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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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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乡家乡酒乡心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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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带着小米粒到了那栋宅子院门屋门都开着待客厅堂内除了于玄君倩师兄和白也都在裴钱正襟危坐还有一个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图个什么的青衣小童于老神仙你看样子也不是个好酒之人啊再说了老前辈境界这么高、年纪这么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个陈灵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稳酒碗啊。

  还是背剑穿青纱道衣装束的陈平安跨过门槛先与老真人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真人。”

  老真人伸手虚按两下笑道:“我这个客人都不客气在山中当是在自家逛荡的作为东道主的陈道友又客气什么见外了。”

  陈平安还是第一次见着这位浩然天下的人间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礼“见过白先生君倩师兄。”

  白也点头致意。

  君倩笑着点头“赶紧坐。”

  陈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顶虎头帽没有去坐那条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师兄身边落座后便开始目不斜视与裴钱和陈灵均对视裴钱咧嘴一笑陈灵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显然比较委屈嘛呢嘛呢于老真人咋想的非要点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几句聊个锤子自己大气都不敢喘。

  于玄就坐在陈灵均身边。

  陈平安这边一排座椅当了宗主的崔东山位置最靠内然后是客人白也君倩师兄靠外。

  陈平安笑道:“于真人其实陈灵均平时没这么拘谨的以后关系熟了就会知道他比较活泼。”

  当然如果陈灵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辈你的身份可能就会更活泼更跳脱了。

  于玄抚须笑道:“原来如此。”

  原来是双方关系还没好到那个份上。

  陈平安好奇问道:“曹晴朗怎么没来这边?”

  崔东山身体前倾探出脑袋转头望向自家先生那边“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里跟先生说上一说。”

  陈平安说道:“说说看。”

  裴钱说道:“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遇到了两个朋友其中一个比较特殊。”

  陈平安疑惑道:“这有什么好背着曹晴朗议论的。”

  曹晴朗当年离开藕花福地就曾跟随种夫子跨洲游历之后在大骊王朝这边就与作为科举同年的荀趣关系莫逆。

  交朋友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何况曹晴朗从小就老成历练过后更是性格沉稳能出什么问题?

  崔东山解释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经见过了曹晴朗在桐叶洲那边又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叫徐珍是个刚刚开始步入修行的年轻书生在一家官府书院担任讲习多年与曹晴朗属于志趣相投偶尔有些学问上的争论都能够求同存异属于相互砥砺学问而且看得出来徐珍对曹晴朗十分仰慕觉得自己与曹晴朗是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还有一个叫余励的练气士在山下属于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驻颜有术瞧着还是很年轻的余励是山泽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结金丹博学多才学问粹然我跟曹师弟私底下聊过此人曹师弟评价很高觉得余励与当年家乡半个先生的陆先生是差不多的学人。于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让曹师弟都觉得自惭形秽余励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据可查曾是桐叶洲一座小仙府的谱牒修士如今山门还在履历档案都在连同家族在内都没有任何问题。之所以会沦为散修还是因为当初师门作为没有半点担当可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只顾着带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难了期间刚好碰到五彩天下开门就跑了个没影。余励一气之下既没有跟随掌门、师长们一起离乡避难也没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动声色带着那拨外门弟子、丫鬟杂役一起找了处偏远贫瘠之地躲藏起来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愿苦等什么师门修士返回旧址他就散尽身上积蓄神仙钱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门再帮他们寻了一处山头开辟洞府自己则算是主动脱离了祖师堂谱牒从此成为一位云游四方的山泽野修。”

  说到这里崔东山硬着头皮壮着胆子说道:“受我所托裴师姐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对方的心境心湖道场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悬空阳光普照城内百姓安居乐业粗略估计有百万之多人人无忧无虑大小建筑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荣书院众多武馆林立神灵祠庙香火与炊烟共袅袅幽明人鬼、练气士和精怪妖族共处儒释道与百家学问在此如江河汇流。”

  陈平安竖耳聆听至此开口评价道:“心境气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无此道行。”

  崔东山也曾专程去拜会过此人与之朝夕相处了差不多半个月光阴就连崔东山这种最擅长挑刺的家伙竟然都没有找出半点不对劲的地方。温文有礼待人诚恳志向高远做事细致……可越是如此无懈可击崔东山就越是笃定一事事出无常必有妖!

  崔东山的理由很简单天底下如我先生这样“布置得当”的人人间绝对不能出现第二位!

  陈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该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裴钱立即说道:“师父我当时就是这么说的小师兄非要鬼鬼祟祟见不得光似的。”

  崔东山蓦然瞪大眼睛裴师姐你有这么讲过吗?小师兄怎么不记得了!

  裴钱提醒道:“劳烦崔宗主继续说正事。”

  崔东山抬手握拳轻轻捶打心口。无事大白鹅有事小师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胆欲裂教人痛彻心扉!

  陈平安突然问道:“此人有无跻身某国庙堂的意向?”

  崔东山点头道:“有他在去年已经与虞氏王朝接洽了。”

  陈平安点点头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着掖着回头我来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东山继续说道:“先生接下来都是些糟心事了学生哪怕想要报喜不报忧都难了。”

  陈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说来说去我至多是听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还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该来的不该来的先生与大师姐竟然都开始翻脸不认人了下宗难道就不是自家人吗?!

