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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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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头顶三尺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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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自认对皇帝宋和的性情还算了解所以就算对方亲临村塾也谈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种情理之中的感觉当然陈平安也没有那种三请三辞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没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这么住下了看架势既然你陈平安在饭桌上说了要考虑那件事那咱们就等着你的确切答复等你考虑好了再说。这不是耍无赖嘛。

  一开始陈平安并不清楚这件事先前吃过饭就只是送到了门口而已只当宋和他们会去县城、或是严州府城那边落脚。

  大致安顿好住处当然都是余勉和余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将军褚良已经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赵繇也已离开宋和就独自在村里散步这边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黄泥屋子家境殷实些的则是白墙黑瓦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村里都铺着长条青石板年复一年被来来往往的鞋子、车轮和牛蹄摩挲得极为锃亮月色一照更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辈分排下来的名字里边的居中某个字就是辈分。

  宋和出门后还没几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说实话宋和心里边还真有几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总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见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着走着确有几分胆战心惊的宋和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四处张望然后宋和就看到村头那边正陪着几个老头一起抽旱烟的陈平安青衫长褂的教书先生意态闲适翘着二郎腿露出一只千层底布鞋微微歪着头斜着肩听着一旁老人们的闲天时不时笑着点点头看样子陈平安虽然是个外来户但是跟当地人很聊得来。

  更远些是些妇人女子聊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宋和只是遥遥扫了几眼就发现其中有几位少女对那位气态儒雅的教书先生瞧着颇为在意。

  看见了宋和的身影陈平安直接呛了一口旱烟好歹是个当皇帝的做事情这么不厚的嘛当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猪肉条-子的登门讨债呢?

  宋和瞧见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陈平安身边所谓长凳其实就是一块长木板搁放在两摞青砖上边可怜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悬空着呢。

  陈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给宋和腾出些地盘。

  宋和听不懂这边的土话陈平安就帮着解释一番原来他们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里有个老人走了算是寿终正寝但是只因为老人并不与村子同姓按照这边的乡俗规矩是不可以进村祠堂设灵堂的那个老人的晚辈们就不乐意了扬言如果祠堂再不开门今夜就破门而入谁敢拦着他们打也要打进去。

  宋和问道:“如果是陈先生该怎么解决?”

  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方是孝心一边是习俗。这种事情还能怎么解决就没办法解决。”

  有个光脚少年从祈雨很灵的乌泥潭那边钓着了一条两条长须、头颅硕大的怪鱼通体金黄色得有成人的一条胳膊那么长蜷缩在少年腰间的鱼篓里边。

  路过村头陈平安看了眼鱼篓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陈平安喊了声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烟拨了拨鱼篓少年看了眼陈平安身边的宋和误以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开个小灶一起吃个宵夜什么的。少年就毫不犹豫将腰间鱼篓摘下递给陈先生。

  陈平安摆摆手用宋和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一通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陈平安使劲点点头重新别好鱼篓飞奔离去。

  宋和小声问道:“陈先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只是提起烟杆指了指远处一个山头方向给宋和大致说了那乌泥潭的祈雨灵验那座山顶水塘里边的鲫鱼、泥鳅等水族确实都背脊带有一条淡淡的金线陈平安再拿烟杆指了指身后的山说那地儿最高当地百姓称之为啸天龙都是世代相传下来的说法。

  宋和却是一个较真的人要说志怪传说作为大骊王朝的一国之君没少听说更没少见问道:“真是那类早年陆地龙宫贬谪左迁的蛟龙在乌泥潭歇脚需要自囚一地行云布雨多少年好将功补过?”

  陈平安笑道:“都是这边一代代流传下来的说法真真假假事实如何很难说了。如果早知道你会这么问我先前就跟陆沉刨根问底了让他帮着推演推演。”

  宋和稳了稳心绪轻声问道:“陆掌教来过这边了?”

  陈平安点点头“刚来过差不多可以说是陆掌教前脚走你们后脚就来了。”

  宋和霎时间心中明悟先前队伍当中织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踪多半与这位白玉京陆掌教脱不开干系。

  宋和好奇问道:“陈先生是劝说少年放了那条鱼?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讲究?”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这其实跟山上没太大关系是我家乡那边的一个老说法里边确实有点忌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这个何况不信这个还能信什么。很多事情是出门之后才发现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乡跟这边都是有谁上山沿着溪涧抓那石蛙逮着第一只都会折断一条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带回家的。”

  宋和说道:“算是一种礼敬山神的方式?”

  陈平安点点头“对喽。如果之后再在山上碰到三条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个时辰还是一个时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类似那少年若是钓着了一眼望去便觉得古怪奇异、甚至有点被吓着的大鱼要看那条怪鱼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杀了吃掉不打紧。若是瞧着是那笑脸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没来由感叹一句“归根结底无论靠山靠水还是靠天吃饭。”

  陈平安默然不语吞云吐雾。

  家乡方言与本地土话也有个玄之又玄没道理可讲的相通处每每聊起时节气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会习惯乡言一句用三个字或开头或收尾这天公。

  语气也谈不上埋怨至多无可奈何抬头看一眼天叹口气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庄稼汉遇上好时节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显然这边的浓重烟雾只是一直忍着。

  陈平安收起烟杆跟那几个老人道一声别就带着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问道:“陈先生方才跟一个青壮汉子聊了什么?”

