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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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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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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儿弯弯照九洲。

  大骊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内月光透窗如阅书桌上一张材质微涩的纸张上边写着一句“远离颠倒梦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条河边外门知客陈旧在上游垂钓下游有个年轻道士抛竿入水哈下风口钓大边能钓到大鱼。

  玉宣国京城长宁县一处庭院栽满花的宅子里边月飞轩上流光有女子画完眉头画芙蓉人与月俱是眼儿媚。

  落魄山竹楼一楼青衫陈平安吹灭读书灯走出竹楼夜深人静独自来到崖畔石桌满身都是月。

  月白风清松涛阵阵犹如天籁。

  在这处离着合欢山不远不近的山岭崖石上除了青杏国那个貌若稚童的护国真人还有须发皆白的天曹郡张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剑仙张彩芹少年剑修张雨脚戟髯蛙腹的张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吕默。金阙派垂青峰一脉的女修金缕。还有一个外人她来自合欢山脚下丰乐镇的少女练气士名为倪清道号“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挎着个棉布包裹。

  不断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传信符纸陆续传递情报到山岭这边各路兵马推进有序势如破竹比起预期更加顺利程虔愈发确定那个大逆不道的金阙派弃徒赵浮阳已经是瓮中之鳖。

  就在此时崖外涟漪晃动如风吹水纹。

  凭空出现了一位头戴莲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现出身形后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飘然站定。

  本可以悄无声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牵动的灵气涟漪就像打招呼与东道主们敲个门提醒对方有客人登门了。

  可戚鼓等人还是被吓了一跳误以为是合欢山那边狗急跳墙的刺客潜行至此要与他们来个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对方的道士装束便稍微放下心来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对方的头顶道冠确定自己没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间将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

  凭借这种在山上不常见的道冠制式可以确定其法统道脉必然出自白玉京南华城。

  张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几分这种名副其实的山巅大修士这辈子见过的就不多更别谈这么近距离相处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张筇见过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诰宗那几个香火凋零几近于无的小道观就只有两条道脉宝瓶洲灵飞观北俱芦洲清凉宗道士才有资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张筇两位金丹地仙都曾参加过那场战事所以一眼认出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边灵飞观的老观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陆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传弟子之一。

  只是灵飞观由道观升为道宫之前曹溶就卸任观主下山云游去了。

  曹溶打了个稽首笑着还礼并不因为张筇只是个金丹修士就看轻了对方微笑道:“见过张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见到了这位曾在老龙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话不说行了一份罕见的道拜大礼。

  三礼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国护国真人跪拜在地两手拱地只是头不触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门是为“空首”。

  程虔跪地朗声道:“金阙派当代掌门垂青峰程虔拜见郑祖师!”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郑泽道号“天瑞”。出身杞地的郑泽曾是一位采诗官。

  这些秘密只在灵飞观的金玉谱牒上边才会显现出来灵飞观历来规矩重等级森严谁敢对外泄露这种祖师密事。

  只因为金阙派与灵飞观有那么一份“香火情”身为当代掌门的程虔才能通过历代掌门的口口相传知晓这桩内幕。

  曹溶伸出一只手掌往上虚托几分神色淡然说道:“起来吧。”

  面对程虔这种属于自家道脉的徒孙曹溶就没有那么和颜悦色了。

  曹溶同时以心声言语的:“程虔刚刚在泼墨峰那边掌教师尊亲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许你们金阙派开山祖师恢复灵飞观道士的谱牒身份。以后就你们金阙派与灵飞观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华城。”

  面对素未蒙面的祖师爷郑泽程虔用头不点地的空首礼可不是对这尊曹天君的不够礼敬而是金阙派这么多年香火绵延始终无法与灵飞观“认祖归宗”所以见着了郑泽程虔才会这般行礼。

  曹溶对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惊骇听闻“掌教师尊”也曾现身泼墨峰。饶是道心坚韧若磐石的程虔也无法不激动万分心湖之内掀起波澜却是竭力稳住道心表面依旧神色肃穆面朝泼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礼这一次是额头点地砰砰作响。

  曹溶对此颔首认可。

  要说今夜合欢山地界这场大功干戈的风波究其根本其实就是一场发生在自家道脉的“内讧”。

  程虔此人最为尊师重道只因为被金阙派谱牒除名的赵浮阳盘踞在合欢山竟然胆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陆沉画像打造出一顶莲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个杀气腾腾的狠话“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

  陆沉先前与曹溶随口聊起此事虽然言语调侃嘴上埋怨程虔这个小王八蛋给自己惹了大-麻烦。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师尊对程虔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曹溶看了眼吕默按照师尊的说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边的梳妆侍女极为忠心。

  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为吕默在丰乐镇陋巷内被久别重逢却对面不相识的陆沉轻轻呵了一口气吕默在懵懂间就获得了“本来面貌”得以脱胎换骨拥有了金枝玉叶的地仙根骨从此就有了转去修行仙法的本钱。

