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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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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梧桐更兼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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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云岩国京城如今随处都是奇人异士腾云驾雾的山上神仙可谓藏龙卧虎。

  再加上前来此地共襄盛举的各国显贵、将相公卿一时间满大街只要外乡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间见谁都不好招惹?所以才会如此风平浪静?只说那些呼风唤雨的练气士好似约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举止都极其循规蹈矩与山下百姓相安无事至今云岩国刑部衙署那边竟是没有收到任何一件纠纷需要他们去处置。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在朝堂上更是开始变着法子与陛下邀功了。

  一个开在陋巷里的苍蝇馆子烤鱼是招牌菜几张桌子都已坐满。

  馆子里边的食客说话嗓门多大多在谈着动辄几千两数万两银子的大买卖。

  说话声音最小的一桌点了份烤鱼还要了几斤京师特产的薏酒。

  先前一个看样子是掏钱请客的家伙专程跟着伙计去馆子后院挑鱼挑肥拣瘦的最后说是四人份那条捞起的青鱼不用太重。

  不阔气一看就是兜里没几个钱的难得出门下馆子改善伙食。

  此人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整个人缩着端碗抿了一口酒小声笑道:“听说老祖亲自领着吴瘦走了趟青萍剑宗?”

  桌对面是一双中年夫妻模样的男女妇人微微皱眉正在将那些用来点缀的香菜拨开闻言嫣然笑道:“祖师爷明显是帮着这个胖子奔着将功补过去的不过依照灵角道友的脾气到了那边未必讨着好多半会水土不服。别的宗门仙府不好说隐官大人的门派会是怎么个风气我肯定心里有数。”

  男人将那些香菜都夹到自己碗碟里边小声说道:“咱们就别往吴胖子伤口上撒盐了。”

  然后男人补了一句“这顿饭还得等他掏腰包呢。这厮为了不结账临了装醉或是逃去茅厕那是一绝。”

  他与妇人确是一双山上道侣分别名为陶弘行和罗巾出身包袱斋如今负责桐叶洲事宜至于对面那个青年修士是桐叶洲包袱斋负责管账簿、度支细目的账房先生叫郭曼倩双方既是一起挣钱、又是相互监督的关系。浩然天下包袱斋的开山祖师张直先前在青衫渡那边与陈平安说他们仨对隐官大人太过敬仰不敢带他们同行容易把买卖谈成人情。当时陈平安是当一句生意场上的客套话听的其实没有什么水分。在来桐叶洲这边之前陶弘行与那些昔年去倒悬山做买卖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们大多关系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个中土神洲的顶尖豪阀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条跨洲渡船而且就挂在他名下所以对当年春幡斋那场剑仙关门的议事从过程到结果郭曼倩其实一清二楚如今想来虽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儿坏故意给妇人夹了一筷子鱼肉被陶弘行忙不迭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给我老实点!”

  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里嚼着问道:“祖师爷真就这么看好大渎凿通之后的财源?换成是我就算可以由着性子随便花钱恐怕都没有这样的魄力足足六千颗谷雨钱呢。”

  先前在青萍剑宗那位祖师爷承诺可以拿出六千颗谷雨钱不过其中半数是张直的私房钱。

  名义上是青萍剑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势力作为共同发起人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其实就是年轻隐官用了一个青萍剑宗的名号来牵头再来攒局。

  桐叶洲开凿大渎第一笔神仙钱就是个天文数字。

  青萍剑宗那边给了三千颗谷雨钱。玉圭宗的财库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两千据说是与青萍剑宗和玉圭宗分别借款无息。

  皑皑洲刘氏玄密王朝郁氏分别是一万颗两千颗。

  都已陆续到账。

  再加上包袱斋的六千颗。

  此外好像宝瓶洲披云山那个喜欢举办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两千颗谷雨钱?

  天下事只要有钱开路就难也不难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笔大手笔不愧是刘财神出手不凡。”

  原来皑皑洲刘氏除了出钱还额外承诺在一年之内从数洲之地抽调渡船会往桐叶洲这边输送三百条规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刘财神既然这么有本事干脆连开船的仙师一起送过来啊灵气消耗的神仙钱一并免了去。”

  中土浚县郭氏与皑皑洲刘氏在生意场上是有过节的。不过各显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结果就是后者输掉了一个大王朝和几个中等国家的财源。

  从纸面上看刘氏和郁氏出钱最多而且据说都没有立字据只凭双方口头约定属于名副其实的君子之约。

  再者按照约定刘郁两家只挣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笔既定分红一条桐叶洲大渎不管将来是那种细水流长积少成多的收益还是账面上令人眼红的那种财源滚滚的暴利反正都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罗巾笑道:“这岂不是说光是陈隐官的一个人情在刘聚宝那边就能值一万一千颗谷雨钱?”

  陶弘行点头道:“值这个价。”

  罗巾有些奇怪“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青萍剑宗的那条渡船自从在鱼鳞渡靠岸后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边没下过船好像这位大剑仙故意把抛头露面的机会让给了账房种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剑气长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剑仙风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着点听说那位米剑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点不比剑术差。

  汉子咧咧嘴满脸无所谓“汉子看身段女爱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无所谓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时候你嫂子满脑子想着米裕也没啥。”

  妇人眉眼含情伸出两根双指使劲拧着自家汉子的胳膊“死鬼!”

  郭曼倩满脸惊恐状倒抽了一口冷气赶紧起身弯腰给陶弘行倒酒满上一大碗再谄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样可还凑合?”

  妇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滚一边凉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约好了啊以后让我来个当宗主耍耍再出门就有个可以显摆的身份了。否则每次回家参加祠堂议事我都抬不起头。”

  跻身上五境就可以尝试着与文庙报备开宗立派了。

  这里边还有一个类似山下朝廷吏部铨选的过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开宗立派这是必备条件却不是说只要跻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创建宗门的。

  中土文庙那边会有一个审核的过程包袱斋不是没有想过建立下宗但问题在于好像连包袱斋至今都还不是个宗字头门派。

  陶弘行一听到宗门就是长长一声叹息。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看包袱斋赚钱是多但是真要说山上的地位莫说是包袱斋便是整个商家在浩然天下的声望又如何?

  当年商家差点直接被文庙从诸子百家当中剔除。钱能通神?在文庙那边有屁用。

  郭曼倩幸灾乐祸道:“换成我去青萍剑宗都不用老祖师陪着仙都山总归是可以走上去的总归不至于在渡口那边止步。”

  罗巾提醒道:“赶紧闭嘴吧吴胖子来了。”

  三人当中其实是妇人境界最高。

  一个斜挎包裹的胖子进了馆子坐在郭曼倩身边嘴上埋怨着“你们怎么找了这么个地儿教我好找换成是酒楼不是更宽敞些。一边痛快喝酒一边欣赏京城夜景岂不美哉。”

  郭曼倩跟馆子伙计多要了碗筷笑道:“嫌弃地儿小那就喝第二顿呗。”

  吴瘦坐在一旁长凳顿时咯吱作响“算了我还跟两拨人约好了的咱们几个回头再约。”

  请外人喝酒谈买卖一切开销是可以与郭曼倩这个账房先生报销的但是请郭曼倩几个喝酒可就得吴瘦自掏腰包了。

  桐叶洲包袱斋这边跟刘聚宝、郁泮水他们一样亏了钱就当打水漂挣了钱同样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红。总计六千颗谷雨钱在那座临时组建的祖师堂已经到账未来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颗谷雨钱自然都是要落入张直口袋的。而桐叶洲包袱斋这边当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账面上的收益只说将来这条大渎沿途诸多渡口不分新旧都会建立包袱斋商铺按照祖师爷张直的授意跟各国朝廷和当地仙府门派们商谈此事必须只卖不租谈定一锤子买卖。所以这段时日陶弘行、吴瘦几个分头行事都在谈这个事情几乎每天都有好几个酒局从早到晚连轴转呢。

  虽说包袱斋给的价格不高签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长约约定除非改朝换代才会另议。但是各国朝廷、山上门派能够凭空多出一笔神仙钱还能给自家渡口帮着聚拢人气对于各个穷得快要拴紧裤腰带过日子的势力而言来说包袱斋愿意在当地落脚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乐不为。

  包袱斋明摆着是抢地皮了。

  可就像张直的先前解释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无个包袱斋人气是截然不同的。可与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这笔好似及时雨的神仙钱山上管钱的财库负责人各国户部衙门兜里有了钱腰杆就直说话就硬气。

  罗巾轻声感叹道:“且不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好名声只说接下来十几年之内整个桐叶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于落个民不聊生遍地饿殍了。”

  郭曼倩点点头。

  这与历史上某位以诗词著称于世的儒家圣贤靠着大兴土木赈灾成功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问道:“听说那些个不问世事的山中野民终于愿意出山了?”

