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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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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杂花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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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魄山顶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闲聊起了红烛镇的三条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经告辞离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担手持绿竹杖斜挎着的那只心爱棉布包里边暂时没有兵力啦。

  白也听过一些故事笑道:“你那个陈师弟倒是好说话。”

  君倩解释道:“朱敛在玉液江出过拳小师弟也去水府做过客落魄山这边再不依不饶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说道:“最关键的还是小米粒自己会心里过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娄子越大闹得沸沸扬扬她在山中独处时沉默的次数就越多。胆子小觉得外边的江湖有些凶险所以导致不太敢出门与胆子不小只是不愿意出门了心境上还是有区别的。所以小师弟在这件事上其实考虑颇多必须掌握好分寸不能太过一厢情愿。要知道这场风波从一开始小米粒就想着藏掖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只是不凑巧被裴钱撞见了。事实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担心自己说不好让裴钱他们伤心就只好一直搁在心里了。”

  白也点点头“也是。将心比心比较难了。”

  由此可见先前白也说陈平安把她保护得很好不算说错。

  君倩笑道:“后来朱敛给小米粒打过一个比方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讲了个道理才让小米粒彻底解开心结据说听过之后小米粒捧腹大笑开心得满地打滚觉得老厨子的某些说法说到自个儿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这种心结也能解开?”

  君倩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坛不知名的仙家陈酿缓缓道:“能。朱敛先跟她说了个家乡的山水故事来形容这场风波说江湖上有个家世显赫的女子受了情伤她就害得某个负心汉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断了条腿负心汉历经千辛万苦找到她满脸眼泪鼻涕诉说着自己的惨事女子柳眉倒竖咬牙切齿说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却是心碎了谁更可怜?小米粒起先听着揪心就问老厨子是真事吗朱敛说是胡编的小米粒这才放心。然后朱敛就问小米粒还生不生气如果生气我就让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来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吓了一跳赶忙让老厨子发誓可不能做这种坏事。然后朱敛才问小米粒是不是这件事如果咱们落魄山始终揪着不放其实早就翻篇的右护法才会在自己心里一直不过去但是呢又不敢说什么怕被误会是没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说什么。小米粒使劲点头于是朱敛就跟她解释返乡的山主为你打抱不平专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眦必报那么简单的除了帮你讨要一个必须得有的公道还想着让她和整座水府都长点记性那么以后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乡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谁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会再被他们随便欺负了他们再不敢仗势凌人所以可以这么说小米粒你是有功劳的没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将来可能就会有很多个小米粒在玉液江那边水府还是会一错再错偶尔踢到一块铁板了他们也不觉得是事情上边错了至多只是觉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够响亮水神娘娘拳头不够硬。小米粒你觉得这样好吗?小米粒大声道不好不好。朱敛笑道那么公子上次带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学问了既不与水神娘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却也没有轻拿轻拿一笔揭过公子就像留了一只靴子在水府既然遗落了靴子在别人家里那么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着点了上次陈山主没大发雷霆不曾与水府过多计较那么下次登门呢会不会来个新账旧账一起算来个两罪并罚?小米粒赞叹不已好人山主厉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后朱敛笑着说小米粒你如今胆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闲逛了你以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随便离开祠庙和水府啊她胆子都没有米粒大何况除了我们听说作为顶头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点过她一句让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听听是不是笑里藏刀杀气腾腾可把水神娘娘吓坏了。如果故事只是发展到这里也没什么小米粒在朱敛院子开心过后当天就壮起胆子偷偷跑去披云山一片小竹林数竹子去了至于小米粒与那位急匆匆现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么好像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了是个谜。”

  白也笑道:“难为你一口气说这么多内容有了题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于言辞之辈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欢聊远古事迹也不愿多聊文脉求学事。

  君倩说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会一叶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头帽感叹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带你去一处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鱼干得帮小师弟一个小忙。”

  然后白也就被君倩缩地山河拉到一处溪畔学塾的整洁书房内君倩开始拿出一本手稿娴熟翻到一页书上的山水故事讲到了一处江湖游侠和哑巴湖大水怪误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们遇见三位各具风采的得道高人双方斗诗一场大胜而归。白也环顾四周猜出此地是陈山主当教书先生的地方君倩摊开手稿书页让白也别傻站着了赶紧凑近瞧瞧。

  白也走过去一看扫了几眼就想置身事外结果被君倩按住虎头帽气笑道:“还讲不讲江湖义气了麻溜的我来帮忙研墨你别想跑。”

  原来这本手稿上边写那斗诗内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陈姓少侠每次“吟诗”在册子上边所有关于诗篇的内容都是空白的。

  不过每当主公人吟诗之后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却喜好附庸风雅的山中仙师“听闻”陈少侠即兴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诗篇过后他们如何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不由得收敛轻蔑神色到各自捻须沉吟不语内心震动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赞叹惊为天人最后心悦诚服甘拜下风……倒是写得十分仔细不吝文字让白也、君倩这俩翻书人见字如面。

  这个陈山主就这么没有诗词一道的才情吗?十几首诗手稿上边都空着。

  作诗有何难?

