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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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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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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道身形从云海中悄然飘落在一处细眉河水域的山岭一个双手负后的青衣小童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

  陈灵均忧心忡忡神色焦急问道:“小陌小陌咋个说?”

  原来方才在落魄山那边本来好好的大伙儿聚在一起都在老厨子院子那边听大风兄弟扯闲天呢。

  小陌突然说学塾那边出了点状况好像是公子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说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虽说陈平安在那边刻意收拢气机和拳意与常人无异但是作为止境武夫哪怕是沉睡状态也是犹如神灵庇护的玄妙境地怎么可能说失踪就失踪再者落魄山那边都很清楚山主在学塾这边当教书先生一般情况是不会显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来这边看看陈灵均就跟着一起来这边看个究竟。

  小陌笑道:“没事了是陆道长陪着公子一起逛了趟龙宫遗址。”

  一听到是那个白玉京陆掌教松了口气的同时陈灵均难免一个头两个大。

  如果可以的话陈灵均是真心不想再见到那个“得赶紧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脑子有没有病”的陆老三。

  要论对自家老爷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陈灵均自认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听到小陌亲口说没事陈灵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简单小陌说是小事的事情对暂时尚未是上五境的陈灵均来说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说没事肯定就是没事。

  当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资历还是浅了点毕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两年。

  远远看到公子和陆道长重返乡间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难得出来一趟陈灵均就没想着那么快返回落魄山让小陌先回去反正这边有他镇场子谅那陆沉狗胆再大也不敢整出啥幺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独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让陈灵均自己小心有事就与自己打声招呼。

  搁别人说这种混账话陈灵均肯定不乐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几句小心?小啥心在这北岳地界谁敢招惹只因为修心养性才不那么鼎鼎大名的陈大爷?当我的元婴境修为是摆设?可别不把元婴神仙不当盘菜啊。只是换成小陌说来陈灵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陈灵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实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忙个什么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晓得?

  小陌一走陈灵均就摔着两只袖子晃荡下山去了。

  因为与自家老爷有约定在先陈灵均就没想着往学塾或是龙宫遗址那边靠拢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来到一处石桥旁河边有一株数百年之物的老梅陈灵均瞅见一个陌生人身边有个侍童携琴牵驴尾随。

  月下溪边访梅好雅致。只是陈灵均观其呼吸看样子还是个练气士不单单是文人雅客那么简单至于境界高低瞧不出陈灵均就打算绕道而走。

  不曾想那个文士模样的男人转头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够在这种僻远乡间遇到一位炼气修长生的道友敢问道号。”

  陈灵均闻言并不转身只是抬起手背对着那个主动搭讪的家伙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别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个背琴囊书童模样的少年以心声说道:“师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说完就发现师尊已经朝自己投来视线眼神凌厉至极吓得“少年”噤若寒蝉连心声言语都不敢继续下去。

  他是谁还需要你来介绍?

  儒士心中气急火冒三丈在山巅修士之间看似隐蔽的心声言语算得了什么?!

  一个不知轻重的东西在青宫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吗?

  “儒士”当下便有些后悔带这个得意弟子一同前来拜会那位山上前辈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号“青宫太保”的荆蒿。

  先前在天外与合道成功的于玄道贺碰到了文圣荆蒿就想着来这边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结亡羊补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飞升境大修士从天外返回浩然来到宝瓶洲后荆蒿都没敢直奔那座槐黄县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于这名驻颜有术的弟子玉璞境本该是下任宗主候补之一近期负责在大骊王朝这边秘密收集关于“落魄山小龙王”的情报。现在看来不仅办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个扶不起的废物。

  荆蒿想了想富贵险中求还是冒着一定风险让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个青衣小童。

  不知为何怎么看这个被陈仙君称兄道弟的陈灵均都只是一条元婴境水蛟才对。

  陈灵均停下脚步转过身表面看着镇定自若实则心中惴惴。

  他娘的总不能难得出门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没事只要能扛下两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赶到这边。何况自家老爷就在附近再者这里又是魏山君的地盘陈灵均思来想去怎么看都没有心虚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气定神闲了抖了抖袖子双手负后打算看看那个家伙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荆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乡人来自一个叫纷纭山的地方小门小派了道友未必听说过这是我第一次游历大骊山河幸会幸会。”