  陈平安说道:“那艘突然冒出来的丙丁剑舟到底归谁照规矩好像还需要去霁色峰祖师堂商讨过后才有定论?”

  崔东山无精打采低头拿袖子摩挲着椅把手有气无力道:“那学生就有事说事了首先云岩国京城外的鱼鳞渡起了一场山上冲突几个炼气士跟一拨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点闹出人命已经开始打糊涂官司了。云岩国皇帝又是个捣浆糊的不愿揽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师堂那边好巧不巧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内部也吵了一大架道号焠掌的李拔作为东海水君府全权住持大渎开凿事务的话事人约莫是在京城听见了几句不中听的言语小题大做非要对方认个错把话收回去结果碰到几个头硬腰杆硬嘴更硬的主儿你李拔境界高打杀了他们可以道歉那是没有的想都别想。我当然想要秉公处事也是这么做的按着那几个人的脑袋道了歉结果就是那两方各有后台背景的山上势力全部撂挑子了两个山上道场以及几个大渎沿途的山下小国都不干了。再加上鱼鳞渡那两拨差点打出脑浆子的反正尽是些不让人省心的货色。”

  王朱当时豪掷一万五千颗谷雨钱给崔东山差点当场把崔宗主给砸晕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龙盘踞青瓷的笔洗她当时没说何时归还此物崔东山就当是附带的添头了还什么还。

  陈平安说道:“可以说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东山重重叹了口气一拍椅把手怒气冲冲道:“就在前不久已经破土动工的数截大渎河段几乎同时冒出了几个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没的搅局者其中一位练气士每次都是往人满为患的河道那边全是桐叶洲中部几个没有地仙坐镇的小国哪里经得起这么打砸可谓死伤惨重。砸下数张杀力巨大的符箓就跑路此外四个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泽野修一边远离大渎河段一边潜行伺机而动一出手就是大开杀戒而且专杀那些大王朝藩属国的将相公卿和小山头的练气士短短几天之内做完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彻底销声匿迹了还没有忘记张贴榜文扬言这就是你们胆敢妄自开凿大渎、坏我桐叶洲一洲气运的下场此外榜文上边还有些栽赃嫁祸泼脏水的内容无非是说……有私心是为了同时讨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黄庭以及蒲山黄衣芸尤其是念着同乡之谊试图讨好那位东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后买卖的作为青萍剑宗在桐叶洲立足的报酬就要将一洲中部山运悉数裹挟入大渎之水白白送给东海故而是以剥削半洲气运而肥一水府的阴险勾当等到大渎开凿成功通海再后悔就为时已晚了。”

  陈平安皱眉不语。

  倒不是在乎这些无中生有的中伤内容而是这拨如兔起再鹘落消失的练气士行事一点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环环相扣关键是对方肯定还留有后手。

  陈平安问道:“既定的大渎沿途各国近期有无瘟疫发生?”

  崔东山点点头“有了还不止一地不过学生已经请了中土医家几位高人出马暂时控制住了瘟疫才没有蔓延开来。”

  陈平安问道:“书院那边?”

  崔东山说道:“天目书院副山长温煜已经身在云岩国京城主持大局了。”

  陈平安稍微松了口气。

  崔东山有了点笑容“温山长真是雷厉风行竟然擅自行事与文庙先斩后奏直接喊上钟魁亲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个瘟疫源头再循着蛛丝马迹最终被返回阳间的温煜找到其中一个饲养‘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当场打杀再将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暂时拘押在了书院。温煜不知道用上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够再以那头妖族的身份联系到了其余两个共犯一并收拾掉了。现在只说台面上的就剩下两个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其中一个不是未能逃回蛮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叶洲本土人族修士据说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叶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为剑气长城未能守住倒悬山通道、以及文庙圣贤坐视不管的缘故。”

  崔东山似乎不愿多聊此事继续说道:“第一拨赶过去查探此事的练气士我们青萍剑宗这边就派出了米裕、邢云和柳水三位剑修太平山那边有放弃闭关的山主黄庭还带上了道号龙门的仙人境果然东海水府那边则有鬼仙黄幔和武夫溪蛮至于其余各方势力加上薛怀带队的蒲山云草堂大泉王朝一众皇家供奉等总计有隐匿行踪的八支队伍沿着那条大渎一线各自选择一处落脚然后就是各司其职开展一场比拼双方耐心……还有运气的守株待兔。”

  于玄揪着胡须“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守株待兔确是没法子的法子了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可如果对方就此收手麻烦就大了。只说人心涣散又该如何聚拢?再加上那些拦不住的流言蜚语你们青萍剑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叶洲的名声一个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涂了。”

  不说那些隶属于临时祖师堂的各路修士疲于奔命效果甚微不说更重要是那些小国朝野上下提心吊胆毕竟这可不算什么“一有风吹草动就如何”的事情了是会死人的。所以绝大部分大渎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这样的大国还有玉圭宗和青萍剑宗这样的宗字头大仙府依旧按部就班开凿大渎。

  陈平安望向崔东山崔东山咧嘴一笑“我那个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就在当诱饵至于幕后布局者是否咬钩就看那主谋或是得力的帮凶敢不敢杀一个青萍剑宗嫡传剑修的龙门境少年天才来凭此立威、一战成名了。”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说道:“继续。”

  崔东山说道:“让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几个对方可能会出现的地点这厮总算被逮了个正着因为当时太平山黄庭离得不远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御剑赶去追上了!”

