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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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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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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道之人有喜欢躲清静的就会有喜欢凑热闹的。

  白帝城柳道醇就属于后者。

  何况柳道醇本身就个热闹。

  毕竟在浩然天下能够跟顾清崧齐名的练气士不多的。

  曾被龙虎山大天师亲自下山镇压好不容易消停了千余年光阴柳道醇自从“出关”后改名柳赤诚貌似长进了不少貌似。

  柳赤诚这次先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到达宝瓶洲最北端再转乘一艘长春宫渡船南下他会在那座牛角渡下船走一趟落魄山。

  今天柳赤诚离开屋子来到船头凭栏而立假装听不见那些窃窃私语渡船上有酒肆饭馆柳赤诚经常露面习惯了。

  身为琉璃阁主人白帝城城主的小师弟先前柳赤诚谨遵师兄法旨尽心尽力辅佐师侄傅噤一起选址创建下宗。因为整座白帝城都被师兄“一分为二”了分家产到了小弟子顾璨手上的明显要远远少于大弟子的傅噤柳赤诚对此当然是乐见其成他又不嫌自家“上宗”兵强马壮、家底深厚顾璨那个宗门就只能算是祖庭“正宗”白帝城的“下宗”了所以面子里子都在他跟师侄傅噤的上宗这边。

  他这次忙里偷闲重返宝瓶洲故地重游百感交集。

  曾经在一处荒废寺庙内挨过某人一剑。

  后来在那清风城许氏的狐国地界又跟一个出自骊珠洞天姓李的读书人起了一点小冲突。

  没什么都是不打不相识。

  师兄还是很照顾自己的选择让师姐韩俏色辅佐顾璨若是让他跟在顾璨身边柳赤诚就要装死了。

  师兄你只管清空整座白帝城将所有谱牒修士和闲杂人等都驱逐出去但是只要那座琉璃阁还在白帝城师弟我人就在老老实实继续陪着师兄你一起修行就是了。

  如今身穿一件粉色道袍的柳赤诚简直就是招摇过市完全不介意被认出身份。

  因为师姐韩俏色前不久泄露了一桩天大的内幕给他一封密信就三个字。

  师兄三。

  柳赤诚当时拿着密信浑身颤抖热泪盈眶简直比自己接连破境跻身飞升还高兴啊。

  本来自觉如今境界不太行的柳赤诚就又觉得我可以、我很行了。

  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别说是浩然九洲了西方佛国青冥天下十四州都去得!

  小小宝瓶洲能奈我何?

  当年在此随手收了两个弟子柳赤诚这些年差点给忘了。

  这趟游历宝瓶洲柳赤诚主要还是要跟自家兄弟陈平安叙叙旧。

  上次在鹦鹉洲张直开设的包袱斋里边陈山主手边没有现钱就跟他和酡颜夫人都借了点神仙钱钱是不多但是亲兄弟明算账所以这趟登门你小子如果误会我是讨债那你陈平安就这么认为好了。

  在先前那艘跨洲渡船上边柳赤诚新认识了几个道上的朋友他们相约一起换船南游骊珠洞天旧址。

  柳赤诚之所以离开屋子是因为按照册子上边的记载前边有一片云海常年凝聚不散山上渡船驶入其中讨个好兆头美其名曰“撞大运”。

  一拨男女修士陆续来到柳阁主身边众星捧月甘当绿叶一位玉璞境和几个地仙他们都是中土神洲各自家乡小有名气的练气士顾盼自雄谈笑风生。

  人堆里当然还是一身粉色的柳赤诚最为引人注目。

  聊来聊去除了文庙封正五岳山君一事肯定绕不开年轻隐官和落魄山。

  柳赤诚在言语之中每每提起陈平安总是云淡风轻的神色拉家常一般的口气一口一个我与陈山主是相识已久的挚友。

  记得我们刚认识那会儿陈山主刚刚离开家乡虽然背剑实则当时尚未练剑学拳也才初窥门径指点过一些拳法桩架……

  陈平安那会儿不善言辞比较沉闷不过我柳某人早就看出他日后成就必定不凡了时常请他喝酒……

  那会儿还是草鞋少年的陈平安经常一边喝着我的山上酒酿一边听我说山上掌故听得入神。

  说得那拨中土修士就跟听天书一般。

  因为他们实在无法想象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竟然也有好似给人当跟班、蹭酒喝的惨淡岁月?

  就在这条渡船上有个穿着棉袄、头戴老旧貂帽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大神色木讷在市井不显眼在这里却跟柳赤诚差不多。

  但是比起鱼龙混杂的仙家渡口山上渡船就像个筛子筛掉了很多希冀着在神仙堆里“撞大运”的江湖骗子毕竟想要乘坐渡船得给出实打实的几颗神仙钱像落魄山现任看门人的仙尉道长就被筛掉了偶尔路过渡口也只是看那渡船的起起落落长长见识。所以这个汉子在这条长春宫渡船上哪怕衣着穷酸反而没有不长眼的敢去招惹。

  正是骡马河当代家主柳勖元婴境剑修。

  上次在京城与陈平安喝过酒袁宣几个已经回北俱芦洲了柳勖要走一趟老龙城苻家就独自继续南下。

  本来没打算专程跑一趟落魄山但是袁宣在返程途中就寄了一封密信给柳勖说家族那边刚刚确定一事天大的喜事!

  袁一掷竟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她什么都没有做就已经在一夜之间脱离作祟梦魇的袭扰了!

