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这个名字不错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陈平安走出祖宅泥瓶巷和槐黄县城带着小陌一起徒步走向西边大山最高者北岳披云山。

  到了山脚香客络绎不绝车水马龙这边还有个专门售卖山货、草药的山市东西自然都是真的山货能假到哪里去就是价格谈不上公道了处州本地香客都不会在此停步只管直接登山敬香求财求姻缘求平安山中各有去处外乡的善男信女在这边没少花冤枉钱怪不得他们实在是在这边摆地摊的赶山人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不是从披云山的后山那边挖来的茯苓从鳌头峰山上砍来的雷劈木只需放在家里就能驱鬼辟邪不然就是出自仙草山的灵芝仙草山总听说过晓得的吧?归那落魄山管的小山头之一客官要问为啥别人不敢去我偏可以去挖那边的灵芝?问得好!巧了我跟那个叫陈平安的山主还是以前经常拜年串门的远方亲戚哩咱俩关系可不一般要是在县城那边的路上见着了他得喊一声大伯每年大年三十梦夜饭那会儿那小子在桌上没少给我敬酒呢不信?我可以与陈平安当面对质只要路费你出到了落魄山那边你看他敢不敢不露面得不得喊我一声大伯认不认这门亲戚……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地摊旁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那汉子见有人捧场便对陈平安笑脸相向。

  黄帽青鞋的小陌用小米粒的口头禅说就是听得脑阔儿疼。

  施展障眼法的魏檗出现在两人身边笑问道:“你们俩就这么有闲情逸致?”

  陈平安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刚刚在隔壁宋集薪的宅子里边我找到了一块本命瓷碎片根据这碎片的大小估计就只差最后一片暂时还没有任何线索了。”

  魏檗拱手笑道:“可喜可贺。”

  陈平安头疼道:“不还差一片。”

  魏檗问道:“既然只差最后一片碎瓷片了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感应?”

  陈平安摇头道:“怪就怪在这里曾经有过一点现在变得毫无头绪了。”

  先前与陆沉暂借一身道法的时候好像就离得近归还十四境修为之后那种冥冥之中的微妙牵引就荡然一空。

  难不成最后一块碎瓷片就在青冥天下?

  问题在于陆沉确实不曾如此作为陈平安也相信陆掌教做不出这种昧良心的勾当那么会是谁带去青冥天下?

  陈平安笑道:“不说这个神号一事魏山君想好了?”

  “酒桌上聊这个。”

  魏檗也不带着他们上山去山脚“小镇”的一座酒肆是小镇黄二娘开的她雇了个人看铺子属于分号了她的儿子叫白商是个公认的神童货真价实的读书种子曾经在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念了几年书如今已经有功名在身了去外地负笈求学了以后出息不会小说不得过几年再去趟京城赶考一转身就是个官老爷了家底殷实的黄二娘已经算是熬出头了只是她这些年也没想着找个男人用家乡土话说被寡妇招赘的汉子都被称为“接脚”。早些时候酒鬼们都觉得东边看大门的郑大风有此机会谁不知道郑大风每次赊账喝酒那会儿别听当时黄二娘嘴上如何尖酸刻薄只看妇人的眼睛里有光彩只是拖了这么多年也没摆酒的迹象孤男寡女的不是相互耽误嘛。

  今天黄二娘就亲自在这边酒肆看着生意魏檗挑了张酒桌跟徐娘半老的妇人要了三斤最好的酒水轻声笑道:“自打她知道郑大风回乡了就常来这边间接帮着山君府礼制司省去好些山上酒水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得照顾照顾这边的生意小陌先生稍后就有劳你结账了我怕陈山主借口去茅厕一泡尿的功夫就没影了。”

  小陌先点头应承下来再帮忙解释道:“这就是魏兄误会了我家公子在酒桌上喝酒豪爽结账更是不含糊。”

  魏檗笑道:“哦?我怎么只听说二掌柜在剑气长城桌上劝酒本事第一流?一概不赊账的?”

  陈平安笑了笑自顾自闷了半碗酒抿了抿嘴唇神色如常轻声道:“也不是从不赊账偷偷破例过两次。”

  只有两次例外在那之后酒铺想破例给谁赊账就都没机会了。

  小酒铺的酒桌酒碗和酒水一直在。

  陈平安主动转移话题问道:“神号不是‘夜游’?”

