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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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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几人著眼到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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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波浩渺水云天好个人间仙境。

  湖中总计千余座岛屿星罗棋布碧绿盘中螺蛳壳。

  邻近大木观、湖君祠庙所在的湖心“祖山”不远处两座大小悬殊的岛屿两者相距不远隔水相望。

  那座较大的玉簪岛岛上宫观府邸鳞次栉比因为湖君宫花喜好清静不愿意外人登上祖山故而玉簪岛本就是秋气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国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脚此外还有几位与秋气湖关系较好的山水神灵都有意与各国朝廷保持距离既不刻意疏远也不如何亲近但是双方心知肚明这种关系只是暂时的各国朝廷后明或暗都在进行一场无形的瓜分天下练气士可以腾云驾雾行踪漂泊不定山水神灵可以闭门不出但是聚拢天地灵气的道场和享受人间香火的祠庙总归是站定了的况且祠庙香火来自百姓而烧香的百姓终究各有籍贯归属朝廷官府如果铁了心让一座淫祠失去香火只需在几条主要官道上设关拦路即可。

  附近螺黛岛则被大木观临时划拨给那些自立门户的神异鬼怪和山泽野修还有一拨近二十年间名声鹊起的武学宗师。

  如果未能登上这两座岛屿的自己就该心里有数了说话嗓门别再那么大只因为在秋气湖眼中你们属于不入流的。

  玉簪岛上有场极为难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间又无什么解不开的死仇怨怼所以今天这顿酒喝得都很轻松惬意。

  攒此酒局的正是唐铁意这位属于篡位登基的北晋国新帝腰间佩刀名“炼师”是一件名副其实的山上重宝。

  绰号臂圣的程元山当年因为贪生怕死啥事都没做确实活到了最后本来可以捡个大漏就因为胆小怕事得过分了却也一并错过了登上城头的那桩仙家机缘最后他就干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总算得偿所愿被赐予一桩仙家造化。

  昔年南苑国太后周姝真敬仰楼的旧主人自从她转去炼气修行十数种再不是空中阁楼、什么屠龙技的仙家吐纳法周姝真就卸任楼主之位开始专心修道了。

  不同于其余仙府的练气士坐拥一座秘籍数量和品相皆冠绝天下的藏书楼传闻其中不乏仙书她大可以挑肥拣瘦当年被敬仰楼视为无稽之谈的那部分鸡肋书籍前些年都被她亲自分门别类再小心翼翼搁放到了最高一层设置了一道山水禁制也是从一本旧书现学现用的符阵术法。

  这几个昔年名动天下的武学宗师都是明面上的洞府境练气士了。

  只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较于那个已经是龙门境瓶颈的南苑国太上皇魏良他们还是逊色不少。

  此次参加秋水湖议事是他们时隔多年的第一次碰头得以暂时抛开身份和个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见面都换了同一种身份练气士他们一时间皆有不胜唏嘘之感许多曾经共处一座江湖的前辈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

  当然在这里并无确定名称的境界划分山上暂时只有两道公认的门槛第一道门槛就是练气士能够存养灵气于人身小天地。

  至于第二道门槛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独有能够做成志怪书上所谓的阴神出窍远游当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一边喝酒一边赏景他们谈论的内容绕不开魔头丁婴、少年剑仙陈平安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等人再往前一点当然就是那个谁都不曾见过的武疯子了。

  程元山大声笑道:“年少时学习枪术总觉得朱敛根本就是个门外汉听他说古代的江湖宗师几乎都注重下盘故而千变万化不离个桩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枪走一线根本没有什么花俏的大开大合。当时我就对这些粗鄙说辞嗤之以鼻不曾想练着练着就发现如他所说如此而已没劲太没劲。”

  所幸今时不同往日了天地大变武学一道终究只是一条成就有限的断头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谈长生?

  一旁有个横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么一张脸还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敛满地打滚浑身泥泞恐怕被女子瞧见了她们也都觉得好看。”

  唐铁意点头附和道:“羡慕至极。”

  传闻当年这位北晋国的龙武大将军曾经有意迎娶南苑国公主结果对方没答应其实唐铁意的相貌相当不差那她就只能是嫌弃他年纪大了?

  如今须发皆白的吴阙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与唐铁意是一个辈分的江湖吴阙年龄稍长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种秋又都要年轻些。上次南苑国那场热闹因为吴阙在家乡有一笔旧账必须解决就没有参加至今引以为憾。

  随着天地异象横生人间凭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这些原本虚无缥缈的存在吴阙就曾亲手打杀了一头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种门路法子或重金购买或豪取抢夺得到了几本所谓的山上道书结果仙家秘籍上边的每个字都认得串联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

  什么吐纳炼气屏气息为一线作江河、再凝神为一粒芥子啥的还有那些炼日法拜月术等等无论吴阙如何瞎琢磨反复尝试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这块当神仙的材料嘛只得放弃继续乖乖练拳习武一点一点打熬体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经有人证明武学之路若能练到极致一样气象不低杀力不弱于所谓的练气士。

  吴阙嗤笑道:“钟倩那个娘娘腔怎么还没现身?”