  陈平安说道:“那个人人很好是一个村塾蒙童的父亲家里比较贫苦是个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挣钱的活计都愿意做背树烧炭养蚕采茶什么都做酒量不行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酒品差了点我方才就在劝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点喝酒别那么冲一上酒桌就先干一杯几杯的拦都拦不住喝高了就发酒疯什么话都敢说。”

  “我就开了一句玩笑话说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听了也不生气。”

  “再劝他在酒桌上别总说别人的不是和不行。一个村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可能连被窝里边的悄悄话都会被人听墙根听了去何况是这种酒桌话犯不着几句醉话就恶了别人白白被人记仇时日久了同辈的一代人不去说还要让下一代跟着受累。”

  听到这里宋和觉得十分有趣笑问道:“他觉得有无道理?”

  陈平安说道:“当下约莫是听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记不记得住。”

  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连同陈平安自己在内真得多学学景清在酒桌上觉得谁都了不起都是世间第一条的英雄好汉。

  关键还是真诚。

  因为陈灵均的酒话就是他的心里话。

  宋和自顾自说了一通道理:“谚所谓‘室于怒市于色。’征知则缘耳而知声可也缘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将待天官之当簿其类然后可也。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宋和这是变着法子说自己先生的好话呢。

  宋和露出几分缅怀神色目视前方轻声说道:“当年先生曾与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两句话说得极好说那世间德胜者其心平和见人长处短处皆可取故口中所许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见人好事坏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弃者众。先生最后说前者可以将脚下道路越走越宽后者只会越走越窄。”

  “大概一个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见着满大街都是圣人全天下无一不是个好人。”

  陈平安拿着烟杆的手绕到身后轻轻敲打后背点点头笑道:“还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学问更斯文些。”

  宋和说道:“这些都是先生教诲。”

  陈平安说道:“你既然听进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约莫是觉得今夜散步的气氛和时机都不错便开始坦诚相见说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欢说江山风月无常主唯有闲者是主人。说实话我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边止步之所以改道来这边属于一时冲动。我就怕陈先生对我们大骊王朝太过失望说出来不怕笑话我甚至不敢提醒郓州裴通和处州吴鸢这些个好似就在陈先生眼皮子底下当官的封疆大吏就怕节外生枝画蛇添足被看穿后担心只会惹来更大的笑话。我在来时路上曾见桥边河畔有梅树停车在那边我发了会儿呆既怕陈先生如今的心态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涧一枝梅路远深山自风流等明月来寻我……倒也好了。哪怕会在陈先生这边吃个闭门羹我也算问心无愧了。”

  陈平安非但没有表示半点认可反而得寸进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这就问心无愧了?”

  宋和一时哑然。

  怎么觉得自己还不如一个酒品不太好的乡野村民来得让陈先生有耐心说话注意分寸?

  陈平安笑道:“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么好的道理是说给谁听的?恐怕读书人能够听得进去就已经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少年岁月听那个担任国师的授业恩师带着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间遇到了什么人事就说什么样的道理。

  就在这边的酒桌上陈平安曾经听了句话。

  “人生世没名堂。”

  那个老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既没有喝多酒也不是发牢骚只是语气淡然神色平静。

  宋和歉意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陈先生千万别介意。”

  宋和现在还是担心妻子自作主张因为那串灵犀珠的事情让陈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们这次留在这边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见。只是这种事宋和在陈平安这边就不提了。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话是心里话。

  是了。想来剑气长城那边的所有谍报都是师兄崔瀺亲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点剑气长城那边的消息今夜就不会说这种话。

  呵当年整座剑气长城别管避暑行宫的隐官与酒铺二掌柜的口碑如何只说他与宁姚一个顾家一个善解人意哪个不伸大拇指妻管严?没有的事!

  记得有次跟宋前辈一起吃着火锅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满脸涨红

  说一个男人有权有势有钱之后被各色女子或喜欢或仰慕那是难免的事依旧能够把持得住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让她们明白一个道理我是你们永远得不到的男人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身边的莺莺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着一身正气退散脂粉气。

  “娶妻娶贤。”

  陈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气。”

  如果不是某个细节让陈平安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管你什么皇帝陛下、刺史将军喝过茶就可以送客了。

  绝对不会把宋和一行人留下来吃那顿饭。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递出手钏让太后南簪自己来学塾这边试试看?看看陈平安会不会让小陌撤掉剑术禁制?

  要知道陈平安当初在皇宫还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让那妇人当簪子用来着。

  陈平安微笑道:“一个男人有了家庭过日子千万别让自己媳妇一直为难。”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闹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说到底肯定还是那个男人不靠谱没主见只会捣浆糊才会落个两边不讨好。”

  宋和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就是听着确有几分心虚。

  陈平安问道:“赵侍郎还在村里?”

  宋和摇头道:“他已经离开郓州地界了要处理一件紧急事务可能要带上半数地支修士分头赶路相约在陪都洛京那边。”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什么公务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带着地支修士一起出动?”

  宋和倒是没有任何隐瞒“住持大骊剑舟和山岳渡船事务的一位关键人物这位老人都并未在工部挂职难得偷闲就带着几个弟子学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渎以南的某个旧藩属国遇到了一场纠纷牵扯到了当地朝廷和两座山上仙府。”

  陈平安问道:“因为不是特别占理?有多管闲事的嫌疑?”

  宋和点头道:“若非如此在宝瓶洲在老龙城以北还真没谁敢与大骊王朝挑起事端。何况这位老先生脾气犟遇到了麻烦根本不愿与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边跟人僵持不下了。”

  陈平安又问道:“这么重要的人物刑部那边就没有颁发一块太平无事牌?”