  陈平安皱眉道:“黄庭都没有成功将其截杀?”

  如果杀掉了崔东山就不用说这么多了。

  崔东山双手搓脸无奈道:“对方其实隐蔽足够好了可惜碰到了黄庭黄庭从不拖泥带水对方挨了一剑受伤不轻可还是被那厮跑掉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身为太平山宗主的黄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剑修别忘了黄庭的福缘之好公认冠绝一洲。

  她赶得及追得上那位极有可能是主谋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种证明可是对方最终逃脱了何尝不是一种证明。

  所以这比已经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剑被对方身负重伤却侥幸逃脱其实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云老妪姿态的柳水两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剑气长城本土剑修本来邢云已经有了个新身份以青萍剑宗记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风鸢渡船的新管事。只因为突然冒出这么些四处乱窜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换个地方杀妖。唯一问题在于他们未必有机会看见那个、或是几个妖族修士。

  崔东山说道:“这头已经确认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黄庭追上之前曾经公开扬言以后大渎沿途只要哪里有尘土飞扬就会吃他一记符箓。”

  陈平安问道:“这头妖族是那种精通遁法、擅长逃命的上五境符箓修士?”

  崔东山摇头道:“听黄庭说好像只是个元婴境。但是确实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箓更是层出不穷被这家伙搭配着用眼花缭乱。那场不足半刻钟的追杀黄庭其实出剑次数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却只有那么一剑而那还是黄庭事后与我自称是‘凭借本能乱砍一剑碰碰运气’。”

  崔东山加重语气道:“所以这头妖族极为擅长符箓。”

  于玄开口问道:“崔宗主有无符箓残渣?”

  崔东山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瓷罐小心翼翼将符箓灰烬倒在桌上。

  说实话如果于玄不在山中崔东山就只好请先生去请先生的先生再请于老神仙从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于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捻动些许符纸残渣双指轻轻搓了搓蓦然间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现了一点金光然后由点成线由线及面一条条细微金光延伸开来依次“生发”出一张金色材质的完整符箓。

  就在“成符”的刹那之间那张符箓便要轰然炸开宛如一张只等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这张符箓碰到了符箓于玄。

  于玄早已同时画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现无数条崩裂细痕的那张符箓在空中飘晃不已摇摇欲坠。

  于玄凝视片刻很快就得出一个好坏参半的结论“不是任何一种被记录在册的大符两千二百余条符线糙是糙了点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来极有可能是这头妖族修士亲手绘制的‘首创’故而还在摸索过程当中未能大成否则哪怕我早有准备以符镇符只说符胆处蕴藏道痕肯定就被毁尸灭迹了但是能够画出这道新符的修士造诣极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几个点子称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认这家伙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箓的好苗子。它如果长久躲藏在桐叶洲必然是个不小的隐患。”

  于玄继续说道:“黄庭猜测不错境界是元婴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说全然没有但是可能性极小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于玄右手重新捻住那张符箓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后终于支撑不住的那张旧符箓砰然碎裂于玄点头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婴五五之间。”

  崔东山揉着下巴说道:“多半是金丹了。”

  万一被这头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跻身了元婴甚至是再顺势闭关一场就变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对方再跨过一个大台阶由地仙跻身上五境后果不堪设想。

  于玄问道:“崔宗主就只有这些符箓残渣?”

  崔东山点头道:“这还是黄庭碰运气才找到的。”

  于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箓哪怕是剩下半张都好说如今单凭符箓的些许残渣顺藤摸瓜找出一条确切线索是痴心妄想了连老夫都做不到。对方画符的手脚很干净好像一开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家伙还不止是一张替身符以替身画替身符再画符中符……这厮心眼真多棘手确实棘手。”

  突然发现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陈平安气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这厮分明是学到了姜老宗主流窜犯案的精髓。”

  门口那个临时起意赶来凑热闹、见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脚步满脸无辜神色啊了一声这也能怨着自己?

  白也虽非剑修却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剑仙。

  于老神仙的丰厚家底更是让姜尚真自叹不如。于玄思量片刻捻须说道:“实在不行老夫亲自走一趟桐叶洲待上个把月的光阴看看能否会一会这个符箓道上的后起之秀。再多时日也不现实了毕竟老夫还需要帮忙盯着天外青道轨迹一事不宜过多分身分心。”

  没人开口说一些什么大材小用的客气话。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着于老神仙返乡一趟学一学黄庭碰碰运气。”

  但是陈平安却说道:“于前辈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赶赴桐叶洲可能他就在等这个机会。”

  崔东山点头道:“确实如此。”

  陈平安说道:“于前辈不必理会此事我们会争取早点解决掉这个隐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辈处理完私事就去桐叶洲。”

  于玄没有任何矫情点点头唏嘘不已“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败之有余。别气馁就是了守得云开见月明相信总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时候。”

  崔东山咳嗽几声“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这么几件我先撤了车舟劳顿得缓缓休息休息。”