  魏檗说道:“不是夜游我准备自拟神号‘灵泽’。至于那本册子我补充了三万多字署名就算了你今天在酒桌上得跟我保证这个我再把册子还给你不然以后朋友没得做陈平安你别觉得我在开玩笑是很认真说你说这个事儿。”

  陈平安点点头“魏山君官大不敢不从。”

  魏檗瞪眼道:“不当真是吧?”

  陈平安赶忙举起酒碗道:“披云山这还没被文庙封正、赠予魏山君神号呢气性就见长以后还了得咱这穷亲戚还串不串门了?”

  小陌点点头跟着举起酒碗都不废话半句先干为敬一饮而尽小陌这才说道:“苟富贵勿相忘魏山君不应该。”

  魏檗端起酒碗跟陈平安磕碰一下转头望向小陌满脸无奈道:“小陌你可别学这种人酒量好就是酒品太差。”

  桌上不劝你的酒没把你当朋友情分不到门喝酒是喝水。你不敬我的酒就是没把我当兄弟……听听这种话是人说的?

  陈平安置若罔闻只是默念着“灵泽”二字。

  按照说文解字灵泽寓意天之膏润可以用来比喻一国德政。

  魏檗在担任棋墩山的土地公之前曾是古蜀地界大王朝神水国的大岳山君。

  神号“灵泽”颇有几分缅怀故乡的念旧意味。倒不是说这有什么山水官场的忌讳只是对魏檗而言有利有弊说实话其实是不如“夜游”那般百利而无一害的。身为一洲北岳山君神号却与甘霖雨露有关再者魏檗一旦选取这个神号就算与大骊宋氏彻底绑死了毕竟一洲半壁山河都是大骊国土所谓的德政就是说如果大骊王朝以后长久太平盛世政治清明魏檗就跟着受益但如果大骊宋氏未来遇到皇帝昏聩、朝纲不正的情形山君魏檗的粹然金身自然而然就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于是陈平安再次问道:“真想好了?”

  魏檗说道:“身为山君神号得水岂不是两全其美。”

  陈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这么解释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既然魏檗心意已决陈平安就不指手画脚了磕碰酒碗一下各自喝完碗中酒水。

  陈平安说道:“皇帝陛下会感到很意外惊喜嗯意外之喜。会觉得这么多年对披云山的信任和扶持没白费。”

  魏檗笑道:“说得直接点陛下是会庆幸没有养出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吧?”

  陈平安埋怨道:“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点没你这么贬低自己的赶紧的自罚一碗赶紧满上。”

  魏檗看向小陌“你家公子的劝酒本事如何?我有误会他吗?”

  小陌二话不说自己先喝了一碗“公子这句话劝酒是劝酒在理也在理。”

  魏檗啧啧道:“陈山主这样的扈从给我也找个?”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呲溜一声“独一无二别无分号。”

  小陌听着高兴就要学郑大风与自家公子提一个结果马上被陈平安眼神示意别内讧小陌便默默转移酒碗朝向魏檗“我先提一个魏山君提不提提了愿意喝多少肯不肯满饮一个就都看咱们朋友情谊的深浅了。”

  魏檗气不打一处来“好家伙你们俩这是合伙砸场子来了忘记这里是谁的地盘啦?”

  陈平安晃了晃手掌示意魏檗别磨蹭喝个酒而已就你屁话多。

  魏檗气笑道:“小陌我跟你不见外今儿就把话先撂在这里你劝我一次酒我都喝反正每喝一次咱俩情谊就浅一分。”

  小陌一时间有点束手束脚。

  陈平安笑道:“怕啥你们俩情谊深如海想要酒杯见底得接连喝垮好几间酒铺才行魏山君这是跟你使用激将法呢。”

  魏檗一时无言只得举起双手抱拳求饶。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如今齐渡的长春侯杨花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属于旧神水国的某位神灵转世?”