  关于吕默与百花湖龙王庙的那头石鼋师尊那边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个道号青泥的小镇少女师尊是颇为上心的。至于具体如何收尾总归就是曹溶这个当弟子的得为师尊分忧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声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测陆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继续以心声说道:“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掌教师尊亲临此地是你们两个心诚则灵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为对祖师爷这句嘉奖言语的虔诚回礼。

  只是曹溶所谓的“你们两个”让极聪明的程虔瞬间心中了然合欢山那边多半是轮不到他来出手清理门户了。

  曹溶先前在泼墨峰之巅就曾施展神通遥遥观看氤氲府赵浮阳的道貌气象若无师尊“拦路”这条本该顺势盘山成功的山蛟头生虬角已有几分龙貌。

  若论修道资质赵浮阳确实极好放眼宝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张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这位道士的显赫身份之后赶忙纷纷与曹天君行礼曹溶再次微笑着与众人稽首还礼。

  曹溶开口说道:“诸国兵马精心谋划已久围剿合欢山一事已是离弦之箭事已至此贫道也不敢让你们回撤所以各方势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进到合欢山的山脚丰乐镇。不过合欢山上灵飞宫湘君温仔细金仙庵刑紫当下他们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内到时候会给青杏国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张氏一个交代贫道会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时分如果对结果不满意不管是谁都可以来这边找贫道讨要一个说法。”

  这就相当于一位道教天君给这场风波作盖棺定论了。

  曹溶这番言语极为客气说是“不敢”别说张彩芹和戚鼓这样的老江湖不信恐怕连金缕和倪清这样未经人事的少女都不会信。

  程虔自然不会有任何异议。

  张筇微微皱眉却没有言语。

  “要怪就怪贫道的灵飞宫管教子弟不严才有了赵浮阳的这些举动。”

  说到这里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风靡一时的某本神怪书所写好像有根脚有来路的精怪摊上事了就都有个退路。”

  张筇笑了笑老人眉头舒展几分。

  赵浮阳离开金阙派都多少年了何况金阙派又不是灵飞宫的下山怎么怪都怪不到灵飞宫头上。

  曹天君能够这么说等于为乌烟瘴气的合欢山主动担责已算厚道了。

  曹溶继续说道:“接下来灵飞宫会在此开辟道场道场的地盘大小就得看你们后续怎么谈了宫主湘君准备与你们花钱购买一些山头至于价格双方谈不拢此事就作罢不强求。如果谈得拢买卖成了那是最好不过道场以后会与青杏国在内的周边数国看缘法授箓收取弟子。”

  张筇松了口气曹天君和灵飞宫的做派确实是有诚意的算是给了几国朝廷和他们天曹郡张氏好几个台阶下于公于私都不算强人所难。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让那位湘君祖师悄悄带走赵浮阳等人即可哪里需要在这边跟他张筇一个小小金丹废话半句。

  曹溶以心声说道:“张道友贫道这边有一粒丹药小有用处。稍后湘君会带给张道友。”

  张筇大为意外“无功不受禄曹天君这是?”

  曹溶所谓的“小有用处”哪怕曹溶没有道破那颗丹药的名称张筇却是一清二楚这份无缘无故的赠礼分量绝对不轻。

  说句难听的一般的灵丹妙药堂堂道门天君陆掌教的嫡传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着解释道:“贫道有个朋友对张道友很是推崇说如张道友这般的地仙前辈在宝瓶洲多多益善。他还说一家一姓之门风门庭越广越能够影响到更多别家外姓的风气。此外湘君下山历练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数不多难免经验不足她以后在此开辟道场就与天曹郡张氏是邻居了远亲不如近邻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劳张道友多与湘君提点一番不妨跟她多说几句难听的话免得湘君依仗道脉和境界做起事来不管不顾八面漏风。”

  张筇犹豫了一下不再矫情笑道:“那我就厚着脸皮收下这份重礼了在此谢过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难免惊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为何会称呼自己为“前辈”?

  想到先前张彩芹与洪扬波的那趟游历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张筇这位老金丹闻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个猜测。

  可事实上曹溶不过是随便找了个赠送丹药的理由。

  为阳寿将至的张筇雪中送炭给落魄山那位年轻隐官锦上添花。

  大概这也是曹溶在山巅人缘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张筇说道:“晚辈思来想去不吐不快还是得与曹天君问个大煞风景的问题。”

  曹溶已经猜出对方心思坦诚说道:“赵浮阳会被湘君带去灵飞宫闭门思过不出意外他还会成为贫道的嫡传弟子。”

  与此同时曹溶隔绝出一方天地再从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说是“赝品”的光阴长卷是师尊陆沉的临别赠礼只是叮嘱曹溶给张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这幅画卷中既无背剑少年陈仁也无手持绿竹杖登山的年轻道士赵浮阳顺利盘山成功由蛇化为山蛟道侣虞醇脂也跟着跻身元婴境。

  张筇独自看完那幅光阴走马图后终于释然“晚辈再无任何问题了。”

  曹溶收起画卷撤掉神通以心声笑道:“这就好。”

  然后曹溶转头望向那个女子武夫“吕默在百花湖龙王庙那边有一桩山上机缘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随意为期半年过时不候。”

  最后曹溶视线偏移望向那个黝黑瘦弱的少女却是以心声笑道:“你叫倪清对吧?你与贫道的师尊有缘师尊有命令我带你上山修行你是否愿意?”

