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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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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问拳问道问剑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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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勖走出莲藕福地涟漪微漾来到一座庭院伞开如花悬在空中缓缓旋转柳勖现身“凉荫”中。

  “门口”有个站得笔直的黑衣小姑娘脑袋缓缓转动扭转到最左边再往右移动视线循环往复美其名曰巡视。

  一旁还有个白发童子负责记录外人进出福地的准确时辰这位落魄山编谱官陪着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起当门神。

  柳勖是到了落魄山才知道此地名为集灵峰但是落魄山祖师堂所在霁色峰是次峰并非祖山。

  因为山主和大管家朱敛还有掌律祖师长命如今都不在山上所以福地的“开门钥匙”就交给了暖树保管山中专门建造有一栋宅子负责搁放梧桐伞其实宅子这边除了一层障眼法就没有打造什么山水禁制。

  先在山门那边记录在册这位骡马河当代家主说要找陈山主聊点事情听说陈平安去了福地原本柳勖就打算等着粉裙女童询问着急不着急柳勖说不是特别急可以等。粉裙女童就让柳剑仙稍等片刻跑去找到当时山中官最大的泉府账房韦文龙经由韦文龙点头暖树就打开了梧桐伞才有了柳勖的这趟秋气湖之行柳勖动身之前掏出了一袋子谷雨钱说是按规矩走修士出入福地会有灵气外泄而且可能还会粘连气运一并带出福地就跟登山衣沾云露一般所以这笔钱就当是盘缠了。暖树只是摇头说不用柳剑仙是自家山主老爷的好朋友不必计较这个若是山主事后知晓此事定会怪罪自己待客不周的……当时白发童子只是咧嘴笑隐官大人怪谁都怪不到暖树头上嘛。不过柳勖执意掏钱说不然他就在外边等着陈平安返回山中暖树拗不过这位神色严肃的骡马河柳氏剑仙只得暂时收下那袋子神仙钱入手很沉。

  肯定不是雪花钱或是小暑钱了。

  柳勖返回集灵峰很快就告辞离去婉拒了黑衣小姑娘一起送客下山单独重返牛角渡登上长春宫那条渡船继续南游。

  不过临别之前柳勖邀请“同乡”的小米粒有空就去骡马河柳氏做客说自己家族那边都觉得哑巴湖酒水好喝对能够在落魄山担任护山供奉的周护法很是仰慕与有荣焉。

  这可把小米粒高兴坏了将棉布挎包里的小鱼干一股脑儿塞给柳剑仙说带在路上当下酒菜柳勖没有客气说以前在酒铺二掌柜就常说拿我家山上的小鱼干佐酒独一份滋味绝无仅有。

  等到暖树将那只钱袋子交给韦账房结果韦文龙一打开才发现除了上边确是谷雨钱下面竟然全部是价值连城的金精铜钱。

  仔细清点一番有三十六颗形制古朴的金精铜钱与小镇当年的迎春钱、供养钱和压胜钱还不太一样。

  白发童子啧啧称奇连连夸赞骡马河柳氏真有钱柳剑仙真厚道隐官老祖交朋友的本事没的说!

  貌似是一整套“北斗丛星三十六天罡”金精铜钱一面铭文星名和一句吉语底部雕刻有城池轮廓一面雕刻天象星图和一位霞光缭绕的坐镇神将……看书驳杂如韦文龙都不清楚这些金精铜钱的来历、铸造缘由估计可以问一问当下正在别处府邸待客的崔东山但是显而易见这些品相极佳堪称“美品”的古旧金精铜钱价格远在一般的金精铜钱之上。

  先前柳勖在山门口那边看到了一个神出鬼没的青衫中年人与柳勖抱拳笑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见过柳家主。”

  本来一听说北俱芦洲骡马河有人来落魄山了姜尚真就开始在大风兄弟的山脚宅子里边躲着不见人了等到他翻开某本账簿仔细盘算一番不对啊我当年又不曾招惹任何一位骡马河柳氏女子柳氏只是与近邻三郎庙袁氏关系好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没理由躲着不敢见人。所以在这边守株待兔等着柳勖现身。

  柳勖停步抱拳还礼“骡马河柳勖见过姜老宗主。”

  若非姜尚真在桐叶洲一役无愧“剑仙”二字让北俱芦洲山上对此人印象改观不少柳勖还真不乐意停步打声招呼否则按照家乡那边土话说你有钱就有钱境界高你的我不粘牢你就是了。何况柳勖再不觉得人言可畏终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是不愿沾一裤裆黄泥巴毕竟要是被北俱芦洲晓得自己与姜尚真同桌喝过酒骡马河柳氏的名声就算完蛋了。