  宋和解释道:“我好说歹说老人依旧只肯收取一块末等无事牌。因为老人担心身边人会被牵连只得拗着性子亮出了那块无事牌。”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对方是不是一见着这块末等无事牌反而更来劲了?大概是想着借此机会敲山震虎?”

  宋和点点头“一切正如陈先生所料。”

  陈平安眯起眼。

  说得难听点如今的大骊王朝少了绣虎崔瀺就等于少了主心骨。

  这其实是一个山上山下公认的事实大骊王朝对此都是默认的。

  只说先前南边那几个大骊旧藩属复国之后为何会主动放出消息要捣毁那些辖境内仙府的山顶石碑?

  其实就是一种对大骊宋氏的试探。

  只要崔瀺还在整个宝瓶洲不管北边还是南边就像皇帝宋和所说一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以北谁敢说什么?

  见一旁的陈先生沉吟不语宋和笑道:“陈先生只管放心这种事情赵繇去了就肯定能够处理好的。”

  陈平安开口道:“当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练气士当中有玉璞境剑修白登刚刚从附近那座龙宫遗址走出可算是半个大骊本土修士了另外还有一头鬼物道号银鹿曾是蛮荒仙簪城的副城主这厮境界不在了心眼还在可以与天生脾气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宫山荆蒿这次身边还跟着一个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请他们三个同去再让银鹿与那位老先生认个家族长辈好了都不用赵繇他们露面就可以摆平这桩可大可小的纠纷对方愿意闹就让银鹿跟着闹大好了。到时候再让高耕道友摆明身份就说自己来自流霞洲青宫山还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种是公事公办像顶着个侍郎头衔的赵繇这样的。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私了让在山上也是每天游手好闲的银鹿认祖归宗。

  宋和听得目瞪口呆。

  这都行?

  陈平安好像不再对此上心已经岔开话题指向前方的一处山岭笑道:“巧不巧那处名为送驾岭。”

  宋和缓了缓心绪顺着陈平安所指的方向看着那处远山笑道:“当年每次跟先生谈心与先生请教学问往往起先都是一头雾水先生解释过后便会豁然开朗先生冷不丁再抛出一个问题一头雾水之上再添一头雾水。”

  陈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师兄比等于同时骂我们两个。”

  宋和试探性问道:“陈先生那我们就算约好了?”

  陈平安点点头“不过得先等我出门游历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从未踏足的几个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来后我再去大骊京城。这次游历耗时长则四五年短则两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个没忍住抓住陈平安的胳膊“就此说定。”

  陈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胳膊笑道:“陛下不用这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家落魄山又不长脚。”

  宋和回头看了眼学塾方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教书育人必须长久见功等到出门远游之时我自会留下一个符箓分身在村塾这边开馆授业一事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宋和停下脚步正衣襟侧身而立与陈平安作揖致谢。

  陈平安只得与之相对而站拱手还礼。

  今夜又是一顿好喝。

  众人结结实实喝过了酒酒足饭饱各回各家陈灵均与好兄弟陈浊流一起出门散步大伙儿约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时辰不见不散不醉不归。

  那几个给陈仙君陪酒的还能如何都说好。

  陈灵均很久没有这么甩开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临时的小山头陈灵均是东道主负责待客除了挚友陈浊流还有几个刚认识的新朋友。

  老神仙荆蒿剑修白登鬼物银鹿还有荆蒿的嫡传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对比较晚上山了是个闷葫芦酒桌内外都不爱说话。

  所幸霁色峰空着的宅子比较多这要归功于周首席的一掷千金不把神仙钱当钱要说光靠周首席的撒钱还不够得再加上老厨子是个顶会花钱的人山中土木营造俱是老厨子的手笔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来款待山上修士还是很有面儿绝不跌份。

  每次喝过酒陈灵均和陈浊流经常一路散步到集灵峰祖师堂那边再往回走哥俩好聊得高兴就在路上偷摸喝两壶。

  不管怎么说跟那几个新朋友确实投缘很聊得来但是陈灵均与陈浊流却是患难之交过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陈灵均搓着手有点难为情。

  陈清流双手负后笑道:“有事商量?就是开不了口?”

  陈灵均说道:“我家山主老爷无意间与我说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对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帮着讨要两幅字帖好事成双嘛。”

  其实直到现在陈清流不提陈平安不说所以陈灵均也不晓得那位辛先生的来历也懒得问这档事只要认定是陈浊流的朋友就成了问东问西没啥意思难道晓得对方是个家住某座大山头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没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缘相聚在一张酒桌上就没这样的狗屁道理嘛。

  陈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个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陈平安一个人的心眼多。什么好事成双他分明是有讨要两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后魏檗还要对陈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没记错在朱敛那边陈平安已经骗了一幅字帖去好个好事成双倒是没说错。

  “别乱说。讨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爷没关系老爷就只是随便提了一嘴我记了一耳朵。”

  陈灵均埋怨道:“再说了真是这般又咋个了嘛老哥你别磨磨唧唧的你就说帮不帮这个忙吧若是为难就当我没说多大事儿就你屁话多。”

  做人得将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当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里埋汰起我家老爷来了。

  这么多年在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就没做点贡献心里边很不得劲。

  何况魏檗在自己这边小气归小气抠门是真抠门可这位魏山君与老爷关系那是真好光说牛角渡一事就是披云山与大骊宋氏牵线搭桥自家落魄山才有份这份情陈灵均觉得得上心惦念着不能不当回事。一想到北岳披云山就会想到夜游宴就会那个名动天下的绰号魏夜游陈灵均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陈清流点头道:“是不多大事儿。”

  换成别人去讨要字帖看辛济安搭不搭理。只不过自己开口就两说了一箩筐都不难而且不是那种酬唱应付之作必须每个字都精神气十足。

  陈灵均也不客气说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说好了啊这会儿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别放我的鸽子到时候讨顿骂我骂起人来可不会含糊。”

  陈清流笑问道:“既然开口求人了不如多讨要几幅?”