  少女怯生生问道:“敢问曹天君的师尊是谁我跟他见过吗?”

  曹溶笑道:“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就是你心底觉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个人。”

  人间既有真无敌余斗华阳宫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说话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礼圣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这般气态平和、如沐春风的人物。

  犹有白帝城郑居中绣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远之的存在。

  总之各有各的鲜明性格和山巅风采。

  但是也有自己师尊陆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观孙怀中这样的极好说话的人。

  少女接下来问题让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就是那个背剑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少女张大嘴巴满脸不敢置信。

  是他?怎么可能?!

  那个“少年”分明就是个说话做事都不着调的骗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刘伯伯他们反复念叨、每每说起对方名字都能多喝点酒的剑仙吗?

  记得以前她听得多了还忍不住开玩笑说“陈平安”这个名字简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欢山粉丸府内平地起惊雷导致诸多野修和淫祠神灵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因为在客人数量对少的那座偏厅内灵飞宫的宫主湘君祖师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亲自出马开始清理门户了。

  合欢山氤氲府赵浮阳和粉丸府虞醇脂这一双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侣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他们领着几个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号“洞庭”的湘君祖师身前。

  在一众鱼龙混杂的招亲宴客人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智选择一座合欢山不过两位金丹地仙而已对上一位能够将战场遗址开辟为自身道场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够看若是负隅顽抗除了弹指间灰飞烟灭还能是什么下场?

  都不用谁出声提醒在合欢山地界都学那赵浮阳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厅内

  在落针可闻的险峻时刻不知哪位满身胆气的英雄好汉竟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只可惜谁都不敢抬头只能是听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师所在的那处偏厅?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账本”是虞醇脂双手奉上将本该同气连枝的合欢山地界群雄连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这些年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责的乌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极为详尽都给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阅完毕合上账本随手丢到那头狐魅脚边淡然道:“回头你们主动将这本册子交给那几个朝廷交由他们处置该杀的杀剩下罪不当死的该抓的抓该收的收。”

  年轻道士坐在原位翘着二郎腿呲牙咧嘴拿着一根竹签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打了个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声与赵浮阳聊完。

  因为怕吓到赵浮阳她不敢说祖师陆掌教已经来过合欢山湘君只说她的师尊此刻就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动静。

  赵浮阳暂时作为天君曹溶的不记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灵飞宫内修行。

  至于将来能否登堂入室最终成为天君嫡传得看赵浮阳的“缘法”了。

  湘君说道:“那三方宝玺尽快归还青杏国朝廷。”

  赵浮阳这位桀骜不驯的散仙枭雄双手撑地以头磕地沉声道:“谨遵宫主法旨。”

  撇开“不记名”不谈按辈分算湘君就算是赵浮阳的师姐了可毕竟她还有个宫主身份。

  在这之前两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犹和虞容与她们竟然真被那个胡说八道的年

  轻道士说中了一语成谶。

  她们各自得到了一桩天大造化果然是“时辰与八字契合当有鸿运临头”。

  原来虞夷犹被湘君祖师钦点即刻起就算是灵飞宫的谱牒修士了至于拜谁为师待定回到灵飞宫会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再看。虞容与则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为她的亲传弟子。如此一来她们都获得堪称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缘了。能够从身份卑贱若草的山泽野修荣升为谱牒修士而且还是分别成为一座宗门道宫的祖师堂一位地仙的亲传。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两位女修忍不住当场喜极而泣只是她们在惊喜之余对视一眼皆有惊疑。

  年轻道士的那张嘴莫非开过光么?

  背靠椅背拿着竹签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们嬉皮笑脸挤眉弄眼。

  来自楔子岭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对此那是羡慕不已恨不得让仙君祖师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强能算一块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说是嫡传当个外门杂役弟子都无妨。

  这位鹤氅文士模样的鬼物却浑然不觉今夜造化最大的没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对。

  那本被陆道长近乎强买强卖的画册自认为当了冤大头的白府主其实真说起来也就花费两颗雪花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画册某两页随之多出两篇金字道书陆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说那“千余字高妙无匹”但可以说是毋庸置疑天地间最为纯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书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为地仙自会水到渠成瞧见中篇内容道法直指玉璞。