  所以当姜尚真说要给柳勖送一程至牛角渡柳勖斩钉截铁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只说如今北俱芦洲每每提起年轻隐官都小有遗憾总有一种白璧微瑕的感觉怎的让姜贼当了记名供奉。

  不过很快就帮着年轻隐官找补理由想必当年落魄山是真缺钱才会被财大气粗的姜贼钻了空子在那落魄山尸位素餐有此可见陈山主当年在家乡开山立派之初是何等不容易肯定是穷的揭不开锅了只是姜贼那厮的脸皮也太厚了连本带利赚了钱就可以滚蛋了啊死皮赖脸留在山上祸害陈隐官和落魄山的大好名声作甚?

  如今只要有访客来到落魄山能够在山门口落座喝茶或是上山喝酒的落魄山这边都会赠送一枚昔年龙象剑宗铸造的剑符。

  柳勖以心声说道:“劳烦姜老宗主与陈山主捎句话那袋子神仙钱是我柳勖的个人贺礼之后落魄山与柳氏的买卖另算。”

  那袋金精铜钱是骡马河柳氏得到了柳勖飞剑问询火速飞剑回信一封寄给柳勖的。

  姜尚真点点头“小事一桩乐意效劳。”

  郑大风坐在仙尉道长身边的一条竹椅上边合上书籍笑道:“一看就是个有故事的老男人。”

  姜尚真点头道:“骡马河柳氏足够写十几本江湖传奇小说了。”

  郑大风惊讶道:“这家伙竟然是北俱芦洲骡马河柳氏的当代家主?”

  一拍脑袋郑大风啧啧称奇道:“想起来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曾想写出那么一块无事牌的剑修大才子啊出门的时候竟然如此装束。”

  姜尚真笑道:“所以才会与山主投缘。”

  当时在大骊京城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将三颗金精铜钱放在桌上。

  “柳勖你有没有这种金精铜钱?骡马河柳氏肯不肯卖?”

  “我手头没有但是骡马河柳氏只要有库藏就绝对肯卖。”

  “不为难?”

  “换成别人问这种问题骡马河柳氏就不待客了。你走一个自罚一碗。”

  买卖归买卖剑修与剑修。

  在大白鹅的私宅内崔东山拉着大师姐裴钱正在待客符箓于玄。

  君倩和白也好像副陪一般。这让老真人受宠若惊这趟宝瓶洲落魄山之行赚大发了。

  浩然天下历史上能够同时拥有正宗祖庭和上下两宗的仙府寥寥无几。

  于玄的桃符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老真人名义上是来找裴钱的当年在金甲洲看到裴钱在打扫战场老真人对小姑娘印象相当不错是个取财有道的本分人。

  此外还有两个原因来落魄山这边见一见同为客人的虎头帽少年岁月悠悠于玄与这位人间最得意竟然一次正儿八经的闲聊都不曾有过总得补上。再就是老真人想要见识见识那位自封“落魄山小龙王”的景清道友之前在天外星河老秀才大致说了一些青衣小童的丰功伟绩这就让于玄很感兴趣了多大胆才敢当面称呼郑居中一声世侄。

  陈灵均原本是不愿意跟着大白鹅一起招呼符箓于玄的毕竟这位中土神洲德高望重的老真人就在那本《路人集》的最前几页。

  结果老真人点名要求景清道友一起小酌几杯这让青衣小童当场傻眼硬着头皮落座坐姿那叫一个板板正正于玄偶尔主动搭讪回话的时候陈灵均视线飘忽不定绝对不与老真人对视能用两个字说清楚一件事的绝不说三个字。

  这就让老真人难免心里边犯嘀咕了难不成老夫在落魄山的风评不好?

  不能够啊记得裴钱当时离开战场曾经诚心言语几句说自己师父曾经亲口对她说了句“符箓于无双杀人仙气玄”这个评价不低了吧?

  以至于这些年自家三座宗门的山水邸报都开始频繁借用、照抄这个说法了据说外界也是极为认可的觉得此说不俗用在老真人身上真是绝配。

  于玄好奇问道:“崔宗主那艘剑舟?”