  这个都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江湖后生真是踩了狗屎运。走了一条被唐铁意他们都舍弃不要的旧武学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称绝顶的大宗师据说这个年轻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动手就可以让鬼物邪祟主动避退不敢靠近。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当年打得过他的时候没下狠手小心人家现在让你一只手打你就跟壮汉欺负稚童似的。”

  吴阙撇撇嘴伸手抚摸刀鞘“那会儿就没把这个有鸟没鸟都一样的家伙当个什么东西只是门中弟子跟他有一点小过节我跟他差着辈呢自然没必要下死手喂拳一场再点拨他几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钟倩这小子再见着我喊我一声师父不过分我也受着。”

  如今只说山外什么江湖四大宗师天下十大高手用剑用刀耍枪棒等兵器的可能还要再单独列个榜单拉个壮丁凑个数反正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榜单层出不穷。唯有敬仰楼给出的两份名单相对服众一个榜单专门给武学宗师排座位一个给仙府道场分高低。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岛屿的那处山巅“周楼主问个事儿那个才是弱冠之龄的江神子成天戴着一张面具藏头藏腚的谁都搞不清楚他的来历背景这厮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古怪货色听说你们敬仰楼此次马上就要抛出来的武评榜单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钟倩之后这小子能够跟吴阙和那个用刀的乌江争前三的位置?”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实年龄怎么算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不过江神子却是个脾气执拗的犟种是孤魂野鬼本该修习旁门左道的仙家术法才对偏不去炼气反而一门心思想要习武练拳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前些年不知道怎么被他找到了我们敬仰楼的确切地址在外边又是使劲磕头又是哭得稀拉哗啦求着敬仰楼这边赏赐给他几本武学秘籍怎么赶都赶不走不管旁人怎么问他都只说是要跟人报仇如何结仇跟谁报仇再多就问不出来了。”

  “后来我见他实在可怜又不像那种会去为非作歹祸乱一方的厉鬼就让弟子随便丢给他三本秘籍拳法剑术还有一本介绍阴物炼气的入门道书其实都不高明敬仰楼这边送书的时候也都明说了它们值钱却也没有那么价值连城可他还是感激涕零最后怀揣着三本书毕恭毕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楼磕了三个响头就离开了。”

  吴阙满脸震惊斜瞥一眼螺黛岛那边好奇问道:“这个江神子竟然是一头鬼物?那乌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脚?”

  既然都是用刀的当然要争出个第一第二。名为乌江的年轻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来十数年间从无败绩。

  周姝真摇头道:“乌江当然不是大活人一个至于他的刀法传自何人敬仰楼只是有些线索和猜测与此人有关……”

  她只是指了指天幕再不开口言语一个字。

  吴阙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亲传弟子?”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脉归高君武学一道归乌江俞老祖师如此选择倒也不差。

  周姝真摇摇头神色复杂轻声道:“是另外那个。”

  吴阙和程元山都瞬间了然明白了是那个曾经与“俞仙”互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与俞真意每十年约战一场。

  在魔头丁婴被打杀之后正是此人收拢了魔教残余旧部重整旗鼓并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里暗里、台前幕后的人数以及声势都大到了一个堪称可怕的地步以至于当年只要是个会点武把式的出门走江湖相互间打招呼的时候最好都得自称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闷棍被脱光了套麻袋再将那只麻袋丢到繁华闹市中去从不害人性命就是谁都丢不起这个脸。

  那个“年轻人”就是性格诡谲至此地步关键是他还能跟世间第一个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来有回。

  “一个山上修仙的欺负我们山下练武的你俞真意还要不要脸了?”

  话是这么说不可谓不大气凛然可问题是这厮比俞仙人更不要脸出手不一样杂糅术法仙家神通层出不穷?

  否则一场捉对厮杀岂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

  玩。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对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弃若敝履的不值钱物件。

  确实天地间就没有比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婴、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学天才?

  醉卧美人膝的豪杰?逐鹿天下的枭雄?像却又都不是。

  当年整个江湖都说此人若是当真志在夺取天下魏良、唐铁意这几个不凑巧正在当皇帝的可能就没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颈就戮束手就毙而已。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对方的名字。

  只因为对方去过敬仰楼还不止一两次。具体次数不好说因为他如果不想让周姝真知晓踪迹她就一定不知道。

  第一次拜访敬仰楼对方说是给个少年找几本书。

  后来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楼禁地整理顶楼的孤本善本结果就看到那个俊美异常的白衣青年悬空而坐于一张蒲团上头上顶着一颗传说中的夜明珠 双手作凫水状在那顶楼两排书架间飘荡“游走”等到瞧见了满脸呆滞的周姝真对方便伸手摘下那颗宝珠赞叹一声姐姐真是驻颜有术保养得很好啊跟上次见面没有丝毫变化要是转去修行仙家术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语之际将宝珠丢给周姝真抬了抬袖子说刚刚挑了几本书就当是支付给敬仰楼的买书钱了。

  周姝真当时强自镇定硬着头皮与对方询问一句“陆教主我当真能够修行仙法?”

  一身白衣胜雪的俊美青年笑着点头“凭你的资质和悟性当然可以耐心等着就是了坐拥一座书城宝山就只是天时、人和稍稍逊色于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个小姑娘强上一大截了还怕当不成神仙?”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飘摇手中凭空多出一把金色长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尘外的风采真是那种志怪书上所谓的神仙中人了。

  “我叫陆台你们敬仰楼消息这么灵通周姐姐总该晓得吧?”

  周姝真木然点头。

  上次对方就自我介绍过名字身份了登门做客十分坦诚周姝真的忘性还没有那么大。

  “那我养了一条狗名字叫陆沉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摇头。

  陆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赶紧把刀放下别吓着我们周姐姐!”