  毕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飞升境修士谁又敢小觑。

  所以说陆掌教出门在外能够到处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尔”的精湛演技。

  此时肚子里边除了好几壶粉丸府秘酿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还是暑月府的湖君张响道。

  好好一场强强联手的结亲联姻不料他们前脚刚走出家门没几天后脚自家老巢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不说祸不单行竟然还碰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

  倒是那个道号“龙腮”的青年色胆不小他在被爹娘拽着下跪之时仍是不知道轻重利害没忘记快速打量几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视线偏移先是随手一袖子将那腌臜青年打飞当场昏死过去后者如钉子镶嵌在墙壁上。

  她再与那个坠鸢山神娘娘招招手脸色和缓几分微笑道:“来此一叙我与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战战兢兢快速移步来此她脸色惨白无色不知洞庭真君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为何要独独拎出她。

  到了偏厅她就要下跪磕头湘君抬了抬手拦下对方的大礼笑着用询问的口气说道:“宝瓶洲南方的云霄洪氏朝廷那边如今某地还缺个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庙制定的规矩属于刚刚入流你愿不愿屈尊去那边补缺任职?”

  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继而一双眼眸莹莹泪花她与那位法外开恩的湘君祖师施了个万福颤声道:“奴婢愿意愿意至极。”

  其实湘君也不清楚为何师尊会如此安排。

  当然湘君的师尊曹溶同样不知道自己师尊为何会专程为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剑少年和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趁着几乎所有人都低头的空当走出偏厅。

  白茅被年轻道士一把拽起压低嗓音说道:“白老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再留在这边喝酒可只有秋后算账的罚酒了。”

  白茅哪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坚决不挪窝他伸手试图掰开陆道长的手指竟还是被年轻道士拽得一个踉跄起身径直往门口那边走去好大力道白茅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复默念谁都看不见我……

  湘君对此并不阻拦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册子上就只是几个不凑巧过路客没必要计较。

  至于那个楔子岭的鬼物根据册子上边的记载显示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合欢山地界属于异类了。

  年轻道士到了偏厅门口转头朝那温仔细勾了勾手指再次挑衅道:“来来来没胆的货色有本事就去外边挑块宽敞地儿跟道爷过过手。”

  温仔细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宫主我真心忍不了这个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点下手轻重记得别妨碍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几分奇怪对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个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温仔细的灵飞宫道士身份。

  还敢如此挑衅温仔细?意欲何为?若是平时湘君可能还会小心几分免得遇到那种传说中隐姓埋名、喜好游戏人间的奇人异士可是今夜师尊与掌教陆祖师都在或近或远的地方所以她还真不怕对方意图不轨不如就让温仔细去掂量掂量对方的道法深浅或是拳法轻重好了。

  温仔细一听到湘君祖师的这个说法那还有什么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个“年轻僧人”走出门后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道爷我走南闯北还是头回见着你这么缩头乌龟的。”

  温仔细笑着起身揉着拳头“那就练练手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只见抄手游廊内背剑少年和年轻女子缓缓走向粉丸府外。

  陆沉倒退而走面朝温仔细这位武学宗师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会儿可别哭爹喊娘。”

  温仔细眯眼笑道:“好说。”

  陆沉学对方的语气和神态眯眼笑道:“好说好说。”

  温仔细真是有点服气了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货色不见棺材不掉泪吗?若非湘君祖师提过醒了搁在以往被温仔细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谁乖乖趴在地上等着被人扛走。

  陆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脸道:“年轻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就是你出拳看似从无杀气但是你这家伙的杀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扑面而来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这种年轻人不赶紧早点吃些苦头以后是要有大苦头吃的。换成我是你祖师爷的祖师爷肯定一见面就骂你几句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温仔细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够与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师的身边你这个小秃驴难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师爷的祖师爷是谁?”

  对方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那咱俩就别打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温仔细啧啧笑道:“别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应该知道不打不相识的说法说不定练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你觉得呢?”

  那人真是脸皮厚如墙壁一般竟然真就顺势说道:“我觉得?我觉得咱俩还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较稳妥。如此说定再见!”

  温仔细故意佯装前奔再朝前递出一拳吓得那家伙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身形越过前边两人几个眨眼功夫就跑得没影了。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他一直是这个德行习惯就好。关于这位陆掌教‘谁都打不过’的说法千真万确。”

  裴钱点点头“身后这个?”

  陈平安笑道:“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顿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于这个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压境问拳么天底下又不是只有这位温宗师擅长此道。等下到了外边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钱咧嘴一笑。

  哈果然记账一事还是师父最在行自己差远了只是学到一点皮毛。

  裴钱疑惑道:“这个温仔细就没发现白府主不见了吗?”

  陈平安解释道:“陆沉不想让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钱点点头。

  可能想要不与温仔细一般处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层?还是说即便“神到”依旧不够?