  魏檗笑而不言。

  陈平安就不再多问什么。

  魏檗啧啧道:“你们家那个陈大爷可以啊自家喝酒不尽兴带着那几个朋友来这边山脚逛荡就在这边喝了顿早酒就差没扯开嗓门让我露面帮忙待客了。”

  青衣小童大摇大摆带着仨朋友一位十四境的斩龙人一位流霞洲飞升境一个玉璞境剑仙明显是跟他魏檗摆阔来了。

  陈平安笑道:“谁让你当年让他吃了几顿闭门羹心里边憋屈着呢不过必须跟你澄清一点信不信由你景清在我这边他可从没说你半句不好半句牢骚话都没有说出口的反而都是些好话你是不知道那副场景满肚子委屈的同时还得拗着性子捏着鼻子说你好话难为他了。”

  魏檗小有意外还以为陈灵均这个小王八蛋会在自家老爷这边只会满腹牢骚说自己一箩筐的坏话。

  小陌点头道:“景清在落魄山上只说在我这边同样从没说过魏山君的不是只说他跟你多年朋友简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亲兄弟一般感情老好了。”

  魏檗揉了揉下巴小有愧疚。

  魏檗突然说道:“提前离京南下的陛下改变既定路线了没有就此返回京城而是选择继续南下当下已经进入郓州地界看架势会去严州府遂安县显然是奔着找你去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后这种事情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曾经只是偷偷独自喝酒的少年到后来二掌柜的酒铺桌上和路边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样各自喝酒百般滋味唯独没有“让朋友为难”这一口酒水。

  魏檗笑道:“那个留在豫章郡的老车夫就跟庭院里一动不动的萤火虫独一份我想看不见都难。”

  陈平安说道:“这也算理由?你有本事再找个更蹩脚的?”

  魏檗举起酒碗意气风发道:“老子想喝酒了还需要找借口?”

  陈平安哎呦喂一声赶忙抬起屁股双手端碗满脸谄媚道:“这话说得好在酒桌上理儿最大不过了!小陌别愣着了咱俩必须陪魏山君走一个。”

  ————

  郓州严州府遂安县。

  青山连岭绿水长流田垄绵延山花欲燃。

  日头正好村野浆坊门外的晒场遍地浆块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银子驴子拉磨扯着闲天青壮汉子的视线追随着不远处年轻妇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丰满腚儿汉子们咽了咽口水说话嗓门无形中大了几分老人坐在屋檐荫凉处抽着旱烟心算着入春以来的雨水多寡想着一年的收成房门上贴着孙儿辈写的福字和春联用笔稚嫩但是透着一股朝气。道路上有人肩挑着两只扁圆竹笼里边拥簇着毛茸茸的鸡崽儿叽叽啾啾。

  两辆马车缓缓路过两县边界立界碑处抬头遥遥可见一座文昌塔。

  一条细眉河支流畔路边有黑瓦白墙的行亭已经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数百年高龄的合抱榧树如巨大伞盖刚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脚的小小行亭凉荫郁郁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内两位大骊官员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职分别是郓州刺史和将军属于地方一州军政的一把手。他们此次出行离开戒备森严的衙署身边都只带了一名扈从按大骊律例朝廷都会为这些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备数量不等的随军修士对后者在职官之外临时授予“秘书郎”的散官可以领取两笔俸禄年限不定比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届。这可不是什么花架子宝瓶洲战事落幕后这些年间针对大骊南方诸州重臣的刺杀次数明里暗里多达百余起刺客既有当年未能逃离宝瓶洲的蛮荒妖族余孽也有一些对大骊宋氏充满仇恨的各国修士。对于后者大骊朝廷在国师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论不可株连他们的家族不得迁怒藩属朝廷。

  两位修士扈从端坐在行亭门口容貌都很年轻分别来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风雪庙大鲵沟。

  此次裴通、褚良这两位起于贫寒的文武要员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让他们今天在遂安县界寻一处地方接驾。

  两辆马车停在路边皇帝宋和掀起车帘摆摆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将军无须多礼。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宫皇帝宋和就很随意了伸手绕后揉了揉屁股玩笑道:“这一路乘坐马车颠得都快开花了。”