  君倩已经开始取来一方砚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摇头说道:“说了不作诗不是玩笑话。”

  君倩笑道:“用你的旧诗。”

  白也无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过的诗我自己绝大多数都忘了。没忘记的多被好事者编成诗集流传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陈平安抄我的诗集有什么两样?他还不如换个名气不大的诗人抄些冷僻诗篇。”

  君倩说道:“你那些废弃不用的诗篇我都记着呢我说内容你来抄录就是了至于诗题你得自拟。”

  白也随手翻了几页手稿再翻到最后新篇章所写内容发现竟然从头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侠跟哑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并非是陈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尔兴起学那位文庙韩副教主写篇小说。白也记起先前在山顶小米粒说起她第一次出门走江湖好像就是找个欠她一个故事的过路读书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瞎胡闹跟头上戴两顶虎头帽何异?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过君倩递过来的毛笔思量片刻说道:“记得那次游历庐山好像有两篇古体诗和七绝写得还不错。”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来就拿出巅峰的诗情前边几首诗篇记得稍微收着点总计这十二首诗文采功力必须循序渐进尤其是压轴一篇必须对得起书上那三位仙师的惊叹和美誉……”

  白也抬起头废话这么多你来写?

  君倩笑呵呵道:“气性还不小我要是小师弟就拎一青砖站在这里了。”

  白也落笔之前问道:“这场观道欠了陈平安一个大人情怎么算?”

  若是陈平安早有谋划却被自己一个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报出一首旧诗然后说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师弟那就按照老规矩我两不偏帮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白也刚要落笔君倩突然说道:“崔师兄当年就说过你写草书笔格尚可毕竟诗名摆在那里后世书家谁都愿意吹捧几句违心话。不然只说那幅如今是否真迹都存疑的字帖崔师兄就说他拿脚指头夹着一块随便从簸箕里边捡来的木炭都写得比你好。而小师弟这本手稿却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别露怯了实在不行就换我来?我写小楷肯定比你强几分。”

  白也就要搁笔爱写不写不伺候了。

  君倩学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声“不说了不说了你继续写你的鬼画符。”

  白也突然问道:“崔瀺真这么说过?”

  君倩点头笑道:“崔师兄从不说大话你不爱听就憋着。”

  白也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经。

  君倩自顾自推开窗户瞥了眼白也一首诗写完了又报了一首旧诗笑道:“这边竟然还跑了三个的蒙童中途退学去隔壁村学塾了难怪我们小米粒会说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头“抄诗”随口问道:“村塾这边总共几个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拢共才十个出头一点亏得前不久收了个宁吉当学生不然估计都要不足双手之数了吧。”

  白也闻言笑了起来。

  我辈读书人的糗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关起门来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终于晓得山顶那个魁梧男子是谁以及那个虎头帽少年又是谁……

  这顿酒一开喝可就挡不住了。

  如今他们仨实在是投缘已经认了结拜兄弟辈分按道龄排下来分别是白登曾错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峥嵘岁月银鹿聊到了蛮荒家乡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阔绰高耕也说了些青宫山的勾心斗角如何表面光鲜如何一肚子委屈说下宗宗主之位本来唾手可得当初师父都点头同意了的却被敬重的师兄和心爱的师姐暗中从中作梗宁予外人不帮师弟……兄弟们俱是聊到了各自伤心处喝得兴起高耕就问要不要喊来陈灵均一起喝桌旁原本俩醉醺醺的好友瞬间酒醒几分让高耕克制莫要冲动。

  聊起改名为“曾错”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与白登皆是赞叹不已大为叹服一个说银鹿道友确有真才实学一个说不愧是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君子韬晦深远谦退难知唯有遇事则日见彰明当仁不让……

  银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两位结拜兄弟那个真相先前被年轻隐官拘押起来每天都要写点什么后者常来这边点检内容告诉银鹿既然如今当了半吊子的小说家那就拿出那种“做一行爱一行、行行出状元”的端正态度每日都尽量多写点文章长短篇幅不计首重心诚每个字都不可随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远。

  今夜既无酒喝也无心修行的陈灵均坐在台阶上发着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从庭院内捡起一颗石子就往别家宅子那么一抛丢在了房顶上边石子翻滚作响。很快就响起那个笨丫头的心声训斥陈灵均你烦不烦?!陈灵均一脸茫然以心声询问暖树你咋回事可不兴你这么误会人的家里遭贼啦?暖树怒道你再这么无聊我明儿就跟山主老爷说去!陈灵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这个告状只得悻悻然辩解一句我刚刚在院内翻看一本专修水法的灵书秘笈看到了会心处就忍不住有样学样抖搂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陈灵均说完那个脾气暴躁的笨丫头又开始训人喽编你继续编最好把那本道书的名字和道诀内容一并编出来!