  困扰她百年之久的梦魇仿佛一瞬间就消失无踪。

  都无需袁氏请高人勘验此事因为袁一掷在睡了个香甜至极的“无梦”饱觉之后元婴境瓶颈松动她已经开始正式闭关。

  在信上袁宣让柳勖转告陈山主不管袁一掷这次闭关成功与否三郎庙近期必有重谢!

  所以柳勖就打算去一趟落魄山帮忙把话带到。

  至于那个穿粉色道袍的骚包货色柳勖一眼就认出对方身份了加上后者身边围着一堆捧臭脚的说话都没个忌讳的柳勖就觉得不是一路人再者柳勖不敢确定柳赤诚言语内容的真假就打算见着了陈平安再问上一问说实在的柳勖心底觉得如果陈平安真认识这么个朋友还是好朋友那就挺磕碜的。

  一艘渡船驶入白云中。

  所谓的仙家胜景酒鬼抿两口也就过去了。

  柳赤诚这帮人之后在渡船酒肆又见着了那个棉袄汉子依旧是独自喝闷酒有人拼桌也无所谓有花枝招展的女修眼光独到她觉得这汉子指不定就是条大鱼就拎着酒壶坐在桌边主动套话柳勖喝了一碗酒从袖中摸出两颗雪花钱报了自己在渡船屋子的悬挂木牌名称说自己就这么点闲钱。女修闻言愕然恼羞成怒端起酒碗就泼过去柳勖只是低头躲过酒水她已经起身离去。

  其实真计较起来不怪柳勖不解风情唐突佳人要怪就怪他所住房间是这条渡船最便宜的那种屋子而且住着好几个人。

  柳赤诚觉得有趣就举起酒碗遥遥示好。

  柳勖看了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喝酒。

  柳赤诚也不以为意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这天正午时分渡船终于临近披云山。

  上次跟随顾璨一起去往槐黄县城觉得水深柳赤诚就没敢多逛。

  如今再看那座云遮雾绕的小镇轮廓觉得也不是太大巴掌大小的地盘。

  渡船在牛角渡缓缓靠岸轻微颠簸几下就已经停泊稳当。

  柳赤诚走到楼船甲板这边伸了个懒腰。

  人流中柳勖揉了揉老旧貂帽双手插袖稍稍侧着肩头贴着栏杆走着好给人让路。

  就在此时整座牛角渡才下船和即将登船的都开始转头望向同一处。

  一艘堪称庞然大物的跨洲渡船风驰电掣而至从一粒芥子大小蓦然变成碗口大再一瞬间就靠近旧骊珠洞天地界上空眨眼功夫就需要众人仰视这艘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一座牛角渡被巨大渡船裹挟得云雾翻涌山风阵阵天地灵气激荡不已。

  风鸢渡船的船头栏杆上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双手抱着后脑勺两只雪白袖子自然垂落。

  柳勖眯眼却是望向风鸢渡船的更高处。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打了个响指。

  下一刻原本阳光普照的整座渡口陷入黑夜一般一艘体型比风鸢渡船更为巨大的“渡船”撤掉障眼法如山岳压顶一般现身牛角渡。

  这艘“渡船”高高立起一杆大纛正面写“青萍剑宗”反面写“丙丁”天风吹拂猎猎作响。

  剑舟!

  竟然是一艘传说中的大骊剑舟!

  大骊王朝曾经联手墨家打造出来两种堪称镇国之宝的战场利器一种是能够运载大骊数万铁骑的山岳渡船第二种就是号称需要建造总计六十条、但是直到战争落幕都只见到四十六条的大骊剑舟!每一艘剑舟都以“六十甲子”其一命名。

  在老龙城一役结束之后之后的北方直至大骊陪都和大渎战场外界粗略统计剑舟先后坠毁三十余条但是大骊王朝最恐怖的地方在于在最后一场陪都地界的大规模战役当中剑舟同时出动了五十余艘!

  至于每一艘渡船的高昂造价外界根本无法估算。只说一事就知道每艘大骊剑舟是如何天价了世间每一枚兵家甲丸都是价格不菲的山上重宝而一艘剑舟如练气士就像披挂着一副兵家甲丸生成的法袍。

  至于钱是怎么来的。

  都是从宝瓶洲而来。

  从大骊王朝当年那间御书房内从国库到所有上柱国姓氏满朝文武再到山上门派山下显贵一洲山河。

  叫苦不迭?怨声载道?不曾有。当年一国即一洲的大骊王朝至少明面上没有只因为国师是崔瀺。

  那些外逃、或者说往别洲迁徙的仙府门派和巨富豪族大骊王朝没有拦阻如胖子瘦了一圈而已吐出来不少。

  等到尘埃落定这拨人也有悄悄返回宝瓶洲的只是暗中又瘦了些。只说大渎以南诸国为何那么闹腾这拨人中不愿花钱的没少推波助澜。

  柳赤诚瞧见了渡船那边白衣少年身边有个腰悬狭刀和银色酒葫芦红衣女子李宝瓶。她有个大哥叫李-希圣读书人好像说是要跟师兄下棋……

  渡口这边还有身材魁梧的君倩一个眉眼清秀的貂帽少年柳赤诚听师姐韩俏色提起过一桩趣闻当时觉得很滑稽现在柳赤诚不太笑得出来因为对方是白也……

  以及站在君倩身边还有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止境武夫裴钱而裴钱身边还有个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符箓于玄……

  李槐柳赤诚也认出来了。十万大山那个老瞎子的既是开门又是关门的弟子听师姐说过老瞎子是求着此人当徒弟的……

  何况儒衫青年身边的那头狐魅记得当年在大海中的歇龙台柳赤诚更记得她当年是跟在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身边后者对师兄是直呼其名的。

  柳赤诚咽了口唾沫扯了扯粉色道袍的领口哈哈亏得我与陈隐官是相逢莫逆于心的挚友。

  好巧不巧就在此时一位满脸红光的地仙修士问道:“柳阁主我们何时去落魄山找陈山主喝酒真能喝着青神山酒?”