  “乖徒儿你这名字取的为师真是服了陶斜阳出刀还真就永远不走正道了早说了让你不要耍刀偏不听你说你犟啥。”

  “周姐姐这厮就不用我介绍了是咱们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听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阳还家伙一心想要从师父手上捡个大漏有样学样学那丁婴当年杀朱敛嘛只要被他亲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机夺取俞真意的一身武运。陶斜阳很快就是一位远游境武夫了没听过这个说法?就是练武的人都能飞厉害吧?是不是你们习武之人做梦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边远游境又被称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说是不是跻身此境就可以称为名副其实的武学大宗师了?嘿那可就差得老远了。陶斜阳这种三脚猫货色到了外边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对方随手一巴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间察觉到后边脖颈的一抹冰冷寒意。

  她身体紧绷汗流浃背她甚至不敢转头等到刀锋逐渐远离脖颈周姝真依旧汗毛倒竖就像鬼门关走了一遭。

  陆台笑道:“周姐姐胆子大些转头看看与他们混个熟脸毕竟有我这个当师父的在呢他们不敢胡来。”

  周姝真只好缓缓转头望去。

  一个男子怀抱刀鞘靠着一排书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阳因为资质太差心术不正是师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远处是一个手持书籍的青年抬起头面带微笑自我介绍道:“桓荫七境武夫中五境练气士不过是剑修可惜也不讨师父的喜欢。”

  更远处这层楼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双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转过身抖了抖袍子与周姝真打了个道门稽首“南苑国道士黄尚见过周楼主。”

  陆台连同脚下蒲团一起飘落在地笑呵呵道:“南苑国的护国真人黄尚其实也是我的嫡传弟子算是勉强会几手符箓吧连你们敬仰楼都不知道内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边都是陆地神仙呢可惜他是个外乡人没卵用的。”

  “他们仨都是劣徒瞧着就碍眼我一般情况不乐意把他们带在身边一个个的习武修道资质都很一般心术又不怎么正好在手低却眼高都是奔着俞真意去的各自夺宝分别瓜分武运古剑道冠。可惜可惜很悬了。”

  “既然来都来了来者是客登门就得有礼物黄尚你留下两道符箓就挑雨龙符和扬眉符好了陶斜阳你就去杀掉那几个藏在敬仰楼内的谍子至于桓荫以心声口传秘授给周楼主一道炼气道诀好了以后她会用得着省得担惊受怕明明坐拥书城却不知从何下手。”

  “至于我这张法宝品秩的蒲团就送给周姐姐了当是提前预祝以后跻身洞府境的贺礼。”

  陆台说到这里笑容灿烂伸手抓住周姝真的胳膊“那么作为回礼周姐姐走去你住处如周姐姐这般既腴又媚且冷艳的妇人多好啊该会的都会了不会的一教就会!”

  周姝真哪里受得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记凌厉手刀横扫过去切掉了那个白衣青年的头颅……手感无比真实确实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个白衣青年与她擦肩而过再低头弯腰伸手一拍她的浑圆处重重啪一声响起陆台晃了晃手大笑着离去“哎呦喂手感真好这弹性姐姐不愧是练过武的。唉可惜终究还不是餐霞饮露的练气士也是要去茅厕拉屎的一想到这个就让人心灰意冷……对了周姝真作为敬仰楼真正的回礼是让你做件事……这些内容你很快就会忘记但是该记起的时候就会记起。”

  等到羞愤难当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再转头望去陆台已经带着几位弟子悄然离去。

  周姝真幽幽叹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杂乱思绪周姝真以心声试探性问道:“唐铁意昨夜高掌门邀请你们四个去聊了一场?怎么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劝你们别打来打去了莫要穷兵黩武劳民伤财?”

  唐铁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这个喝酒。”

  周姝真视线低敛望向杯中酒。

  哪怕她修行并没有几年光阴即便道行浅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她不惜一死杀外寇。

  人间是我们的人间。

  必须如此!

  周姝真仰头饮尽杯中酒环顾四周趁着自己还活着那她就多看几眼家乡。

  隔壁螺黛岛那边此刻还有一拨江湖晚辈或是山上的“新面孔”跟唐铁意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辈双方摆出了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

  谁都别惹谁相看两厌。

  一身棉布长褂的江神子脸覆面具此刻斜背一只长条包裹。

  作为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他这次并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请之列属于不请自来但是秋气湖依旧给他在螺黛岛这边安排了府邸。

  只是府邸位于半山腰山中更高处此刻也有一场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气再大武艺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岛上客人约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练气士天生异象一般额头两只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头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旧龙袍衮服形制缂丝十二条团龙只是所有绣金龙皆合眼唯有龙须轻微飘动其中一条正龙作蠢蠢欲动状。

  龙袍加身的少女腰系一条白玉带双手按住腰带眯起一双丹凤眼转头望向玉簪岛那边呵那边龙气不少啊。

  有个老态龙钟的年迈妇人她双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显拘谨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村野老妪好不容易进城赶集一趟。

  她是北晋国偏远地界一座祠庙塑造彩绘塑像的淫祠神灵。

  地上铺了一张巨幅竹席四角皆搁放材质各异的四件席镇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备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号“陶者”的老人脚边搁放着一只鬼气森森的陶器席镇。

  一个腰别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尘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国境内刚刚获封爵位的京师城隍爷。

  还有几个容貌衣饰和随身法器各有一两瞩目之处的练气士都在此饮酒。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还有宫娥侍女装束的妙龄女子却是各持兵器。