  亏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顶上边笑问道:“暖树景清你们吵啥呢。”

  暖树与周首席施了个万福回屋子去了她那书桌上都是些专门记录琐碎开支的账簿没空搭理陈灵均那个不务正业的家伙。

  陈灵均脚尖一点飘向周首席那边屋顶有点尴尬压低嗓音说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这么凶以后怎么嫁人是吧。

  姜尚真后仰躺着脑袋枕着一只玉瓷枕双手叠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树不愁嫁啊。”

  陈灵均转移话题“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周首席咋个没喝酒。”

  姜尚真睁着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乱山高下云脚上悬看情形是要下一场滂沱大雨了身为剑修是该檐下躲雨呢还是一手拎个大水桶、一手拿着大脸盆出去接雨。”

  陈灵均听得如坠云雾但是输人不输阵开始胡说八道“这还不简单要是雨水能当钱用看我不在院内摆满锅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还是有点东西的换成我是山君能够想到的最好神号估计也就是‘灵泽’了。”

  其实在姜尚真看来披云山魏檗如果自拟神号“灵泽”这个选择其实相当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游”更大因为最为契合那场万年未有的“天时”。当然长远来看可能还是夜游更为稳妥大道裨益细水流长。

  陈灵均躺在屋顶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胳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夸赞长命掌律的那几句诚挚之言是谁泄露出去的?”

  陈灵均赶忙坐起身非但没有丝毫的心虚反而满脸得意洋洋双臂环胸与周首席邀功道:“必须是我拐弯抹角说给小米粒听的啊再让她这个小耳报神捎话给掌律长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样好家底厚除了年纪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么?必须没毛病!咱们掌律长命也单着呢何况她一看就不喜欢那种脸嫩不稳重的小年轻啊如此说来你们俩男未娶女未嫁咋个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嘛我这不是觉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开口万一换成长命掌律有那么点心思她再与小米粒透露些风声我再听见了给周首席你这么一说嘿不就成了?!一个掌律一个首席你们这就叫天作之合亲上加亲!”

  饶是见过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长久呆呆无言心有余悸颤声道:“我谢谢你啊。这么会做媒以后别做了啊。”

  陈灵均压低嗓音问道:“咋的是觉得不合适啊还是周首席眼光高觉着我们长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厨子跟大风兄弟这俩色胚可是都说了一个差不多的道理书上好些个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侠和那些瞧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们动了心再……”

  头皮发麻的姜尚真赶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爷求你别再多说一个字了。

  不远处一间灯火温暖的屋子里边来这边串门的小米粒她站在小板凳上边贴着窗户竖耳聆听终于听不见那边的响动了小米粒转头好奇问道:“暖树姐姐真是这样么?”

  正在翻账本的暖树伸手按住算盘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陈大爷的嘴巴问道:“喝不喝酒?听说你多了几个新朋友不帮忙引荐引荐?是就点个头不喝就摇头。”

  陈灵均赶紧小鸡啄米姜尚真这才敢放开陈灵均瞥了眼不远处的府邸关起门来喝酒灯光微亮都没敢划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几个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陈灵均愣了愣感叹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头雾水“怎么就怪我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先前我与那几个朋友不小心提着了钱连累他们现在都不敢找我约酒了不怪你怪谁?”

  姜尚真会心笑道:“确实怨我。”

  一起飘落在青石板道路上姜尚真双手抱住后脑勺陈灵均将两只袖子甩得劈啪作响。

  姜尚真微笑道:“鸳鸯交颈千岁比翼合欢彩羽琴瑟和谐百年白首共老烟霞。过来人偶尔会嫉妒你们这些过来人。”

  陈灵均难得没有调侃周首席并且一下子就听懂了那两个“过来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轻声道:“等会儿老弟陪你多喝几个。”

  姜尚真点点头突然问道:“陈老弟你觉得我主动让贤让小陌先生来当首席供奉怎么样?”

  陈灵均霎时间头大如斗这可是……一道送命题?!

  我把你当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头换酒钱?

  酒桌上的过命兄弟碗里江湖道义何在?!

  陈灵均眼珠子急转说道:“周首席我嚼着吧你当得好好的就别让贤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谁都能当好的。”

  不等姜尚真说什么青衣小童三步作两步一脚踹开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门叉腰笑道:“兄弟们大晚上躲起来喝早酒呢确实有点早哈哈哈……”

  山脚头别木簪的看门道士抬手蘸了蘸口水借着月光作灯光慢悠悠翻过一页书大晚上的人少适宜看好书禁书。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荐的一本“兵家”书籍确实打架次数多战场地点多都是之前闻所未闻的香艳……正经厮杀写得很好啊虚实相间偶尔留白处余味绵长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书声木簪常惜阶前水吾心安处即吾乡。

  一个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点没把咱们心虚的仙尉道长吓得当场阴神出窍远游。

  仙尉也不管有用没用双手掐诀念念有词使了个据说可以定魂魄的道诀再赶紧转头一看才发现是拎着一条竹椅站在身后的自家大风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没的吓死我你重新来当看门人啊!”

  郑大风笑着将竹椅放在一旁“都会掐三关锁门束缚诀了吓不死你的。”

  仙尉道长惊讶道:“我花了十几文铜钱从渡口路边摊买来的道书当真不骗人?”