  陈灵均抱拳摇晃几下客气道:“幸会。”

  荆蒿笑问道:“道友也是外出游览细眉河地界的风景?还是一位不被世俗与门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毕竟要比山泽野修好听许多。

  纷纭山是青宫山的一块藩属飞地在流霞洲能算是个小有底蕴的二流门派出了流霞洲确实没什么名气可言。

  看那陈灵均听到“纷纭山”的时候确实是一脸茫然毫无气机涟漪不似作伪。

  陈灵均笑呵呵道:“纷纭山啊南边的山头听说过是个出人才的风水宝地。”

  在自家北岳地界大小山头门派陈灵均可谓如数家珍。至于宝瓶洲南边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陈灵均也不怎么感兴趣。

  荆蒿再老道仍是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那个在桥边梅树下竖耳聆听这边对话的“少年”更是倍感无语有你这么睁眼说瞎话的?

  荆蒿因为吃不准对方的“真实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开口说话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结果聊着聊着就发现这个只在御江和落魄山现身的青衣小童是个顶能扯闲天的。

  荆蒿就只好顺着对方的口气和言语内容跟着踩着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说自己早先也是个读书人只是郁郁不得志才误打误撞得以上山修行还算小有心得所以想来与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辈修道之人餐霞饮露本该清心寡欲不为声色荣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笼络亲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让列国震慑经世济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无非是四海飘泊言语不见用处境不合心一走了之弃如敝履身外无物又何妨红尘滚滚人间富贵者难以舍弃荣华富贵贫贱者难道还怕失去贫贱不成?自然无此道理了。

  陈灵均插不上话只是点头嗯嗯嗯。

  文绉绉酸不拉几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输人不输阵好不容易等到对方喘口气的功夫陈灵均点点头“道友这番言语还是有几分学识见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气。”

  荆蒿已经可以确定身边这个家伙就真的只是个元婴境修士而且……一定没读过几本书。

  一边走一边聊约莫走出两里路程荆蒿突然斜眼一瞥呦来了个境界稍高的……龙种?咦还是一位剑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积雪使得人物形象纤毫分明。

  有个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远远看着荆蒿与陈灵均。

  陈灵均后知后觉转头望向山中那个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么又见着一个喜欢出门穿白衣服的家伙因为上次落魄山来了个世侄辈的读书人前有大白鹅后有郑师侄使得现在陈灵均对于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

  所幸就在此时陈灵均心湖那边传来一个小陌的温醇嗓音“他在桥边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赶过来了。大致可以确定此人境界不低多半是个别洲的飞升境修士。”

  “但是没什么此人若有歹心我就拎着他去落魄山做客几天。”

  “至于山中那个精怪出身的剑修是从龙宫遗址走出来的境界和剑术都可以忽略不计。”

  小陌真好。

  陈灵均一下子挺直腰杆浑身是胆!

  荆蒿对于青衣小童之外当然还有那座深不见底的落魄山除此之外这位青宫太保还真不觉得宝瓶洲有几个存在能让自己忌惮就算是披云山的那个魏檗也就那样了。

  所以荆蒿转头不转身微笑道:“不管道友为何绕路选择在此时此地现身我也不管你求个什么?只说若是凑到跟前与我和陈道友套近乎免了不是一路人。”

  那个被困在龙宫别院已久的旧龙子龙孙不知怎的发现道场禁制竟然凭空消失了犹犹豫豫战战兢兢走出深潭之后他也没有任何术法反噬重见天日之后先是满脸泪水然后就察觉到自家龙宫多出些蝼蚁修士想起先前那两个高深莫测的练气士他就强忍住出手的冲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宫归属一事比起自身大道还是小事他壮起胆子秘密离开遗址同时施展掌观山河与本命水法双重神通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记忆中并没有的披云山本来想着直奔附近的落魄山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打消了这个念头结果就发现眼皮子底下桥边梅树有三个练气士尤其是那个儒生境界深不可测。

  其余那个青衣小童与背琴牵驴的“少年”境界也都不容小觑一元婴一玉璞。

  难道先前那两个人的说法并非诓人?三千年后果真是路上随便碰着一个练气士就是地仙起步?