  崔东山打了个酒嗝笑嘻嘻道:“是某个老王八蛋预留给我先生的贺礼哈被我这个学生给截胡了正愁如何跟先生解释才能不挨板子呢。”

  确实是绣虎送给小师弟陈平安的宗门贺礼早就秘密将这艘“丙丁”剑舟从大骊军伍序列中抽离出来了。

  先生的就是学生的。上宗落魄山毕竟不是剑道宗门于是就这么被崔宗主给挖了墙角。

  剑舟此物功效与那座陪都大渎上空的仿白玉京截然不同后者专杀大修士前者却是昔年蛮荒军帐妖族在战场上的噩梦只要剑舟预先确定了战场位置、经纬坐标悬停战场之外的一艘庞大剑舟只需一轮隔空齐射就可以针对距离千里之外进行无比精确的定点清理某地密集飞剑如暴雨降落大地方圆数十里之内的战场一扫一大片。

  当战场之外同时悬停三十艘大骊剑舟的时候大雨磅礴数以十万计的飞剑攒射几乎可以涵盖千里之地。

  崔东山问道:“于老神仙这次做客我们家是先放高利贷再登门讨债来了?”

  于玄神色尴尬摆摆手“没有的事。”

  裴钱满脸疑惑放什么高利贷?老真人这是放到自己师父头上了?

  一直正襟危坐当哑巴的陈灵均佩服起自己的先见之明看看这些《路人集》前边的高人前辈凶不凶?

  这都亲自登门索要钱财来了头一遭的稀罕事!

  亏得自己没有因为侥幸高攀了流霞洲青宫太保的荆蒿荆老神仙就得意忘形翘了尾巴。

  回头就在册子上边添上几句将桃符山在内的五座中土宗门全部圈画起来旁白批注一句绕道而行。

  崔东山鬼鬼祟祟望向虎头帽少年。

  白也淡然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显然是不愿意被崔东山狐假虎威。陈山主既然敢跟于玄和桃符山借高利贷当然就得还钱。

  君倩点头道:“哪怕是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钱也是钱白也这句公道话还是在理的。”

  于玄愈发神色尴尬。

  敢情你们俩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呢。

  先前在天外自称是“手边刚好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郑居中借给陈平安用以临时抱佛脚提升本命飞剑井中月的品秩但是可以用一比十的折算方式换算成三千颗谷雨钱偿还这笔债务每年三分的利息。

  只是陈平安当时需要五百颗金精铜钱所以于玄就跟着掏出了三百颗双方约定说好了是以物易物不折算成谷雨钱利滚利同样是每年收取三分利息。所以崔东山说这是放高利贷确实没有冤枉老真人。

  只是按照陈平安的设想山中泉府就有三百颗金精铜钱的库存就当求个无债一身轻必须赶紧还上这笔“人情债”只是实在不放心飞剑传信寄物毕竟某些不怕犯忌的山上野修喜好截取飞剑陈平安就打算让谢狗带着这笔巨款由她亲自跑一趟中土桃符山填金峰。至于自己欠下白帝城的三千颗谷雨钱算不得什么燃眉之急只说韩俏色主动与陈平安买书一事的相关收益相信很快就可以补上这个窟窿。

  按照郑居中当时估算陈平安的本命飞剑想要再跨上一个大台阶给飞剑井中月提升品秩大致还需要一千五百颗金精铜钱。

  如果以郑居中的折算方式那就是一万五千颗谷雨钱陈平安才能够提升一把本命飞剑的品秩。

  可见剑修炼剑的消耗确实是吃金山银山难怪都说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有钱的剑修不是欠钱就是走在欠钱的路上。

  一下子就吃掉几张白玉京洗剑符的陆芝是如此曾经都想着当那青翠城城主的刑官豪素也是如此。

  老真人是中土桃符山的开山鼻祖道场位于填金峰。

  享誉天下的一山五宗门一祖庭一上宗三下宗这种规模别说在浩然天下在数座天下都是独一份的。

  桃符山同时拥有一座上等福地和一座云梦小洞天此外还有手握老坑和百炼两座财源滚滚的中等福地。

  除了于玄再传弟子“松雪道人”赵文敏住持的那座经纬观稍微穷一点其余四座宗字头仙府个顶个的有钱家底深厚。

  所以君倩说那笔钱是于玄从指甲缝里抠出来的小钱也确实同样不曾冤枉了“一辈子修行顺遂从不曾为钱字发愁”的老真人。

  他娘的这些文圣一脉弟子说话都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于玄当时在天外“前辈风范”略显不足只因为老真人当时确实也需要一大笔金精铜钱多多益善。缘于于玄最近数百年间有两张精心研制却从未现世的大符都涉及“光阴长河”符箓一道除了比拼大符的种类更比拼大符的数量。

  于玄之所以能够独占浩然“符箓”二字除了能够画出众多妙不可言的云篆丹书再就是秉持一门简单粗暴至极的四字学问。

  以量取胜!