  关于洛阳木客一脉这是包袱斋众多修士们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因为包袱斋的开山鼻祖主人张直就出身洛阳木客一脉而且属于那种欺师灭祖的叛徒。

  吴瘦小心翼翼说道:“好不容易吃个夜宵就不聊这些煞风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脱了靴子盘腿而坐低头瞧了瞧桌底下还好没有那种见不得光的场景。

  桌底一只绣花鞋蓦然一翘作势要踹他脸庞一脚罗巾笑骂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这不是担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场合的干柴烈火嘛传出去影响不好。”

  吴瘦对此见怪不怪嘿嘿而笑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嘴里抿了一大口滋味略显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个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对外宣称说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黄衣芸郁狷夫还有皑皑洲的女子大宗师柳岁余齐聚此地还有十几号艳名远播的仙子也都到了云岩国京城使得短短两个月之内涌入了一大帮花花肠子的修士和云岩国周边数国的文人雅士。”

  虽然吴瘦自打从青萍剑宗返回在郭曼倩他们这边就一直故意表现得颇为志得意满。

  其实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轻隐官确实和气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过不知为何现在吴瘦有句口头禅“容我缓一缓。”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个出身贫寒的陈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经积攒下偌大一份家业一上山一下宗。

  一双包袱斋的山上道侣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轻隐官在剑气长城的所作所为妇人却是最欣赏陈平安的“惧内”。

  如今一些个小道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经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柜独自坐在宁府的大门口那边。

  馆子外边的小巷来了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门口那边摔着袖子径直走过他蓦然一个身体后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内转身大步跨过门槛嬉皮笑脸道:“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件多管闲事的无用功比如医死马扶烂泥雕朽木劝妓-女从良请屠子放下刀让商贾赚钱别黑心。”

  少年进了馆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满脸震惊道:“灵角道友心宽体胖么竟然还有心情躲这儿喝酒?!”

  身材臃肿却叫吴瘦的“灵角道友”身体僵硬道心紧绷苦着脸转过头干笑道:“崔宗主哪阵风把你老人家给吹来了?”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离开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终于缓过来啦?”

  吴瘦笑容尴尬道:“崔宗主说笑了。”

  崔东山使劲攥住胖子的肩膀“说笑了?灵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说我为人轻浮?”

  吴瘦连忙赔罪道:“不敢不敢误会误会。”

  崔东山挪步再伸手推开吴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长凳中间。

  郭曼倩微微皱眉没说什么。

  关于这个根本不知道从那个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陈山主的嫡传弟子……即便情报灵通如包袱斋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前不久祖师爷张直还专门提醒他们几个不要试图去寻找有关“崔东山”修行根脚的蛛丝马迹对此人保持敬而远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东山主动找上门除了吃过苦头的吴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迭陶弘行几个都很意外。

  “认得么?”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颗神仙钱放在桌上。

  是那三种山上钱雪花钱小暑钱谷雨钱。

  崔东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颗神仙钱笑道:“我觉得你们都不认得它们你们觉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觉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会一见如故极有眼缘。当然也有一些人看着就不想见第二面比如眼前这个故弄玄虚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陈山主怎么找了这么个亲传弟子当下宗的宗主。

  换成那个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钱也好啊也对她是纯粹武夫无法在山上开宗立派。

  崔东山弯曲三根手指轻轻敲击桌上的神仙钱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坚信讲理不举例等于耍流氓。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比如你们认得范先生范先生却不认识你们几个那你们和范先生就不算认识对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么这三颗神仙钱就认得崔宗主了?”

  崔东山一拂袖子将神仙钱重新收入袖中“罢了鸡同鸭讲实在是教不会你们。若是张直在场估计他就听得懂了。”

  连同那个道号松脂的男人在内总计有七拨洛阳木客开始下山游历在各洲选址挑选落脚的地方。

  听说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亲自登山说服这帮洛阳木客打破祖训出山。

  其实包袱斋也好洛阳木客也罢。

  在崔东山眼中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个“他人”是两人。

  一是商家祖师爷范先生。

  二是皑皑洲通商天下的财神爷刘聚宝。

  上次文庙议事礼圣终于开口等于打开了一层禁制。

  使得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们从今往后各自修道登高就再无瓶颈了。

  最终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凭本事就是了。

  罗巾笑道:“如果青萍剑宗都是崔宗主这样的高人我与夫君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罢。”

  崔东山吃瘪不已好嘛竟然被一个婆姨给拿捏了欺负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来吓唬人?

  好我怕了。

  毕竟如今是半个盟友。那就以诚待人跟你们几个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几句你们花钱都买不着的实在话好了。

  “有些买卖是注定不能挣大钱的。比如粮食。”

  “知道你们包袱斋都那么有钱了张直还那么会做人为何至今连个宗字头都捞不着吗?你们就不觉得奇怪?”

  “错就错在前人歪德你们这些后人跟着遭殃。记得你们早年包袱斋的二把手赚钱太凶了本事太高什么钱都敢挣结果在文庙那边就被记录在册了。此人早已被张直谱牒除名所以你们可能都未必听说过他的名字。可怜张直不管事后如何补救此事不管他亲自去功德林那边如何找门路托关系都不成结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庙教主一个都没见着面。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嘛张直是肯定不好意思开口的所以你们都不太清楚吧?”

  “这就叫心肠不硬挣不着钱。心肠太狠守不住钱。真是苦了你们这些生意人哩经手钱财如流水哗啦啦来哗啦啦走。”

  “只有最后一次文庙之行张直总算没白走在功德林门口那边从经生熹平那边听见了一句劝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所以这么多年以来包袱斋有几桩买卖是一直亏本的老老实实从别处财路找补回来。又有几门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还好还好不枉费你们祖师爷张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气的媳妇终于要熬成婆喽。只用三千颗谷雨钱换个好口碑划算!”

  郭曼倩侧过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见多识广连这些别家山头的密事和文庙那边的内幕都能够如数家珍?”

  崔东山一本正经道:“这算什么我连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皑皑洲韦赦的那点故事早年她是如何梦游莺花洞天怎就跟阴神出窍远游的韦赦不打不相识又为何最终老死不相往来遗憾未能结成道侣都晓得嘞。怕不怕?就问你怕不怕吧。”

  郭曼倩一时语噎连他这个浚县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听说过些小道消息跟这个崔宗主说的不太一样。家族内部都是说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对自家老太君属于一见倾心。但是家族当年正值风雨飘摇之际老太君不愿留下一个烂摊子远嫁别洲那会儿已是飞升境的韦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赘浚县郭氏才导致这桩山上姻缘未能圆满……

  至于那处始终无主占据的莺花洞天是山上极负盛名的形胜之地因为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异于外界故而天材地宝的孕育和生长速度都要远远快于别处的风水宝地。

  也难怪会有大修士评价此地一句“就这一亩三分地随便施点肥浇点水长出来的全是金子银子。”

  “跟着张直混三天饿九顿连个宗字头门派的祖师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边正是用人之际很缺能人异士我觉得你们几个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诚合作披荆斩棘……不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反正就一句话最实在的哥几个一起闷声发大财?”

  吴瘦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敢情这是过江龙碰上地头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轻隐官的授意还是崔东山自作主张?

  陶弘行与郭曼倩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凝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小心上了一条贼船船主就开始得寸进尺了?

  霎时间气氛凝重起来还是罗巾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问道:“崔宗主是在说笑话吗?”

  “是的!当然啊不然我这么公然挖墙脚像话?”

  崔东山点头道:“老弟这不是看你们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着逗个乐子缓解一下尴尬气氛嘛。”

  郭曼倩几个心中都有个不约而同的想法这个人脑子-有病吧?

  吴瘦大致猜出几位同僚的心思你们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个郎中看病啊。

  崔东山也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说道:“我就不坐下来蹭吃蹭喝了只说这盘四人份的烤鱼凭空多出个下筷子的人你们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过意不去的。我今天来这边就是跟你们商量个事别紧张芝麻大小的事情你们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说一的实诚人马上就可以谈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绕过张直比如以后我家山头对外出售的货物建造在桐叶洲大渎沿途的各地包袱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专门腾出几个货架帮忙卖东西赚多少是多少铺子那边不能抽成都是能够让人见了就挪不开眼、两条腿走不动道的镇店之宝大开门的尖儿货能帮你们吸引多少的人气?!当然了你们几个不用谢我都是一见如故的朋友谈钱就伤感情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给钱无妨伤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强接受。”

  这是在跟我们桐叶洲包袱斋明目张胆收取保护费了?

  “再者包袱斋既然开门做生意每天迎来送往估计总能碰见一些个资质不错的修道胚子就劳烦诸位帮老弟说几句好话引荐一二。其中若有年纪轻轻的天才剑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来这第三点呢又分几个小的注意事项算了站着说话腰疼我还是坐下聊吧咱们边喝边聊……”

  好个崔宗主你他娘的这也叫“商量个事”?