  裴通立即心领神会辖下严州府内的官路得好好修缮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径直走入行亭两位秘书郎与皇帝陛下拱手行礼宋和笑着报出他们的名字随便聊了几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随意坐在亭内长条石凳上邻河那边的墙壁破了个大窟窿清风徐徐反而有几分凉爽墙上有些乡野孩童的炭笔涂鸦宋和抬头看了几眼伸手虚按几下笑着让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边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她身边

  刑部侍郎赵繇和禺州织造官李宝箴坐在一起。

  大骊旧龙州如今的新处州不设一州将军所以身为郓州将军的褚良与禺州将军曹戊兼管洪州军务一样也负责统率处州地界的那支驻军和几个关隘军镇。

  宋和笑道:“来时路上我刚刚翻过几本遂安县志发现近百年间开设的私家书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县之内遍地书院书声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么高门世族连地方郡望都称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故而严州府的文运不算太过浓郁但是胜在流转有序。可能在望气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种山水气数凝聚于各个家门宛如一颗颗五颜六色的各种宝珠光彩夺目只是相互间差异很多。那么这遂安县就像一只白玉盘装着大小不一的文运珍珠。

  裴通立即说道:“回禀陛下遂安县自古就是书香之地虽说物产贫瘠可是当地百姓很重视耕读传家在整个郓州地界数十个县里边称得上是文风教化最好的县之一不过其实半数书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间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峡书院就是刚刚筹建而成此外还有梓桐的云林书院和横塘的蛟池书院规模都不小既有当地乡贤凑钱创办也有在京为官多年然后告老还乡的官员自己掏钱然后不惜动用私人关系邀请文坛名流和士林硕儒来此开课讲学久而久之书院数量就冠绝严州府而且遂安县的书院有个特点只要开设了几乎就都可以延续很多年书院内一直有夫子授课和学子读书不像别处往往因为种种原因半途而废。”

  虽然同州为官自认是大老粗一个的褚良其实与科举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可今日只是听裴刺史这么一番话郓州将军就开始佩服裴通的说话技巧不愧是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话里有话都是话外话。既然遂安县书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于陛下的“武功”整个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让出宝瓶洲半壁江山大骊如今都还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点点头说道:“记得一本县志上有记载曾经有位外乡夫子在此授业留下一句书院训语教书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话道:“如果下官没有记错的话出自五峰书院首任山长这句话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来裴刺史在连续两届京察大计的吏部考评中两次都能够得到一个不常见的“优”不是没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骊国师也是皇帝宋和的授业恩师在宋和还是皇子的时候就曾与宋和传授一门官场“心诀”说大骊京城的将种子弟为官贪名不求财因为他们觉得整个江山都是父辈打下来的天生就有一种守江山的雄心壮志但是如此一来容易好大喜功不谙地方上的乡土民情做事情就会劳民伤财空有抱负而已难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对他们戒之以骄与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员起于市井乡野微末之地从小就穷怕了更为难过一个钱字关为官途中步步升迁就容易贪财哪怕自己不贪也挡不住身边亲眷和族人骤然发家忘乎所以人心难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横行无忌其实挥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对他们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着这位已经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离京之前我专门与户部的赵老爷子讨要了两幅字是他们天水赵氏的家训就搁放在马车上回头送给你们。”

  裴通和褚良赶紧起身谢恩。

  宋和说道:“褚将军是功勋武夫出身如今治理两州军务兵书之外闲暇时也不耽误多看几本圣贤书籍。”

  褚良刚落座又起身抱拳领命。到底是沙场武将出身开口言语显得中气十足。

  宋和继续说道:“我看这郓州地界一路走来当得起家训上边‘气象宜清宜高’的说法至于裴刺史自己的治学深远和立身刚诚也都是毫无问题的希望裴刺史以后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脸色如常立即起身谢过陛下的认可。

  只是这位还不到五十岁的封疆大吏心中却是掀起了巨大波澜陛下说了“自己”一词?那么他裴通的家族呢?况且户部赵尚书是馆阁体的创立者至于天水赵氏的家训裴通自然早就烂熟于心记得在“立身宜刚宜诚”一语之后便是那句“颜色宜柔宜庄”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计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书一封让家族内部进行自查一经发现子弟当中谁胆敢为非作歹有任何与民争利的举动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该法办的就送去当地官府没什么小惩大诫的说法在祠堂内一律就地逐出族谱。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们过来是为了陪我一起去见个人。”

  武将褚良一头雾水文官裴通却是一点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对方身份。

  能够让皇帝陛下如此兴师动众的人除了那个人没有别的可能了。

  难道是因为那座细眉河龙宫遗址的归属落魄山与朝廷起了争执?以至于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出马打圆场?