  白衣少年笑嘻嘻望向柳赤诚君倩和白也那边他们也开始朝柳赤诚这边看来尤其是那个叫裴钱的开始斜眼柳阁主。

  ————

  秋气湖水边陈平安跟袁黄借了一根鱼竿和些许酒糟玉米。

  姗姗来迟的钟倩无意间瞥见湖边那个青衫身影身形长掠赶来到湖边这边蹲着疑惑道:“陈山主你怎么没去大木观反而在这里钓上鱼了?”

  陈平安笑道:“晚点再去省得在那边碍人眼。”

  钟倩点点头说道:“是这个道理。”

  钟倩懒得用那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

  这位金身境武夫是公认的天下武学第一人。只因为年轻又不是炼气士所以名气没有湖山派高君那么大。

  但是别看吴阙在那玉簪岛酒局上一口一个娘娘腔让那老家伙当着钟倩的面说说看?

  钟倩脾气是好唯独这件事上最好管住嘴巴。钟倩在跻身七境之前几乎所有动手都是因为对方嘴巴不干净。

  钟倩问道:“朱老先生没跟着来吗?”

  陈平安笑道:“钟宗师你可以啊当是身边带个厨子一起游山玩水呢?”

  钟倩咧咧嘴“吃过了朱老先生的饭菜把嘴巴养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黄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钟倩。

  那位乞花场山神娘娘看出点眉目了其余两张符箓得买?

  钟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轻人问道:“你是?”

  乌江言简意赅说道:“乌江刀客。”

  钟倩点头道:“年轻有为久闻大名。好好练刀争个第一。”

  乌江绷着脸“好说。”

  跟我装啥装江湖前辈看在都是陈剑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什么。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层稍微屏气凝神再看天地间的活物便是新鲜事了能够依稀瞧见某些气息流转的路线。

  袁黄开口问道:“你就是钟倩?”

  钟倩答非所问竖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黄。任侠意气快意恩仇跟古书上写的人物一样。”

  袁黄笑道:“不敢当。”

  陈平安帮忙介绍道:“旁边那位是叠叶山乞花场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绿腰。”

  钟倩一本正经道:“以前没听说过以后只要路过肯定去你那边山神庙敬香。”

  山神娘娘莞尔一笑柔声点头道:“好说。”

  钟倩到底是钟情人的名树的影当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号不是开玩笑的。

  秋气湖岸边鱼龙混杂的“游客”纷纷赶来此地既有凑上前来聊几句的也有遥遥抱拳自报名号的。

  一来二去钟倩身边就围了不少人武夫和炼气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总不好拉下脸赶人钟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陈山主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示意无所谓你只管聊你的我顺便听些山水趣闻。

  聊得热火朝天期间那位青衫钓鱼客插了几句话都没人搭理继续各聊各的钟倩便有些局促不安倒是不怕陈平安生气毕竟陈山主的肚量就摆在那里可这种事情要是弯来绕去被小米粒听了去那以后在落魄山的饭桌上他不得被调侃个把月拿来当下饭菜和佐酒菜?就说陈灵均能饶过他?还有那个好像当什么编谱官的白发童子只差没在额头上刻“我乃隐官大人天字号狗腿”的家伙能放过自己?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这不是柳诗仙嘛怎么来了。”

  河边来了个棉袄男子跟个鬼似的悄无声息就靠近了这边。

  柳勖黑着脸蹲在一旁说道:“袁一掷解决掉那个麻烦了袁宣让我跟你道声谢三郎庙承诺必有报答。”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回事我什么都没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掷开始闭关了看样子把握不小。”

  陈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陆沉的手笔了但是陈山主用膝盖想都知道陆掌教一定憋着坏就不知道何时何地何人会闹一出。

  柳勖问道:“你跟柳赤诚很熟?”

  陈平安点点头“很早就认识了确实很熟。”

  柳勖摇摇头。

  陈平安笑道:“他现在就在山上?”

  柳勖点点头“先前同乘一条渡船来时路上意气风发这厮就差没跟人直说是你少年时的拳法、剑术师父了结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吓傻了。”

  陈平安说道:“是他的作风。”

  因为双方闲聊都没有用上聚音成线或是心声言语的手段所以某些个有心人听过就算了什么三郎庙袁一掷柳赤诚的都是一些听都没听过的道场和人物。至于那个不知姓刘还是柳的是“诗仙”?柳勖以心声问道:“听说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个金丹境不跟玩一样单手对敌都担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陈平安点点头“她暂时境界不高以后大道成就不容小觑。”

  柳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别太心软了。”

  陈平安忍住笑使劲点头。

  柳勖没好气道:“他娘的我就算没进避暑行宫又如何朋友建议爱听不听。”

  陈平安抱拳摇晃道:“听怎么不听必须听!”