  崔东山笑道:“邻里和睦比啥都强。”

  罗巾说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现在就可以直白无误告诉崔宗主根本没得聊。”

  崔东山说道:“做买卖嘛别意气用事漫天开价坐地还钱有来有回才有乐趣。”

  陶弘行摇头说道:“用不着。”

  郭曼倩冷笑道:“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吴瘦难得硬气一回“崔宗主诚意不够确实很难继续聊下去了不过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都别伤了和气。”

  崔东山问道:“真不听听第三件事?”

  罗巾说道:“就别伤和气了。”

  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东山再聊下去桐叶洲包袱斋跟青萍剑宗可能就要撕破脸皮了。

  崔东山自顾自从两边吴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从桌对面拿来一壶罗巾手边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只酒碗。

  白衣少年倒满了一碗酒再将一双筷子搁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们今夜有鱼吃好兆头肯定年年有余。”

  一个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馆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说说看第三事他们耐心不够我倒是愿意听听看。”

  正主终于来了。

  崔东山微笑道:“未来桐叶洲中部大渎沿岸几十座仙家渡口几十座包袱斋你们吃得饱么?”

  张直坐在桌对面笑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不如让这桐叶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斋?”

  张直问道:“注意事项呢?”

  崔东山说道:“比如让一洲山河各国京城亦有包袱斋。”

  张直再问:“还有吗?”

  崔东山说道:“再比如同理让扶摇洲亦是如此。”

  张直沉默不语。

  崔东山笑道:“怕撑到?暂时吃不下的可以余着嘛。今年余到明年年年好过一年。”

  张直笑道:“作得准?”

  崔东山问道:“就不问我是谁?”

  张直果然问道:“你是谁?”

  崔东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学生崔东山啊。”

  张直笑道:“陈先生挑学生的眼光崔宗主选先生的眼光看来都很好啊。”

  崔东山满脸狐疑状“不是说反话?”

  张直笑道:“真心话。”

  ————

  有一位相貌极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绿法袍独自走在灯火辉煌的京城内皮囊出彩可谓雌雄莫辨反正都当得起“美人”一说。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叶洲镇妖楼飞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闲来无事他就来这边凑热闹。

  这一路上没走几步路远远近近就被青同发现了好几股气息深重的练气士。

  “呵水浅王八多。”

  起先云岩国秦氏皇帝和满朝文武官员都不由得担心作为首善之地的京师一下子涌入这么多的练气士会不会出现那种极容易变成里外不是人的冲突不曾想是他们多虑了至今为止竟然尚未出现一起外乡修士欺凌本地百姓的官司云岩礼部和刑部官员原本一颗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这天子脚下闹出点幺蛾子明儿朝会就被皇帝陛下责罚丢了官这会儿感觉终于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怎么是她?来这里做什么?就不怕被砍吗?

  只见道路前方的一个路边烧烤摊子有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的寒酸装束带着个精怪出身的少女妇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满嘴流油两只手分别攥着一大把烤串脸庞洋溢着幸福。

  妇人转过头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见面了。”

  旧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记名弟子。

  飞升境修士隐匿气息的手段堪称炉火纯青。同境修士之间很难凭借类似掌观山河的手段获知真相。

  青同立即压下心中涟漪坐在桌旁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少女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辈这么巧啊放开吃我请客!”

  青同摇摇头笑着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惯这么油腻的。”

  “老板再来十串烤鱿鱼哈!”

  少女一边用实际行动证明这份街边美食的靠谱一边继续劝说道:“好吃得一塌糊涂呢青同前辈你先尝尝看这就叫不试不知道一试吓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为并不清楚仰止跟陈平安到底是如何约定的青同担心画蛇添足落个两边不讨好还是不多说什么了。

  仰止说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复杂道:“那你还来。”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帮你圈定的方圆千里之地不好吗?

  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着你信不信他迟早有一天会主动找上门去我能在那边躲几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场问剑一定会到来我还不如趁着现在还可以出门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个米裕?”

  仰止笑道:“毕竟暂时只是一个仙人而已砍得死谁呢。”

  青同无奈道:“你倒是看得开。”

  仰止转头朝烧烤摊老板那边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鸭胗胡椒粉多撒些。”

  摊子老板大声笑道:“好嘞客官等着。”

  仰止收回视线“真不尝尝看?滋味不错的。”

  青同还是摇头道:“真别劝了又不是桌上劝酒。”

  仰止打趣道:“我这徒弟是想着你这个当前辈的大财主回头能够顺便把账结了我不一样是真心跟你推荐这种美食。”

  被师父揭穿那点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青同问道:“难道你就是那个‘景行’?”

  仰止点头道:“在外游历总得有个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来化名“景行”的仰止摇身一变成了大泉王朝的记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来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

  因为先有金甲洲武学第一人的韩-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担任大泉姚氏的国师故而这个凭空出现的“景行”并非曾掀起太大的波澜。即便山上修士听说了此事也只当是大泉王朝如今气数鼎盛不会多想。

  仰止突然说道:“桃亭也来了。”

  这厮故意放出了一点大道气息并未刻意收敛全部道气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单论道龄他算我们的晚辈吧?”

  仰止说道:“这种话我当面说得你还是算了吧。”

  青同双臂环胸“一棵庭中树一条看门狗谁也不比谁好怎就说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个阶下囚。”

  一个精神瞿烁的黄衣老者双手负后散步在京城夜市。

  老神在在默默查探着一些个练气士的虚实附带点评一句这个不济事纸糊的玉璞境这个还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婴只能当蛮荒的金丹看……咦这个还算有点嚼头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边两个好像也都不含糊桐叶洲哪家山头有此底蕴?

  正是离开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如今名动浩然的嫩道人。

  此次“擅自”赶来桐叶洲嫩道人动身之前非要让李槐在老瞎子那边打好招呼还帮李槐找了一堆正当理由否则嫩道人根本不敢离开宝瓶洲怕就怕离开李槐身边没几步就已经被神通广大的老瞎子拽入梦中至于后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

  既然嫩道人是去桐叶洲帮陈平安做大事李槐当然没有异议就用上老瞎子传授的一门秘术与十万大山那边联系上了老瞎子一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明显就有点神色不悦了一听就不是自己弟子会说的话亏得李槐见机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说法说嫩道人既然是你给我安排的扈从难道我还不能使唤他了?老瞎子一听觉得有道理只是让李槐捎句话给那条看门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间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蛮荒桃亭也罢就自个儿去十万大山先挖个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万大山之外嫩道人说话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边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夹着尾巴做人。京城一处不起眼私宅内李拔正在书房看着一幅挂在墙上的桐叶洲中部形势图鬼仙黄幔就坐在一旁内心微动。

  李拔问道:“有人暗中窥探此地?”

  黄幔懒洋洋说道:“吃不准。”

  东海水君府设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经制司主官而黄幔则是香火司的负责人。

  二月二龙抬头。就是先前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云岩国京城内组建了一座山上罕见的祖师堂。如今道号“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师堂内占据一席之地。之前他们登岸好似游山玩水散心一趟在离开虞氏京城那座积翠观后身为东海水君的王朱因为职责所在仍需看着那条归墟渡口航道她就带走了宫艳和王琼琚重新入海。她再让李拔鬼仙玉道人黄幔武夫溪蛮留在云岩国京城这边按照与崔东山的事先约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师堂里边只需给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张椅子即可。至于仙人境的黄幔和九境武夫溪蛮不用在那边蹲茅坑不拉屎。

  当时王朱出手惊人直接丢给崔东山一件青瓷笔洗样式的咫尺物里边装着一万五千多颗谷雨钱。

  这就意味着大渎开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钱已经早早有着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东山提了个要求多余的谷雨钱让崔东山帮忙在积翠观附近帮水府建造一座陆地避暑别院。

  那个崔东山是个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将那座积翠观划拨给了东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里走桩练拳的溪蛮笑道:“黄幔找不找得到对方的踪迹我去会一会?”

  黄幔说道:“修士神识一扫而过无迹可寻。真要顺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难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独门手段。”

  李拔摇头说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幔笑道:“虞氏王朝那边真就那么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胆。”

  李拔说道:“主人自己都说了是无聊之举我们就别小题大做了。”

  黄幔说道:“那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虚惊一场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内他先前听从了妻子的建议先别急着寄信给天目书院告状。

  事实证明这个选择无比正确那位地位尊崇却性情叵测的东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会动摇虞氏王朝一国根本的大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先前那个真龙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没有因为虞氏王朝新立年号“神龙”而领情反而出言不逊让虞氏朝廷将那位曾经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将黄山寿告老还乡!还威胁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当什么太子了。言下之意潜邸储君都当不成还怎么坐龙椅。

  这次虞麟游壮着胆子赶来云岩国京城未必没有与东海水君府主动示好的意图。

  夜市那边黄衣老者眯起眼对面走来的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着有几分忧国忧民不错有几分道行。又是个仙人?不常见。恐怕在蛮荒天下的家乡那边这家伙都算仙人里边能打的了。

  看不出来桐叶洲还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乡那边的说法就是粪堆里出金子了?