  之后皇帝宋和说要散步一段路程让他们各自乘坐马车在前边几里路外等着。

  走出行亭身边只带着侍郎赵繇和织造官李宝箴宋和从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册子上边是禺州织造局写的密折内容。

  禺州将军曹戊去往北岳披云山随后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陈平安最后双方在山君府内的礼制司碰头喝茶。这只是密折的正册内容副册所写内容更为详细算是对正册要点的一种补充说明这是大骊各州窑务督造署、织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时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边没有与天子上书任何一道折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诚那边皇帝也只是与这位骊珠洞天末代阍者扯闲天说了些小镇习俗双方就没聊起任何官场事务。

  陈平安化名陈迹在细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开馆蒙学隐于乡野成为一个教书先生根据最新谍报显示细眉河水神高酿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双方早已知晓这件密事但是他们都没有各自与大骊礼部和刑部秘密汇报选择故意隐瞒此事。而大骊朝廷之所以还要归功于流霞洲青宫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踪刑部顺藤摸瓜给歪打正着了。之后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飞升境老修士荆蒿亲自赶到郓州荆蒿当然是与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过招呼通过气的老修士的理由是来宝瓶洲见一位处州境内的山上朋友。

  大体上朝廷这边还是后知后觉了。

  半路得知这桩密报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边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见过林正诚之后临时起意直奔郓州严州府太后娘娘则留在祖籍所在的家乡南簪的这趟“省亲”从头到尾也未如何大张旗鼓使得整个洪州官场至今还不清楚太后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来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赵侍郎在这件事上你们刑部那边就不用苛责高酿和余蕙亭了设身处地我也不会跟朝廷主动泄密嗯是不敢。”

  关于细眉河首任河神高酿管着整个北岳山水神灵的披云山山君府以及大骊礼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评语内容如出一辙。

  由此可见高酿是个极会见风转舵的官场老油子。

  至于余蕙亭她在下山之后担任大骊随军修士将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战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稳重的大骊本土老元婴一起负责龙宫遗址的解禁和开掘事宜大骊朝廷这边分明是有意让她多出一笔光鲜履历不管她以后有意在大骊朝廷为官还是返回风雪庙潜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师堂两地都是有说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够提前打开龙宫禁制让京城钦天监那边一众地师省去开山所需的天材地宝还要归功于她主动交出的两颗“龙眼”属于意外之喜事后大骊刑部那边自有补偿会按例从乙字秘库当中拣选同等品秩的宝物交给余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将来颁发给余蕙亭的那块太平无事牌是三等还是直接给二等。

  宋和说道:“我已经看过余蕙亭的沙场履历刑部给她一块二等无事牌好了是她该得的女子如此豪杰是我大骊的幸事。”

  赵繇笑道:“陛下当年刑部想要颁发一块末等无事牌她就没收说她的军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无功不受禄。”

  宋和同样知晓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风雪庙出身的兵家修士你们刑部怎么送礼比收礼还难了。”

  赵繇建议道:“其实让她收礼也不难但是可能需要陛下与尚书大人开个口允许余蕙亭转赠无事牌她就肯定愿意收下了。”

  宋和说道:“这种事情不多见吧?我记得大骊只是在五岛派曾掖身上破过一次例?”

  书简湖顾璨曾经将属于自己的无事牌转送给曾掖。

  赵繇点头道:“那就再增加一个附加条件好了转赠可以但是二等无事牌必须降为三等以余蕙亭的性格她还是乐意的。”

  宋和转头望向一旁的李宝箴笑问道:“李织造你意下如何?”