  郑大风说道:“当然是骗钱的但是骗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没当真。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翘起二郎腿就那么瘫在竹椅上边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个激灵整个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毕竟不是年轻壮小伙儿竟然觉得冻屁股。搁以前天寒地冻的时候赤条条躺在被窝里就跟火炉似的人心滚烫都不用烧木炭。”

  仙尉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大风兄弟这一点就不如老厨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欢说过往的家乡事从小米粒那边道听途说而来朱敛在莲藕福地曾经在江湖上被誉为谪仙人、贵公子。

  郑大风自言自语道:“吃饱穿暖天不负我。学无长进何以对天?”

  仙尉随口笑道:“想来老天爷没那么小气。”

  郑大风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怜都是门外汉。”

  仙尉点点头误以为郑大风是说自己修道不精同时自嘲一句未能成为武学登顶?

  郑大风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书”“下册呢?”

  仙尉鬼鬼祟祟转头望向山路那边见没有人这才从袖中摸出另外一本书籍笑问道:“不看上册就看下册?”

  郑大风接过书籍开始摆起了前辈架子“读这种打打杀杀的兵书上册上册没啥两样你暂时火候不到还差了点意思。”

  落魄山有藩属山头之一名为照读岗。

  李槐在这边有属于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实落魄山那边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韦太真在那边好像很拘谨每天都是脸色微白的可怜模样李槐就干脆搬来了这边当时还是陈灵均带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挤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轻用心声解释一番陈灵均就只说我懂我懂李槐也很无奈你懂个屁的懂。

  李槐在照读岗这边住下的时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带着暂时落脚桃叶巷的石嘉春也来这边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们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过他们俩一个是腰缠万贯的董半洲了一个是视金钱如粪土、山上神仙轻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计都没打小就想着自己有栋大宅子的李槐这么当回事?

  昔年的羊角辫小算盘好像是同窗里边变化最大的一个不过都是嫁为人妇、早有一双儿女的人了财迷依旧财迷等她听说照读岗这边也有挂在她名下的一栋宅子就专程跑过去转了一圈连连问这么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钱啊按照如今咱们家乡槐黄县这边的行情若是转手一卖卖给山上的仙师怎么都该用神仙钱、甚至是那种小暑钱结账吧还有她不住这边的时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后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纪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过继给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听着前边的絮叨李槐他们三个都是带着笑意还能随便开石嘉春玩笑几句只是听到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就不约而同都沉默了起来。

  石嘉春当时停步看着他们几个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们一个个的还是很年轻嗯不说小时候就模样俊俏的林书呆子没长歪如今愈发玉树临风了曾经每天当闷葫芦的董水井也蛮有男人味了就连小时候虎头虎脑穿着开裆裤经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书卷气像个正儿八经的年轻书生了。

  妇人伸手捋过鬓角发丝柔声笑道:“大老爷们像话么我都不伤心你们替我伤感个什么说是不是其实早早就暗恋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们喜欢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还有李槐喜欢李宝瓶也是装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对视一笑难得聊起李柳没有互骂窝囊废出笼小鸡互啄。

  李槐无奈道:“别胡说要是被李宝瓶听着了她不跟你计较非要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小时候李槐的裤衩经常挂到树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红棉袄小姑娘早就跑得没影了。闻声赶来的齐先生约莫是次数多了后来好像都懒得询问缘由了就得用一根长竹竿帮忙挑下来小宝瓶年纪不大气力不小某次直接将李槐的裤衩丢到树顶了竹竿都够不着学塾外都是看热闹的蒙童脑袋凑在一起合计着帮齐先生出了些馊主意一向不爱说话的董水井难得主动开口说自己会爬树。齐先生笑着摇头说看我的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掂量了几下再转动胳膊几次再那么朝天空丢出。

  可惜落了空那颗石子只是穿过树梢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随着树叶的摇晃地上的阳光便细细碎碎晃悠起来。

  伸长脖子看着的学塾蒙童们都叹息一声齐先生只差一点呢。

  齐先生就又去捡了一颗石子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树枝那条裤衩便飘落下来李槐赶紧穿回裤子那次屁颠屁颠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兴哈这条裤子今儿出息大发了跟放纸鸢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长得半点不好看的那个姐姐她来接他回家呢李槐就与姐姐说了今天的丰功伟业说明天还要穿这条裤子那就不用怕那个小宝瓶了李柳牵着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听着弟弟那些色厉内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点委屈好像比天大总会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哑。

  但是往往片刻之后委屈就不见了就像那些永远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里去的家门钥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圣贤书走出书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观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问题想要与陈平安请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内化”李槐暂时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韦太真翩然而至。

  本来慵懒躺在凉亭长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韦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搅主人清净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后笑问道:“那位被誉为人间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见上一见?想见的话就跟我一起登门拜访但是见了面到底能聊几句甚至会不会像魏山君一样吃闭门羹我可不作保证。”

  他跟小米粒关系很好小米粒也觉得李先生很厉害好人山主那么心宽的一个人好像就是因为李先生当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于好人山主如今都“过不了那个坎”总想要大伙儿都认为自己的厨艺其实半点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厨子好像都没人乐意违心捧场几句嘞。

  韦太真使劲摇头“公子我不敢见白先生也不用见想着能够与白先生共处一山中奴婢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万年以来只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铁骨柔筋。诗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亏得我连马屁话都打好草稿了。”

  其实平时李槐在韦太真这边言行举止还是很诚心正意的就怕韦姑娘误会自己是那种心术不正嘴花花的浪荡子尤其担心坏了一个女子最要紧的名声。只是回了家乡到了落魄山李槐整个人都是放松的才敢稍微随意几分。在大隋山崖书院李槐毕竟是顶着个贤人身份在书院之外李槐也是文圣一脉的再传弟子所以处处事事都会比较注意。

  看着一双眼眸眯成月牙儿、掩嘴娇笑的韦姑娘李槐好奇问道:“笑什么呢?”