  陈平安点点头以心声说道:“休息过后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两处分头行事可以多喊上点人。近期我会让姜尚真和谢狗带着梧桐伞去往桐叶洲。”

  崔东山脚步不停以心声问道:“先生是担心那两处地方也有谁潜伏已久暗中捣乱?照理说不管是谁都会对老观主礼敬几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谁那么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确实不管是谁都不愿意主动招惹碧霄洞主。

  陈平安微微低头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说道:“不是些兴风作浪的涸泽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说了个道理老禾不早杀余种秽良田。”

  崔东山闻言缓步眼神复杂欲言又止甚至是转头望向了自家先生。

  陈平安视线上挑说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是个老理与其断断续续隔三岔五来上一出还不如一股脑都冒出来晒个太阳好了。我们心知肚明目前这些祸事桐叶洲那边也好藏在福地那边的也罢当然都是揪心至极的坏事但是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视为转折点当一事转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东山轻轻点头再转头摔着两只雪白袖子大步离去。

  见那大白鹅都走了陈灵均壮起胆子站起身试探性问道:“山主老爷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陈平安刚要点头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见面就走不合适不合适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几句闲天。”

  陈灵均才抬起屁股闻言便张大嘴巴轻轻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爷就坐在屋内陈灵均只会更加如坐针毡火烧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两眼放空怔怔无言于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陈灵均便有几分心虚。

  先前谁都没告诉他这个虎头帽少年是谁当时陈大爷就没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见了结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陈灵均觉得有趣哈哈大笑双手叉腰询问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陈灵均见君倩先生只是笑着不说话眼神中好像充满了鼓励和认可……

  陈灵均便打量着模样清秀的少年郎老气横秋赞叹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说那个叫郑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后出息不小眼前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个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还是不孬君倩先生双喜临门可喜可贺不晓得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与你师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边喝顿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过却不是我的什么弟子是好友。

  陈灵均一时语噎同样的亏绝对不吃第二次!同样的错误绝不再犯!所以坚决不让少年改个名字了。

  反而赶忙不再双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肃穆沉重再以心声询问君倩先生哪个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为的那个白也。

  陈灵均熟门熟路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扶住额头身形一个晃荡念念有词这顿早酒喝的都找不着东南西北了……再行云流水转过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几步先箭步再飞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转瞬间就消失无踪了。

  在那之后周首席上山之前陈灵均就一直躲在宅子里边美其名曰闭门思过修个关门禅。

  崔东山走出宅子后想了想先生说得是对的。

  一场苦等再苦等终于等到了。

  崔东山长呼出一口气一个蹦跳起身前冲呼呼喝喝拳打脚脚踢拳两只袖子噼里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陈平安是这样的心境学生崔东山何尝不是如此。

  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这个说法确实勉强可以将一连串的险恶风波视为下一件好事的征兆和开头。

  但是在这之间上山和下宗都必须揪心耗神和劳心劳力就是了。

  崔东山没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墙去了那栋搁放梧桐伞的庭院。

  坐在台阶那边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时不时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几下。

  崔东山百无聊赖打着哈欠终于等来了两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刘羡阳和顾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东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画圆的剑阵从袖中摸出一卷画轴压低嗓音道:“这幅画像出自桐叶洲女冠黄庭之手画了一头作乱妖族不过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张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刘大哥意下如何?怎么讲?没二话我都听刘大哥的!”

  刘羡阳伸过手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

  崔东山递过去画轴却不松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刘羡阳嗤笑道:“崔老弟这话说得不对亲眼瞧见了蛇哪来的打草惊蛇打蛇惊草?别磨蹭了赶紧松手先给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说。”

  “刘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胆识气魄就愈发了不得不愧是当宗主的人了老霸气了!”

  “自家兄弟少拍马屁崔宗主给本宗主闪一边去。”

  崔东山立即双脚并拢一个横向蹦跳“小弟得令!”

  刘羡阳转头望向顾璨压低嗓音说道:“鼻涕虫如果陈平安来阻拦你记得帮忙挡下劝他别多管闲事……”

  顾璨已经说道:“他没来只是瞥了这边一眼就带着于玄散步去山顶了。”

  刘羡阳痛心疾首直接开骂了“没良心的东西!”

  崔东山怒道:“咱俩都是当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刘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老弟我可就不乐意了啊!”

  刘羡阳抖开画卷让其悬空再大手一挥示意崔东山一边凉快去。

  大白鹅又是一个横向蹦跳。

  刘羡阳只是看了一眼画像修士便开始收敛心神闭眼如打瞌睡。

  崔东山不敢打搅刘羡阳的这场……梦中问剑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顾璨。

  顾璨报以礼节性微笑。

  崔东山以心声说道:“说实话别人对你观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钱都不讨厌你。”

  顾璨点头笑道:“好说。”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讨厌我相互间都瞧着顺眼那不如咱俩……”

  顾璨直截了当说道:“没门。”

  崔东山瞪眼道:“好歹听听看我说什么再拒绝啊。”

  顾璨说道:“若是外人我自会在门外陪外人多聊几句。”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这话说得漂亮!”