  李宝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决断是在考校赵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宝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说你们这帮从骊珠洞天走出的家伙夸人的话张口就好骂人的话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赵繇说道:“在这件事上我们福禄街和桃叶巷远远不如小镇其它地方厉害而且我们家乡那边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马婆婆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小镇最西边李槐的娘亲还有卖酒的黄二娘她们几个那才是公认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来个个无敌手。”

  李宝箴笑着点头。

  宋和好奇问道:“那如果她们过招胜负如何?”

  赵繇说道:“绝顶高手之间不轻易切磋。”

  李宝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盘见个面斜一眼估计就是过招了常人无法理解此间学问。”

  沉默片刻三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两个字难怪。

  难怪泥瓶巷那个家伙如此出类拔萃名扬异乡。

  那座小镇的民风淳朴如今已经跟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一般名动天下了。

  马车内趁着皇帝陛下不在场余瑜偷摸出一壶长春宫仙酿开喝。

  皇后余勉也不拦着她余瑜擦了擦嘴角“皇后娘娘马上就要见到隐官大人了我万分紧张唉得赶紧喝两口压压惊哈。”

  按家谱上边的家族辈分少女其实还是皇后余勉的长辈余勉得喊余瑜一声小姑的。

  余勉柔声笑问道:“你就这么怕陈先生?”

  上次陪着皇帝陛下一起参加京城那场婚宴余勉见过陈平安印象中是一个很有风骨的读书人要说那种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气反而不重。

  余瑜靠着车壁痛痛快快打了个酒嗝还恶作剧般朝皇后娘娘那边吹了一口气“少了个‘们’字可不是我一个人怕他我们几个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丢脸那就谁都不丢脸了。”

  余勉挥了挥手打散酒气再掀起车帘通风免得陛下登车后一车厢的酒味“没个正行以后怎么嫁人。”

  余瑜学那年轻隐官的口气唉了一声“催婚这事儿不讨喜再说了我可是家族长辈皇后娘娘你这叫没大没小。”

  余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脑袋余瑜嚷着放肆放肆转过头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宝箴这次返乡你记得抽空与简丰见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窑务督造官到槐黄县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这么不得其门而入也不是个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赵繇继续赶路。”

  简丰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担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结果到了小镇处处碰壁踩了不少软钉子处境比起当年的小镇首任县令吴鸢好不到哪里去。简丰还是心气高打心底瞧不起游手好闲的曹酒鬼其实在大骊庙堂中枢的明眼人看来远不如曹耕心那么“举重若轻”皇帝宋和对简丰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为不太满意只是他总不能亲自教简丰怎么当官吧刚好李宝箴要回乡一趟干脆就让这两位天子心腹聊几句推心置腹的言语如果简丰之后还是不见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宝箴了。

  李宝箴躬身抱拳驻足原地默默离去。

  等到李宝箴悄然御风远游赵繇收回视线轻声道:“织造局佐官朱鹿她半路失踪得有点蹊跷了。”

  宋和揉了揉眉心说道:“能够让老车夫都含糊其辞的事情深究无益既然对方极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庙那边做事注定不会如此藏掖想来想去就只有那一位了。”

  赵繇点头道:“若真是他合乎情理。”

  朱鹿出自福禄街李氏被陆沉带走就说得通了。

  宋和缓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飞落野人家。”

  赵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满瓮新酿阳春酒。”

  宋和突然问道:“我来这边的消息瞒不过披云山赵繇你说魏山君会不会通知陈先生?”

  赵繇说道:“不好说。”

  确实不好说。

  并非答案的是与否怎么不好说而是赵繇的身份让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皇帝笑了笑也没有为难赵侍郎。

  从村口那边绕出一位赶猪崽的村野老汉约莫是见着宋和与赵繇走在路中央的缘故猪崽儿叫声连连就开始到处乱窜宋和搓手卷起袖子低头弯腰试图帮着拦阻满路飞奔的猪崽儿赵繇有样学样张开手臂一起跟着皇帝陛下堵路结果觉得被帮了倒忙的老汉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再这么瞎拦下去小猪崽们别说跑去田地里都快要往河水里边奔了到时候你们赔钱啊?老汉急眼了赶紧出声让那俩家伙别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拢起猪崽儿宋和与赵繇便挨了一顿埋怨。