  陈灵均扬起脑袋问道:“真能成?不为难?”

  陈清流点点头。

  陈灵均揉了揉下巴摇头道:“还是算了吧两幅字帖够够的了再多要有点不讲究了。老厨子说得对跟书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陈清流微笑道:“朱敛是个极少见的妙人。”

  陈灵均哈哈笑道:“老厨子学问再杂不还是老光棍一条。”

  陈灵均从袖中摸出两壶酒递给陈清流一壶他自然不清楚能够让极为自负清高的陈清流如此评价有多难得。

  陈清流接过酒壶揭了泥封摇晃几下酒香弥漫看着月夜山景由衷感叹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陈灵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时候觉得你说话跟贾老哥挺像的。总能冒出几句好话比如酒杯内外两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争不来第一上了酒桌不得争一争?”

  陈清流笑道:“常听你念叨这个贾晟有机会见上一见。”

  陈灵均说道:“小事一桩。如果哪天咱们哥几个都齐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张酒桌连同他自己老道士贾晟车夫白忙儒生陈浊流。

  陈清流说道:“近期可能还会有辛济安的一个朋友要来宝瓶洲如果届时辛济安还在落魄山对方可能会登山拜访。”

  陈灵均拍着胸脯“不多大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陈清流笑眯眯道:“来历不小脾气很大你悠着点。”

  陈灵均走路带风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这北岳地界自己这些年啥奇人异士没见过?何尝怂过?

  都不谈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开不了口那就只说白玉京掌教陆沉又如何与他见了都好几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风骨凛凛不卑不亢?陆沉可是道祖的弟子来历够大了吧。

  陈清流一笑置之。辛济安的那个好友论辈分在山上跟陆沉是一样的此人是至圣先师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后缀“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从龙宫遗址走出没几天的白登跟那位道号银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实在是不敢说感觉每天除了喝酒就是准备喝下一顿酒。

  白登原本是想着通过这位酒友多了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宝瓶洲的风土人情结果一问就抓瞎银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与银鹿其实算不得如何投缘只是在山中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否则实在是太憋屈了。

  荆蒿与嫡传弟子高耕住在一栋宅子里边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闲坐高耕小心翼翼询问一句师尊我们难道就这么耗着?

  总这么陪着那位陈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个事啊。

  青宫山又不是什么小门派事务繁多许多去年末议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满满当当了。

  师尊还好在这边酒桌上还能聊几句可怜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杰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别说每句话就是每个字都得小心斟酌。现在的高耕只觉得自己下山后返回家乡兴许数年之内都不想喝酒了。

  这里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脚的看门人是个喜欢看不正经禁书的假道士。那个时常挑担搬酒到宅子的汉子好像是个武道境界极为可观的纯粹武夫好像是骊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门人。

  有个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练拳走桩就算瞧见了年轻隐官她都从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两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护法一座上宗的护山供奉。

  而那个黄帽青鞋、笑脸温柔的年轻男子时常陪着黑衣小姑娘一起。师尊说这位和蔼可亲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飞升境剑仙确凿无疑。

  还有一个腰悬绿端抄手砚的少女剑修据说是年轻隐官的嫡传弟子她身边一左一右跟着俩“帮闲狗腿子”一个是让师尊都忌惮不已的“貂帽少女”还有个路上碰见了高耕就喜欢故意桀桀而笑白发童子。

  这样的一座宗门高耕实在无法理解更难入乡随俗。

  荆蒿与这位不成材的亲传弟子坐在据说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敛亲手编织的竹椅上。

  听着弟子的这句废话本来心情还凑合的荆蒿就一下子满脸阴霾察觉到师尊的气息变化高耕立即闭嘴。

  荆蒿何尝愿意在这边浪费光阴对那位对青宫山“法外开恩”的陈仙君荆蒿早有决断务必敬而远之不曾想在这落魄山每天至少两顿酒起先次次与那俩都姓陈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约莫是如此一来把青衣小童给整迷糊了如此一来就碍了陈仙君的眼以心声警告荆蒿一句你怎么不趴在地上敬酒……

  沉默许久荆蒿说道:“什么陈仙君下山了你再跟着我去跟陈隐官道别。”

  高耕点头有句话实在是不吐不快以心声说道:“师尊这位景清道友胆子真大真是豪杰。”

  大略算过元婴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陈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弯曲手指呵一口气就真敢往陈仙君的脑门上弹去的。

  荆蒿神色复杂“各有各命羡慕不来。”

  青衣小童与还兄弟从集灵峰返回霁色峰分开后使劲摔着袖子打着酒嗝路过一地瞧见院门没关老厨子又躺在藤椅上边晃着蒲扇一个人瞧着怪可怜的。

  陈灵均就晃荡到了朱敛身边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摇晃肩头连人带椅子“走到”朱敛身边故意张大嘴巴朝老厨子吐着酒气“老厨子嘛呢长夜漫漫睡不着觉哈想姑娘啦?”