  那人主动以心声微笑道:“可是嫩道长?”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对方自我介绍道:“我来自中土大龙湫叫司徒梦鲸道号‘龙髯’。如今晚辈暂任桐叶洲小龙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点点头“哦大小龙湫听说过。”

  看来鸳鸯渚那场斗法名气不小已经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个机会再找个飞升境老修士干一架?

  也就是跟着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这句敷衍言语里边可就要多出一个“没”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问道:“不是听说小龙湫封山了吗司徒山主这是?”

  约莫是觉得这么提问有点打对方的脸了要说自己那份结结实实的境界就摆在那里当然不怕对方一个仙人多想。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说话做事太不讲究容易连累主人李槐没有好名声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会不开心老瞎子不开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条命反正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嫩道人立即变了嘴脸挤出个自认为真诚的笑容拗着性子拱手说着客气话“我只是随口一问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这里跟龙髯道友赔个不是真心实意道个歉。”

  其实司徒梦鲸也在疑惑在鸳鸯渚那边差点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么如此好说话、懂得山上礼数了。

  司徒梦鲸按下心中纳闷笑着解释道:“小龙湫确实封山不过大龙湫听说这边要开凿大渎就想着略尽绵薄之力我在这边处理过一些宗门事务很快就会返回小龙湫。”

  嫩道人爽朗笑道:“龙髯道友何必着急赶回山头凑巧我也是刚到这边就没什么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几天我们好好喝几顿酒?敢问道友住在何处可有空闲屋子若是行个方便我就不用费心思去找落脚地方了。”

  这趟出门找机会多认识几个山上朋友以后陪着李槐出门远游到哪里就都混得开了。

  约莫是嫩道人表现得太过热络让司徒梦鲸有点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梦鲸还是邀请嫩道人去自己住处饮酒。

  一个如今必然被文庙盯着的飞升境大修士总不至于无冤无仇的就来算计自己和大小龙湫。

  前些时候青萍剑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飞剑传信一封寄到了确实已经对外宣称封山的小龙湫心意尖。

  看着那封署名青萍剑宗崔东山的书信内容司徒梦鲸啼笑皆非崔宗主你这是收破烂吗?

  只是想到沸沸扬扬的大渎开凿一事司徒梦鲸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对方建议他们小龙湫这边不用着急对外宣称将那两个谱牒除名的护山供奉驱逐出境一事可以丢到云岩国这边不妨给它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给工钱当个十几年的苦力就是了这就叫小惩大诫。

  这是送上门的好事司徒梦鲸若只是大龙湫修士的身份可能还会觉得别扭不愿将就。

  自己都将它们扫地出门了没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当了小龙湫山主就压下心中那点不适回信一封答应此事还在信上与崔东山致谢两句。

  要不是已经封山其实参与到大渎开凿当中对小龙湫是个不错的选择。顺着这个思路司徒梦鲸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书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龙湫让祖师堂派遣数位镜工地仙由他们领衔各自带一批亲传弟子和宗门外门弟子过来一同到桐叶洲为大渎开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处不大可多少是个心意也算是桐叶洲小龙湫在这件事情上边表个态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经拥有半部炼山诀的蛮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来此的曳落河旧主蛮荒旧王座大妖仰止。

  这两位飞升境大妖一个搬山一个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鱼鳞渡一艘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单单是桐荫渡船很扎眼更因为如今这艘渡船之上有个姓米的大剑仙负责坐镇桐荫渡船。

  米剑仙只是偶尔会走出楼船散心凭栏而立白衣佩剑风采卓绝。

  渡口这边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轻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风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们的尖叫连连。

  作为大渎开凿一事的发起人之一青萍剑宗此次出山声势不小。

  由账房先生种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领衔带队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剑修陶然少年剑修何辜和于斜回随行。

  元婴境老虬裘渎来自上宗那边的有同样是元婴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暂时还是龙门境的云子。

  还有金师、摸鱼儿和挑山工在内的傀儡带着一大拨用以开山卸岭、开辟河道的符箓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亲自待客。

  种秋和曹晴朗还真就不太合适。

  因为是两位远道而来的家乡剑修一少年模样一老妪姿容。

  分别名为邢云柳水。

  他们刚来桐叶洲没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结果扑了个空就直奔云岩国京城。

  屋内邢云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点头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宫那边待过还经常给隐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录归档的杂事否则换成剑气长城一般的剑修还真未必知晓这两位老剑修的来历。

  两位离乡多年的老剑修先前在米裕这边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飞剑再给出一封齐廷济的亲笔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齐廷济以剑气做笔墨。米裕勘验无误就算确定了他们的身份再飞剑传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霁色峰。

  邢云疑惑道:“记得米祜小时候模样可不太凑合。”

  柳水点点头直言不讳“比较丑。”

  邢云忍不住问道:“你们兄弟俩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亲兄弟。”

  这类不中听的话米裕在家乡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从不上心。

  何况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言语都糙。

  如孙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风雅的毕竟是少数。

  至于太象街陈氏家主陈熙那是真有学问。

  只是米裕比较奇怪一件事邢云和柳水是一个辈分的剑修两人年龄相仿双方的本命飞剑“高烛”与“新月”“祠庙”与“香火”亦是绝配但是两人却各自看不顺眼按照避暑行宫的秘录档案显示他们若是结为道侣各自境界修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们当年离开剑气长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为不愿看见对方。

  柳水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说道:“在蛮荒天下我见着了隐官萧愻她没有为难我否则我根本没办法活着瞧见城头。”

  邢云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此事嗤笑道:“谁不知道你小时候就是隐官萧愻身后的跟屁虫她放过你不奇怪。”

  他们好像还是习惯称呼萧愻为隐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里去了就会对董老儿溜须拍马求着他传授上乘剑术传给你了没有?学到几分了?”

  米裕不愿意掺和这种拌嘴。

  屋内就这么沉默下去。

  邢云缓缓道:“高承怎么死了。”

  柳水说道:“你怎么不说周澄怎么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云再次默然。

  米裕问道:“喝点酒?”

  柳水朝邢云那边抬了抬下巴说道:“给他来两壶好借酒浇愁。”

  邢云冷哼一声站起身离开屋子去船头那边透口气。

  老妪瞥了眼挂在墙壁上的一把佩剑目露赞许神色说道:“不错。”

  米裕说道:“醇儒陈淳安曾经赠予月色还帮忙炼剑我这把佩剑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妪疑惑道:“陈淳安那样的读书人愿意跟你这种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归功于隐官大人。”

  老妪问道:“你好像很认可陈平安?”

  米裕说道:“柳前辈最好称呼一声陈隐官。”

  老妪笑呵呵道:“就因为他是你们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问“论战功按照避暑行宫的计算方式你们两个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人。论境界我是剑仙你跟邢云都只是玉璞境剑修。”

  老妪故作恍然道:“原来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剑气长城道龄当不了饭吃也当不了酒喝。”

  老妪站起身。

  米裕跟着起身“两位前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可别因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云赶去龙象剑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边老妪抬起手轻轻捋过鬓角。

  谁年轻那会儿还不是个美人呢。

  一座京城鸿胪寺名下的公馆几乎每隔几天刘幽州就会更换一处风景不同的“螺蛳壳”道场。

  书房内铺有一张竹席刘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着螺蛳粉在那儿狼吞虎咽视线却是盯着墙上的一幅地图。

  一条未来大渎的绵延河道在地图上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就像一根五颜六色的绳子。

  每段好似竹节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势力各自负责一段大渎的开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误如果某方势力进展顺利可以受邀帮忙其余力有未逮的势力花钱消灾免得被祖师堂追究误工。至于“合龙”之事祖师堂那边安排有专门的仙师负责此事。

  当时在场的各国官员几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这种评定功绩的算法极其有利于他们这些山下势力。所以他们各有先后看了几眼坐在祖师堂对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们真就没有一点异议?