  柳勖说道:“我在宝瓶洲这边忙完正事可能会绕路先去趟扶摇洲有没有需要我捎话的?”

  陈平安点头道:“让玄参他们可以撤了再帮我道一声谢记得提醒下次来落魄山做客就别带礼物了。”

  柳勖一时无言沉默片刻起身说道:“你家山上太热闹了我不习惯就不待了。”

  陈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龙城你可以找范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陈平安满脸不信任。

  陈平安气笑道:“我亲自介绍给柳诗仙的朋友能跟柳骚包一样?”

  柳勖点点头“如此最好坑刘景龙一个就够了。下次到了我家记得找我喝酒。”

  陈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听袁宣说过如今北俱芦洲上杆子要把闺女、弟子嫁给骡马河柳剑仙的家族、仙府不计其数。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脚边一颗大石子到湖内就这么走了。

  陈平安大骂道:“柳诗仙你咋个这么欠呢说轻了是不知好歹说重点你这就叫忘恩负义没有我谁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对着那个阴阳怪气的二掌柜抬臂竖起一根手指。

  钟倩聚音成线问道:“陈山主这位是?”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的老主顾姓柳是北俱芦洲剑修其实很有钱花钱却很节省。”

  钟倩转头看了眼柳勖点头道:“看得出来。”

  陈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钱还是瞧出抠搜了?”

  钟倩说道:“有钱。”

  陈平安奇怪道:“怎么看出来的?”

  当年在酒铺那边只说第一眼陈平安还真没看出柳勖是骡马河的少当家事实上如果不是酒铺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当个杀猪都嫌刀快的穷光蛋了。

  钟倩说道:“老话不是说了清贫是读书人顺境节俭即是种田人丰年。这位柳剑仙戴着磨损厉害都不舍得丢的老旧貂帽一看就是个既清贫又节俭的这不是有钱是什么。”

  陈平安咦了一声“钟宗师可以啊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怎么在山上你不多聊几句?”

  难怪在落魄山待得那么乐在其中。

  钟倩说道:“在咱们山上我又不常出门每次到了饭桌上吃饭夹菜喝酒还来不及聊啥。”

  陈平安气笑道:“你也够不要脸的什么‘咱们’山上?你暂时就是个客人。”

  钟倩啊了一声“山主咱俩熟归熟我对你敬佩归敬佩可这话我真就不爱听了怎么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经归我的那栋宅子里都做好几缸子的冬腌菜、豆腐乳和臭鳜鱼了。”

  陈平安突然骂了一句娘娘腔。

  钟倩嘿嘿笑着“我又不生气。”

  结果陈平安又骂了一句。

  钟倩还是满脸无所谓。

  陈平安这才微笑道:“以后别在意这个混账说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别手软但是你心里边别当回事。”

  钟倩嗯了一声。

  沉默片刻钟倩轻声道:“陈山主我要是个女人……”

  “打住!”

  陈平安霎时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吓得差点丢了鱼竿就跑路。

  钟倩哈哈笑道:“陈山主你这个道理说得好没道理。”

  陈平安揉着下巴似乎在思考某个问题。

  这下子轮到钟倩心慌了只得赶忙澄清道:“陈山主一句玩笑话千万别当真我可是喝过花酒逛过青楼的江湖上相好的红颜知己都不止一两个要不是当年闹出那桩风波必须逃命我早就成亲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见见她们说句不夸张的她们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条肤白貌美大胸脯腚儿……”

  陈平安回过神笑道:“没事方才有点分神了。当年在酒铺你这种玩笑话就是毛毛雨。”

  一位气态雍容的男子来到岸边笑着抱拳道:“见过陈先生。”

  南苑国太上皇龙门境瓶颈炼气士魏良。

  他身边跟着一位在螺黛岛落脚的龙袍少女。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好久不见。”

  魏良以心声说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这些年一心想要与陈先生寻仇。”

  陈平安说道:“是当年南苑国进京赶考的那个状元巷读书人?”

  魏良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那个龙袍少女眼神熠熠问道:“你就是当年那个大闹南苑国京城、城头手刃丁婴的陈剑仙?”

  不都说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驻颜有术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还童眼前这位曾经的少年剑仙怎么回事都已经双鬓微霜喽亏得面容不显老。

  陈平安置若罔闻。

  她眨了眨眼睛“喂问你话呢为何装聋作哑。”

  魏良板起脸训斥道:“休得无礼!”

  她撇撇嘴。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国的太上皇这个青衫男子无非就是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钟倩看了眼似有龙状形象盘绕肩头的魏良还有他身边那个据说好像是山间四脚蛇、田里拜月鳝、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龙袍少女。钟倩现在可以确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条炼形成功的青蛇。事实上钟倩的这份眼力跟跻身金身境武夫关系不大与他天生擅长“望气术”有关。

  龙袍少女故作惊讶哇了一声“钟倩钟大宗师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钟倩笑道:“客气啥小姑娘喊我一声娘娘腔好了。”

  龙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杀气。”

  乌江使劲绷着脸若非听说这个小娘们是个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乌江早就起身言语了。

  陈平安始终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带来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骜是我疏于管教了。”

  陈平安哦了一声。

  魏良解释道:“她说话随意惯了回去之后我一定严加约束。”

  言下之意就是众目睽睽之下陈先生好歹卖我一点薄面。

  陈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还这么眼珠子长在天上私底下是怎么个桀骜不驯可想而知。管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啊。”

  魏良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龙袍少女眯起一双狭长眼眸自己只是说了几句话这位据说是“老天爷”的陈剑仙就要打打杀杀不成?