  朱敛躺着不动只是拿蒲扇驱散酒气“又跟陈浊流散步去了?”

  陈灵均还在那边自顾自掏心窝子言语“老厨子真不是我说你有些事情咱们男人上了岁数真就得认命大风兄弟稍微捯饬捯饬兴许还能骗个媳妇回家模样嘛反正也讲究不来大风兄弟有一点好总说是个娘们就成没啥要求凭眼缘看着顺眼过得去就行了灯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敛轻轻摇晃蒲扇微笑道:“还有事情什么比没要求更有要求大风兄弟心气高着呢。”

  同样是好饮酒之人一般醉眼朦胧看世道郑大风是冷眼热肚肠有些人是纯粹贪杯人间有酒仙酒鬼之别。

  至于陈灵均大概属于第三种。

  只是别跟这个陈大爷讲道理都不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完全是不过脑子的。

  朱敛问道:“这些天酒喝过瘾了吧?”

  陈灵均摇头晃脑“啥过瘾不过瘾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开心。”

  先前与陈浊流久别重逢哥俩都是敞亮人陈浊流没藏着掖着说自己这趟跨洲游历就只是游山玩水没碰到什么难事就是这盘缠嘛确实小有欠缺。

  陈灵均听到只是这么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就松了口气替好兄弟高兴呢就像老厨子说的今日无事即是好事。

  同时小有遗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艺可惜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真要摊上事了怎么都要帮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气。

  暖树那个笨丫头这几天表现不错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来蔬果……井井有条都不含糊。

  一来二去她也就跟陈灵均的那几个朋友熟了先前陈浊流就问她一句听你们山主说你尚未结金丹。可是有什么难处?

  陈暖树只是笑着摇头。

  等到粉裙女童离开宅子陈清流就又问青衣小童一句她不着急你就不着急?

  陈灵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着笑着就收声了挠挠头。

  陈清流笑眯眯说小丫头是文运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陈灵均当时就有点奇怪自家老爷竟然连这种事情都说给自己兄弟听了。

  思来想去陈灵均终于得出个答案想来是老爷在自己的朋友这边故意给自己面子了?加上双方都是读书人与陈浊流同样一见如故格外不见外?

  若是老爷在场自己不得先提三个?

  陈浊流最后问陈灵均以后陈暖树哪天走水化蛟的话需不需要他帮忙给小丫头护道一程。

  至于理由就很陈浊流了说是反正大家都姓陈都是缘分何况这几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陈灵均立马给逗乐了本来是站在长凳上捧腹大笑实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个好哥们就凭你?

  然后陈灵均就开始给荆老神仙白剑仙他们几个轮番敬酒就那么把陈清流晾在一边。

  却不晓得那几个被敬酒之人一个战战兢兢笑容尴尬小心翼翼打量陈仙君的脸色一个随时可以去见自家老祖宗的牙齿打颤根本不敢瞧那位斩龙之人。这么一双酒桌上的难兄难弟委实是有苦难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为何坑我们。

  “景清老弟有没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帮忙这个嗯?”

  言语之际陈清流抬起手掌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陈灵均最喜欢陈浊流这一点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跟自己一个德行。

  真要计较起来在老爷的家乡这边哪个不怕?这么多年来陈灵均好像因为“言语耿直”而吃过的亏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

  如今每顿酒都是忆苦思甜呐。

  陈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说了个名字道号也行比较怕谁?”

  陈灵均下意识望向荆蒿这种飞升境大修士当然不是怕酒友荆蒿了而是怕这些吃饱了撑着喜欢假装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说当年在小镇那座打铁铺子身为最后一任坐镇圣人的阮铁匠瞅着就像个庄稼汉子于是陈灵均心直口快就闹了个误会。

  荆蒿给吓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陈灵均满脸悻悻然结果一想到某个人不最怕的那个。

  陈灵均就打了个哆嗦赶紧喝酒压惊。

  怕怎么不怕。

  走渎化蛟之后尤其是听说那场中土文庙议事对方现身了陈灵均就一阵头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凭自己的修道资质和勤勉作风可别一个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龙啊到时候不得跟那位斩龙之人找上门?

  只是这种事说出口到底丢人了点他脸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爷聊这个。

  江湖经验再老道为人处世再机灵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场斩龙之役的积威深重。

  故而陈灵均精心编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页就是空着的。

  都没敢写上那人的名字。

  后来干脆用了浆糊将那一页与封面黏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来就都不用与那个传说中的斩龙之人擦肩而过了。

  那会儿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过来教训穷书生陈浊流不要觉得自己学了点山上仙法嘴上就总是嚷着打打杀杀江湖不是这么混的咱们出门在外要与人为善求个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晓不得知不道?