  到了粉丸府大门外的白玉广场温仔细惊讶发现那个满脸写满欠揍二字的家伙还有那头鹤氅鬼物一并消失了。

  这让温仔细瞬间紧绷心弦提醒自己可别阴沟里翻船了。倒不是担心只是传出去不好听。

  就跟那个曹慈一样。

  明明赢了那场问拳结果跟没赢甚至可以说是输拳差不多。

  裴钱走到广场中央地带转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温仔细散开心神还是没能找出蛛丝马迹笑道:“何必呢。”

  一个长相蛮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轻女子鼻青脸肿有什么好的。

  裴钱笑道:“听说过好像你最喜欢跟人压境问拳并且从无败绩。”

  温仔细拧转手腕“那就劳烦这位姑娘报上名号。”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啊。

  一个个的都觉得自己没脾气好欺负吗?

  裴钱说道:“郑钱。”

  温仔细没能忍住笑好嘛又是个仰慕“郑钱”的如今宝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庐闯荡江湖的年轻女子都这样很喜欢给自己取个郑钱的化名而且她们就连装束和发髻样式都跟那个“郑钱”有样学样尤其是她们出拳之前都会卷袖子。

  温仔细此时已经耐心耗尽当然主要是归功于那个满嘴喷粪的家伙既然暂时找不到正主“就当你是郑钱好了如今你是几境武夫?”

  看得出来女子是个跻身炼气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着在她的自家门派里边是那种整天被周边人夸赞成“天才”的?

  她的师父也肯定没少精心栽培教拳喂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门小户拿她当块宝实属正常。

  裴钱笑道:“我是几境就得看你压几境了。”

  温仔细闻言也没多想既然对方知晓作为远游境的自己擅长压境问拳那么她说这种占便宜的话就有点老江湖的意思了。

  听说当初在大骊陪都每逢战事间隙的闲暇时就有武夫去跟郑钱请教拳法后者往往都是压境与之同境切磋。

  温仔细向前缓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还是五境跟你问拳?”

  毕竟若是压境太多也是有些为难自己了。

  裴钱卷起袖子说道:“你开心就好。”

  温仔细继续缓行伸出一只手掌邀请道:“郑姑娘先出拳。”

  裴钱抬起一拳轻轻晃了晃。

  看她架势是想说拳已先出。

  温仔细气笑不已不错不错敢情她真当自己是郑钱了。

  一个微微弯身温仔细以五境实力身形快若奔雷转瞬间来到年轻女子身边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脸颊。

  裴钱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竖起一条手臂用手腕挡住温仔细的手背。

  不声不响只是一下。

  裴钱心里有数了不是那种纸糊的远游境。

  温仔细一个横移数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她竟然是个底子极其扎实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陈平安蹲在广场边缘地界陆沉同样蹲在一旁如出一辙都是双手笼袖。

  就像俩市井庄稼汉冬天晒太阳听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垄旁看着自家田地憧憬着一年的丰收年景。

  陈平安问道:“白府主呢?”

  陆沉微笑道:“正陪着我一起去山脚看那棵合欢树一路上都在询问你们怎么没跟上差点拽不住他只说你们拣选一条僻静小路下山了就开始埋怨你们不仗义抄近路也不带我们一起心里却想着你们可千万别遇到什么麻烦。”

  陈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陆沉笑道:“就没想着让白茅去书简湖五岛派?”

  陈平安说道:“之前有想过只是依照现在合欢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岛派终究是寄人篱下待久了白茅未必习惯还不如让他待在楔子岭好歹是自己攒下的一份家业徐徐图之慢慢壮大我们白府主可能会更有成就感。”

  陆沉点头道:“是这么个理儿。”

  温仔细笑问道:“那就六境?”

  裴钱还是重复那句话“你开心就好。”

  一次换拳。

  肩头挨了温仔细一拳的裴钱她伸手抓住温仔细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墙。

  温仔细以手肘轻轻抵住墙壁本来还没觉得如何却蓦然瞧见一张略带笑意的女子脸庞。

  神色微变的温仔细下意识歪过脑袋墙壁之上便瞬间多出一个窟窿温仔细耳畔响如炸雷墙上泥土簌簌而落。

  温仔细再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以早年灵飞观秘传的拳法“扶乩”宛如请神降真附在温仔细身上看似是一门道法仙术实则依旧是货真价实的拳法不算作弊温仔细一双眼眸呈现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窍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横砸在女子的太阳穴上温仔细都要担心对方会不会就此七窍流血可别打死人!否则在湘君祖师那边可就无法圆场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横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见脸色平静的她只是在一闪而逝的眼神当中流露出一丝……炙热。

  而且她在身形横移过程中女子已经恢复死寂的那种渗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视着温仔细好像等着温仔细递出更重的第二拳。