  陈平安骤然提竿一条鱼线响起破空声响瞬间裹住龙袍少女的脖颈再一个抛竿就将后者“打窝”了。

  龙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冻冰”的湖面上当场晕厥过去。

  陈平安面带微笑道:“未能争过高君第一个结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罢了还敢有脸怨我?魏良落魄山给你脸了?”

  魏良满头汗水立即低头抱拳弯腰“魏良不敢!恳请陈山主息怒……”

  “这场大木观议事你魏良就别参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国皇陵道场。”

  陈平安将鱼竿放在脚边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见。

  一袭长衫外罩青纱法袍背夜游剑。

  魏良不敢抬头颤声道:“谨遵山主法旨。”

  钟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们落魄山那也是见过大世面的。

  乌江暗自点头确是陈剑仙如假包换!

  袁黄有些头疼觉得画匣内的那张符箓好像有点烫手。

  乞花场山神娘娘瞪圆一双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于先前那拨围着钟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亡羊补牢还来得及吗?

  大地震颤如平地起雷罡风强劲岸边众人皆是后退不止。

  只见秋气湖岸边至湖心大木观之间剑光长掠如挂青虹。

  ————

  狐国。

  一处密室内粗如手臂的红烛燃如坠泪。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哭泣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最终动静越来越小。

  狐国掌律一脉修士主要成员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开始拷问一个勾结外人的叛徒。事关重大由不得他们不上心。

  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可怜女子双手双脚都被钉在墙壁上。

  脚上一双月牙白绣花绣鞋早就湿透了灌满了鲜血。

  她是一头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国去外边的红尘历练道心但恰恰就在这个期间她竟然胆敢背着护道人的师门长辈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练气士数次将狐国情报往外传递。

  除了正在被挂在墙上行刑的犯人一个手持烙铁插入火盆的年轻男子宽敞密室内搁放两张桌子其余掌律一脉修士都坐着。

  狐国掌律是位腰杆挺直的老妪手持一柄铁杆拂尘习惯性攥住拂尘那团丝线发出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响。

  老妪必须亲自负责这场审讯此刻她脸色铁青难看至极国主前脚才走就闹出这桩丑事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老妪死死盯住那个活该被千刀万剐的女子实在是胆大包天竟然连“有青衫客昨夜造访国主别业” 这等机密都敢往外传当真是不知道一个死字怎么写的吗?

  若是被落魄山那边知道了此事别说她这个当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国主沛湘都撇不清关系连累整座狐国都要遭殃!

  老妪这张桌上有狐国女修负责提笔记录其实纸上就没写几个字她身边坐着一个专门职掌刑罚的老头子是个上了年纪的男狐境界不高连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这家伙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国掌律老妪的器重他从不外出实在是一座狐国里边牵来带去的仇家太多。

  他当然每次都是秉公办事可问题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层皮的他们都不会这么觉得啊。

  他这辈子对待修行破境什么的资质不行他也没什么追究独独好这一口每有心得都会一笔笔记录在册。

  老人在这里如鱼得水出去做什么形形色色各种脸庞、身段、风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这边也见过嘛。

  掌律祖师答应了他以后阳寿尽了成了鬼会帮他聚拢魂魄换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继续在这边待着了。

  另外一张桌子就坐着两位与这间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国她们俩都是那座出类拔萃的好看。

  正是国主沛湘的两位得意弟子罗敷媚和师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暂无道号她被师尊沛湘昵称为小腋。

  师姐罗敷媚道号“羽调”小名丑奴儿。罗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经是龙门境在狐国祖师堂是有位置的。

  一来地仙寥寥无几再者罗敷媚还有个隐蔽身份她是狐国掌律祖师的副手管着谍报。偶尔也会练练手亲自审问违禁修士。

  当年清风城许氏远销一洲的狐皮符箓美人作为符箓材质的狐皮此物由来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蜕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鲜血淋漓剥下来的崭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国山头林立分出多条师承不同的道统法脉相互间关系不和私底下斗法的死伤算什么甚至常有动辄牵连数百狐族练气士的战事那会儿的国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势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行了何况其余几脉山头真正的幕后人不是清风城许氏的某个老东西就是那个心肠歹毒的清风城主妇。

  所以清风城许氏也从不管这些狐国内部的厮杀杀来杀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张张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钱吗?

  反正只要这座英雄冢温柔乡的大门一直开着狐族成员就可以一直开枝散叶来此游历的外乡文人骚客山上练气士多如过江之鲫床笫之欢贪恋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钱每有纷争总是他们先死。历史上甚至出现过两次狐国境内“人满为患”的境况倒是也不麻烦清风城就让狐国内部来了两场战事相互间杀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脉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盯着那个受刑的女子认得平时遇见了少女都会喊对方一声宋姐姐闲聊几句。

  在丘卿看来宋姐姐是一个性格开朗、模样温婉的女子不该被挂这么在墙壁上挑断手筋脚筋的她身上被滚烫的铁烙印了很多地方惨不忍睹触目惊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发着一种肉焦了的气味。

  她跟师姐罗敷媚不一样今天来此属于职责所在不得不来。

  至于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罚手段她谈不上畏惧少女只是安安静静看着整个过程也从不觉得毛骨悚然只是内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这些画面少女就不会觉得反胃恶心之类的让本来等着看好戏的师姐就很惊讶说她是个热脸皮冷心肠的可造之材。

