至关重要但依旧不属于‘钥匙’一般的角色并非是解梦的关键只因为在你看来你跟他们的相逢都属于那种年幼时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美梦成真其实并不牢靠。还好至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在做梦而不是被谁算计了。”

  刘羡阳缓缓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还是未知都在试图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拼凑出一个新的故事故而这场‘做梦’就是‘做梦’身为造梦主置身于自己编织的梦境中这就是这场怪梦的‘古’与‘怪’所在过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崭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时顾璨突然问道:“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还在梦中?”

  陈平安点头道:“是啊。肯定还在做梦否则为何会来见你们。哪怕你们是如此趋于真相了可惜我还是做梦。”

  当陈平安说出这句话刘羡阳的面容就变成了陈平安顾璨亦是在这之后又有异象横生。

  一个少年模样的刘羡阳变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泥瓶巷内。刚刚被人打死故而是鲜活的满身血污的。

  身边的顾璨变成了他在书简湖时候的模样同样是一具尸体却是干瘪的陈旧的像是被人亲手打死再被收尸回乡摆放在这里尸坐于长凳而已。

  现身泥瓶巷的刘羡阳会说什么话见着了陈平安之后连同刘羡阳会生发什么念头都是陈平安的一场铺垫和预想。

  就像顾璨将那瓜子壳故意丢入宋集薪院子当中何尝不是陈平安编写的故事当中的一个细节。

  “当初在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周密曾说我之所以能够保留希望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曾真正体会过绝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证明。若有万一就得未雨绸缪。所以在这个梦里的陈平安用了足足八十个长长短短的、既无限趋于真相又想入非非的梦境制造了三十万六千多个山水、建筑、人事场景把一切到达言语文字和想象力边界的事情曾经陈平安不会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贤的至人的将功补过的。恶的伪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阴险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睁睁看着一切不幸发生或主动为恶睚眦必报甚至是在道路上见人杀人不留活口死气沉沉的落魄山走几步就是作古的尸体整座家乡小镇的有灵众生都被我屠戮殆尽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无力改变和补救的也有我念头作祟撕破伪善面具故意将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滥杀身边亲近人一手促成的惨剧既有毫无征兆的天灾人祸又有我让我故意为之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那桐叶洲的每一种礼乐崩坏奸-淫掳掠横行无忌道德仁义一败涂地人间所谓美事幸运事口舌之欲学而优则仕成就殷实之家耕读传家或豪强一方为富不仁三妻四妾齐人之福杀皇帝当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或跻身十四境剑修只身仗剑杀穿整座宝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纯粹自由好与坏善与恶修道纯粹随心所欲摇摆不定行走在两个极端中间四种情况的人生百态都尝试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数遍。更换二十七种身份让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谋朝篡位坐上龙椅的武将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妇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过或奋发或庸碌或惨淡一生。心死如灰、当场道心崩碎或是气急身亡的好人陈平安三十有五从恶如崩、最终逃无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宫的恶人陈平安临了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数形神枯槁行尸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迷宫内寻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脱。”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于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于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于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迟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袅袅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于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于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箓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箓于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于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尸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箓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于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箓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复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箓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箓哪怕只有一种符箓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复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于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于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于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于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于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复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于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