  只是后来老秀才走了一趟天外星河不但主动赠送于玄一袋子十斤穗山土壤老秀才还好似反客为主坐镇星河为作为东道主的于玄“论道”一场帮忙稳固境界。

  所以这次赶来落魄山于玄就是想要亲自与陈平安打声招呼先前欠下的三百颗金精铜钱落魄山这边就不用还了也会开诚布公言说几句真要计较起来也是他于玄欠了文圣一份人情老秀才是你的先生他不收那就算在落魄山头上好了于玄已经想好了除了先前三百颗金精铜钱不用归还桃符山填金峰还愿意半送半借给落魄山一千颗金精铜钱至于属于暂借的五百颗不算利息你陈平安等到什么手头宽裕了再还不迟。

  呵你郑居中当时在天外不是起了个话头吗?

  现在就轮到你们白帝城了填金峰已经拿出来一千颗金精铜钱剩余五百颗郑先生不跟着补上?

  一般宗门不清楚内幕于玄却是心知肚明至少在一千年前白帝城就开始秘密大肆搜集金精铜钱了。

  白帝城记名和不记名的供奉、客卿从上五境到地仙每隔一段年月都需要供奉数量不等的金精铜钱给白帝城。再加上浩然九州主动联系白帝城的山泽野修这拨修士身份境界都不差他们想要与白帝城购买、借阅某些孤本秘笈道书好像都需要用金精铜钱来换足足一千年九洲各国山水神灵的金身碎片、铸成钱币的金精铜钱就这么一颗颗一袋袋源源不断流入了白帝城。

  单论金精铜钱的积蓄数量白帝城说不定完全可以与皑皑洲刘氏掰手腕如果再加上郑居中自己那份尤其是他在蛮荒天下的隐藏收益相较于刘氏估计只多不少!

  在牛角渡那边百口莫辩的柳赤诚只得灵机一动找了个不算蹩脚的正当理由说自己是来找师侄顾璨商量事情的先忙完正事再去落魄山叨扰陈山主。

  秋气湖大木观。

  距离既定的议事时辰约莫还有两刻钟。

  一袭青衫背夜游剑来到大木观的山门口几位金童玉女一般的道官被吓了一大跳赶忙询问来者身份。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陈平安。”

  众人面面相觑好像请帖上没有这么一号人物才对。

  就在此时兼任湖君的观主宫花姗姗走出大木观腰间悬配一把名剑横秋以女子英灵之身成神的女冠她站在台阶顶部那边朝山脚青衫男子打了个稽首毕恭毕敬道:“秋气湖湖君‘青词’宫花恭迎陈剑仙大驾。”

  陈平安抬头望向那位女冠拱手致意在他抬脚走上台阶的时候宫花已经快步走下台阶然后停步侧身主动给这位传说中的福地之主让道双方擦肩而过宫花再转身跟上只是青衫男子有意放缓脚步本来想着落后一个身位以示敬意的女冠就变成与陈平安并肩而立她犹豫了一下就不再矫情与他一起走向道观大门宫花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方才对方在湖边抖搂了那么一手竟然以鱼线缠绕住龙袍少女的脖颈随随便便就砸晕在湖面上让她颇为心惊虽然昨夜落花院议事经由高君的泄露天机她对这位陈剑仙已经有了一个估算可是好像依旧低估了对方的境界?

  陈平安随口问道:“请教宫观主是哪个朝代的人氏?”

  宫花笑道:“陈剑仙何必明知故问。我与朱敛是一个朝代的不过与这位世代簪缨的贵公子不能比我的前身只是个学武不精的江湖草莽生前事不值一提。”

  若非对方的身份摆在那里一句明知故问的后边就不用她浪费口水了。

  陈平安一笑置之。确实得怪自己看得不仔细或者说怪沛湘的那本册子上边被老厨子将宫花放在了《人间美艳篇》而非《山水神灵篇》。

  走入大木观后在祖师殿外白玉广场上道观已经搬走香炉腾出大一片清清爽爽的空地放着两排造型简洁的黄花梨官帽椅好像是典型的松籁国京作工若是再往上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前朝朱敛的木匠手艺了?看得出来每一把椅子都很用心形制相同椅背却有不同的雕刻图案或卷草、云纹或灵芝、花鸟线条流畅极有生气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稍加留心观其纹路似有剑意说不定就是宫花的手笔。