  韦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象一下公子与人溜须拍马的场景就觉得很好玩。”

  李槐赧颜“跟你说说我小时候求学路上的事情吧。”

  韦太真眼神明亮雀跃不已赶忙正襟危坐双手轻轻叠放在膝盖上边“好呀。”

  “这可是一个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润了润嗓子说道:“那就从我刚认识陈平安说起吧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早春时节如果没记错的话当年我是七岁陈平安是十四岁。”

  李槐是很后来才从大白鹅那边得知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够吃顿好的临时晓得此事的陈平安就偷摸着夜钓了一整宿还埋怨一旁崔东山不早说来着。

  但是第二天连自己都忘了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还埋怨总是吃鱼肉喝鱼汤没啥滋味陈平安你这个厨子是怎么当的咱们就不能换换口味么红烧鸡腿炒一盘麂子肉炖一锅烂熟烂熟的蹄膀……

  韦太真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公子书上说的杂花生树草长莺飞不是指代暮春时节吗?”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伤感笑道:“因为那年春天不一样跟我要说的这个故事一样很长。”

  莲藕福地狐国内沛湘的别业小院。

  谢狗问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着刘羡阳他们回乡了怎么不来我们这边?”

  陈平安笑道:“他没脸来。这趟回乡必须藏头藏尾不敢见人。”

  欠了一屁股情债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为然。

  与朱敛身在同一个时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过那个武疯子。

  见过朱敛容貌的据说十个女子更是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暂时不曾见过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内狐国封禁一事这份规矩并不拘束她这位狐国之主所以沛湘时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几位山水神灵就一直很“挂念”朱敛其中一位就是当年南苑国京城一役死在朱敛手下的女子武学宗师。她们曾是天地间的一点真灵不散秉承灵气成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灵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终转为神灵这些获得庙号、神主的“娘娘”们这么多年就都在希冀着那个“十分风月独占九成”的贵公子朱敛与她们一般都死而复生了。

  当然是再见面好与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报仇早就恨朱敛恨得牙痒痒只要提及朱敛二字她们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籁国与北晋国接壤的边境线上蔡州境内有座秋气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观名为大木观。

  前不久这座巨湖方圆百里之内都已经戒严早已精心布置了层层关卡和暗哨。

  岸边停靠着几条画舫其实能够进入秋气湖地界的不管是练气士还是武夫或是一众神异精怪都无需乘船登岛所以选择撑船泛湖去往湖心岛屿也就是个图个雅致悠闲了。

  今夜的秋气湖上大小三十余座岛屿皆是灯火通明。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刹那之间一双眼眸变成粹然金色凝视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复正常。

  长命幽幽叹息一声心情复杂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劝解公子。

  谢狗本来想幸灾乐祸几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装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劲跺脚长吁短叹。

  貂帽少女转头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当哑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现就很得体了嘛呵过几天谁官大官小不好说。

  陈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说吧命里八尺难求一丈。”

  长命苦笑着以心声道:“公子虽说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但对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强接受?”

  陈平安点点头拿起茶盏笑道:“喝茶喝茶宽心宽心。”

  老观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莲藕福地。新旧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莲花。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

  那份天地异象起自于南苑国京城的心相寺如剑光画弧长虹横天转瞬间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时就在那边凭空出现了第一位剑修陈平安哪怕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份天地异象但是变化实在太快让那个差点瞪到眼睛发涩的符箓分身根本来不及仔细“观道”一场就成定局。

  郭竹酒视线低敛不知道在想什么。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陈平安后知后觉稍作思量就有了个猜想以心声笑道:“定是老观主故意为之有心不让我讨到这个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专注闭关一事了。”

  长命点头只是语气略带几分埋怨“既然都已将藕花福地一分为四那位老道长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长了些。”

  陈平安赶忙放下茶盏咳嗽一声着急提醒道:“可不能这么说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观主呵了一声冷笑道:“真是好门风一个比一个胳膊肘往内拐教旁人听着就要感动。”

  小陌本来打算起身告辞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剑修好奇问道:“什么意思?是落魄山有谁聊到了道友?”

  可别有什么误会。

  老观主笑道:“是那金精铜钱祖钱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带出剑气长城的那位长命道友她嫌弃贫道伸手太长管东管西。”

  小陌却懒得询问具体缘由只是问道:“道友在莲藕福地那边犹有脉络不曾提起?”