  陈灵均洋洋得意“老厨子我跟好兄弟谈好了回头让他请辛先生写帮忙两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来不会浪费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让老爷转赠魏檗呵我会与老爷事先说好别说是我的功劳魏檗这人矫情好面儿知道是我帮的忙估计要在肚子里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宝贝也没那么痛快了。”

  朱敛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陈灵均双臂环胸眉眼飞扬“跟老爷学的嘛。”

  朱敛说道:“魏檗收到这份礼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帮的忙他还是会喜出望外的。”

  陈灵均忙着自己开心呢就没有嚼出朱敛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朱敛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数除了出身亚圣府的剑客阿良还有暂时不在山上、出去游历的词中之龙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圣先师说成“好勇过我”的得意弟子作为最早跟随至圣先师的那拨远古“书生”之一此人曾经留给后世一句仿佛万年长鸣的铮铮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陈灵均压低嗓音说道:“老厨子要说实打实的亲身经历你是不济事可嘴上的大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你给说道说道那个湖山派的高掌门她咋个待着就不走了怎么回事可别是瞧上我家老爷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不惯着她。万事好说唯独这个不能稀里糊涂的。”

  朱敛说道:“别多想与男女情爱无关系只是一个特别想要挣钱的人突然进了金山银山眼花缭乱总想要多搂点回家。”

  陈灵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说得明白点。”

  朱敛耐心解释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虽说是名归实不与的情形但是在莲藕福地之内终归是山上的执牛耳者越往后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种在其位谋其政的想法便会担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这边如井蛙观海一般见什么都是新鲜事她就想要了解更多的规矩回去后好早作谋划尽可能多的聚拢山上势力将练气士的人心拧成一股绳最终为福地在落魄山这边争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没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会跟着她共同参加一场“山巅”议事把一座天下的规矩框架先给定下来。

  小陌肯定会跟着谢狗之前听说有这么一茬她就跃跃欲试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给山主撑个场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门确实有心了。”

  陈灵均嗯了一声又问道:“那个钟倩呢听说是咱家莲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爷挨打就算了就没跟你这个同乡讨教讨教?”

  如果说松籁国湖山派的掌门高君是正统意义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护那么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钟倩无形中就有武运在身与那高君两人都是被老天爷青睐的幸运儿。

  只是钟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时根本懒得露面据说每天就在那儿蘸酱啃大葱只知道独自闷酒。

  朱敛摇头道:“他不敢来就算来了他以后就真不敢来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画卷四人都是各自时代的天下第一人大体上就是那种表面和气、心底却又各自看不起其余三人的主儿关系过得去的同时却又暗流涌动。

  一般而言山上的练气士若是年纪高道龄长可能占了先天优势身后的年轻人相对比较难出头和冒尖。

  但是纯粹武夫朱敛觉得总得一山高过一山才对。武学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巅的第一人先有张条霞后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陈灵均啧啧啧。老厨子强啊不用喝酒就能说这种大话。

  朱敛说道:“用大风兄弟的话说就是钟倩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怎么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块去呢。”

  郑大风确实觉得钟倩的拳法不够分量朱敛也觉得钟倩对自己不够心狠有今天的武学成就都是脚踩西瓜皮罢了。

  陈灵均一听就不乐意了“老厨子你这话说得伤情谊了。”

  朱敛问道:“郑大风说的怪我头上了?”

  陈灵均咧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栽赃嫁祸挑拨我跟大风哥的兄弟情谊。”

  朱敛抬起头望向院外。

  青衫陈平安朝他摆摆手示意老厨子不用起身。

  陈灵均连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敛笑着提醒道:“这次可别随便拍肩膀了。”

  陈灵均一边小跑向院门一边回头好奇问道:“什么意思?”

  朱敛重新躺回藤椅摇着蒲扇懒洋洋说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朱敛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边可以有资格教给陈灵均九十八个道理唯独在交友和待客两事上不用教也教不来。

  山门口那边。

  道士仙尉被隔壁郑大风如雷鼾声给吵醒了没了睡意就干脆搬了条椅子坐在山门牌坊下边借着月色翻书看。

  小米粒今天睡觉晚闲着没事就出门耍去万一一个不留神就能见着回家的裴钱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没带金扁担和绿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边突然瞧见了山脚那个身影就学岑鸳机练拳走桩临近山门口打完收工抬起双手一个气沉丹田笑着喊了一声仙尉道长。

  仙尉答应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起书籍放入袖中再从另外一只袖子摸出一卷圣贤书籍。

  仙尉这才转过头小米粒一路飞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从桌子那边搬来一条长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连连摆手说不用蹲着就好嘞。

  小姑娘询问一句不会耽误仙尉道长看书吧?

  仙尉笑着说怎么可能。

  朱敛和米大剑仙尤其是老厨子至今还不知一事因为早年双方的某个关于什么街上美妇、绣楼少女的“绝对”前些时候被小米粒转述给了回家的好人山主这才有了相约南苑国京城相互问拳一事。

  你们一个比一个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这边都敢口无遮拦、就完全不怕教坏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剑宗米大剑仙总觉得隐官大人瞧见自己时常面带冷笑米裕当时就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哪里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剑仙对此也懒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当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得了不管是在春幡斋账房还是在避暑行宫不就数他最闲散?更过分的还是被那些年轻剑修调侃成“一半功劳归米裕”至于是谁先开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还是顾长龙的某句公道话都随意了。

  小米粒小声问道:“仙尉道长睡不着觉是在想念故乡么?”

  ““书上说不忘家乡仁也。不恋故土达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装模作样的书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这么个道理游子思乡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讨生活同样需要豁达几分。”

  小米粒点头使劲鼓掌却无声“有道理仙尉道长这句话说到我心坎里去嘞。哈这么好的道理我要关起门来跟它好好相处可不能让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声以书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这个道理貌似说得更好学到了学到了。”

  小米粒见仙尉道长心情蛮好就挠挠脸问道:“仙尉道长能拉二胡么?好听得很呐总是想着白天人多的时候我不好意思开口。”

  仙尉笑着点头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场何乐不为。

  在自家落魄山谁会不喜欢小米粒呢?