  竹席内有两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请帖更多还是来这边“凑热闹赶个早集”的。

  有个满脸常带笑意的中年道士姗姗来迟与竹席这边打了个道门稽首说有事耽搁了贫道刚从大木观那边返回此地住处必须自罚三杯在这边落座后果然连喝了三杯酒水结果就连那位作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问结果发现谁都不认识这厮而这个道士竟然还有脸与众人敬酒不停龙袍少女冷笑不已抬起手就要打赏蹭酒这厮一记仙法作为教训她府上的自酿酒水可不是谁都能随便喝的。

  喝得满脸涨红、酒嗝不断的道士赶忙大笑着起身作揖赔罪告退言语之际脚步不停倒退而走。

  离着那张竹席远了吊儿郎当的道士这才敢转过身去脚步匆匆走下山去约莫是借着酒劲胆子又大了道士开始醉态豪言一番无古便不今花柳丛中觅真人囊中羞涩三五文无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长生酒才知醉乡是仙乡守时定日刻桃符花酒几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谈。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个晚赶个早醒来长卧百花丛中醉后又是一天明月清风……

  那老妪轻声问道:“是那种奇人异士?”

  龙袍少女讥笑道:“装神弄鬼花架子。”

  道号陶者的老人犹豫了一下习惯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声与在座诸位道友泄露一个天机:“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来但是他的虚岁确有千年以上了。”

  “虚岁”是如今天下对那些英灵鬼物的一个说法意味着鬼物生前所处哪朝哪代。

  只是虚岁的大小确实过虚与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浅完全不沾边就是了并不能说明什么。

  就像道号陶者的老人作为名副其实的“始作俑者”他几乎是这方天地的人间最年长者但是他的道法修为其实并不高。

  龙袍少女犹豫了一下朗声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来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来更迅捷屁颠屁颠飞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贫道连名字都忘了如今只好取了个道号‘铁嘴’实不相瞒贫道与人斗法不行但是精通相术小有心得敢说不弱于任何世间一位贯通古今、未卜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报家门还好听到“铁嘴”这个道号一位相对沉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声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说道:“你就是那个被乌江打得满地找牙的骗子?还曾让钟倩扬言以后再见面定要打你半死?”

  其实她这些说法还算客气的了江湖上都传言有个喜好故弄玄虚的云游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没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装骗子实非易事。”

  众人听闻此言皆一时语噎。

  龙袍少女就要抬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浅一试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开口澄清道:“诸位仙师贫道说了斗法不济事怎就不是大实话了。”

  趣闻轶事林林总总山巅竹席这边只是其一。

  人间如今处处都是新鲜事奇人异士见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环顾四周蓦然满脸愁苦判若两人只见他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喝过了酒说正事。休戚与共荣辱一体。”

  不知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着他们就那么黯然神伤霎时间满脸泪水哽咽道:“一花开报新春又来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宾在这一刻同样是不知为何内心深处都不觉得对方有丝毫作伪对方就像看着他们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迟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场未来将来的家族衰败花团锦簇烈火烹油过后就是大雪茫茫鸟兽散走个干干净净。

  道士伸手擦拭眼泪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贴在竹席上边天地即通轻声道:“我要替天行道来此劝降诸君。”

  冥冥之中曾经有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间。

  当他“醒来”之后犹豫了很久才敢抬头但只是遥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长久凝视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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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幸对方那个存在双眼视线游曳极快当时不曾察觉到他的窥探他也很快就低头。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来历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间的演变过程就像有旁人翻开一本书由不得他不看不记住。

  可这部好像永远没有结局、当下手中书籍永远只是上册的故事书在上册的末尾同时分出了四本“副册”分出了四条脉络。

  而他在严格意义上其实并不是在这座莲藕福地醒来的是在另外一条脉络的故事线上在那边主人公或者说小老天爷是一个肩头蹲着白猿的年轻道士。然后他又在别的副册书上看到了鸟瞰峰陆舫作为外来的谪仙人陆舫终于不再为情所困转去潜心佛法一切男女情爱皆作白骨观凭此接连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剑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间大小寺庙林立数以万计。犹有一座天下魔教势力鼎盛继陆台之后的一正两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联手南苑国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个用剑的少年开山立派作为那三人的师弟师尊陆台的关门弟子找到三位师兄谈了一次约定庙堂是庙堂江湖是江湖划清界线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从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经尝试过一次阴神出窍远游恍惚间瞬间如同置身于浩瀚无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这一刻她才记起先前的一场对话。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刚刚修道小成学会了心声言语。

  一次夜深人静吐纳炼气完毕高君伸手挥散屋内的浊气。

  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既然此身陆地仙人间闲愁奈你何。用舍由时显隐在我袖手在山云游出山何必急于一时。”

  “你是谁?什么意思?”

  高君却只听到轻轻叹息一声便再无下文。

  这次重逢对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试图劝说高君居山修道暂时不要理睬山外的红尘滚滚自寻烦恼。

  “知己身之大见天地之小切莫宝山空回道以内化外化山人几于道也。”

  高君沉默片刻眼神坚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对方“知不可乎骤得。首时即是守时。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证明后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确凿答案的他不再言语只是光阴倒流等于将高君请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记忆皆归于原位。

  竹席这边“中年道士”看着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劝降”、详细解释人间态势、希望他们能够更耐心些只能是一时有效在未来还是人心如流水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说正因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让天下走势愈发变得一团乱麻甚至还不如单独与高君那两次闲聊来得纯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叹息一声再次施展与生俱来就拥有一小截光阴长河的天授神通。

  其实在他现身螺黛岛山巅酒局道士双脚触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经自成天地如水漩涡了。

  他既不愿再与龙袍少女他们浪费光阴更担心会被双金色眼眸发现端倪再次现身之时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边眼中就是一个被揭穿底细只得匆匆远离的胆小鬼。

  就在此时道士蓦然转头就看到身后跟着一个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面容模糊不定但是那双仿佛亘古不变的金色眼眸骇人至极。

  对方微笑道:“这么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暂时是同道中人刚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缓脚步。

  那个存在双手笼袖走到道士身边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脑袋轻轻拧转就像……莫要瞻前顾后让他只需朝前看。

  “是你越过雷池在先我属于让你知错在后什么时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着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道士闻言停步问了一个跟高君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是谁?”