  罗敷媚单手托腮显得很心不在焉低着头用大拇指轻轻蹭着其余手指的指甲盖是她来牢狱之前才刚染的蔻丹。

  是狐国自家秘制的好东西采撷百花女子涂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么春药都管用是修行房中术的极佳补物故而山上山下都愿意花大钱购买。小小一盒以往清风城的市价能卖十几颗雪花钱呢而且有价无市。

  明面上那个松籁国湖山派连同高君在内总计拥有十六位炼气士在福地之内属于独一份的声势和家底。

  在这座上等福地别的门派势力什么的什么山君神灵、帝王将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视湖山派。

  狐国可不需要。

  只有一个金丹坐镇山头的湖山派算得了什么。

  狐国祖师堂抽出半数修士去那边做客都不用国主沛湘跟着恐怕就可以让湖山派成为老黄历了。

  老妪沉声问道:“宋嘉书还是不说吗?反正都是死路一条死得舒服一点不好吗?”

  墙上那个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经说不出话来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为这座牢笼的东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跃跃欲试“胡掌律不如让我来?”

  徒弟本事不济他这个当老师傅的抖搂几手绝活得把面子挣回来。

  尤其今天罗敷媚那个骚娘们也在场这让他愈发兴奋不已总觉得比起床榻上厮杀还要来得带劲此间妙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当然了他也不敢让罗敷媚知道自己的这个癖好。或者是她其实知道一样喜欢?嘿管他娘的那头体态丰满的骚狐狸知道了却不说破是最好就当是一场同道中人的调情了。

  老妪转头望向隔壁桌子“罗敷媚怎么讲?换你来?”

  罗敷媚略显惊讶啊了一声抬起头扫了一眼“我还以为完事了呢。”

  其实除了第一封密信内容不详之外宋嘉书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经狐国被截获了之后几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罗敷媚帮忙代写。

  先前那封交给罗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话的文字显而易见她跟那位奸夫之间存在着一部“祖本”书籍需要第三者翻译书籍才能破解内容。

  但是难不住最喜欢读杂书的罗敷媚。

  用师尊的话说我家丑奴儿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宋嘉书的闺房内藏书不多也就那二十几本都在她外出之时被掌律一脉修士悄然入室记录书名一些属于孤本的偏门书籍就一本本将内容抄录在册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罗敷媚手上。此外宋嘉书所在道脉的那几部道书秘笈罗敷媚也算没有白忙活一场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脉山头的数种秘传术法罗敷媚跟那位管着狐国钱袋子的前辈狐仙信誓旦旦保证不学对方当然不信罗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过绝不外泄秘术一事罗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还想着多花费些功夫和心思她得亲自去湖山派那边找点线索不曾想宋嘉书这家伙也太蠢……或者说痴情了又或者说是对方也太贪得无厌了?既要睡她的身子还要一种狐国的秘传术法?买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财两得哩。

  可如此一来实在是太没有难度了。

  罗敷媚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很失落这么简简单单就破案太没意思。

  退一万步说即便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就剥了那个叛徒的皮由她罗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门一趟去松籁国逛一圈她不信钓不出湖山派那条大鱼。

  虽说宋嘉书跟那个男人属于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但是这种试图窃取别家道场机密内幕、灵书秘笈等行径在浩然天下一向属于山上大忌只要证据确凿是可以兴师问罪的撕破脸皮大打出手都算师出有名占着理呢。

  等到罗敷媚站起身那个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妪明显松了口气还有那个行刑的男狐也将烙铁放回火盆。

  罗敷媚走到火盆旁边蹲着伸手取暖一般抬头望向那个钉在墙上的女子轻轻搓手柔声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不爱身辛苦修来的洞府境哩也不晓得珍惜几分偏要欺师灭祖连累一大窝子。你的师父几个师姐师妹还有上次为你护道的总之他们一个个谁都别想跑。尤其是你的师父总喜欢背地里嚼舌头骂了我好些难听的话怎么就不谙床笫事啦我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啊仔细看仔细听都用心学着呢。”

  女子嗓音沙哑闷出些动静可惜含糊不清谁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内容很好猜了无非是求着罗敷媚不要牵连别人。

  罗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书跟前抬起一只脚轻轻踢着后者脚上被鲜血浸染的红色绣鞋罗敷媚抬起一只手翘起手指晃了晃再换一只手伸出去双指捻起可怜女子的眼皮子罗敷媚踮起脚尖柔声笑道:“睁眼瞧瞧我的指甲颜色跟你的绣鞋是一模一样的颜色。等着吧你的那个情郎也会瞧见的到时候我会带着你的这双绣花鞋等他看过之后再一点一点剥下他的皮从眉心处开始撕开将他翻转身一路绕去后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儿那边再岔开道路双手扒拉哗啦一下停下动作问他疼不疼……”

  “我只是比较好奇那个骗了你身子的与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缠也罢他是怎么个山盟海誓、对你许诺的我猜是那个男人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和斩钉截铁的口气一定让你活着叛出狐国在湖山派躲着成了道侣白首同心携手修行?”

  “对了你是咱们狐国最精通扶龙一脉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这本秘本对了你天生就该去龙床翻云覆雨的那就是他会帮着你改头换面喽?送你去松籁国皇宫当妃子与那如今还年轻的帝王日夜欢爱一具胴-体作盘龙状?怀上龙子?当了皇后?只是陪男人睡睡觉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尔累了就让男人趴在你身上动一动可劲儿鞭挞娇-喘连连欲语还休如泣如诉是说着莫要怜惜妾身还是故作开口求饶?”