  但是广场上有两把椅子比较特殊显得孤零零的一南一北两两对峙。

  看得出来一把是给陈山主安排的一把属于作为本次议事的发起人湖山派当代掌门高君。就是不知道钟倩坐在哪里。

  因为离着议事时辰尚早暂时只有稀稀疏疏几人落座望向道观大门口那边站着宫花身边的青衫男子都是一头雾水。

  陈平安自嘲笑道:“吴宫主说得好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宫花假装听不懂这句话伸手指了指背靠道观主殿的那张“南面”椅子微笑道:“离着议事还有一段时间陈剑仙可以就此落座也可以先去落花院饮茶我当然更乐意陪着陈剑仙逛一逛大木观荣幸至极。”

  陈平安却是走向了那条面朝大殿的椅子伸手扶住椅把手笑道:“我是客人就坐这里好了。”

  这个举措显然出乎宫花的意料让她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有资格在落花院落座喝茶议事的连同大木观观主宫花在内总计七位。

  之后其实还有第二场议事只是增添了四人而已都是直接入住大木观的贵客正是当今天下的四国君主北晋国篡位登基的唐铁意由一场禅让继承大统的南苑国皇帝魏衍刚刚继位没几年的松籁国年轻君主黄冕还有北方草原之主金帐拓跋氏的当代国主拓跋大泽。

  对落魄山和陈平安最感兴趣的无非是三件事落魄山底蕴如何陈平安此人境界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其实魏衍在还是皇子的时候早就与陈平安打过交道了但是议事期间这位南苑国皇帝只是修闭口禅一般绝口不提当年曾与少年剑仙同桌喝酒的事情。因为魏衍没有修行仙家术法的资质根骨这些年偶尔几次见到好似越活越年轻的太上皇魏良魏衍都会心情极为复杂哪怕是一位六境武夫了还是一国之君见到高深莫测的父亲魏衍反而越来越心怀畏惧。不明身份的人瞧见了这对父子恐怕都会误以为他们是兄弟。

  钟倩脚踩湖面蜻蜓点水一路长掠赶来湖心岛屿所在的大木观。

  魏良已经抱起那位昏迷不醒的龙袍少女看样子是真谨遵法旨离开了秋气湖就此退出参加议事了。

  陈平安记起一事说道:“魏良他们空出的两个位置劳烦宫观主去和高掌门临时商量商量换两位补缺就是了。”

  宫花点点头“如此最好。”

  虽然不清楚方才湖岸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陈平安跟魏良起了一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冲突可宫花不觉得这什么坏事毕竟世人皆知南苑国魏氏与陈平安关系不一般就因为这层关系昨夜拉上四位君主的落花院第二场议事魏衍从头到尾当哑巴实则魏衍之外众人或聚音成线或心声言语相互间没少聊他们等于是完全与南苑国撇清关系了而魏衍也确实算是足够沉得住气将近一个时辰的议事这位南苑国皇帝陛下的脸上竟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否则陈平安今天在这里纸面上的盟友其实并不少皇帝魏衍太上皇魏良道号“解角”的龙袍少女敬仰楼旧楼主周姝真狐国之主沛湘钟倩!

  这就有六个了。

  如果再加上南苑国境内的一位武学宗师一位江水正神和两位在那边开山立派、设置道场的练气士?

  要知道今天议事总计人数不过三十二人。

  宫花没有任何犹豫打了个稽首告退去落花院找高君商议此事。陈平安既然肯主动削弱自身实力管他是不是有恃无恐目中无人反正这种此消彼长绝对不是坏事。

  钟倩进了道观径直走到陈平安身边钟倩环顾四周他才懒得计较外界的风评快人快语都不用武夫的聚音成线手段满脸疑惑开口问道:“高掌门是失心疯了?就这么安排座位?不明摆着是要干架一场谁站到最后谁说话作数?”

  宫花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虽然高君已经提醒过他们宫花明知作为天下武学第一人的钟倩极有可能已经投靠了落魄山但是亲眼见着这一幕她还是忍不住心一沉。

  陈平安已经绕到椅子后边双手叠放懒洋洋趴在那边朝北边那张椅子抬了抬下巴笑着解释道:“本来是要坐在那里的我自作主张选择这里落座。”

  钟倩点点头“这就说得过去了吓我一跳。”

  陈平安笑道:“等会儿议事开始你就别开口说话了只管坐着发呆。”

  钟倩还是点头“我又不傻肯定会假装两不偏帮的省得里外不是人以后总是还要常来这边串门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不好受。除非……”

  说到这里钟倩咧嘴傻笑起来。

  陈平安接话道:“除非学成了绝世武学天下第一与天下第二可以拉开一大截至少就不敢当面戳你的脊梁骨了背地里说闲话嚼舌头也要掂量掂量言多必失的后果。”

  钟倩问道:“咱们山上有这样的拳法秘笈吗?”