  顾璨犹豫了一下与这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谢却没有说一个字。

  崔东山笑容灿烂作揖还了一礼。

  他们都是顶聪明的人又都是陈平安最亲近的人那就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带着于玄走到了集灵峰的山巅昔年山神庙稍作修缮就成了一座殿阁模样的古朴建筑不过暂时没有悬挂任何匾额。

  顺着老真人的视线陈平安笑道:“本来想好了匾额名字就两个字从右到左看就是观道从左到右读就是道观。”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头仙府都无此匾额?

  陈平安见机不妙只好说道:“事先说好前辈可别窃取晚辈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窃肯定不会我没那厚脸皮买与你买如何?借与你的那五百颗金精铜钱不收任何利息?”

  陈平安只是摇头“不成。”

  于玄叹息一声只得悻悻然作罢。陈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顶悬挂这二字匾额毕竟会整得跟一位授箓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来用岂不是正好?!

  陈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点坚持己见的架势都没有哪有买卖才开始谈就黄了的道理于是陈平安就开始迂回一二“前辈价格一事其实是好商量的。”

  “免谈。老夫又不是个傻子难不成花五百颗金精铜钱就只是买两个字?柳道醇这种嫌钱多的冤大头毕竟罕见。”

  于玄笑着摆摆手沉默许久轻声道:“陈山主打铁还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无力。”

  陈平安说道:“晚辈已经在闭关了。”

  于玄又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次闭关破境失败可不是什么小事啊陈山主一定要谋而后动未雨绸缪有备无患。”

  陈平安嗯了一声。

  突然间回过神老真人问道:“什么?你已经在闭关了?!”

  陈平安笑道:“不敢瞒骗前辈。”

  于玄也顾不得什么山上忌讳了忙不迭好奇追问道:“你得说清楚是手头宽裕了在老夫来之前就已经凑齐了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开始炼剑?还是……一般意义上的闭关?”

  陈平安坦诚答道:“不是炼剑而是闭关。”

  于玄一跺脚满脸无奈道:“好小子!这就已经处于闭关境地了?这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秀才不得骂我半死啊!”

  陈平安无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猜得到于前辈会走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气屏气凝神重重一跺脚摊手再掐诀道:“预祝此地山主闭关顺风顺水。”

  片刻之后于玄竟是愣了愣“陈平安你这闭关是不是过于玄乎了点?能不能说道说道?我可以隔绝天地私底下聊。”

  陈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请前辈喝酒现在就不谈了。”

  于玄点头道:“也好也好!”

  当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么吉言吉语都竹筒倒豆子一并说了。

  陈平安单手撑在白玉栏杆上笑问道:“于前辈我可就随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栏杆上“都随意。”

  陈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红酒葫芦问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众多仙府当下有没有那种愿意出售的斩龙台大小无所谓有就行。只要肯卖尽管开价。”

  于玄摇头道:“这玩意儿可买不着。兜兜转转一经现世几乎都被大宗门垄断了哪怕不是剑道宗门都得当传家宝小心藏好用不着过过眼瘾也好。”

  陈平安本来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听到山上人缘极好的老真人都是这么说就彻底没有那个捡漏的念头了。

  于玄说道:“回头我跟几个山上朋友打声招呼帮忙看看蛮荒天下有没有这种好东西。”

  陈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声谢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乡这边倒不是那么稀罕。就是我那会儿不识货稍微有点钱就拿来买山头了。年少无知眼窝子浅总觉得不长脚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么的最安稳。”

  于玄以心声笑道:“只有一事万分好奇。”

  陈平安问道:“老真人是好奇当年小镇气运流转的规矩所在?”

  于玄捻须点头“可不是。”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在城头问过崔师兄后来还问过陆沉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说因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几条脉络所以就无从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这样青童天君如何借雾生花瞒天过海。”

  陈平安笑出声收起那枚当酒壶的养剑葫手腕一拧多出旱烟杆动作娴熟很快就开始吞云吐雾。

  于玄讶异道:“好这一口?”

  陈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样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陈平安那两把本命飞剑笼中雀的炼剑之法很简单又很难就是“吃”斩龙石这也能算是什么“捷径”?

  斩龙石一物比金精铜钱还要稀罕当真是剑修用掉一点就少一点的都别说什么有价无市了直接就是无价。

  小镇当地百姓俗称龙脊山就储藏着一大片斩龙台但是大骊户部记录却是甲六山在大骊宋氏历史上在春徽年间将其封禁。

  远古天庭两座行刑台之一的斩龙台被某位登天剑修一剑斩碎散落人间其中最大的两座“山崖”分别位于后来的宝瓶洲和剑气长城前者便是大骊命名为甲六山、又被吕喦称之为古名真隐、天鼻等的龙脊山那片石崖。

  龙脊山那片斩龙崖当年按照三方约定最早是被风雪庙和真武山双方对半分大骊宋氏可以帮忙封山和开采后来大骊王朝临时变卦让开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为龙泉剑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摆在那里尤其风雪庙还是阮邛的娘家人何况当年国师崔瀺亲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边哪怕有些不情愿也只能认命了。不过最快用完斩龙台份额的却是风雪庙这么多年以来只是派遣两位上了岁数的剑修在那边结茅修行象征性看守山头而已。