  礼部刑部出供奉仙师工部派遣各种匠人和服役百姓户部掏腰包出钱。

  大渎水路尽量绕开各国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冲的忌讳当然如果有某国朝廷愿意更换旧址另说。

  大大小小大渎途径五十二国即便近期又有新国建立也不会超过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个拥有宗主国的藩属朝廷若非特殊情况是无法参与祖师堂议事的。

  所以此次“祖师堂”议事就有不少小国君主、将相公卿来此或与宗主国打点关系希冀着能拥有一席之地或是干脆来这边抗议骂街的都有。

  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书院有副山长鲁缟亲临带着个贤人杨朴。南边的五溪书院是副山长王宰带着一位君子唯独北边的天目书院比较奇怪竟然只来了一位君子。照理说那个气势凌人的副山长温煜于公于私他怎么都该露面的。

  不过这几位桐叶洲书院副山主、君子贤人们其实就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列会旁听。

  不出所料除了贤人杨朴他们陆陆续续都已经离开云岩国。

  还有几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龙湫那边请来了一批来自上宗大龙湫的镜工。

  再就是如今连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现了一拨气象不俗的练气士看样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来自别洲因为他们刚刚才开始学习桐叶洲雅言。

  当然最为瞩目的还是那条由过江龙变成地头蛇的青萍剑宗。

  一般情况外乡势力在一洲开宗想要站稳脚跟没那么容易的也就是桐叶洲了北边桐叶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场声势浩大的桃叶之盟如今就变得有点尴尬了。由于大泉王朝与蒲山云草堂而金顶观和白龙洞等仙府则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离的迹象。而且一旦错过这场盛事金顶观与在桐叶洲山上说话的分量自然而然会大为削减。

  在那座祖师堂拥有两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个中途临时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郁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

  尤其是那刘幽州。好家伙这可是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刘聚宝的独子!

  有好事者评论如果说那帮吃饱了撑着的男子都是奔着蒲山黄衣芸、大泉女帝她们来的。

  那么至少半数的仙子可就都是奔着刘幽州而来!什么榜下捉婿算个屁能跟直接给刘氏当儿媳妇媲美?

  此外还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师毓言一个据说已经浪子回头的昔年痴情种。

  为了给云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场不惜动用公款差点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头拉倒。

  就是这么个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轻人本该细皮嫩肉才对不曾想晒得漆黑身材结实让人一下子都没认出来。

  书房内还有皑皑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传弟子出身雷公庙的女子宗师柳岁余。

  她站在桌旁看着桌上一幅出自刘幽州手笔的“传世画作”。柳岁余笑道:“这幅画要是被陈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计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刘幽州画了一幅名动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争”。

  白衣曹青衣陈。

  俩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泼皮斗殴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脸肿。

  刘幽州咧嘴一笑。

  柳岁余问道:“跟云岩国秦氏皇帝谈好了你真打算将一国出产的墨锭都给包圆了?”

  刘幽州点头道:“墨出云岩独步一洲。这么好的墨肯定不愁销量以前不太挣钱只是受限于销路太过单一。刚好我们刘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贸航线无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单子上边加上云岩墨一项又不占多少地盘。我粗略算过利润不低。我只担心几十年过后销路彻底打开了云岩墨的产量反而跟不上。”

  柳岁余打趣道:“生意经真是天生的?”

  刘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岁余一笑置之。

  刘幽州突然问道:“柳姨除了几个洲是想要跟蛮荒天下报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那么愿意打仗?他们怎么一点都不怕死呢。”

  柳岁余随口说道:“血性利益名誉总归是各有各的理由。只说山上的练气士能够被祖师堂年谱记录在册就是个不容小觑的理由。至于山下朝廷的武将士卒自然想着能够在沙场建功立业大概觉得可以进族谱和地方县志是一件很光耀门楣的事情吧。”

  刘幽州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吃着螺蛳粉书房内响起呲溜声。

  柳岁余好奇问道:“顾璨说的那件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刘幽州说道:“再等等看。”

  柳岁余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别跟顾璨这种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刘幽州还好说。”

  刘幽州说道:“我要不是刘幽州顾璨还找我做什么。”

  最近柳岁余又从郁狷夫那边套出些话来知道了更多的内幕那场发生在蛮荒天下的狭路相逢浩然这边是曹慈负责先手势不可挡。不过最后收官的奠定胜局的修士却是白帝城的顾璨正是他的一记神仙手配合曹慈递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坚韧如郁狷夫与柳岁余聊起这件事都有几分心有余悸由此可见那场厮杀的凶险程度。

  蛮荒天下那边占尽天时地利有竹箧流白秋云鱼素窈窕子午梦金丹元婴玉璞潋滟。

  浩然天下这边唯有人和相对占优有曹慈傅噤元雱顾璨郁狷夫纯青赵摇光须弥许白。

  当然还要外加一位道号崩了真君的姜尚真和一个飞升境散仙道号青秘的冯雪涛。

  风来海立云抱山行。

  拂晓时分一身道士装束的刘茂与一位儒衫男子在桐叶洲西海边并肩而立带着淡淡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

  后者做出一个古怪姿势他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云岩国京畿之地的一处赤县被崔东山找到了一位由桐叶洲文运凝聚而成的书生。

  此人给自己取了个不知是化名还是道号的说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较古怪并非是青萍剑宗的记名客卿有点类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东山承诺此人以后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庙找经生熹平请教学问。

  刘茂从怀中摸出一本经由文庙许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图》。

  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那座海龙山。在山中道观内作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东山秘密建造出两座建筑分别用来夜观星象和测量东海水运。刘茂如今已经结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务结束他就会来此修道帮助崔东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仪和地动仪图纸当然都是崔东山绘制而成精通术算的刘茂至多就是负责……打杂和两架仪器的后期维护。

  稗官问道:“龙洲道人你何时归还那些雕版?”

  刘茂憋屈不已总不能说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喷人故意栽赃嫁祸吧?

  稗官退让一步“我可以花钱买回。”

  刘茂既然不能解释什么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谈。”

  稗官皱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满裤裆黄泥巴的刘茂深呼吸一口气“随你怎么说。”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称之为渎但这还只是必备条件之一。

  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东海妇”寇渲渠与当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为江水正神再有那条长达万里的燐河就只有几位河伯金玉谱牒上边的神位最高只有从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两条水脉不过三四千里的入海江河依旧获得了大渎称号。

  稗官将手心海水重新归还大海说道:“听说刘观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极具规模的山上船坞?另外还有一座正在建造?”

  刘茂点头道:“陛下雄才伟略眼光极远。”

  这种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坞极其耗费国力可能需要耗时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个渡船胚子距离真正“下水”更有很长一段时日。自己来打造跨洲渡船这在桐叶洲是开创性的举措可谓破天荒了。

  稗官说道:“比起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刘茂说道:“这么说没意思。”

  别说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旧十大王朝又有谁能够像大骊宋氏那样持续不断打造剑舟和山岳渡船就跟……放风筝和下饺子似的?

  刘茂想起一事先前崔东山带他去往云岩国途中曾有一问。

  桐叶洲曾经属于大洲本土修士一个个眼高于顶但是偏偏这么个地方既无一艘跨洲渡船也从不想着拥有一条大渎这般闭关锁州难道真的只是喜欢窝里横?桐叶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渊也罢他们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将一座桐叶洲陆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觉得此举?

  当时刘茂不假思索便有两个字脱口而出“封山。”

  崔东山点点头“谁说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

  桐叶洲的宗门故意不去剑气长城未能从剑气长城那边搬运剑道气运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剑修零落不成气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现斩龙一役北边的宝瓶洲只说古蜀地界便是剑仙如云剑光四起。刘观你当真以为桐叶洲的修道之士不羡慕不嫉妒?之后宝瓶洲气数衰减三千年河东三千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桐叶洲开始俯瞰宝瓶洲在这足足三千年期间是有些谋划的。只因为有人想要靠着一种远古的封山之法锁住一洲山水气数以便催生出一位类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当然是个笨法子了。不过胜在稳当。

  如果不是那场蛮荒攻伐浩然的战事来临桐叶洲被打成了一个八面漏风的筛子否则这里确是有几分机会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渊选中的姜尚真或者是韦滢总之都有机会去争一争。

  离开京城之前负责督造鸡距笔的刘茂与皇帝陛下又见了一面。

  姚近之抬头望向天幕当时与刘茂笑问一句“你看过黑云吗?黑云压城的那种黑云。”

  刘茂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给问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没有卖关子继续说道据说大骊王朝的浮空剑舟数量足够多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画面。

  刘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个说法。

  女帝姚近之曾经在御书房她手持一根泛黄的竹制画杆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内的数国版图上边境腹地京城。

  她与一众庙堂重臣疾言厉色道一个强国的基础是领土领土还是领土!