  宋和连忙拱手摇晃几下用大骊雅言与老农道歉几句老农脸色好转嘟囔几句皇帝陛下便转头望向刑部侍郎。

  这严州府境内山陵纵横是典型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所幸赶猪的老农与年纪轻轻的侍郎大人一个听得懂却不会说官话一个知晓土话却不会说倒是不耽误双方的沟通一来二去三人就攀谈起来他们脚边就是一群臭熏熏的猪崽儿。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车队进了车厢余瑜已经识趣让出地盘余勉有些讶异宋和与她解释一番自顾自爽朗大笑起来心情不错。

  ————

  睦州府的府城也是郓州州治所在。

  一座同时挂郓州道正院匾额的凤鸣观今天来了三位身份清贵的重要客人他们都来自京城。

  两匾同悬意味着既是一处地方道观更是一座大骊崇虚局辖下的道门衙署。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士仰头看着道观门外的对联捻须笑道:“道观门面儿大了一倍就是对联内容嘛气势输了咱们不止一筹啊。”

  一个相貌清俊的年轻道士调侃道:“洪道正同为道正院这种门户之见要不得啊。”

  被称呼为“道正”的老道士摇头道:“我辈道士修学好古实事求是。哪来的门户之见你小子莫要上纲上线在吴馆主这边给贫道下眼药。”

  居中而站的中年道士笑眯起眼点头道:“对联内容是不如你们道观那边有嚼劲。”

  门外三个不请自来的访客洪姓老道士正是京师道正院的掌院道官。

  年轻道士则是道录葛岭他还有个隐蔽身份大骊地支修士之一。

  他们所在京师道正衙署治所所挂对联内容的确口气不小可谓古意盎然: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那座衙署门外阶旁立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骊崇虚局的领袖道官他有一串的头衔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也就是这位名义上掌管大骊一国道教事务的中年道士了吴灵靖头衔是“大道士正”在大骊朝廷的分量类似佛家的三藏法师。

  吴灵靖并非大骊“本土”道士祖籍在那宝瓶洲东南地界昔年大骊藩属之一的青鸾国曾经住持一座籍籍无名的小道观。

  如今这个中年道士却是大骊崇虚局的领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整个大骊王朝数十万授箓道士当中官最大的那个没有之一。

  吴灵靖与前些年获得三藏法师头衔、同时住持大骊译经局的僧人属于同乡一样出自青鸾国。一道士一僧人都是昔年大骊陪都洛京礼部尚书柳清风鼎力举荐道士来自青鸾国白云观僧人出身白水寺。

  很快有道士现身问询得知三人身份后大吃一惊赶忙领进道观与自家道正通知此事。

  眨眼功夫除了郓州道正还有两位刚好在道观内当差、议事的道录领着一大帮朝廷记录在册的本州道官一起屏气凝神脚步轻盈快速赶来拜见吴灵靖一行人。

  这处郓州道正院与京师道正院同制下设谱牒、词讼、青词、掌印、地理、清规六司诸司道官的的朝廷官身皆为道录。

  但是各州道正院的一道正六道录总计七位领取朝廷俸禄的道官品秩都要比京城低一级。此外六位道录往往在一州重要府郡内执掌某座大道观事务。京师道正院是一座门脸儿极小的道观京城老百姓一个不留神走过就会错过的那种地方品秩稍低一筹的郓州道正院衙署所在反而是这么一座恢弘气派、堪称仙家境地的道观。当下管着一州道士的郓州道正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大骊地方上的数十个州道正衙署差不多都是这样挂靠在历史悠久的某座道观由当地观主兼任掌院道正一职。

  众道士见着那位崇虚局领袖的第一印象都是难免道心紧绷几分官场上其实不怕那种道貌岸然端架子的就怕这种笑眯眯看似平易近人的上司长官。

  吴灵靖也不以为意郓州道正说领着他们先逛逛道观那就跟着游览再说喝茶就喝茶好了。

  如此好说话更让掌院道正和两位道录内心惴惴猜测吴灵靖这位管着一国道士升迁的大道士正此次不打招呼就来不知所为何事。

  这个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中年道士上山修行其实很晚没有几年“道龄”是那种名副其实的机缘巧合“中岁修道”。