  陈平安眯眼笑道:“你可以去问问我的那位开山大弟子她小时候跟你有一样的想法逢人就问有无那种可以传给她一甲子、百年功力的好心人或者有没有一夜之间就能让她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江湖秘笈。”

  钟倩嘿了一声学武练拳都是苦功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便宜好事。在落魄山待久了也晓得浩然天下与家乡福地不谈仙家道法确有千百捷径可走只说武道一途没啥差别只能一点一点打熬体魄两个地方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在于有无明师指点和喂拳了至于拳谱与桩架招式讲究是有讲究不过老厨子说得好心气不到拳意就纯粹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骂他钟倩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嘛无所谓的事情只要你老厨子炒得一手好菜我就混给你看。

  陆陆续续有议事成员赶来此地。

  其中一位老妪模样的北晋国边境的淫祠神灵老态龙钟习惯性步履蹒跚瞧见了钟倩和那位青衫剑客老妪神色拘谨笑容谄媚主动与钟倩打了声招呼钟倩微微皱眉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聚音成线与自家陈山主解释起这位老妪的某些山水传闻别看瞧着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媪模样实则她在那自家山头很是威风八面的山神府礼制处处僭越只说她那尊金身彩绘神像的高度就是如今天下最高的甚至要比诸国五岳山君、几尊江渎正神都要更加巍峨占据了一条从未被发现的金矿故而是一具名副其实的“金身”耗费了不计其数的黄金老妪驭下手腕极为严酷饲养了一大拨凶悍厉鬼担任府邸胥吏就连唐铁意都要敬她几分相传早年附近一州的城隍爷带着夜游神在内一大拨城隍官吏去她那座山神府登门兴师问罪结果很快就换上了新任城隍爷补了空缺显而易见是有去无回的下场。如果不是老妪在山上的口碑实在太差北晋国朝堂内部非议不小唐铁意早就将她封正为本国五岳山君之一了。

  老妪是往道观外走去的出了大门就御风去往玉簪岛和螺黛岛分别喊来一位松籁国正统山神和一位相熟的鬼物练气士后者道号“陶者”先前曾与老妪一起参加龙袍少女“解角”的那场竹席酒局。而那位松籁国山神是高君此次重返湖山派与年轻皇帝建言为一国五岳山君各自选取一座储君山头而他就顺势当上了福地历史上的第一位储君山神事出仓促莫名其妙就抬升了山水官场的一阶神位而这次秋气湖议事因为各国小五岳山君都被排除在外了就没有任何一位山君赶来秋气湖自讨没趣反而让他捡了一个大漏得以列席议事。

  不过除了老妪喊来的两位补缺成员一同来到大木观的还有个陈平安在《人间美艳篇》唯一过目的女修孙琬琰道号“灵符”她身穿一件单色绸缎长裙小拇指上戴着长长的护甲她扫了广场一眼就直接走到一张雕刻花鸟纹的椅子那边她也不着急落座低头弯腰本就身段婀娜的女子霎时间曲线毕露对面几位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的背影丝滑绸衣有等于无反而愈发显得滚圆。

  她浑然不觉只是保持那个诱人姿势翘起手指用护甲轻轻划过花鸟纹路好似一手志怪书上所谓的画龙点睛手笔顷刻间便有一只鸟雀掠出木板叽叽喳喳清脆悦耳她转过身坐在椅子上那只鸟雀便停在她胸脯上边她伸手轻轻抚摸它的羽毛。

  陈平安依旧趴在椅背顶部只是笑着提醒身边目不转睛的钟倩“你亏得不是炼气士不然只是这一瞧就被夺去些许心神了这是修道大忌。”

  钟倩将信将疑“如此古怪?是什么术法?”

  陈平安摇头道:“登山守一法的反其道行之。”

  她秋波流转望向那位青衫剑客“道友好见识敢问山门与道号。”

  湖山派的剑仙一脉?好像除此之外人间就再无炼气士敢以陆地剑仙自诩了。

  陈平安置若罔闻。

  这个孙琬琰说不定会是福地首位符箓练气士但是她目前缺了一本“仙家真经”。

  陈平安只是仔细观察一位座椅比较靠近自己的中年文士金身精粹但是神位不高陈平安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为对方有个不容小觑的隐藏身份。

  关于此地人间的第一尊不被朝廷封正而自开天眼的金身神灵莲藕福地本土这些年争吵不休是没有定论的反正诸国朝廷都说是自家某处山水神灵、某州郡城隍爷最早现身可哪怕是高君都不敢确定到底是哪位淫祠神祇率先被香火祭祀、浸染金身而显灵。

  事实上根据落魄山那边的记录显示第一位朝廷正统之外的金身神灵正是松籁国这位金身不高不低的葺江水神宋检。

  落花院内宫花以心声试探性问道:“高掌门我们不如提前一刻钟议事?”