  ————

  桐叶洲北方天目书院。

  副山长温煜外出一趟将北地王朝、诸多小国都逛了一遍除了极个别朝廷温煜都没有显露身份。

  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京察大计。

  得知温山长返回书院原本还有几分轻松的求学氛围顿时为之肃然。

  温煜在书院主要是负责兵略、术算两科的教学其实他并不是那种板着脸授课的道学家相反温煜开课授业时言语风趣。

  但是书院上下从君子贤人到所有学子就是对这位温山长最是心生敬畏。

  温煜下船后没有返回自己书斋徒步去往书院后山等他来到一座僻静院落山长范简淡和副山长康闿两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门口等着。

  温煜与他们作揖行礼在门口闲聊了几句其实详细情况范山长已经通过书信与温煜通过气。

  那个真名“龙宫”的吕碧笼她表面上是积翠观的观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更为隐蔽的真实身份是万瑶宗的祖师堂嫡传弟子。

  她早年离开宗门孑然一身来到桐叶洲就是奔着将来跻身上五境、为万瑶宗创建出一座宗门去的。

  为此宗主韩玉树不惜私下传授给她两门极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吕碧笼才可以跻身元婴还与她承诺事成之后不但允许她自主扩大她那条道脉将来万瑶宗也会按时送给她一拨拨修道胚子在万瑶宗祖师堂内她这条道统法脉可以至少拥有两个席位。

  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攻占桐叶洲绝大部分地盘按照三山福地万瑶宗的授意是让她尽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气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难。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万瑶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给她暗中吞并那个只有两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够在此基础上再起一座宗门。

  如此一来等到万瑶宗凭借神仙钱砸出来的“战功”在桐叶洲创建下宗再等吕碧笼将来成功跻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顺势更换为青篆宗了而她“闭关破境”之前先找机会加入万瑶宗成为谱牒修士到时候万瑶宗就可以顺势升为“正宗”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书院已经“提审”过龙宫一次已经豁出性命去的“积翠观吕碧笼”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只是天目书院这边尚无定论龙宫对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个副山长温煜。

  之前在积翠观那个至今不知真实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个温煜的身份来吓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为温煜三人都悬佩有一块象征身份的山长玉牌得以无视院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龙宫事先得到通知已经站在正屋门外恭迎三位书院山长与他们施了个万福。

  等到龙宫见到了这个真正的书院温煜不知为何第一眼龙宫就对这位年轻儒生感到畏惧。

  整个人瞬间如坠冰窟有一种不由自主的背脊发凉。

  她当然也怕那个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觉还是荒诞多于敬畏。

  所以温煜看了眼龙宫她便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

  两位老夫子对视一眼都觉得好笑。

  果然还得是咱们温副山长出马才行啊。

  虽说是囚犯可龙宫在书院这边除了无法离开院子其实并无一位阶下囚的该有“待遇”院内书籍颇多。

  当下桐叶洲山上山下已经有了个心照不宣的共识。

  做了亏心事就别落在天目书院温煜的手里。

  山下在可轻可重之间天目书院兴许可以从轻发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违禁书院却是一律从重从严。

  等到三座书院陆续重建完毕尤其是温煜担任天目书院的副山长很快桐叶洲这边就琢磨出些门道了所以桐叶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贼心虚又觉得纸包不住火的都会主动去中部的大伏书院或是南边的五溪书院宁肯绕远路冒风险也不去有个温煜的天目书院那不叫自首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

  因为所有定罪和责罚三座书院都会第一时间对外公布。

  毫无悬念天目书院对待练气士的惩罚力度要远远重于大伏和五溪书院。

  跨过正屋门槛三位山长坐在一排龙宫单独站在对面。

  等到范简淡和康闿落座温煜这才坐下朝对面的元婴境女修伸手虚按两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过拘谨坐下聊。”

  龙宫闻言便是瞬间心弦紧绷起来温煜这句话其实不说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万瑶宗要么是与蛮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结要么是有意瞒报情报属于知情不报在我看来明显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温煜的第一句话就等于为今天尚未开始的审问提前下了个结论。不光是龙宫更加针对万瑶宗和宗主韩玉树。

  山长范简淡一言不发。

  温煜继续说道:“龙宫离开万瑶宗之时距离蛮荒妖族大举进攻剑气长城这中间隔了太久万瑶宗派遣她来到桐叶洲化名吕碧笼进入洛京积翠观担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再领着一大帮人躲入青篆派这一系列作为环环相扣万瑶宗和韩玉树显然是有备而来。”

  副山长康闿忍不住说道:“韩宗主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处历史悠久、传承隐蔽的古老秘境韩宗主就不能是通过秘术、卦象来推测出……天时有变?然后为此早作谋划?虽说三山福地有独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来韩玉树并非儒家子弟再者万瑶宗又与文庙素无联系温山长如此断言会不会有点不妥?”

  毕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脚外界不清楚文庙和书院这边还是有点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远古道场之一所以可能有些术法神通的玄妙传承是外界修士无法接触到的独一份学问。

  假定韩玉树确实推算出后来的那场战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结果清晰还是模糊在这么个天大事情上要求万瑶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真当中土阴阳家陆氏是酒囊饭袋吗?就你一个地处偏远的万瑶宗算得准天机看得清楚星象?

  何况不谈整个浩然天下只说中土神洲奇人异士极多除了陆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万瑶宗坐拥三山福地的底蕴想要有朝一日打开大门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再通过你在外边的铺垫完成一鼓作气跻身‘正宗祖庭’的壮举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过这一系列缜密谋划就以此来断定万瑶宗和韩玉树暗中勾结蛮荒妖族终究没有证据。

  山长范简淡出身亚圣一脉是亚圣的入室弟子。

  副山长康闿则出身春秋学宫一脉文脉属于在显学隐学间更替数次的公羊派。

  所以温副山长的第二句话就很温煜了“我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搜集资料仔细研究过万瑶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勾结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从有疑罪从无两种判案方式是一个天一个地。

  温煜的行事方式很简单不是书院来找证据最终定你韩玉树的罪。

  而是你韩玉树必须自己去找证据再主动来与书院证明自己的清白。

  龙宫霎时间脸色惨白。

  温煜语气淡然问道:“韩玉树如何保证你无异心不会投靠桐叶宗或是玉圭宗选择在外边自立门户?”

  龙宫答道:“万瑶宗能给的桐叶洲宗门给不了。”

  她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有此说。

  龙宫的传道人是位老元婴是万瑶宗的祖师堂供奉逝世已久作为大弟子的龙宫就成了她这支道统法脉的顶梁柱要替师父帮着守住家业只是香火凋零的这一脉如今连同龙宫在内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余五人都是中五境练气士资质最好的一位师侄也才是龙门境所以龙宫才会这么想着重新将自家道统发扬光大要说她转去依附桐叶宗或是玉圭宗以韩玉树的手段恐怕她这一条道脉就算彻底断绝了。

  温煜问道:“韩玉树在你身上既然设置了一道宗门秘传的禁制稍有异心就会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能够让你立即身死道消你为何还是主动赶来书院?”

  龙宫虽然心有疑惑因为这些事康副山长之前是询问过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重述一遍说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老真人帮忙抽丝剥茧。先前那个性情叵测的白衣少年在积翠观离别之时传授给她一个锦囊妙计在书院温煜这边遇到所有“说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这位大天师梁爽身上推。有了这个挡箭牌保管性命无忧何况你属于自首书院不会打死你的。

  温煜与龙宫说道:“跟你同一法脉的万瑶宗旁支修士都会跟着韩玉树一起来到书院。”

  龙宫松了口气。

  等于是天目书院赠送给她的一张护身符了。

  免得万瑶宗那边与她秋后算账不敢跟书院掰手腕就拿她这一脉修士撒气。

  范简淡说道:“温煜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禀报文庙?”

  副山长康闿点点头这么做比较稳妥。

  温煜却说道:“当然需要禀报只是龙宫这一走很容易打草惊蛇等到万瑶宗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虽说洛京积翠观那边留了个傀儡但是瞒得过一般的万瑶宗修士却未必可以瞒过一位仙人境的韩玉树。”

  “以书院的名义寄信一封给韩玉树就说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让他亲自赶来天目书院交代清楚所有问题。”

  范简淡有点犹豫“毕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韩玉树还管着那座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们书院这么做会不会?”

  温煜微笑道:“若是个十四境修士我可能还真就请不动了。”

  言下之意别说是仙人就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也得赶来天目书院与我温煜说清楚。

  康闿说道:“从目前龙宫给出的证据来看并不足以定万瑶宗韩玉树的罪。”

  温煜说道:“等我问过了韩玉树自然就有证据了。”

  康闿赶紧看了眼范山长好家伙这就开始低头喝茶了刚才咱俩都听得聚精会神也没见你举杯饮茶啊。

  康闿叹了口气“温山长这么做好像不合乎规矩。”

  温煜反问道:“文庙有哪条规矩不允许一位书院副山长邀请一位宗主来书院喝茶了?”

  在这桐叶洲书院的读书人跟你讲道理就好好听着。

  范简淡跟康闿对视一眼两位老人都有些无奈。

  至于温煜为何执意要让韩玉树亲自赶来书院两位山长自然是知道缘由的。

  温煜自有手段勘验真相。

  就像今天温煜“多此一举”提审龙宫可不是什么过过场子的事情。

  只是龙宫境界不够故而她浑然不觉其实当下他们几个都置身于温煜的小天地之内。

  温煜的书斋曾经悬挂有一幅真迹字帖内容截取自一首词。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当下他们就位于这座书斋之内。所有的言语和心声都会被温煜一一记录在册。

  温煜除了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实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王宰造访天目书院在温煜的书斋内翻到一页钤印有温煜亲手雕琢的一方藏书印底款有八字: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今天现身除了腰别君子玉佩还有一节青竹筒里边其实饲养了一只大如拳头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输翻书风墨猴天生以墨汁为食物只会孕育于某些“经”书当中。

  一是书山一为墨海。

  需知温煜同时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三阙”“读书声中”。

  最关键的还是温煜暂时并非文庙陪祀圣贤却已经拥有一个本命字!