  以前还是凡夫俗子的时候吴灵靖是个名副其实的书痴很喜欢挑灯夜读加上那些年看书又茫茫多便不小心看伤了眼睛以至于看什么都视线模糊所以才会习惯性眯眼吴灵靖的这个习惯修道之后就一直没能改过来。一来二去以讹传讹崇虚局的吴馆主在京城就有了个笑面虎的绰号据说最早是从人云亦云楼那边小巷传出来的也有说是天水赵氏户部老尚书那边给出的说法吴灵靖对此也颇为无奈没想到自己只是出于好奇和神往去了趟小巷都没能走进去在巷口就被拦下了跟那个老元婴刘袈闲聊了几句再与那个出门经常挨雷劈的少年好心指点一番修行结果就白得这么个绰号。

  至于吴灵靖此次出京是受到钦天监那位袁先生的邀请说是要介绍一个朋友给他认识对方身份特殊不宜出现在大骊京城。

  吴灵靖就与袁先生相约在郓州地界。

  刘子骏?

  吴灵靖心情复杂。

  只希望别是史书上的那个读书人。

  关于此人后世史书的评论都很极端各执一端褒贬不一。

  但是吴灵靖读书多而是一向读书有自己的见解如果让他来评价此人可能会比较吓人只有一句话。

  自从礼圣改制失败之后的上古以降经过此人率领一万儒士编撰史书风靡天下浩然文脉道统就此一变面目全非。

  吴灵靖眯眼轻轻叹息一声袁先生何必如此岂不是陷我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只是他心中难免又有疑惑文庙当初为何不管此事?

  今日之袁天风意欲何为?

  由龙州改为处州的这个命名源于星宿分野之说便是出自京城钦天监的建议事实上就是袁天风这位钦天监“客卿”的手笔除此之外处州一系列崭新的郡府名称仙都缙云武义文成等等同样是这位袁先生帮忙取的。

  而袁天风此刻正在严州府某地建议一位并无功名的老儒生在他们县城文庙的东南角捐钱建造一座魁星阁以聚紫气。

  袁天风身旁有位年轻书生对此不置可否似乎在说此举很好却仍然不算最好。

  一处山脚村塾教书先生正在开课授业与蒙童们说了一番书上道理然后就用更为通俗易懂的白话给孩子们仔细解释一番。

  “夸逞功业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任你豪横无忌见人仍有低头时候。宅心仁厚与人为善即使无寸功不识只字却自是夜半不怕鬼敲门堂堂正正做人处。”

  学塾外来了一拨陌生面孔的外乡人此刻就站在窗外檐下并没有出声打搅那位教书先生的授课。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在浯溪村教书的老夫子先前听到村里闹哄哄的动静说是来了三辆马车气派得很。

  实在是好奇那拨外乡人的身份就相约一同来这边一探究竟两位上了岁数的老夫子一个是浯溪村塾的夫子老童生冯远亭另外一个叫韩幄字云程如今给一个村子首富家当私塾先生老人没有功名但是教出过几个考中秀才的学生。毕竟如今大骊王朝、尤其是北方的举人实在不是一般的金贵。

  两位老夫子一边眼角余光大量不远处的那拨人一边窃窃私语。

  老童生低声道:“韩老哥一看他们就是当官的是也不是?”

  韩幄是见过大世面的点头道:“官不小。”

  老夫子随后补了一句内行话“多半是那种世家子出身在官场上历练说不定过几年就会去京城六部衙门捞个官身或是去大的京畿郡县任职同时得个试校书郎或是秘书省试正字之类的清美官职。”

  冯远亭闻言顿时咋舌将来不得是县官老爷起步?

  大骊王朝是划出一条线的刚好以处州为界处州以北属于“老大骊”处州以南大渎以北属于“新大骊”。

  那么在郓州以及北方当官比起南边任职尤其是大骊陪都洛京周边的一众藩属国是要高一头的。

  只是下课休歇尚未放学。

  陈平安走出学堂笑着拱手行礼。

  宋和作揖道:“宋和见过陈先生。”

  宋和?

  两位老夫子闻言先是一愣然后相视一笑都觉得很有趣可以可以年轻人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有点大啊。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