  高君摇头道:“时辰照旧让提早落座的陈山主等着就是了。”

  高君身穿杏黄色道袍头戴一顶师尊亲手仿制的一顶雪白莲花道冠。

  宫花嫣然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美人计根本不管用。”

  高君没有接话。

  真要说“美人计”落魄山只需让那个姓朱的“老厨子”出马就足够了。

  大概是瞧见老妪都去两座岛屿喊人了玉簪岛那边的几位“纯粹武夫”江湖老前辈也联袂赶来大木观。

  转去湖山派担任秘密供奉的臂圣程元山。敬仰楼上任楼主驻颜有术的南苑国太后周姝真。刀法宗师吴阙。

  还有两位年近古稀的江湖名宿与程元山和吴阙他们都是一个辈分的如今都已是六境武夫。

  其中一位精神瞿烁、呼吸绵长的老人名为曹逆一身黑衣同样背剑在山下有“剑仙”美誉所以老人就多看了几眼站在钟倩身边的青衫剑客。

  曹逆也是敬仰楼评出的江湖四大宗师之一属于厚积薄发大器晚成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上还是籍籍无名却是如今当之无愧的天下剑术第一人据闻剑道入神罡气离剑长达丈余单凭三尺青锋便如炼气士一般足可劾厌鬼物、剑斩邪祟。

  等到程元山看见那个头别玉簪的青衫剑客脸色微变却没有开口言语。见过两次了一次是早年在南苑国京城一次是前不久在湖山派内。

  周姝真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笑颜如花“见过陈剑仙。”

  陈平安抱拳还礼“见过周楼主。”

  周姝真掩嘴笑道:“都是老黄历了如今我就是那栋藏书楼的看门人而已。”

  他们不比地仙高君和东道主宫花只是堪堪跻身中五境所以暂时还不清楚岸边的那场变故。

  陈平安笑着点头“无官一身轻可以专心修道是好事。”

  周姝真笑容如常心中却是幽幽叹息一声如果不是身份和阵营使然她实在是不愿与这位陈剑仙走到对立面去。

  须发皆白的吴阙腰悬一柄仙家重宝的法刀虽是货真价实的纯粹武夫但是不妨碍老人重金购得一把趁手兵器。

  身材魁梧的吴阙伸手按住刀柄眯眼望向那个昔年在南苑国京城暴得大名的“陈剑仙”时隔多年终于见着真人了。

  那位名叫张箕的老妪好似大木观的知客道官一般大献殷勤她主动帮着诸位世外高人、山水同道落座。

  不对老妪知根知底的兴许真就将她当作一位没有见过世面、眼窝子浅的村野老妇人了。

  南苑国魏衍是第一个露面的皇帝到了广场既没有与周姝真言语因为这位南苑国太后已经“因病离世”了当年知晓周姝真敬仰楼楼主身份的本就屈指可数。魏衍也没有与陈平安叙旧只是默默落座略显形单形只。

  随后北晋国皇帝唐铁意与拓跋大泽一起现身其实两国边境接壤原本双方打得不可开交只是等到天时变化人间多出了神仙鬼怪这些年两国就极有默契各自按兵不动开始处理内政事务封禅五岳封正各路山水正神争夺天地灵气大力培养、拉拢和扶持炼气士某种程度上同样是一种厉兵秣马的天下武备。

  唐铁意腰间悬佩的那把“炼师”当年在南苑国京城唐铁意便是用此刀“先下一城”。

  作为谪仙人的游侠冯青白当年的天下第十人就死在与之称兄道弟的唐铁意手上被后者偷袭一刀劈出当场分尸。

  但是身为天下第一人的丁婴最终却是死在了一个谪仙人手上。

  唐铁意曾经挨了陈平安一拳。

  只是如今再次重逢唐铁意不计前嫌笑容满脸遥遥抱拳朗声道:“陈剑仙风采犹胜往昔。”