  老观主说道:“怎么提连根拔起么提起萝卜带起坑的我要真这么做了藕花福地就别想跻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几个大窟窿的山水气运你们落魄山需要砸进去的那笔神仙钱别说钱光是那个数字就能够让某个财迷觉得牙齿发酸只是想一想就头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过一坛万岁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们长命掌律计较什么各为其主她对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随的想必总会说几句没办法面面俱到的言语就当我帮她与你道个歉多坐一会儿再陪道友喝一坛酒就是了。”

  老观主笑着点头“久别重逢机会难得一坛不够再喝两坛。”

  小陌看着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余着吧。”

  老观主说道:“酒窖里还多不差这一坛两坛的。”

  小陌点点头“酿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输过你本来还想当着你俩徒弟的面给你留点面子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观主大笑不已。

  当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门口那边待客周到否则陈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跻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拦着你这个新主人砸钱至于神仙钱的开销嘛就会让这个喜欢当善财童子的“财迷”真正见识到什么叫丢下去的钱不够、打水漂没个声响的尴尬处境等到终于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陈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陈平安真以为沦为一幅白描图的山河画卷当真花了点钱就能够真正“描金绘彩”的?任你拿刷子涂抹了一层福地很快就会如层层红漆悉数剥落碑刻内容很快就会漫漶不清。

  如你陈山主的家乡市井坊间老百姓以米浆张贴春联在门墙上边照理说是牢固的数年不换都无妨但是福地这张春联却是稍稍风吹雨打大日曝晒过后便如志怪书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莲藕福地只需“一年”过后春联就会风吹即飘落。

  等到甲子光阴一过后知后觉的陈山主要么将胆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视为鸡肋再不去花冤枉钱了可陈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着彻底填补上这个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时多出了几个吓唬人的身份、头衔你还得乖乖来与贫道来拜个山头再看贫道当时的心情好坏而且记得捎带上那个青衣小童一同前来先让小王八蛋学会如何好好说话多磕几个响头再赔礼道歉最后当然是你们俩无功而返了。

  反正你陈平安最喜欢护犊子肯定不愿让青衣小童给贫道磕头赔罪的那就很巧了贫道还挺记仇没什么长辈风度。

  有事相求登门赔罪是你自找的谈不拢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陈平安自找的?

  谈钱?当年白帝城城主不就亲自走了一趟观道观当时给出的“价格”够高了吧他郑居中不一样失望而归?

  所以说亏得在山门口那边某个小姑娘说了几句她的无心之语恰巧才是让贫道觉着格外顺耳的暖心言语。

  才无形中帮陈平安和落魄山泉府节省了……至少大几千颗谷雨钱不但不亏以后从福地所挣取的岂是神仙钱可以计算的?

  王原箓今儿算是开了大眼界。

  有这么道歉赔罪的吗?多喝一坛东道主的酒水就当帮别人一笔揭过了。

  今儿从小陌先生这边学到的东西有点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后外出走江湖估计用得着?

  记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孙道长从他这边骗了酒喝喝高了就开始指点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杰曾经说过浩然天下那边有一位落宝滩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极大肚量极宽最有山上前辈风范了!

  孙道长就是个鬊鸟那么只需将这番话反着听就是了。

  老观主以心声道:“观道福地剑修一事白也无意间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观主问道:“先前你只是说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选陈平安那边是怎么想的?”

  小陌照实说了“我。然后是周首席。接下来两位学生弟子并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观主捻须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终喝过两坛万岁酒脸色通红打着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饱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观主跟着站起身道袍飘拂酒气散尽微笑道:“闲来无事陪着你逛逛人间也好。”

  暴殄天物!远古岁月人间道士酿酒饮酒最忌讳炼酒水为灵气属于根本没酒品然后就是才喝过酒就打散酒气。

  小陌拍了拍老观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话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个家伙真心酒品不行。”

  老观主笑道:“酒友道友难寻见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罚酒。小陌别撑着了吐去。”

  小陌喉咙微动胃水翻涌仍是强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箓瞅见这一幕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这个干瘦道士又懂了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前辈犟着呢好面儿!

  老观主难得有些伤感神色轻声说道:“小陌你应该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这桩机缘是我帮你量身打造的一条剑道脉络早年想着是不是能够帮你的剑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是在那东海观道观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换这条脉络。”

  小陌笑着点头“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于事情结果如何于你我而言又能算什么。不然你以为我今天强撑着喝这么多酒当真只是酒好便贪杯啊?”

  老观主笑道:“若无交心挚友一二人间索然无味至极。”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来做东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观主便又是转头啊忒一声。

  小陌倍感无奈。

  难得遗憾自己剑术境界不够高不然就要按着道友的脑袋喝酒。

  老观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见之人到底不是曾经的那个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内连连打着哈欠郭竹酒与师父请示一番她便独自逛荡看风景去了谢狗跟那个尚无道号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缘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着郭盟主月下散步罗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会儿但是被沛湘用心声将她赶走了罗敷媚只好起身跟着师妹一起陪着那个姓谢的貂帽少女离开院子心中满是遗憾她总觉得都没有跟陈山主聊一句话何止是有点亏简直就是亏大了!