  之后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紧随其后“不翼而飞”了。

  但是风雪庙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师得了一道远古剑术关键是剑术奇高门槛却不高地仙剑修就可修行这条剑脉。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门失传万年之久的铸剑术。

  刘羡阳返乡之后就常去那边晃荡说是巡视自家那片山头地界眼神瞄来瞄去的却是真武山那边的石崖故而次数多了就防贼一般防着刘羡阳每次进山真武山都会有修士贴身跟随这位龙泉剑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陈平安这次返乡就没对那座龙脊山动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还当了大骊新任国师对于真武山那边仅剩斩龙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会提。

  当年在剑气长城的城头陈平安陆续结丹、元婴和玉璞飞剑数量连跨台阶十万二十万四十万。

  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陈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铜钱这条捷径相对于吃斩龙石相对就真的只是相对容易些。

  炼化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融入那条已有雏形的光阴长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飞剑数目保守估计有希望达到八十万如果再乐观一点说不定可以多达百万把。

  但是这种炼剑是极其稳当的可是陈平安此次闭关却是让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宫的殚精竭虑每个细节都要反复权衡一步都不敢踏错!

  于玄难得如此犹豫再三一挥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箓大阵“实在是心痒闭关一事你小子与我说个大概即可说说看如你这般的闭关法子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了依旧是闻所未闻。哪有真身在外逛荡就能闭关的修道之人关键还是地仙跻身玉璞这个大门槛记得我当年闭关都不敢如此托大。何况你先前还失败了两次?”

  陈平安只得说了个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寿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来之意。于是我在真身之外设置了九个符箓分身七显二隐全部放在宝瓶洲半山腰之下。至于我这真身化名陈迹在一处乡野之地当个开馆蒙学的教书先生。”

  于玄静待下文结果这小子竟然止住话头了“没啦?”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自己让晚辈说个大概。”

  于玄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也太敷衍了事陈平安稍微详细一点给说道说道。”

  这就叫求道心切!

  与境界高低无关。

  陈平安缓缓说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说礼记亦有喜、怒、哀、惧、爱、恶、欲在内的七情之说。七显分身分别对应七情二隐分别负责撒网和收网其中纯粹武夫就是将一口纯粹真气‘显化’尽可能趋于在自身小天地内‘道化’收束心念与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斋都沾点边另外一隐是练气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头生发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个比方就是如花开遍野灵感来自陆沉的大宗师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不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实也曾参考过佛家六欲说结果发现这条路行不通至于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说了。至于那位杂家祖师爷之一书写的贵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场内有过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担任……船锚又放弃了。最终还是选择了五毒说在这其中按照佛门说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头上放头了属于自讨苦吃故意给自己增添关隘的高度过心关的难度。简单来说就是要以心境作战场用心魔杀心魔杀贼如麻筑造京观不过堆积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见识见识。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闲下来了才能跟前辈聊这些闲天。”

  陈平安与持剑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这又是一种宛如天地衔接、相互牵引的遥相呼应。

  一粒粒心神附着在九张符箓分身之上结成一座大阵契合法天象地。

  陈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张符箓其中还包括两张价值连城、有钱都买不着的青色符纸。

  都属于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则符箓就会持续灵气流散直到消耗殆尽最终变成一张废纸。

  “妙不可言大开眼界!”

  于玄捻须笑道:“劳烦陈道友再细细道来强行名之!”

  陈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飞扬拿起烟杆轻轻一磕白玉栏杆有铿锵金石声。

  将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与老真人娓娓道来。

  一挥袖子烟雾袅袅变成了九幅画像挂像即卦象。

  何为七显?

  落魄山竹楼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主“喜”。

  玉宣国摆摊道士吴镝。主“怒”。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的中年文士。主“欲”。

  游历青杏国再现身合欢山地界的背剑少年陈仁。主“惧”。

  一个大渎南岸的小国京城秘书省内有个不偷书只看书的梁上君子。主“爱”。

  藕花福地的开天眼、观道者。主“恶”。

  何为二隐?

  作山中道人装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游侠状的金丹地仙。

  “这是第一层底色属于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颔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于心死这与陈道友所谓唯有死去方可活来一说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贫喜读书而不得读书如今求之而得看书内容听翻书声闻书墨香自然心生欢喜从而生爱。”

  “不近恶不知善是为观道。”

  “只是……”

  陈平安听到这里会心一笑抬手指了指头再指了指心口接过话头“只是……终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层‘描金’手段呢?有请陈道友再言说。”

  陈平安微笑点头九幅画像由静转动不同的场景各有作为各行其是。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前辈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这天出生。”

  于玄一愣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蛮荒之行与陆沉借取十四境道心属于拔苗助长陈平安当务之急就是必须消除隐患。

  在这件事上陆沉不但事先提醒过事后也一样有过提醒陈平安必须承情。

  先前在泼墨峰之巅陆沉曾经为嫡传弟子曹溶泄露天机。

  看似一场泼墨写意山水画实则是细致到堪称极致的工笔。

  陆沉曾与曹溶泄露天机言语内容佛道两教真意兼具。

  道与之貌天与之形。临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画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马是道人的心魔。

  同样是在泼墨峰之巅周楸和刘铁一行人离开丰乐镇曾经见到另外一个缩地山河而至的陈平安与那背剑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个让他们觉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轻隐官。