  以前独自浪荡江湖的年月里迫于生计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实很是学了些手艺跟人下赌棋挣钱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会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这边道士仙尉其实没想着、而且也没啥机会重操旧业只是某次在朱敛院子那边听老厨子坐板凳上拉过一次仙尉当时可谓听得如痴如醉惊为天人就与朱敛虚心请教了几次朱敛就把那架二胡送给了仙尉。事实上多才多艺的老厨子莫说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敛都弹得堪称惊艳尤其是可以用那软糯的评弹的女子戏腔极尽男女情爱之缱绻情思。

  只可惜据说朱敛有自己的讲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陈暖树在场的时候没有外人两个小姑娘开口说想听了他才会摆弄这些被他说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虫小技。

  仙尉总觉得年轻那会儿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几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红颜知己了。

  曾经旁听过一场对话景清道友询问朱敛“老厨子就没有你不会的事情吗?”

  其实这个问题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问了。

  朱敛笑骂一句“屁话当然有。”

  陈灵均一脸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里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来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低头调弦几下。

  道士拨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静。

  当仙尉闭着眼睛微微仰头面带微笑用一种据说是老生戏腔唱出那句“我本愿将心单单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却只照沟渠”。

  小米粒哪怕听过几次了还是次次觉得这会儿的仙尉道长唱得可……好看了。

  关于这个说法裴钱以前就笑话过小米粒当年只有老厨子说她的这个讲法很有学问。

  山路那边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声叫好陈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赶紧停下拉二胡赧颜不已。小米粒转过头伸出手指在嘴边示意景清别打搅仙尉道长。

  陈平安只是在门口与仙尉闲聊几句看了眼小镇方向很快就带着陈灵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经带着谢狗去往拜剑台。

  小陌给出了理由没有任何藏掖谢狗虽然不太情愿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边也就捏着鼻子去了拜剑台。

  在御风途中她还在埋怨那个小题大做的山主不晓得自己在某本老黄历的交情她跟其中两位即将到来的客人关系老好了。

  小陌却是对她知根知底当场拆穿谢狗那个张口就好的的谎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没问题好可真算不上当年你杀气腾腾跟那两位书生问剑关系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着就不跟陈平安计较啦。

  谢狗双手扶住貂帽没话找话小陌你有怕的人吗?

  小陌说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个。

  在那远古岁月剑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极有名不怕事的主儿。朋友少结仇多。

  谢狗苦着脸有点憋屈说我可打不过礼圣这个场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这种场子不用找回。

  谢狗说下次去莲藕福地我跟着一起啊。

  小陌犹豫了一下说我跟公子打声招呼。

  谢狗在云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摇晃衣袂飘飘。

  小陌笑着与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这种幼稚举动小陌自然是做不出来的就只是跟着看着。

  严州府遂安县边境细眉河畔大骊钦天监客卿的白衣袁天风与一位姓刘名飨、字子骏、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辈结伴而行。

  后者是年轻容貌满身的浓郁书卷气哪怕刻意收敛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绝天地、却又丝毫不妨碍“井水河水”两处光阴长河相通的神异手段。

  这种处境有点类似出海访仙的左右。

  刘飨走路的时候习惯性身形佝偻直不起腰的模样。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个好相貌的后生年纪轻轻的怎就驼背了。

  先前袁天风看过了风水堪舆就建议当地一位出身书香门第的乡贤造魁星阁以聚紫气最后还留下了三句谶语“榜眼作先锋状元自跟随。”“一门登两第百里得三元。”“紫气东来魁星四射。”

  从头到尾刘飨都只是笑着袖手旁观不言不语。

  袁天风问道:“子骏先生难道是觉得我与道祖以言语借紫气有点不妥当?”

  刘飨笑着摇头“没什么不妥蛮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风无奈道:“别人说我是高人也就罢了你说这个总觉得是在讥讽晚辈学艺不精。”

  刘飨说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风转移话题“先生为何喜欢以稗官自居?”

  刘飨答道:“被弃之不用的学问越往后越难登大雅之堂时也命也。”

  袁天风说道:“上古以降后世学子本不该如此走极端的。”

  刘飨洒然笑道:“以前的赞誉我在当时就是无福消受。后世的骂名一样担不起后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样了。”

  就像小到一国官话大到一洲雅言其实文庙曾经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颁布天下一个浩然九洲通用的年号初始元年。

  袁天风叹了口气有个问题实在是太过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开口询问。

  相传浩然天下初定之时曾有人与至圣先师分庭抗礼两不相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好像猜出袁天风的心思刘飨说道:“我是不是那个人都不耽误你我相见。”

  袁天风问了个稍微不那么犯忌讳的问题“子骏先生是不是曾经在骊珠洞天待过一段岁月?”