  视线中充满了期待。

  温仔细以拳法“扶乩”请下几乎每一次出拳就会更换一尊远古神灵。

  故而每一招蕴藉的拳法真意都与那些远古神灵执掌权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温仔细便需微微躬身运转体内一口纯粹真气便是雷部神灵在大地之上“驱动海岳推迁四时”的雄浑拳架。温仔细第二记递向女子的手刀则是雷部斩勘司神灵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师单手持幢的卷水架势之后数拳各自脱胎于云伯、火君在内天庭诸部神灵的巍峨气象。

  女子始终背靠墙壁晃动脑袋她只是偶尔移动一步很快与她脑袋等高的墙壁上出现了一连串拳坑。

  温仔细出拳极快拳拳都奔着她的面门而去。

  仍然只有最后一拳砸中了她的额头脑袋后仰砰然作响后脑勺那边的头发都是尘土碎屑。

  温仔细出现片刻的犹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没事人随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观战的陆沉怒道:“要不是我帮忙擦屁股温仔细这么出拳那堵墙算是彻底报废了就没他这么当客人的。”

  陈平安说道:“陆道长毕竟是他祖师爷的祖师爷于情于理都得出手。”

  温仔细后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气“七境?”

  裴钱说道:“你开心就好。”

  陆沉抬手捶胸“气啊。”

  陈平安笑道:“设身处地是挺气人的。”

  关键是温仔细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裴钱从头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学境界问拳而且裴钱暂时也没想着如何还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了解灵飞宫的那些压箱底拳法。

  可能温仔细因为境界不够高一些高妙拳架难免会走样几分但是没关系裴钱可以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一一化为己用。

  温仔细临时改变主意沉声说道:“远游境?!”

  他娘的再这么打下去他就要觉得对方真是郑钱不对是那个宝瓶洲四大武学宗师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钱了!

  裴钱视线越过温仔细的肩头望向自己的师父。

  陈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这位开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钱眼神炙热咧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终于不再说那句车轱辘话“拳不纯粹也配压境?谁惯的你?”

  温仔细心中震动不已对方只是不再压制自身气势刹那之间温仔细发现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现了凝滞仿佛一口纯粹真气如水结冰。

  一退再退温仔细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离开了粉丸府白玉广场整个人覆地远游退到了合欢山外的半空中。

  陈平安刚要出声提醒裴钱想了想还是作罢将那句话咽回肚子。

  因为看得出来温仔细这是用了心机的算是诱敌深入吧一旦裴钱近身会有一种类似拳架汇总的叠拳路数如同练气士的叠阵。

  陆沉点头笑道:“没猜错灵飞观那边有一招堪称杀手锏的拳法可以让温仔细在武道台阶上往上蹦跳一两个台阶吧属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门槛不低一般人学不会。瞧瞧发狠了我就说嘛这家伙杀心太重裴钱也说得对人随拳走。练来练去都是个死拳没啥大出息喽。”

  裴钱依旧是以七境硬抗了温仔细骤然间拔高至山巅境的一拳。

  裴钱面门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广场裴钱身体大幅度后仰缓缓站直。

  温仔细不是不想趁胜追击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换一口纯粹真气。

  裴钱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迹这点伤势她太习以为常了。

  在竹楼二楼在不同的战场上都是如此。

  陆沉一把抓住身边背剑少年的胳膊神色慌张劝说道:“陈平安说好了是他们俩切磋拳法的你咋个还想要亲自下场了!”

  你这个叫欺负晚辈不讲武德晓不得知不道?江湖道义还讲不讲了?

  陆沉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再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当下的境界?”

  陈平安抖了抖手臂陆沉松开手指俩人继续蹲着。

  陆沉又开始擦屁股了“说好了啊温仔细是温仔细灵飞宫是灵飞宫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

  陈平安看着那个御风悬停的温仔细没好气道:“闭嘴。”

  裴钱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弯曲一根手指示意温仔细你可以再出两拳。

  温仔细有苦自知再出类似两拳不用对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温仔细此刻的脑子已经清醒几分。无冤无仇的只是一场切磋而已犯不着这么跟对方生死相向。

  裴钱一手负后笑道:“你当年没去陪都战场是对的。”

  陆沉倒抽一口冷气乖乖这种话可伤人。

  还好还好否则裴钱要是在“没去”之前加个“躲着”可就更伤人了。

  果不其然温仔细脸庞扭曲怒极反笑满脸狞笑道:“好好好!老子就当你是裴钱好了!”

  裴钱依旧呼吸平稳气定神闲一步后撤拉开一个拳架。

  同样是桩架叠拳同时用上了种夫子的校大龙和老厨子私底下秘传的背剑术。

  她显然是要继续用七境再次硬扛对方一拳。

  陈平安又气又笑更心疼只得开口说道:“他是以远游境递出山巅境的力道别再故意压低一境了以远游对远游同境问拳!”

  裴钱挠挠头气势浑然一变“啊?”