  年轻容貌可谓玉树临风满身道气神态清灵头戴金冠穿青纱法袍手捧白玉灵芝脚踩蹑云履。

  这就是作为大阵辅弼隐星之一的分身。

  这个“陈平安”专门负责暗中为武学境界不高的背剑少年护道一场。

  那身跟陈平安平时截然不同的装束不但“好看”而且实用。

  简单来说除了以防万一可以补缺“少年陈仁”再就是打不过就跑得掉不至于连累整座大阵功亏一篑不会半途而废。

  而这个年轻道人模样的陈平安看上去比练气士还要练气士实则却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陈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张青色符纸。

  另外一张同样用掉青色符纸的分身如陆沉所料确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间佩刀大髯游侠模样是金丹境。

  这还是陈平安受限于当下的元婴境在符箓一道的造诣相较于那些真正的符箓大家也确实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两张价值连城的青符换成符箓一脉的得道高真来画符分别造就出一副元婴境和远游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说“贪嗔痴慢疑”为五毒心造作恶业妨碍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谓禅定终是邪定所修神通终非正法。

  甚至就连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来。

  而陈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属于山上山下约定成俗的五毒日。

  历书有言月号正阳时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风俗不同却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丝线女子佩香囊男人饮雄黄酒匠人铸阳燧镜与寺庙道观请纸贴符或悬菖蒲艾草在门外或挂神像驱邪避祟求的总之都是求一个家宅平安。

  按照家乡小镇的一般说法在这一天诞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扫把星若是命薄便会早早夭折命硬便会克死身边所有人。

  如果喜欢听老人说故事的就会得到另外一个含义相近、稍有不同的说法五月五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户人家的宅子不宜位于庙与祠堂的后边道理就在于人人烧香拜神磕头礼敬那户人家的活人受得起这份大礼?与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这份命?

  当然等到泥瓶巷那个孤儿渐渐长大尤其是成为那个州城那边家喻户晓的西边群山大地主老话和道理依旧不改只是往往都会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规矩晓得帮他们儿子早早起了一个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气就越是能活人同时寓意还好这不才有了那个陈平安的后来造化不但拿得起还能留得住“陈平安”这个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劳的。

  陈平安凭借一座七显二隐的道教北斗阵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为自己护道。

  正如曹溶所说少年大病第一是气高因为血气方刚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与天君曹溶所猜测的那个结果相反背剑少年陈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陆沉才说少年所背剑鞘空无一物。

  这种象征正是寓意走出家乡的泥瓶巷少年有过一种无比强烈的自我否定导致心无定数、定理、定法越来越自我怀疑。

  陆沉见到的第一个“陈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

  第二个才是现身合欢山地界脚穿草鞋的背剑少年“陈仁”。

  这是陈平安在作一场回顾。

  昔年陋巷少年曾经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远很多小心翼翼打量着整个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贪生怕死敬畏皆由惊惧来。

  故而是“疑”。

  大骊王朝禺州境内一座律宗寺庙每天抄经、偶尔看云起人间的中年书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灭贪嗔痴而律宗公认持戒最严。

  但是一个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饭的儒生每天在抄写佛教经书之余却会同时修习道门雷法在那山巅凉亭还会演练佛门密-宗一脉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么心?

  是“贪”。

  玉宣国京城道士吴镝作为撒网之后的提网之人与仇家杏花巷马氏可谓近在咫尺。

  而且陈平安故意火上浇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够凭此一点一点砥砺道心。

  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隐官差点将整座正阳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边界立碑

  偏偏在与正阳山是近邻、极有可能沦为藩属山头的竹枝派当一个每个月俸禄才几颗雪花钱的外门知客。

  这是一种根本不屑流于表面、无所谓旁人知晓与否却发自内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楼一楼既是休歇处、又是读书处的分身陈平安负责搜集、记录、归档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书桌上有八本册子“书籍”厚薄不一、文字内容多寡各异。除了佛家禅宗、律宗、净土等诸脉还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阅读心得既有山水游记、地理志涉及兵法、农家和阴阳家堪舆术等诸多“杂书”更将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间的一路人事与见闻诸如此类一一编订成书。如果将七显和辅弼二隐总计九粒心神所附着的符纸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编撰一部书那么留在山中竹楼的“陈平安”既是总阅官又是总纂官属于编撰和批阅校书两不误。

  是痴。

  要将种种驳杂见识、学问一一变成佛门所谓的善知识要破无明障。

  得知这些内幕和谋划于玄大为叹服啧啧称奇不已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了。

  于玄问了一句题外话“如此兴师动众当真只是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陈平安说道:“既然北斗注死。那么有仇不报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战场厮杀属于私仇那就更简单了杀人还需诛心。

  于玄沉默片刻没有丝毫杀气老真人甚至察觉不到身边“年轻道友”的半点杀心涟漪。

  于玄收敛心神问道:“还有第三层吗?”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陈平安点头道:“还有至圣先师传下的六艺加在一起刚好是九。用以调伏一颗道心让真身不至于走火入魔。”

  一幅幅画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机。

  道士吴镝摆摊算命主要研究龙虎山道门科仪、辅以遍览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艺之“礼”。