  男子微笑道:“我谁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样了可以在四幅画卷里边随便逛荡每天都能看见不一样的人和事。”

  道士叹了口气“你是陈平安。”

  男子也叹了口气伸出双指将那些五个金色文字悉数捏碎脆如火炉里迸溅的木炭崩裂声响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陈平安。

  实话是实话可这句话真不中听。

  男子若说一句“我就是陈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对方心有灵犀一点通说了一句陈平安是你那可就极有意思了。

  先前趁着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这边现身他就心存侥幸瞒天过海来这边碰碰运气得个“借你吉言”的好处。

  当然还是没办法逃出那座牢笼何况他也没想着离开说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两用终归还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当然不介意可以偶尔来外界透口气。

  其实道士苦劝别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却耐心还是不够多就像先前这个“陈平安”借助那个陈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实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间的云游身影并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实根脚但是故意假装不知道分身毕竟就只是凭借符箓手段临时获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还是太浅。

  中年道士问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么?”

  男人收手回袖“闲来无事偷跑出来散散心顺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圣人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犹豫了一下稽首行礼道:“受教。”

  男人笑道:“受什么教你又记不住。”

  刹那之间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摆出那个天地通的手势重新说出那句替天行道劝降诸君。

  只是道士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一身雪白的陈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镜一线境界天地瞬间颠倒神性粹然的陈平安走在一座几可乱真的“彩绘人间”。

  若论神通手段那个作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较于这个陈平安确实还是个刚刚开蒙的稚童认得几个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观所在祖山的岛屿山门几位山前道童谈吐非凡聊着仙家黄芽肘后方。

  旁有少年仙子说闲事夜礼玉簪诵宝诰犹粘森森道宫一宿寒。

  乌江没有泛湖登岛昨夜才到了这边他就随便挑了一粗壮株枝干横向水面的柳树怀捧刀鞘躺在上边睡觉了

  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就这么一觉到天亮睁开眼看了天色翻身下树乌江今早只是在岸边散步。

  这是个矮小精悍的汉子肌肤黝黑棉衣草鞋貌狞气势粗呼吸沉稳绵长一看就是个内外拳法兼修的练家子。

  陈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晓时分才带着满身酒气返回狐国地界。

  他们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云过雾风驰电掣直奔这座烟波浩渺的秋气湖。

  因为沛湘就在秋气湖受邀贵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颁发的通关文牒是一块灵气如云流转于青山绿水间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参与议事的大人物几乎都会带上一拨美其名曰仙府嫡传、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从所以头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边带着陈山主掌律长命谢狗和郭竹酒就只是寥寥几个“随从”而已故而一路畅通无阻。秋气湖第一道“门房”那边一位道士装束的练气士与一拨武把式共同负责镇守关隘道士还毕恭毕敬与沛湘一行人说了下榻地点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岛的螺黛岛就在玉簪岛旁边山头稍矮些但是灵气要充沛几分。客人你们来得稍晚渡口那边有专门一艘楼船恭候着诸位大驾。

  道士神色谦恭言语谨慎。显而易见作为大木观的祖师堂成员之一大致是晓得“狐国”一语分量的。

  只是把守关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难免心中猜测不已狐国?完全没听说过这是个什么道场门派?

  难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窝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当中四个都是年龄各异的女子就是个头悬殊高高低低。

  不说那个自称是狐国之主的狐媚女子因为戴着帷帽只见身段不见脸。

  只说那个一身雪白长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确实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双大长腿啧啧绝了!

  这会儿不看脸只看那娘们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长她个头真高啊。

  教一众男子只觉得她那张脸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么不打紧瑕不掩瑜只要那婆娘愿意咱可是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来看去就是那个青衫男子有点碍眼。

  他们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荤话调侃她们半句当然还是那块湖山派颁发的玉牌使然。

  每个拥有玉牌的成员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让他们再多几条命都惹不起的那种来头没必要为了二弟死了大哥划不来。

  貂帽少女心中那个气啊以心声告状道:“郭盟主咱们俩都被沛湘这个狐狸精和掌律长命抢走全部的风头了。”

  “看开些习惯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貂帽安稳道:“别怨她们要怪就怪你从上到下一根木桩似的胸口腚儿都缺了几斤肉。”

  谢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这话说得委实伤感情了用那头小水怪的话说就是寒了众将士的心呢。

  郭竹酒说道:“我们这一脉必须个个说话忠言逆耳可不能学裴师姐的那个山头啊若是一样风气何必分你我。”

  谢狗点头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觉得裴钱那一脉的风气……不好背后说人坏话反正我就是不习惯。”

  “你这句话深得我心。话虽如此不过咱们山头的功劳簿上边得给你记过一次如果总计累积三次就要被逐出门派了。”

  “啊?”

  “怕什么你还有一次机会。”

  “啊?!”