  陈平安依旧站在椅子后边趴着只是笑着点头致意。

  程元山坐在位子上忍不住瞥了眼唐铁意的佩刀眼皮子微颤老人可谓悔青了肠子其实当年这把被视为妖刀的“炼师”自动认主之人就死在程元山手上但是因为这把刀太过玄乎凶名赫赫程元山这辈子生性谨慎不敢沾惹就故意为之让其一路辗转到了唐铁意手上本来想着坑多年死敌的唐铁意一把不曾想唐铁意非但没有像那些前任一般暴毙反而得此神兵利器杀力跟着水涨船高。后来这把法刀更是成为与丁婴头上戴着的那顶银色莲花冠、南苑国京城内一袭青色衣裙、白河寺罗汉金身并列的“仙家”重宝。那会儿除了俞真意一人登山修仙可没有任何炼气士和神鬼精怪等到天地异象迭起程元山更是悔恨得要给自己摔几个耳光。

  当初成功登上城头的武夫除了“飞升”离去的人手获得一件法宝或是仙家机缘。

  比如俞真意拿到了一部金玉谱牒种秋得到了那幅五岳真形图云泥和尚获得一截白玉莲藕。

  但是种秋还担任南苑国国师期间关于唐铁意所得何物南苑国谍子始终未能刺探到任何消息。

  一位手捧拂尘满身道气的老者脚步轻灵步入广场。

  随后是一位头上簪花、身穿麻衣的草鞋“稚童”紧接着是一位丰神玉朗的年轻男子各自落座。

  随着他们的到来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广场霎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又有两位山君施展缩地脉的神通直接现身各自座位缓缓落座。

  这座天下的大五岳山君中岳郑凤洲东岳赵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怀抱南岳怀复都已到场。

  高君也现身她身边是观主宫花松籁国年轻皇帝黄冕。

  如此一来四国君主也都落座了。

  狐国之主沛湘最为姗姗来迟那么她的座位就很好找了。

  加上唯一外人的落魄山陈平安总计三十三人参与今天的秋气湖议事。

  高君站在最北边的椅子那边与南边的青衫男子她打了个道门稽首“湖山派高君恭敬不如从命斗胆落座此处。”

  陈平安站起身绕过椅子拎起长褂轻轻落座微笑道:“好说。”

  两排座椅左手边以四国君主为尊右手边以五岳山君为尊。

  然后两边依次分别是武夫钟倩敬仰楼周姝真程元山曹逆吴阙……和大木观宫花狐国之主沛湘湖山派一位龙门境练气士道号“灵符”、容貌倾国倾城的孙琬琰北晋国老妪姿容的山神张箕陶者水神宋检……

  就在此时道观大门口那边有个少年仙童神色慌张站在那边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宫花微微皱眉转头望向高君高君也有些犹豫不决周姝真视线低敛屏气凝神。

  陈平安转头望向道观门口那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人沉声道:“南苑国落第书生蒋泉要跟陈剑仙分个生死。”

  原本气氛凝重的广场顿时哗然一片。

  门口那边出现一个脸覆面具的修长身影腰间佩刀背着一只琴囊。

  此人不是声名鹊起的刀客江神子吗?怎么变成南苑国士子了?

  蒋泉摘下面具随手丢在地上众人只见他轻轻摘下背后的琴囊斜放在墙根蒋泉再从袖中摸出一只老旧钱袋和两张银票放在琴囊上边。

  蒋泉更换了一个称呼“陈先生还记得我吗?”

  眼前那个好像山中修道也无延缓岁月痕迹的青衫男子当年曾经假装是顾家子弟来见自己再送盘缠让蒋泉准备下次京城春槐。

  陈平安站起身点头道:“当然记得。”

  蒋泉沉默片刻“那你肯定还记得顾苓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蒋泉神色淡然道:“一桩旧恨私仇耽误不了诸位太久。”

  沛湘一头雾水这是闹哪出?

  难不成先前陈山主所谓的当反派不是调侃?

  钟倩揉着下巴陷入沉思依稀记得当年南苑国京城的那场设伏围杀好像确实有个精通刺杀的女子琴师率先动手?

  昔年在藕花福地关于顾苓陈平安想过三种选择最终选择了第三种三年之后再让种秋告诉蒋泉全部的真相。

  但是等到种秋离开福地来到落魄山陈平安一问才知显然是老观主动了手脚因为种秋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件事。

  蒋泉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按住刀柄“陈剑仙道理我懂江湖仇怨刀光剑影无非是生死自负仅此而已。”

  陈平安点头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周姝真缓缓开口道:“蒋泉死后敬仰楼周姝真在场所有人都可以作证就算是订立生死状了斗胆与陈山主问道一场。”

  曹逆眼神熠熠光彩“武夫曹逆愿与陈剑仙以剑相问无私仇无公愤不惜一死只想领教一下所谓的剑仙何谓剑仙!”

  陈平安微笑道:“不着急先等蒋泉拔刀出鞘再说这场比试过后在座诸位只要是愿意起身的切磋问道斗法问剑都可以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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