  言语之间罗敷媚可一点没闲着只见她动作轻柔用指甲在宋嘉书身上多处扯开一点小口子。

  满脸血污的女子嘴唇微动却被罗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说与不说重要吗?反正那个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从湖山派那边讨还一道秘术才算不亏本。”

  这位道号羽调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热“若是帮着狐国增添两本道书就赚到了。”

  老妪犹豫了一下说道:“只要宋嘉书愿意开口说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罗敷媚转头满脸戾气怒斥道:“你这个不中用的老东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刹那之间罗敷媚就止住话头竟然瞬间脸色雪白莫名其妙开始浑身颤抖起来。

  原来牢狱做摆设的栅栏外边站着一个双手插袖的男人面带微笑看着她。

  顺着罗敷媚的视线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辙变得惨白无色。

  一身雪白长袍头别一枝金簪。

  男人笑着抽手出袖手掌朝罗敷媚那边递出嗓音温柔微笑道:“我就是看个热闹瞧瞧狐国是怎么执行家法的你继续。”

  罗敷媚二话不说僵硬转身面朝那个男子她当场跪在地上同时以心声提醒师妹“丘卿!不想死就赶紧跪下!”

  丘卿赶紧跟着师姐一起跪下。

  这个由青衫换成白袍的“陈平安”不理睬罗敷媚和丘卿只是望向那个墙上的女子问道:“想活吗?”

  女子轻轻摇头。

  陈平安问道:“想死?换取旁人不被牵连?”

  女子微微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我帮你一把?”

  女子再次点头开不了口说不了话但是她那双流淌着血泪的眼眸就是那么看着那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古怪男人。

  在这个陈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气无几灵气涣散黯然无光但是在这一刻只有他看得见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陈平安点头笑道:“原来是你本以为是丘卿来着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从现在起你换个道号就叫粹白。若是因为这个那个真正的粹白在狐国就不出现了那她本来就当不起这个道号。”

  伸出手陈平安双指将一根金色丝线捻住轻轻一扯果然长线另外一端“坠着”高君二字。

  宋嘉书其实没有什么情郎她当年就只是历练途中见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闲话高君指点了她一番她就对那位湖山派掌门心神往之愿意主动泄露狐国内幕给湖山派。

  不过也算“情郎”?

  陈平安走到罗敷媚身边“起来吧还有丘卿都别愣着了。”

  罗敷媚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头沉声道:“奴婢不敢起身。”

  陈平安说道:“无非是各司其职求其放心。罗敷媚你不用紧张以后狐国的掌律祖师多半是你了沛湘那边我会帮你打声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跻身金丹。”

  罗敷媚这才战战兢兢站起身身体紧绷动作僵硬施了个万福。

  依葫芦画瓢丘卿跟着师姐照做就是了。

  陈平安说道:“问一句跟谁学来的本事。”

  罗敷媚颤声道:“没人教这些歪门邪道是奴婢自学的。”

  陈平安微笑道:“那你岂不是天赋异禀?”

  罗敷媚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问道:“方才只救师妹不救其余掌律一脉成员死道友不死贫道又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罗敷媚小心翼翼说道:“以前狐国就是这种烂风气啊何况奴婢……也想富贵险中求早些当上掌律。”

  陈平安笑道:“富贵险中求都在险中丢。这些老话最麻烦的地方就是只传一半口口相传误人子弟。”

  罗敷媚点头道:“山主教诲奴婢记住了定然铭记在心。”

  学得还挺快。

  一听到罗敷媚说出“山主”二字密事内一众狐国修士老妪领头都纷纷下跪补上礼数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说昨夜在沛湘别业庭院内像罗敷媚这么胆子不算小的都想着能不见那位山主就别见了她还是国主沛湘的嫡传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师堂成员之一。

  那么密事内这些听惯了陈隐官事迹的狐族练气士终于真见着了那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胆子又能大到哪里去。

  那个负责提笔记录的狐族女修就已经被吓得满脸泪水却不敢哭出声额头点地满身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陈山主身形已经消逝不见。

  结果罗敷媚就故意站在那边与“陈山主”继续闲聊着她没忘记正事转身将那个狐国叛徒从墙上放下。

  等到师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罗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搀扶着“粹白”她又聊了几句这才咳嗽一声“都起来吧山主走了。”

  虚惊一场有惊无险。

  对某些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一场不小的富贵至于今儿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笔足可让说者眉飞色舞、听者艳羡不已的谈资?