  “别啊了你回头记得告诉先前担任我们山头掌律的箜篌一声她已经不是门派中人了其实山头如今就只剩下咱们俩了箜篌想要恢复谱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积攒功劳了任重道远让她再接再厉大可不必气馁。”

  “……”

  咱们山头的门槛这么高规矩这么重的吗?

  我与那个白发童子好歹是俩飞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对啊不愧是铁面无私郭盟主!

  长命面带微笑轻声问道:“竹酒觉得他们为何管得住嘴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边的秋气湖便脱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过路水脉相通来来去去消息就跟着灵通了就可以知道外边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着性子胡来。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个偏远郡县消息闭塞跟个水潭差不多偶尔降雨都是上边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无外来渠道了消息不畅自成天地不是当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强劣绅家的那种傻儿子说话做事缺根筋都不过脑子的也不能这么说他们其实都是心里边计较了后果之后的不计后果的就像秋气湖这里要不是有这么一场议事没长见识看那些男人会不会嘴花花几句?毛手毛脚都有可能吧。”

  沛湘愣了愣不曾想少女剑修能够说出这番话来印象中的剑修都是不太喜欢动脑筋的……当然落魄山和青萍剑宗除外。

  记忆中只说郭竹酒这个很晚才来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陈山主的亲传弟子瞧着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在落魄山那边好像总是带着貂帽少女和白发童子一起成天瞎胡闹。

  至于作为剑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剑台那边又是如何光景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沛湘当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随便探究。

  谢狗更是佩服不已竖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见地!”

  陈平安轻声笑道:“不然你们以为?当初我把竹酒带到避暑行宫一半算是当时我这个不记名师父任人唯亲了一半是郭竹酒凭真本事进去的如果老大剑仙不点头就算我亲自举荐竹酒也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你们该不会以为避暑行宫是谁想见就能进的吧门槛很高的就说我们米大剑仙侥幸进了避暑行宫不也是每天帮忙看大门的份闲得很。竹酒可不一样我统计过竹酒的功劳虽说比不上那个脑子确实过于聪明了点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参他们几个无论才智与功劳至少是同一水准的。”

  郭竹酒嘿嘿笑着。

  这可就是师父闭着眼睛抬爱自己的弟子喽她最多就是比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有罗真意他们几个略好几分。

  来到杨柳依依的岸边陈平安举目远眺说道:“比想象中的人数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这边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势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

  哪怕议事成员各自加上心腹和扈从估计最多五十人。现在看来落脚湖上各座岛屿的外乡人都快两百了?至于岸边一眼望去不是路边地摊就是临时搭建的酒肆热闹得就像赶集让陈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灵国旌阳府那边的早酒习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云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还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为牵头人连同她在内还有湖山派一众练气士纷纷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门密信四散而走联络天下。

  只说此次受邀的纯粹武夫就必须是六境武夫。只是相对于练气士和各路神灵这些武学宗师仍然显得有点势单力薄。

  可这就是一种无形中的大势所趋。

  沛湘笑道:“有一说一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门她事先与我们都有过提醒在信上明说了此次议事不可外传可是总有管不住嘴的喜欢往外传于是朋友喊朋友谁都想要掺和一脚了。秋气湖这边总不能赶人至少将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岸边。”

  谢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对吧。她摆明了就是故意为之仗着人多势众才好为这座天下争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议事我们落魄山表现得过于强势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晓得她是如何据理力争了。如果我们好说话她也不亏这笔买卖她跟湖山派反正怎么都是赚的名利双收今天挣到了至于高君以后如何谋划可想而知。”

  掌律长命笑着点头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说到底高掌门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还是太轻松惬意了。

  沛湘闻言悚然赶紧用眼角余光瞥了眼年轻隐官。

  她可是听说过倒悬山春幡斋那场议事的大致过程。

  貂帽少女的言语会不会就是陈山主的某种表态?

  沛湘本来以为陈平安这趟出门身边没有跟着那个黄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只是带了掌律长命这么一个有分量的集灵峰祖师堂成员所以绝对算不上是兴师动众虽说昨夜院中小叙掌律长命还是说了几句暗藏杀机的内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设想场景剑修联袂远游福地武学宗师御风同来在那秋气湖大木观内一起现身可不就是第二场春幡斋议事堂了?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这么做她只知道谋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觉得失望。”

  一听山主都这么说了谢狗立即转变口风点头说道:“何况此事还是需要冒很大风险的吃力不讨好一个不小心就会跟我们交恶高君不是一般练气士她去过落魄山对浩然天下有足够的了解高君还敢这么做等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荣辱兴亡一并放在了赌桌上边很难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风气很正铁骨铮铮我捡到宝了。”

  谢狗心里委屈我要不是为了当个更大的官岂会如此见风使舵。咱们那位长命道友可不就是这么当上的一山掌律?

  长命以心声问道:“公子为何不让高君真正了解我们落魄山的实力?”