  陈平安突然满脸怒气。

  一旁陆沉伸手捂住眼睛没眼看完犊子了。

  温仔细在那女子与背剑少年“闲聊”的空当竭尽全力凶悍出拳。

  身形快若缩地法顷刻间就来到裴钱身前。

  裴钱依旧云淡风轻硬生生挡住对方一拳只是整个人被一记打飞出去双脚离地后背贴住墙壁。

  裴钱看也不看那个递出一拳就自己呕血起来的温仔细只是望向师父她笑容灿烂道:“故意的。”

  陈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钱肩头微动震散背后尘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头发髻的碎屑。

  满脸血污的温仔细视线模糊喃喃道:“你是那个裴钱!你果然就是裴钱……”

  裴钱转头轻轻吐出一口淤血“师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着生气啊。”

  陈平安沉默片刻挤出个笑脸轻轻点头。

  只差一点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陈迹就要直接一步来到这边。

  蹲在一旁从捂住眼睛变成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的陆掌教松了口气然后朝裴钱竖起大拇指“大气!”

  裴钱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温仔细突然停下脚步她仿佛察觉到对方那种身心悉数陷入恐惧泥潭的处境扯了扯嘴角没有与他递拳只是屈指一弹嘴唇微动走你。

  温仔细后仰倒地在他意识彻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暗自庆幸还有一种颓然无力的更大绝望。

  自己都不配对方递拳了吗?

  陈平安转头一看差点没忍住就要破口大骂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脚的合欢树那边白茅看着满脸苦相惨兮兮模样的陆道长担忧问道:“陆老弟咋回事?有珍贵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陆沉唉声叹气道:“白老哥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说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轻道士的肩膀说几句安慰言语。

  陆沉一个横向蹦跳唉了一声“学陈灵均作甚。”

  白茅一头雾水悻悻然收回手“陆道长好身法。”

  不理会那个倒地不起的温仔细

  陈平安放慢脚步带着裴钱一起走下山轻声问道:“怎么样?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宫的坐忘丹?”

  裴钱忍住笑挠头道:“师父在你印象里我就那么不经揍吗?”

  陈平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

  在师父的印象里你可不一直是那个走路脚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么。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长大了。

  当年远游路上经常蹦蹦跳跳跳着方格的小黑炭怎么一下子就懂事了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小时候师父管东管西管得很多你那会儿会不会觉得烦?”

  如果打个比方童年就是一场跳方格的游戏那么爹娘、长辈们的规矩言传与身教就是那些条条框框的线条。

  裴钱说道:“当然不会嫌烦啊。”

  结果她就挨了一记板栗。

  唉从小到大就从没骗得过师父。

  裴钱只得老实说道:“很小的时候会觉得烦其实到了落魄山就不会了。”

  可能是因为师父在那之后很快就出门远游了不再与她说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师父不在身边就真的长大了谁知道呢。

  陈平安故作轻松和随意道:“听说刘幽州也参加了云岩国京城的那场祖师堂议事?”

  裴钱愣了愣点头道:“知道就没碰面反正没啥交情见了面也没啥好聊的。”

  裴钱随即笑道:“师父郁姐姐也在那边哦。”

  陈平安板起脸教训道:“没大没小。搁在以前板栗吃饱。”

  裴钱脚步轻盈她轻轻吹了一口气微风拂过光洁的额头。

  陈平安说道:“既然回了大渎开凿一事那边奇人异士多得很不差你一个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树和小米粒。而且之后还有宝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们可以一起去披云山那边看看热闹给魏山君道贺。”

  裴钱使劲点头“好的师父说得对!”

  陈平安哑然失笑。

  如果不转头看好像身边还是跟着个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撑船的老舟子起锅烧火给自己炖了一锅海鱼。

  道号仙槎的老舟子独自盘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着那锅炖鱼煮熟。

  约莫是受限于修道资质即便那个从不人承认自己是师父的陆沉作为撑船出海访仙的酬劳当年传授了一些飞升法和不死方顾清崧还是无法找到一条大道。甚至还有许多无法勘破的修行关隘都是陆沉离开浩然天下顾清崧硬着头皮拐弯抹角与曹溶他们几个师弟登岸请教才得以顺利过关。所以很多时候顾清崧就会想可能没有成为师徒唯一的好处就是不会给师父陆沉丢脸。

  当不成陆沉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欢心。

  顾清崧觉得自己没理由不觉得人生苦闷所以偶尔上岸散散心与谁说几句实诚的公道话都不知道他们生气个锤子。

  察觉到船尾那边微微震动顾清崧头也不转虽说自认吵架、打架两不济事他还真不觉得谁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响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见。”

  老舟子晃了晃脑袋定然是在做梦吧。

  那个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来不可能是在做梦吧?真有这样的奇怪梦境给我也来一箩筐?”

  顾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后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顾自磕了几个响头闷闷道:“顾清崧拜见师父。”

  嗑完头顾清崧就坐起身背对着船尾那个道士。

  当你是师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几分脾气的。

  陆沉哭笑不得哎呦喂还生上闷气了。

  就因为“仙槎道友”这个称呼的缘故?