  不然她连某个山水故事都编排好草稿了这个故事的大纲就是罗敷媚年少无知于某年某月某夜与年轻隐官月下论道一场不知天高地厚无礼冲撞了陈山主几句结果对方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她挨了顿训斥但是她没死活下来了!

  如此一来在狐国之内以后谁还敢跟她横?比什么境界要比胆识和气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尝试了一次阴神出窍远游跟以前相比终于可以算是名副其实的一场远游了一路远游到了北晋国京郊地界。我当时其实就不远不近跟在她的阴神后边。”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福地历史上的头两位地仙都出自松籁国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资质极佳其实也是一桩此方天地无形中给予俞真意的一种大道馈赠。

  从成为练气士到结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个境界台阶都是崭新风景。

  所以至今莲藕福地都没有具体的境界划分。

  尤其是那种玄之又玄的阴神出窍就连俞真意当年成了元婴境都还是慎之又慎。

  这位返老还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飞升”之前才与高君倾囊相授口传秘授在湖山派内没有留下任何文字记录。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随便尝试阴神出窍是当师父的俞真意当时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阳神身外身所以觉得不宜太过涉险行事。这双师徒哪里知道地仙阴神出窍其实很简单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里需要翻看黄历挑选黄道吉日更没有天光白昼不宜阴神出窍的忌讳。”

  长命神色淡然道:“我们觉得简单只是因为我们有太多山上前辈积累下来的过往经验他们师徒觉得困难重重是因为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全凭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门道这是真才实学是真正意义上一座仙府开山立派而来的家学和师传。说句难听的如果你们狐国没有落魄山作为靠山再过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没资格与湖山派掰手腕说不定湖山派祖师堂内除开掌门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单独拎出其中任何一个就可以将整座狐国一扫而空。”

  沛湘顿时脸色难看。

  只因为对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师所以沛湘不好说什么。

  陈平安笑着打圆场道:“长命道友说的多半是事实不过你们狐国有靠山也是事实嘛。”

  沛湘嫣然一笑转移话题说起了好话“山主传闻人间总计七十二福地其中跻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数而且不一定都能够形成一种拥有好似稚童灵智的大道雏形不管怎么说我们莲藕福地还是很幸运的先前由人间文运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征兆?”

  陈平安点头道:“有利有弊要么针锋相对各自给对方穿小鞋要么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稳固天地气运。不过总体而言哪怕退一万步说邻里不睦双方无法和气生财可结果肯定还是利远远大于弊。”

  长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终究受限于山河版图疆域和有灵众生的数量加上又分属于不同的几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显化而成灵气象都不会太大。

  庭院中央画上悬画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图女子湖君正是《人间美艳篇》上边那位小拇指戴有长甲的貌美女子。

  关于这场能够决定一座天下形势走向的秘密议事只是议事地址的选择就争论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头举办的好打响一块金字招牌方便争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选址在别家道场还是担心谈不拢一言不合就开打这种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场的天地灵气和山水气数没有几百年的修缮、经营就别想要恢复原貌了。

  最终选在了秋气湖至于那位自封“横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么想的天晓得。

  陈平安笑问道:“你们说魏良会下山迎接吗?”

  长命也询问一句“高君是否会泄露天机?”

  沛湘摇头“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愿与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一点猜算人心非她所长。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拧转将那横秋湖心岛屿的道观“摆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敛的字迹。”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观主精心筛选辛苦集字而来。”

  陈平安啧啧道:“懂了懂了难怪难怪。”

  果然又是贵公子朱敛当年欠下的一笔情债。

  沛湘小心问道:“山主是在担心高君会借助这次议事导致整座天下与我们落魄山貌合神离或是干脆与落魄山公开为敌?”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话。

  掌律长命微笑道:“小孩子过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随处可见随便折腾嬉戏打闹此外鸡毛毽子竹蜻蜓鸠车纸鸢陀螺拨浪鼓连环画木剑竹刀等等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帮忙备着?”

  沛湘笑容尴尬心中悚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与先前的尴尬不语还一样沛湘此刻竟然察觉到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上次出现类似感觉还是沛湘离开狐国首次参加霁色峰祖师堂议事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

  隔着两张椅子那个一年到头看谁总是面带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实给沛湘的感觉就是阴恻恻的所以她对这位霁色峰的祖师堂掌律从来没有半点亲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敛院子与她碰头见了面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捻起一颗冰冷的铜钱仿佛每多聊一句就是将铜钱攥在手心而且这颗铜钱还注定捂不热。

  沛湘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边的青衫男子长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毕竟陈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对于掌律长命的这个说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视线心中幽幽叹息一声她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敛说的那个道理以及对道理的一番“批注”解释。

  近看风景不壮观人与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时候还好说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门远游去了我们所有人山里山外谁都别不把掌律长命不当一山掌律。

  故而某种意义上长命的存在不存在只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过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余便开始琢磨起一个问题了这个长命该不会是喜欢陈平安了吧?

  不曾想长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温婉软糯单独以心声与沛湘说道:“我喜不喜欢陈平安跟沛湘道友有关系吗?”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尴尬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会不会被对方记恨记账?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这个传统?