  走出宅子温煜告辞一声率先离去。

  康闿神色无奈道:“年轻气盛。”

  天目书院摊上这么个行事强势的副山长不得闲了。

  范简淡笑道:“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位山长伸手拍了拍康闿的胳膊“再说了都曾年轻是不假可咱俩在那段年轻岁月里除了念书做学问在训诂一道勉强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范简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温煜傲气自有他傲气的理由和底气他们两个只是年纪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温煜没法比。

  “老康啊跟你说个内幕记得别外传先前文庙那边有两位学宫大祭酒联袂举荐温煜破格升迁直接担任某个书院的山长是温煜自己拒绝了说他的治学本事只能当个书院副山长文庙那边当然答应了后来温煜就自己挑了我们天目书院文庙还问他心目中有无合适的山长人选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档。”

  康闿笑道:“好个温煜是看我们没脾气好说话嘛?”

  范简淡与康闿分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到温煜。

  范山长轻声说道:“温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锋芒毕露反而会很欣慰由衷觉得这才是儒生该有的气象甚至对你还有几分羡慕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锐气但是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运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当然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别觉得难听就是了。”

  温煜作揖致谢沉声道:“铭记夫子教诲。”

  范山长会心一笑点点头可惜康老儿不在场瞧不见这一揖。

  在温煜走后老人抚须而笑年轻真好。

  欲随少年强春游终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

  清境山青虎宫一座高耸入云的羽化台。

  陆老真人手捧拂尘举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云海。

  老元婴身边站着一位腰悬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脚踩一双蹑云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蹑云履把言语咽回肚子只是当他抬头看着略显疲惫的师父青年道士还是一个没忍住小声说道:“师尊弟子最是晓得你与陈山主的交情可陈山主总这么求丹药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开口讨要三次了何时是个头再这么下去师尊简直就是他们落魄山的御用炼丹师了如今陈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们桐叶洲以后若是青萍剑宗再有开口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是陆雍的得意弟子没有之一名为赵著道号“仙岫”。

  是陆雍亲自带上山的徒弟当年差点就要代师收徒了只是师尊天性惫懒连个只是名义上的弟子都不愿意收取。

  上次给蒲山云草堂送去一炉羽化丸就是这位嫡传代劳赵著也是青虎宫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一位年轻金丹。

  莫说是每一炉珍贵丹药就是只有一颗在如今山上桐叶、宝瓶两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陆雍微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

  赵著一咬牙“师父若是觉得为难怕伤了和气就让弟子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我婉拒陈山主或是青萍剑宗的请求。”

  陆雍一挥拂尘转过头笑望向这个言语诚挚且眼神坚定的弟子“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亲自拒绝只是让你露面对方只会心知肚明更加伤了和气?”

  老修士重新转头望向云海微笑道:“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缺少真诚待人的复杂世道里我们往往不是那么在意被一个聪明人蒙骗但是我们永远会愤怒于自己被一个傻子当傻子骗。”

  赵著思量一番点头道:“是弟子想得简单了。”

  老修士笑着摇头道:“只说对了一半是你想得还不够简单。”

  原来上次那艘风鸢渡船路过清境山渡口那位陈山主再次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青虎宫和陆老神仙又又又预定了一炉青虎宫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说是帮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药大泉新任国师韩-光虎。

  如今与青虎宫求丹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陆雍只能是挑选着答应下来而且从不与各方势力保证交予羽化丹的确切日期。

  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北边的金顶观小龙湫白龙洞等若是再往北宝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大骊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诰宗还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老龙城苻家云林姜氏长春宫道门仙君曹溶的那座灵飞观……桐叶洲山下这边最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没忘记青虎宫或者是帝王御笔书写不然就是国师、护国真人代为书写全是跟陆雍预定丹药的少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陆雍都别想闲着。

  即便如此先前陈平安开口预定丹药之时陆老神仙还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有什么为难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刘宗本来就跟贫道求过一炉丹药当时用了个拖字诀就当是提前给大泉姚氏了。”

  陈平安当时汗颜道:“陆老哥我尽量保证事不过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帮着蒲山云草堂这次是帮着韩-光虎讨要。

  陆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陈老弟就别跟我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其实青虎宫重建一事陆雍按照先前与陈平安的约定没有任何客气给出了一长串的清单让路过三洲之地的风鸢渡船帮忙购买所需物品陈平安当时说得也实在不挣钱也不亏钱。

  可陈平安还是过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无事牌篆刻数字八。

  陆雍没有任何矫情当场就收下了。

  其实陈平安与青虎宫和陆雍确实是极有渊源和善缘了。

  要知道陈平安的第一件炼物重宝就是用五十颗谷雨钱买来的那件五彩-金匮灶

  之后才能在老龙城云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护道才能成功炼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说话直接你这不叫买是捡才对。

  “赵著最后为师教你两条为人处世的秘诀牢牢记住多多揣摩是会受益终身的。”

  “弟子愿闻其详。”

  “为人处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细算不然他不骗你骗谁同时还需要跟聪明人待人以诚切记你笨一点就是聪明两点。”

  赵著默默记住这条经验之谈然后静待下文师尊却沉默下来。

  赵著疑惑开口道:“师尊还剩下一句处世警言呢?”

  陆雍抚须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赖脸抱紧一条大腿打死不撒手!”

  赵著脸色尴尬。

  陆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还嫩得很呐如今脸皮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亲传弟子老真人岂会口传秘授这等千金不卖的修行秘诀?

  赵著愈发尴尬。

  老元婴抬起拂尘轻轻一挥打散那片云海再以一柄拂尘遥遥指点两处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气象的障眼法。

  “瞧见没?”

  “你以为陈先生就只是花了点人力物力帮着青虎宫重建事宜购买那些仙家木材与各色器物吗?”

  “这才叫真正的礼尚往来。”

  陆雍感慨不已好徒儿需知清境山这块风水宝地殊胜所在可不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只是灵气浓郁哪座宗门没有玉圭宗桐叶宗清境山青虎宫怎么跟他们这些大宗门媲美?但是整个桐叶洲唯有我们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遗留下来的恩泽才能在灵气中蕴藉功德有香火有武运。而且出奇之处在于大修士都带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云根雨脚落地生根一般否则以当初桐叶宗杜懋的行事作风早就让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师爷传下来的炼丹秘诀了让我开价他来出钱买嘛。

  可要说杜懋胃口大想要连人带口诀再连同青虎宫在内一并成为桐叶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风评。

  何况杜懋没什么其实师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说到这里不管是为尊者讳还是为逝者讳陆雍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圣能够让这位老元婴如此忌惮?

  如果不是陆雍想要一鼓作气多炼出几炉丹否则即便是作为山主的老神仙也无法发现这里边极具玄妙的“细水长流”。

  所以真要谈钱其实是清境山赚了才对越往后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话头一转“毕竟师父早年无偿送给太平山的那些丹药不是白送的。毕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叶洲谁都不敢肆意欺辱我们青虎宫。”

  提及那个宗门覆灭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叹息一声伤感神色溢于言表。

  一洲山河有无一座太平山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黄庭真的能够成功重建宗门的同时等到以后开枝散叶了还可以真正继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种风骨。

  既风骨凛凛又道法高深虽然山中修道仙人却有侠气!

  陆雍转头瞪眼道:“还有脸穿着人家小陌先生赠送的蹑云履?”

  赵著笑道:“穿鞋用脚又不用脸。”

  陆雍唉了一声称赞道:“有长进!”

  “之前还担心你会水土不服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赵著一头雾水。

  陆雍笑道:“为师打算帮你谋求一个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而且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有位置的那种。”

  赵著问道:“为何不是师父自己索要这个身份?”

  陆雍笑骂道:“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么!”