  刘飨点头道:“当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请是有过那么一场观道和……勉强能算是一种护道吧只是时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风喟叹一声得到这个确定答复一些个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关节就说得通了。

  “这没什么万年以来用几个不同身份我走过的地方多了在骊珠洞天的那点岁月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刘飨笑道:“陆掌教的《天运篇》有那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我辈好酒之人饮醇醪如蛰者苏。走找个小馆子夜宵摊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里悄然来到槐黄县城。

  分成了两拨辛济安带着好友去见过了那口锁龙井再来到一条巷弄笑道:“端正兄这里就是骑龙巷了。”

  被辛济安称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悬一把铁剑。虽说身穿儒衫却更像是个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庙那边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礼的读书人。

  其余三位同样辈分极高的读书人则在那座被小镇百姓俗称为螃蟹坊的地方驻足。

  其中一位来自天外。他曾经与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打过照面是早年那拨书生里边专门掌管钱袋子的账房先生。

  极其生财有道所以在远古书生当中属于异类。

  他身边两位一人神色木讷腰悬一只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来几乎就没有说话。

  腰悬水瓢的读书人轻轻叹息“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端正当年不是身在蛮荒肯定会赶来此地助齐静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读书人仰头看着其中一块匾额“当仁不让不过如此。求仁得仁书生底色。”

  随后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语头顶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们三个刚刚从杏花巷、泥瓶巷那边一一走过。

  所见所闻与其余两位师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痴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虫他们的一些过往事迹皆与“孝”字有关。

  还听到了剑仙曹曦在祖宅内的某句呢喃。

  他转头望向那位账房先生笑道:“你跟我们都不一样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么久可有收获?”

  账房先生微笑道:“毕竟束手束脚。”

  除了擅长管钱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间第一等的纵横家。

  “我们什么时候去落魄山看看?”

  账房先生自问自答道“还是看端正什么时候动身好了听说那边山上有两位故友我们好劝架。”

  今天的白天郑大风下山去了趟小镇找到杨家药铺也不知道头发上抹了什么油亮油亮的。

  郑大风踱步进了铺子“胭脂那丫头呢?”

  看铺子的石灵山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还有同门啊回乡这么久了才来师姐出门远游去了。”

  郑大风斜靠柜台“晓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回?”

  石灵山臭着一张脸这个名义上的师兄整天没个正行还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脑袋往锅里晃两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头都不用买半两油。”

  这还是一个出身桃叶巷的兔崽子说话就已经这么中听了。

  郑大风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种怪话无异于挠痒痒“没大没小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其实郑大风早就已经猜出师妹苏店是得了师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个师兄“谢新恩”了。

  郑大风在药铺跟石灵山随便掰扯了几句走出门外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日头。

  犹豫了一下走出小镇路过石拱桥来到一处与西边高山接壤的小山岭脚下就是片片田垄。

  郑大风坐在田埂上边身后就是一处没有墓碑的小坟头孤零零的垒石而成很不起眼。

  从这边望去可以看到那条龙须河。

  背后坟头就是那个娘娘腔窑工的生前凄惨好像没有立锥之地死了也没占多大地儿。

  而他的侄女就是苏店小名胭脂。

  郑大风相信苏店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肯定来过这边与相依为命的叔叔说些心里话。

  郑大风起身掏出一壶酒蹲在坟头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壶酒。重新起身随手将空酒壶远远抛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边郑大风深呼吸一口气以心声喊道:“陆沉我知道你听得见过来坐一坐。”

  片刻之后一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便出现在山脚撒开脚丫狂奔上山跑得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郑大风身边。

  陆掌教抬起手掌使劲扇风气喘吁吁道:“累死个人。”

  郑大风朝陆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赶来此地了就不知道缩地山河到好哥们身边?

  陆沉笑问道:“大风兄弟要给老弟指点啥事?说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细胳膊小腿的兴许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动……”

  郑大风说道:“没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头远游临行之前说了什么。”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这种勾当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郑大风伸手按住陆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几天不见就生分了当年咱哥俩一起去听墙角……”

  “打住打住过往事就让它随风而散了吧。”

  陆沉拨了拨郑大风的手掌纹丝不动只得说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劲竭尽全力抖搂些山上手段。”

  郑大风这才收回手片刻之后涟漪阵阵一个年轻女子在坟头挂纸过后就坐在他们“不远处”她双手撑在田埂上边。

  苏店离乡之前此地确实是她最后所见的故乡风景她与叔叔说了些心里话后最后哼唱起一支晦涩难明的古老乡谣即便是在小镇土生土长的老人可能都未必听得明白。

  有点像是与天祈雨的祷辞。

  朝隮于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个名叫苏旱的娘娘腔在四下无外人之处时常哼唱的曲子苏店听得多了就跟着学会了。

  陆沉突然皱眉郑大风沉声说道:“陆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陆沉叹息一声点点头“也别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就当欠我一壶酒。”

  片刻之后苏店手持一件重宝她身形一闪便已远去青冥。可就在这幅光阴画卷当中极为突兀地出现了一个身形佝偻的儒衫青年双手负后缓缓上山来到苏店和坟头这边他抬头看着日头高照晴空万里自言自语道:“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岂不欲早暮而行惧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违礼而行必有污辱。”

  “掌教者看门人是也不是?”

  最后他笑言一句挥了挥手“胶车倏逢雨请与诸生解。”

  陆掌教的学问不需多说哪怕是郑大风当年在高人辈出的骊珠洞天里边说他是“神华内秀学问精深”其实并不过分。

  所以苏店的祈雨内容也好后边这个古怪书生的言语也罢他们两个都听得懂至于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苏旱。雨师烧火岂不可怜。雨师祈雨竟然还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处叫人欲哭无泪。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装无所谓故作云淡风轻说着某些不容易。

  就是这么一个对世道满是失望的男人这辈子到最后却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爷开开眼好让某个无亲无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报。

  长久沉默过后郑大风与陆掌教异口同声说出口三个字。

  蹲在田垄旁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双手抱头嚼着草根视线上挑看天微笑道:“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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