  陈平安以心声详细解释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议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犹豫。周首席说有些错误是一定会犯的躲不掉拦不住甚至都没办法防患于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约束太过松散就会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说不是贬义站在福地有灵众生的立场无论是追求长生大道的仙师还是总有拳要向高处问的纯粹武夫谁乐意头顶有个碍眼的所谓老天爷他们不得尝试着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为勇猛精进也可以衍生为贪得无厌这就很麻烦了。”

  “也不能太过严苛越是严防死守就会硬碰硬所有被我们落魄山用铁腕强行压下的人和人心就会在人间藏得越来越深它们会选择暂时匍匐在大地上却抬着头用一种充满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我们落魄山。等到数量越来越多星星点点人心汇聚终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窜入一大丛茅草堆的深处不会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烟雾我们就得赶过去然后就是第二处第三处越来越多最可怕的还是天地肃杀、人心奋起的火苗一同点亮最终人间大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宁肯玉石俱焚人间众生也绝不与天低头。”

  “可要说堵不如疏道理很简单做起来就难了。落魄山和莲藕福地的关系人有主从关系事有先后顺序要说唯一能够彻底解决隐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没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细聊过此事比如我们落魄山在福地这边创建一个类似下宗的仙府必须至少拥有两位玉璞境马上顶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间暂时搁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乡随俗同时将大小五岳山君至少更换大半趁着各国朝廷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灵的大权领衔山上再将整个山水官场作为第二道场但是如此一来莲藕福地就会变成一座……规矩森严的官场再不是生机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还是下等品秩的旧藕花福地练气士寥寥无几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数一个萝卜一个坑其实很好办。”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还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个磨合期双方的耐心试错的本钱都是有余的。”

  听到这里掌律长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们拔苗助长了。”

  陈平安笑着摇头“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只要涉及外人与世事天底下能有几件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归根结底这就是老观主给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题。难度可大可小单纯就事论事难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说得简单点老观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变成玉圭宗姜氏的云窟福地还是变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长命听到这里道心一震。

  陈平安还是神色从容意态闲适微笑道:“老观主在等着看一个笑话陈平安会不会在跟余斗问剑之前还没去青冥天下尚未见着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经是第二座白玉京陈平安就已经变成了藕花福地的余斗。”

  本就肌肤胜雪的掌律长命霎时间脸色惨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道:“老观主为何如此针对公子?”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脚上的布鞋笑了笑摇头解释道:“不是那种看我不顺眼的刻意针对道行高如老观主针对一个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于何况老观主在我心目中算是这辈子遇见的第二个‘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说这位前辈厚道是骂他呢。”

  “大概老观主是觉得……一个人说的大话就得有大事功与之匹配老观主不去管别人可既然陈平安是与他当面说的那就别想重重拿起轻轻放下了。可能在老观主看来一个人的心里话说不说出口也有主从之分憋着就是言语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着那句话赶路了。”

  长命心情复杂轻声道:“公子一定不会变成那样对不对?”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个无法预料的客观结果。”

  陈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轻轻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兴许才是更为重要的主观意愿。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沉默片刻陈平安笑道:“我刚刚想到一个先后顺序。”

  “相信事在人为毕竟事与愿违。就是失望。”

  “毕竟事与愿违相信事在人为。就是希望。”

  长命细细嚼着这两句话有些不确定问道:“公子好像第一种失望也还凑合?”

  陈平安笑着点头“不愧是长命道友一语中的。”

  长命刚要说什么陈平安突然说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询问那些狐国谱牒修士陆掌教从他的某位师叔那边得知一事再让我转告给你以后狐国之内可能会出现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么时候出现了以后再被我遇到了可能会为她护道一场。”

  不出意外等到她跻身洞府境陈平安就会赐予真名“粹白”。

  沛湘闻言直言不讳说出口自己的第一个念头“这小妮子如此福缘深厚她以后不会跟我抢狐国之主的位置吧?”

  陈平安哑然失笑。

  沛湘当狐国之主还是很稳当的。

  谢狗伸出大拇指赞叹道:“头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虽说曲线毕露有些富态却心直口快真是个爽利人!”

  沛湘被这貂帽少女如此夸奖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由衷觉得自己确实不太聪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国现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个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国签订的那份约定每当狐魅有望跻身洞府境之时就可以外出去红尘历练。看似是单独外出实则狐国都会秘密安排一两位护道人记录在册而后者在给低境界晚辈护道的同时其实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说破而已比如后者其实是可以借机历练红尘一场的比如发生一段露水姻缘但是不可久留狐国外界、不可泄露狐国所在而已。以后再等到福地四国的市井百姓逐渐习惯了山上“果真如书上传闻、外界都说是如此”有神仙这些存在晓得了原来人间有鬼物精怪行走。熬过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会让狐国打开门户狐魅与外边的练气士、读书人双方再无门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与朱敛倒苦水或者说是做些铺垫如今自家狐国之内确实有不少习惯了花红酒绿的谱牒修士觉得相较于以往的人间繁华的车水马龙如今太过苦闷无聊了她们在狐国里边各占一方所在道场府邸天地间的灵气确是翻倍了但是狐族与一般练气士毕竟不同他们视若危途的红尘滚滚狐族却是将其视为自家砥砺道心的第二道场所在。

  连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内其实都不理解作为狐国“太上皇”的年轻山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偌大一个聚宝盆不去好好经营竟然封山了有钱不赚图个什么?那位据说年纪轻轻的陈山主难不成真是个古板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学家?

  跟朱敛聊过之后沛湘才知道陈山主的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间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愿意相信陈平安和落魄山准确说来她还是相信朱敛。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既然书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恶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为与主公人站在了对立面双方所处阵营不同就还是不讨喜。”

  谢狗揉着貂帽跃跃欲试神采奕奕“当反派?还是那种最大的幕后反派?!山主这个我拿手啊!”

  如今已经贵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迁就必须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与当掌律的长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谢狗的手背提醒道:“你这个叫一门心思谋朝篡位的反贼还当不了那种城府深沉、花样百出的大反派。”

  谢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号的旧主人大概都不会这么想?