  陈平安回过神收敛思绪问道:“你们刚刚是不是用心声聊到我了?”

  原来方才陈平安心湖涟漪阵阵一阵叮咚作响却不是什么具体的话语声音宛如一场鱼儿咬钩后的遛鱼。

  鱼钩即是名字咬饵的便是与之相关的修士言语那么陈平安只要提起鱼竿就可以看到那条鱼的真身或者说是一串文字。

  本来是不想问的但是身边两位掌律长命和狐国沛湘竟然都极为难得对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陈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询问一句。

  长命身体前倾再转头望向狐国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觉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欢公子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对吧?”

  沛湘连忙点头称是。

  陈平安气笑道:“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笑道:“谁说不是呢。”

  沛湘满心苦涩自己又能解释什么。

  毕竟按照朱敛所说的那个道理循着那条脉络稍加推衍几分沛湘就可以轻松得出一个更直观的惊人结论。

  陈平安在家掌律长命就退居幕后隐而不显掌律一职形同虚设。

  但是等到陈平安远游她就是唯一一个能够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们陈山主何等老辣就觉得掌律长命跟沛湘之间气氛不对有那么点剑拔弩张的意思因为暂时境界不够外人言语显化为自身文字支撑不起太久故而先前两条鱼儿宛如已经脱钩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鱼陈平安便恍然大悟她们原来是聊这个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这个当师父的还有谁谁能让裴钱心生敬畏?确实就只有掌律长命了。

  陈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这个看法没错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击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复杂山主大人唉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长命霎时间满脸涨红今夜只是喝茶却如饮醇酒恰似来时路上风景一树桃花倚东风脸颊浅红转深红。

  亏得陈山主临时起意想到了一事确实还不是什么小事已经转头跟沛湘聊到了一桩狐国秘事但是陈平安没有直说缘由而是旁敲侧击问起了丘卿和罗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们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资质好的或是诞生时类似有某些异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缘深厚的。沛湘虽然不明就里还是一一照实回答只是看着那个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状的陈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时候山主都会给人看相算命测八字了?

  掌律长命以心声解释说道:“沛湘。有些事情与你所想的其实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声答道:“从这一刻起我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掌律长命微笑道:“那就好发誓就不用了我信得过你。”

  沛湘背脊发寒还不如自己发个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后都要离着这位掌律远远的就当是求个没有亏心事不怕夜敲门。

  只要对这位掌律祖师敬而远之想来还是好相处的。何况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尽量待在狐国嘛。

  再说了自己好歹是狐国之主在霁色峰祖师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这个当掌律的总不能想着公报私仇吧?

  陈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刘羡阳和顾璨你们都不用跟着谢狗也不用至多一个时辰很快就会返回狐国。”

  刹那之间青色身形化作数十道凝练若丝线的剑光拔地而起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最终在天幕处与那副已经无需继续观道的符箓分身重叠为一低头朝人间定睛一看身形倾斜一线坠向大地山河期间青影与剑光聚散不定。

  等到陈平安飘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现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无人之境道上凭空多出一个人路上行人却浑然不觉。

  来到满街高楼红袖招、脂粉气比酒香更浓的两人身后陈平安啧啧笑道:“胆子都这么小喝个花酒而已。”

  顾璨转头望向陈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边刘羡阳抬了抬下巴“我是无所谓某人三条腿都怂了。”

  瞧见陈平安刘羡阳眼睛一亮霎时间就豪气干云起来事后被追究起来摆出顾璨估计是不顶事的但是不还有在这类事上有口皆碑的陈平安嘛刘羡阳先伸手勒住顾璨的脖子再拽过陈平安一手环住一个这些自称胆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顾璨花钱请客陈平安作陪可怜我刘某人一身正气今儿算是栽了被俩损友强拉硬拽威胁我不喝酒就当不成朋友实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着头的顾璨看了眼下场一般的陈平安陈平安使了个眼色急什么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胆都不敢进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俩朋友“拽”到了“酒楼”门口刘羡阳却是越走越慢停下脚步一跺脚松开手转身就走瞧着背影落寞怪可怜的。

  陈平安笑着跟上顾璨健步如飞跃起就是一脚踹在刘羡阳屁股上笑骂道:“就你这怂样还跟我装不装大爷了!”

  刘羡阳身形踉跄拍了拍屁股转过头朝双手笼袖笑眯眯的某人抬了抬下巴只是不等他开口辩解什么陈平安就已经使劲点头“对对对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虑早进去了看似倚红偎翠不醉不休满身正气端坐花丛中实则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来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诉自己一句毕竟来过。”

  顾璨故作惊讶道:“不能够吧刘大爷不得过个夜?”

  刘羡阳早已转身大步前行抬起双手竖起两根中指。

  陈平安憋着笑与身边顾璨几乎同时说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刘羡阳转过头骂骂咧咧“咋个走得这么慢陈闷葫芦小鼻涕虫你们怎么不用三条腿走路?”

  昔年同乡却不同龄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经心中所想终究他们还是如当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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