  陆沉来到船头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锅盖热气腾腾香味弥漫点头赞许道:“手艺比以前好太多了当年怕你伤心才忍住不说你的厨艺……真是一言难尽你这个家伙又是个没眼力见的喜欢隔三岔五就问我如今手艺如何是不是又长进了说真的要不是你不爱说话比较闷葫芦也不会跟我追着讨要工钱我乐得耳边清净不然早就换个人结伴出海帮忙掌舵撑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当真没有眼力劲为何要问手艺有无长进。”

  陆沉哦了一声满脸恍然道:“原来是我误会你了。”

  顾清崧侧身而坐还是直勾勾看着海面说道:“你是师父你说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陆沉气得一巴掌拍在顾清崧后脑勺上边“差不多点就得了你还没完没了啦?”

  顾清崧闷不吭声。

  陆沉说道:“你再摆出这副怂样我可就要走了。”

  顾清崧还是不说话。

  一阵清风拂过船头再无陆沉身影。

  顾清崧呆滞片刻四处张望好像师父真的被自己气走了老人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陆沉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边看着满天繁星伸出一只手去好像触手可及。

  人间许多言语和絮叨都是这个世界想要听见的话不是我们自己想说的话。

  记得上次在黄粱派观礼凑热闹陆沉见到了那个李槐身边的护道人蛮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刚刚在细眉河之流的石桥梅树旁又见到了同样是飞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荆蒿。

  陆沉曾经将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当中后者一发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计那个青宫太保置身于同样的境地就只会磕头求饶了。可能换成道号青秘的冯雪涛也好不到哪里去?

  陆沉笑道:“别嚎了哭丧呢。”

  顾清崧立即停下哭声说道:“师父炖鱼好了尝尝手艺。”

  陆沉坐起身“愣着做什么麻溜的连锅端来!”

  顾清崧连忙端锅来到船尾从袖中摸出两双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递给陆沉一双。

  陆沉一手接过筷子一手揭开锅盖气呼呼道:“怎就穷得揭不开锅啦?谁言吾道在锅揭不开!”

  那座村塾的灶房内刚刚认识的师兄弟两个打地铺而睡各睡一头。

  宁吉试探性小声喊道:“赵师兄。”

  赵树下睁开眼睛“嗯?”

  宁吉问道:“我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赵树下沉默片刻抬起头双手作枕头笑了起来“不用难为情我也这么问过自己而且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

  本来还有几分赧颜的宁吉也跟着笑出声原来成熟稳重的赵师兄也跟自己一样啊。

  赵树下问道:“先前师父和陆掌教的那两个不同说法你觉得哪个有道理?”

  宁吉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觉得陆道长的说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个说法更好。”

  赵树下笑道:“宁吉你以后到了落魄山会很快适应的。”

  宁吉疑惑道:“为啥?”

  赵树下说道:“你跟小师兄和裴师姐会很投缘有的聊见了面肯定不会尴尬。”

  宁吉愈发奇怪“真的吗?”

  因为少年一直担心这件事会跟落魄山上的师兄师姐们合不来。

  赵树下点头道:“真的除了他们还有个曹师兄也会喜欢你的。”

  宁吉重重点头。

  赵师兄身上好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说出来的话能够让人信服。而且站在赵师兄身边就会心境祥和。

  赵树下说道:“有件事当师兄的得说你一句。”

  宁吉有点紧张“赵师兄你说我听着。”

  赵树下说道:“下次睡觉前记得洗脚熏得慌。”

  宁吉嘿嘿而笑。

  赵树下闭上眼睛微笑道:“陆掌教那句话说得确实不错老实做人安心睡觉。宁吉睡吧还要早起。”

  宁吉傻乎乎说道:“赵师兄我好像还睡不着你先睡别管我。”

  赵树下笑道:“可别等我打鼾了到时候你想睡都睡不着。”

  宁吉说道:“没事赵师兄我有个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觉就能睡着觉。”

  其实除此之外每次睡觉之前只要宁吉想要什么时候醒过来就可以在那个时辰清醒几乎没有误差。

  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而且这个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时逃亡路上才出现的光景。

  赵师兄真的很厉害啊。

  因为直觉告诉宁吉先前陆道长询问世间第一张符箓的时候赵师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没开口说话而已。

  赵树下其实有一句到嘴边的话同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宁吉你我能够遇见同一个先生和师父以后我们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学塾檐下老秀才睁开眼睛不知不觉天亮了。

  身边坐着守了一夜的关门弟子。

  老秀才赶紧坐起身满脸愧疚道:“这事闹的怨先生迷糊了。”

  陈平安点头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种话可不就只有咱们小-平安说得出口?

  陈平安好奇问道:“先生当时想说的八个字是什么?”

  老秀才抬头望向拂晓过后亮堂堂的天色捻须笑道:“秉烛夜游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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