  谢狗看了眼自家山主书上有句诗湖边多少游湖者几人著眼到青山。嘿几人著眼到青衫。

  陈平安说道:“你们都跟着沛湘登船继续用狐国修士的谱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访大木观。”

  郭竹酒好奇问道:“师父?”

  陈平安点头笑道:“当回反派。”

  谢狗摩拳擦掌“好啊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边不得有个狗腿帮闲啊?”

  郭竹酒说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随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斗智斗勇棋输一着的中反派也没啥意思师父这种大反派用不着帮手。”

  ————

  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

  上次吴霜降登门拜访主动显露十四境修为孙道长知道他的意思当然吴霜降是绝顶聪明的人不用说什么就知道了孙道长的意思。

  虽然双方仇敌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孙怀中不会跟你吴霜降联手。

  玄都观跟岁除宫更不会成为盟友。

  玄都观在孙观主的师姐王孙手上就逐渐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一个让青冥天下谈虎色变的优良传统“给某位道友单挑一大群人的机会”。

  但是这一次玄都观的孙道长决定独自出门远游一趟来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单挑。

  今天。

  屋内有木架搁放着一只脸盆此刻打满了水老道士搬了条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开发髻手里拿着皂角开始洗头。

  一开始他还与门口那位扯几句闲天只是她不说话老道士也就闭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师姐觉着烦。

  王孙默默坐在门槛那边。

  还是少女姿容的师姐背对着屋内那个容貌苍老的师弟。

  她知道自己很伤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却没有什么眼泪。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实并不好别人伤透了心就会沉默却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满脸泪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扪心自问为何伤不透道心。

  她问道:“小孙不能不去吗?”

  这次轮到屋内安安静静不说话了。

  她沉默片刻又问:“就不能晚些再走吗?比如等我跻身十四境再说?”

  屋内老人轻声笑道:“师姐资质好道心更好不跻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师姐跻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没差别了。我都放心的。”

  王孙问道:“不然我帮你点燃一盏续命灯?”

  老人笑道:“你虽然是师姐可我却是观主。王孙你自己说说看该听谁的。”

  王孙低下头呆呆望向远方。

  老道士洗过头重新扎好发髻别好道簪老人伸手搓着脸笑道:“久违的神清气爽。”

  转头望向门口那边老人笑道:“师姐之前游历浩然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个道理觉得很好。”

  “说来听听。”

  “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这不是佛家语吗?”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门户总不是谁家有理就别家就无理的。对吧。”

  “那就对吧。”

  老人说道:“其实如今世道不错。”

  停顿片刻老人补了一句“不过呢可以更好。”

  汝州边境一个小国的颍川郡内有一座地处偏远的小道观名为灵境观。

  夜幕里身穿棉布道袍、脚踩一双老棉鞋的少年推开常伯的屋门大摇大摆走入屋内。

  桌上一盏油灯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没有作声继续看自己的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不过现在说这个好像还为时尚早。

  老人将碟子往少年那边推了推。

  陈丛伸手捻起一粒花生米丢入嘴里瞥了眼常伯手里的那本旧书籍好奇问道:“翻来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么。”

  常伯神色淡然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

  陈丛不耐烦听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劳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给你揉揉?”

  常伯没好气道:“少跟我来这一套有屁快放。”

  陈丛到底还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可都没走亲戚串门那么你就我这么一个亲戚晚辈了吧?有没有那种压箱底的值钱物件啊?我也不贪你这个就是拿出来瞧瞧过过眼瘾长长见识。”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这么点地方尽管自己找去随便你小子翻箱倒柜。找得出来都算你本事只要值点钱的就都归你了。”

  陈丛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声叹气道:“常伯咱们家这么寒酸在道观也攒不下几个钱以后我可咋找媳妇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这边找一个就算你本事大发了。是这个。”

  陈丛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竖起大拇指满脸促狭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经。”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脑袋“跟你说多少遍了没大没小难怪当不成读书种子。”

  陈丛继续趴着摊开手一只手敲打着桌面嘿嘿笑道:“读书种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给句准话是希望我当那难如登天的正式授箓道官还是退而求其给你考个状元好光耀门楣啊?事先说好了啊我可没那本事所以千万别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俩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长吁短叹到时候你烦我也烦多不得劲儿对吧?”

  “随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点点头捻指挑了挑灯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陈丛轻声问道:“常伯你多大岁数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暂时还死不了。”

  陈丛呸呸呸几声瞪眼道:“别胡说什么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着点头。

  陈丛一本正经问道:“常伯听说枸杞泡茶很滋补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抬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这么孝顺就把脑袋伸过来帮你开开窍。

  陈丛又不傻说道:“常伯我最近还真有个问题有点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书籍笑道:“说说看。”

  陈丛说道:“书上既说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结果书上又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个对谁能赢?”

  常伯笑道:“一个是说心一个是说事你觉得是道理在打擂台本身就是读书不精死读书读死书了怨不得古人。”

  陈丛皱着眉头“说得这么玄乎?那我举个例子换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扫除天下的雄心壮志还是先跑去打扫屋子?”

  老人意味深长道:“我会打扫屋子。”

  陈丛哈哈大笑起来蹦跳起身“常伯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那你每天还埋怨我偷懒个啥劲儿没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儿继续帮我打扫道观啊我可以睡个懒觉喽。”

  气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墙角的一把扫帚作势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经跑出门去高抬腿慢慢跑转头笑。

  常伯怀捧那把扫帚站在门口看着陈丛笑骂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来面貌。

  浩然天下的绣虎崔瀺曾经亲手将小师弟的一颗道心搅碎稀烂。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视线看着少年的背影小师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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