  赵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

  师父哪里需要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青虎宫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这条与大海相通的万里燐河吴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确实是块龙兴之地在此开山立派错不了。

  她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元婴境。

  她这种极为血统纯正的蛟龙之属大道亲水可能要比望气士更能够勘验水脉分布、流转精准分辨水性之轻重浊清。

  不过她未来如果想要走水这条燐河还是不够看一来燐河水势过于平缓与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来水运不够浓厚支撑不起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走江证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叶洲即将开凿大渎吴懿是决然不会赶来这边落脚的。

  之前吴懿跨洲南游桐叶洲为父亲道贺搬空了半座紫-阳府财库。

  虽说父亲程龙舟如今担任大伏书院山长可是家法犹在吴懿和那个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们姐弟两人这辈子注定都会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等她重返黄庭国紫-阳府又掏空了剩余半座财库的家底再让府主黄楮拿来一本谱牒她圈画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无几的中五境洞府、观海境修士更多是资质比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随她一起南下在桐叶洲另立门户。

  在吴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误皮囊神魂皆几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轻的下五境练气士雕琢不多她还有机会纠正走上正途。

  然后这拨练气士就跟着洞灵祖师一起南下桐叶洲另起炉灶与紫-阳府划清界线即将在异乡重新开府立派。

  对于他们这些练气士来说其实是喜大于忧新门派建立就会重新订立谱牒据说一小撮幸运儿可以直接晋升为洞灵祖师的亲传弟子一些个在紫-阳府祖师堂没有位置的也有机会在新门派里边有把交椅毕竟有了座位就等于多出一大笔神仙钱薪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

  浩浩荡荡八十余位练气士跟随祖师一起离乡背井赶赴桐叶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了。

  这要搁在桐叶洲别处一位元婴境修士领衔拥有将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门派直接就跻身顶尖“宗门”之列了。

  不知为何吴懿在跻身元婴境之后总会想起当年那位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的云游道士。

  那也是吴懿首次看到心高气傲的父亲如此礼敬一位人族练气士可惜不知对方姓名父亲更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根脚。

  只是说了些如同哑谜的谶语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若非作为山上近邻的白鹄江水神萧鸾正是这位道士丢掷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吴懿还真不惯着她。

  建议吴懿来辅佐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氏在这燐河畔立国是陈平安亲自当的“媒人”当时吴懿嘴上说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虑。

  其实也就是一句场面话考虑个屁的考虑在那好似弹丸之地、难以施展手脚的黄庭国撑死了就是当个护国真人真要投身官场与黄庭国捆绑在一起在那弯弯绕绕的山水官场她需要看脸色的货色多了去大骊朝廷的规矩要不要遵守?那个没事就举办一场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灯?再来一场夜游宴怎么办?

  而那位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与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的关系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吴懿也没觉得自己就好到哪里去。

  至于紫-阳府那边估计如今黄楮更是高兴得满地打滚吧。

  终于当上了货真价实的紫-阳府府主头上再无开山祖师更不用担心跟随历代府主的脚步经常闭关闭着闭着就把人给闭没了。

  此刻吴懿身边还有几个“地头蛇”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婴境剑修。

  独孤蒙珑未来那个小国的女帝。

  还有一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女修竟然连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吴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来当花瓶也不找个好看点的。

  吴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难怪凑一堆。”

  曾经在宝瓶洲中部称王称霸的旧朱荧王朝实在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竟然可以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

  不然邵坡仙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便因为登山修行练剑资质太好的缘故注定无法继承独孤氏大统也可以当个比山下皇帝更逍遥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张龙椅轮流坐邵坡仙始终是个老祖宗。

  至于吴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剑丸换来一个小国护国真人的位置不算太亏。

  何况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国而来?

  蛟龙之属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吴懿是极有先天优势的她属于天生水蛟无需水族走江化蛟这个极其凶险的环节。

  如果用一个比喻就是吴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问题在于得道之蛟涉世过深利弊皆有只说根据浩然各国历史显示山下王朝的一国气运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规律一国拥有三百年绵延国祚不算短了绝对算不得什么短命王朝可对天生长寿的蛟龙来说短短三百年岁月算得了什么长久这也是作为万年老蛟的父亲程龙舟再加上旧钱塘长曹涌为何他们都不愿意轻易离开道场辅佐人间君王。

  一旦与某国气运牵连过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龙舟也只是在黄庭国担任过礼部侍郎更多像是闲来无事出门散个步透口气。

  一般只有那些无法结丹的蛟龙后裔才会涉险行事而且都喜欢拣选立国没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离那个三百年大限越远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们陛下会帮助洞灵道友换取一个大渎走水的名额。”

  吴懿扯了扯嘴角“这种口头承诺说几句顺耳好话很轻巧的。”

  邵坡仙说道:“只要洞灵道友愿意出力关于这个内定名额我可以在崔宗主那边帮忙讨要一个确切答复。”

  吴懿问道:“不是直接找陈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叶洲这边的下宗事务陈山主是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够了。”

  吴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问道:“洞灵道友可曾想好新门派的名字?”

  吴懿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先叫纯阳府等我跻身玉璞境就该是纯阳宗了。”

  ————

  艳阳天。

  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却手持一把油纸伞沿着一条山路渐次登高。

  身边跟着一个出身皑皑洲的野修道号青秘真名冯雪涛身穿蟒服系白腰带腰悬一支铁锏。

  他习惯了四海为家不立门派不收弟子。所谓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双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脉。

  儒士旋转着手中油纸伞微笑道:“冯兄真不后悔不光光是担任我们姜氏云窟福地的家族供奉还愿意成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万别勉强啊。”

  冯雪涛笑道:“能够留下一条命甚至都没有跌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说是这两个身份就是给谁当贴身扈从秘密护道几百年都不算什么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说来惭愧就数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时候堂堂飞升境大修士而且还是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后期相互间熟悉了冯雪涛才帮上一点小忙。

  山巅有凉亭名为滴翠又悬一块匾额“天设精良”。

  位于龙尾陡峭的山峰上相传曾有大渎龙宫之主在此驻跸。

  姜尚真伸手抵住鬓角感叹道:“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一场春梦耳。不得长生者此生此身犹是蜉蝣。”

  冯雪涛笑道:“姜老弟修道资质这么好以后跻身飞升并无悬念。”

  姜尚真当年未能入主被视为玉圭宗“潜邸”所在的九弈峰郁郁不得志备受排挤就走了一趟北俱芦洲。

  在那会儿姜尚真信口开河自称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传弟子一来二去不少山上谱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给唬住了。

  以至于火龙真人每次游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闲都会去找冯雪涛叙旧说你收了个好徒弟啊在我们北俱芦洲闯下偌大的名头。

  所以先前在蛮荒天下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才会有那么一句“晚辈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冯雪涛好奇问道:“姜道友我们这是要去山顶见谁?”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当初能够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极多。”

  刹那之间山顶云雾弥漫冯雪涛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么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虚?

  只见山巅那座凉亭内蹦跳出一个白衣少年抬起两条胳膊高举倾斜只见道路一侧便出现了莺莺燕燕的美艳女子或抚琴吹笛子弹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换个方向伸长胳膊便有吹玉箫奏箜篌、敲编钟玉磬等仙子……

  冯雪涛虽然暂时不知对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确定一事对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捣鼓不出这种排场。

  姜尚真快步走去与那白衣少年击掌抵肘各自拧转身形互换位置再重复一遍最终握手一气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强忍着心中悲痛万分给你准备唢呐了!”

  姜尚真脸色僵硬道:“真心没这个必要。”

  崔东山小声说道:“你收到书信了吧?”

  姜尚真点头道:“收到了知道山中来了个很有人缘的小陌先生嘛。”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他们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一个个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拦都拦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里急在眉头心里苦啊不管我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说周首席的好还是怎么劝都没用啊。”

  白衣少年使劲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着下巴又是一场大道之争?不知此次有无胜算。

  崔东山问道:“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难之交皑皑洲那边的山上前辈道号青秘你肯定听说过。”

  崔东山满脸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个到了鹦鹉洲可惜却没能参加文庙议事、被我左师伯一路追着砍、都砍不死的那个雷法造诣不输龙虎山天师府的青秘前辈?”

  冯雪涛脸色尴尬。

  一见面就这么聊天?你当自己是那个顾清崧吗?

  不过白衣少年这句言语里边“左师伯”三个字就足够让冯雪涛闭嘴不言了。

  崔东山气呼呼道:“顾清崧这个老小子能算个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龙王陈灵均还有一个叫刘袈的老朋友都差远了。”

  冯雪涛瞬间心弦紧绷。

  姜尚真笑道:“冯兄习惯就好。”

  崔东山撤掉那些排场一起走入凉亭落座。

  崔东山没头没脑问了个问题“如今的姜尚真都半点不像姜尚真了就不会觉得遗憾吗?”

  姜尚真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说实话多多少少确实有那么点的不甘心。”

  崔东山点点头我们周首席还是以诚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没什么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圆花半开不是很好么。”

  崔东山以拳击掌“听君诚心一席话真觉娉娉袅袅。”

  姜尚真坐在栏杆上崔东山有样学样一起眺望远方。

  冯雪涛坐在靠近台阶那边的位置不打搅那两人的叙旧。

  没过多久天地间细雨朦胧。

  姜尚真打开油纸伞手指拧转伞柄往外一丢如花旋转飘落人间。

  “仁知之乐云水之间。”

  崔东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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