  罗敷媚将宋嘉书搀扶到桌边坐下手脚布满钉子、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瘫软靠着墙壁。

  “宋嘉书以后就我该称呼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祸得福运气最好的一个了说实话我很羡慕你嫉妒得现在就想把你的皮给剥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以后要是敢辜负陈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会千方百计不计代价也要把你宰了。”

  “别当哑巴啊好歹吱个声点个头。”

  宋嘉书只是死死盯住这个心狠手辣的罗敷媚。

  罗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当你同意了。”

  宋嘉书只能是手指微动依旧没办法抬起手。

  罗敷媚扯了扯嘴角满脸讥讽身体前倾伸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反正跟宋嘉书的传道人还有高君都有些关系。

  宋嘉书默不作声。

  罗敷媚身体后仰笑着伸出手指在她胳膊上的一颗铁钉上边轻轻一敲宋嘉书顿时吃疼不已罗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将宋嘉书带离牢狱送回自己住处养伤师妹丘卿忙前忙后她给宋嘉书喂下几颗丹药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钉子再准备了一桶药水和几瓶珍贵的狐国秘制膏药罗敷媚跪坐在绣凳上打开一本册子哼着曲子开始提笔书写今天的见闻详细记录那位年轻隐官现身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

  空无一人的沛湘别业。

  陈平安缓步行走其中。

  其实这座莲藕福地暗藏玄机完全可以视为“两座天下”。

  但是就连沛湘暂时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当年跻身金丹曾经御风巡游天下依旧未能察觉真相。

  只因为当年崔东山让隋右边将一把梧桐树交给姜尚真后者在桐叶洲容纳了百余万人的逃难流民而地仙练气士与他们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孙们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当年姜尚真在福地两处僻静地带让玉圭宗和云窟姜氏两位精通阵法的供奉圈画出了两大块距离遥远的地盘设置山水禁制安置这么多的难民让他们各自在方圆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却与世隔绝。福地内部只有南苑国太上皇魏良知晓此事。因为当年“护送”这些桐叶洲人氏进入福地避难的时候除了一大批云林姜氏子弟隋右边鸦儿和剑修曹峻还有魏羡这个南苑国开国皇帝亲自率领的一万精骑负责“开道”。

  虽说莲藕福地已经与落魄山紧密衔接在一起若是带离那把桐叶伞就会伤筋动骨损耗一大笔神仙钱但是陈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来那场祖师堂议事中让崔东山和小陌带着桐叶伞去往桐叶洲只要愿意回故乡的就都可以离开福地重返桐叶洲故国山河当然愿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这边很快就会撤掉山水禁制打开大门让选择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国。

  不过那拨桐叶洲练气士有一个算一个就得跟青萍剑宗欠下一笔债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国必定需要罗敷媚这种修士。

  以后的落魄山呢?已经搭好宗门框架的青萍剑宗呢?

  “陈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闪而逝一场散心完毕重归牢笼中。

  认出朱敛的谢洮认出谢洮的朱敛。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败不堪的云下别业旧址从夜幕沉沉的晚上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穿着布鞋的佝偻老人添了好几次枯木守着这片“家业”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飞扬毫无倦意她至多就是时不时看一眼“朱敛”心情古怪。

  平时仪态威严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泼少女彻底打开话匣子与这个原本心心念念再见面就一定要痛下杀手的负心汉说着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对方明言先来此地与她无关谢洮还是丝毫不介意一个“先”字就足够了。

  谢洮说他家族那栋“一了百了楼”的藏书楼当年已经毁在兵灾中了那座名为“秋眸”的书斋也一并不复存在了。

  听到这里朱敛无动于衷就像在听一段别家掌故。

  但是那座余愚园虽说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给烧了个干净但是由无数名石、古砚堆积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几个身份不明、出手阔绰的幕后藏家都在重金购买、搜集这些石头和砚台她花了好大气力才约莫积攒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时的五分之一……

  听到这里朱敛终于开口笑言几句归拢此物做什么只是空耗人力和钱财就算有谁拼凑出来原模原样的一座假山图个什么捡些女子的绣鞋吗?真以为那玩意儿有多香吗?一箩筐一箩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闻昔年花农们就得捏着鼻子挑担子如果他们不是能转手卖出些银子都要视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远远的。

  还有那座朱敛用来储藏天下名剑的陆地珊瑚殿因为与云下别业一样地址隐蔽侥幸逃过一劫只是等到谢洮赶去那边的时候发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于营造一道的谢洮看得出来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无二并非那种胡乱打砸而是一点一点拆掉、做好标注再试图原封不动拼凑回去。

  朱敛对此只是笑着评价一句不曾想还是个雅贼。

  谢洮好奇问道:“这些年去哪儿了?”

  朱敛缓缓说道:“莫名其妙死去活来一场。就像……”

  谢洮静待下文。

  朱敛笑道:“就像大清早醒来做了个好梦。”

  谢洮愁容淡淡咬着嘴唇问道:“接下来呢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你又会见谁还会回来这里吗?

  一些枯枝在火堆里偶尔蹦出些动静。

  朱敛想了想抬头看了眼天色说道:“走去祠庙那边的厨房给你做顿早饭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无长进。”

  谢洮又喜又怒咬着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这云下别业只是编撰了一部食谱就从没有下过厨。”

  遥想当年昔年贵公子单手托腮慵懒坐在书桌旁一边落笔写那食谱的序言笔尖在他亲手制作的桃花笺上簌簌作响一边转头与门口那边卷起竹帘的女子微笑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潇潇洒洒在男人的脸上。

  朱敛微笑道:“那就是我记岔了。”

  谢洮转过头不去看他。

  朱敛没来由笑问一句好似哑谜“客官打尖已久何时离店把账结了?”

  谢洮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头怔怔看着朱敛。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怪我当年给你取了个绰号叫爱哭鬼。”

  朱敛笑着摇摇头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谢洮默默跟随走着走着蓦然眼睛一亮停下脚步痴痴看着那个背影她加快脚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朱敛轻轻扯了扯胳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亲。谢洮呸了一声不肯放手。原来那个谜底就是……两个字惦念!

  横竖都是客官住店来我心中即是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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