  知客陈旧每逢钓鱼就开始尝试以心算运筹以术算之法为底色深究商家和农家学问根祇。这就是六艺之“数”。

  藏在秘书省藏书处的那位梁上君子随身携带几本文庙借阅而来的古“文字”书辅助群经、碑帖专攻训诂为“书”。

  禺州寺庙内的中年文士每天听着晨钟暮鼓佛唱木鱼声抄书时笔尖划在粗糙宣纸上夜深人静听那泉水流淌入寺庙云起风动松涛皆天籁同时精研《云门大卷》与《咸池》只要愿意竖耳倾听人间何处不是宫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艺之“乐”。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实则地仙除了佩刀还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连若连珠箭”却非背后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连绵呼吸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莲藕福地内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为一座福地名义上的主人安排人间开辟道路师出有名故而是“御”。

  于玄摇摇头不是否定不是不认可。

  而是……老真人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

  若只有些想法确实奇思妙想再让旁人觉得匪夷所思可只要无法践行行之有道那依旧是花架子的空中阁楼好看而已。

  陈平安则不然步步为营环环相扣无一分身不是陈平安自己无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后循着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叹息复叹息终于舍得开口言语“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惧?竹楼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满身道气的纯粹武夫是那仁者不忧?”

  陈平安摇头道:“一开始确实是这么设想的但是思来想去觉得如此一来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动。”

  少年陈仁边走边看兵法配合堪舆术寻龙点穴兼修阴阳家五行。当窑工学徒的岁月里名副其实的进山“吃土”很早就开始辨识土性。再孱弱再胆小人终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说来就如于玄所猜测的是“勇者不惧”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陈平安家乡小镇那边有牌坊楼其中一面匾额是当仁不让。

  于玄捻须点头道:“明白了。”

  不曾想陈平安摇头道:“前辈想错了。并非‘仁者不忧’而是知者不惑。正因为知道了有些事必须当仁不让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盖道:“此解妙绝!”

  于玄连连赞叹“那么竹楼青衫陈平安不挪窝坐镇山头如军帐主帅看似是为了追求一个知者不惑实则不然花果花果学问无数百花绚烂如此知者不惑正是为了仁者不忧!”

  陈平安收起烟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眼神炙热“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那么学拳炼剑求学修道辛辛苦苦终究得有个追求吧。”

  所以这才是陈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惧”落在了那个携带飞剑的纯粹武夫身上。

  贫寒孤苦少年在心爱女子那边曾有豪言三教祖师挡路也要给我让道。

  后来竹楼学拳老人崔诚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见我拳法只觉得苍天在上!

  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上年轻外乡人曾有心声只被老大剑仙一人听了去。

  于玄抬起头笑问道:“道友总不会还有第四层了吧?”

  “有。”

  陈平安双手笼袖高高扬起头眯眼笑道:“我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是剑修当然需要练剑。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说万事只在开头难有了开头万事就不难。利用两把本命飞剑的神通相互叠加通过九个分身的眼见、耳闻和想象去复刻临帖和摹拓将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着气态神色声音语调开口言语的字词句一一记录在册天象地理人间山河花草树木各色建筑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释道诸子百家学问……再加上心湖内那座高楼的藏书以及桐叶洲镇妖楼的那些梧桐叶每一张梧桐叶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当空有境界罢了可是只要落入陈平安之手……数以百万计的飞剑符箓以极其细微扩充极其广袤搭建极高远极厚实成就虚与实真与假。陈平安就可以在一条光阴长河之内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陈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环完整、有灵众生在此自然生发而不知晓何谓“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还怕没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够最终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复杂道:“难道还有第五层?”

  陈平安点头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与我周旋自己与自己问拳而不自知有望跻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问道:“可有第六层?”

  陈平安微笑道:“前辈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吗?”

  老夫抬头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陈平安赶忙道歉一声重新坐回栏杆上。

  于玄沉默许久自顾自说道:“不得不说一句原来修道该如此。道者若此是谓真人。”

  陈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闷出一句“晚辈属于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得已为之前辈不一样是无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么还骂上人了。”

  骂我修行一路顺遂、从不为钱发愁?

  陈平安眺望远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面带微笑道:“说句真心话晚辈也想被人这么骂上一骂啊。”

  年幼家贫父母双亡饥寒交迫好读书而不得开蒙偶然习得登山法当过窑工学徒数年十四岁练拳十五学剑术。背井离乡天高地阔所见所闻光怪陆离在外远游行走江湖以诚待人客子光阴居多生平饮酒难一醉返乡之日惜哉剑术疏拳法未大成。

  一个黑衣小姑娘飞奔到山顶这边于玄已经悄然撤掉符阵小米粒见好人山主与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个骤然停步想着打道回府。

  陈平安笑着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边又是一个停步直腰站定怀捧绿竹杖挠挠脸“火烧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说要搬去小镇骑龙巷那边住几天我问他好几遍都没个缘由。”

  陈平安忍住笑板起脸说道:“十万火急不可耽误。速去速回再探再报。”

  小米粒一跺脚皱着疏淡微黄的眉头使劲点头神色严肃道:“得令!”

  转身撒腿飞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车轱辘似的。

  于玄捻须而笑落魄山好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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