  他刚刚从龙宫内那拨蝼蚁修士身上好不容易找回一点上五境剑修的自信一下子就又烟消云散了。

  他忍住心中不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主动拱手道:“姓白名登

  道号‘躁君’。”

  荆蒿眯眼笑着赞许道:“好道号静为躁君。尤其如道友这种出身根脚道号躁君尤其合适啊。”

  一个突兀出现的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站在陈灵均身后双手交叠手臂叠放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满是惊叹语气道:“哇这不是流霞洲山上的头把交椅荆蒿荆大仙师嘛怎么跑到宝瓶洲来了闲情雅致得很呐。”

  荆蒿好似晴天霹雳一般怔怔无言。

  这个陈灵均除了与陈仙君称兄道弟竟然还与白玉京陆掌教如此熟悉?!

  陈灵均心中委屈万分伸手抹了把脸说话就说话唾沫四溅算怎么回事。

  然后陆沉朝山顶那边招招手“小陌先生。”

  小陌微笑点头来到陈灵均和陆沉身边。

  荆蒿目瞪口呆自己察觉不到陆掌教的气机也就罢了怎么近在咫尺的地方还藏着一位高人?!

  白登在这一刻只觉得自己还是返回道场待着好了外边天地万分凶险。

  知道小陌就在附近跟见着小陌站在自己身边那是两回事。

  陈灵均拍了拍陆沉的手警告道:“嘛呢嘛呢赶紧撒开!”

  陆沉无动于衷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小陌先生认识得更早关系老好了。”

  小陌笑了笑轻轻点头算是默认了陆道长的这个说法不过与此同时小陌也以眼神示意陈灵均放宽心。

  陈灵均双臂环胸“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陆沉再次转头望向山顶伸长手臂使劲挥手“是谢姑娘对吧这边这边你跟小陌先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下次一定喝你们的喜酒啊。”

  山顶一棵树上有个头戴貂帽的少女站在树枝上边咧嘴一笑“还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哩。”

  陆沉学那老秀才唉了一声“谢姑娘莫要胡说!分明八字有一撇了。”

  八字才一撇单相思嘛。

  谢狗到底是吃了读书少的亏不曾听出陆掌教的一语双关她笑容灿烂只觉得这话说得漂亮了朝那陆沉点点头她再视线偏移望向小陌语气软糯道:“我先回了等你一起宵夜哈。”

  朱老先生说了在外边得给自己男人一些面儿回到家中关起门来该如何如何。

  陆沉忍住笑“小陌先生好福气。”

  小陌无奈道:“还好吧。”

  陆沉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脑袋打趣道:“陈大爷这个荆蒿青宫太保认得么?”

  陈灵均依旧双臂环胸当我是傻子么这么大名气的山巅老神仙当然认得只不是那种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的那种认识。

  年纪轻轻就每天喝枸杞茶的白玄编了一部英雄谱而陈灵均也没闲着秘密撰写了一本被自己取名为“路人集”的册子。

  将那些大可以擦肩而过、千万别跟自己相互认识的山巅人物名单一一罗列出来终于被陈灵均整理出了这么一部以后行走江湖的傍身秘籍。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青宫太保荆蒿荆老神仙按照一些山水邸报记载的山上传闻术法懂得很多一洲扛把子黑白两道都很混得开。

  不曾想这个假装读书人的家伙竟然就是那个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荆蒿看来今夜偶遇确实是一场偶然相逢了。

  陈灵均如释重负与荆老神仙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勉强算是混了个熟脸以后再去流霞洲游历不得多出一张护身符?

  至少青宫山修士看在这桩香火情的份上得卖自己几分薄面吧?总不能学北俱芦洲那个雷神宅修士的做派啊。算了算了哪怕路上遇到了青宫山的练气士自己还是假装不认识好了最好能别碰面就不碰面了。否则摊上事估计说了对方还当自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反而容易横生枝节。

  不知荆蒿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那个呆呆站立梅花树下的“少年”玉璞境已经彻底懵了。

  那个年轻道士头戴莲花冠言语之中对自家师尊充满了随意不屑?

  在这不过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怎就突然冒出这么多的通天人物了?白玉京陆掌教?小陌先生是谁?貂帽谢姑娘又是谁?

  陆沉幸灾乐祸道:“陈大爷以后路过流霞洲不得专程走一趟青宫山在酒桌上与荆老神仙多聊两句?”

  陈灵均笑容牵强道:“一定一定。”

  荆蒿更是心中一桶水七上八下愈发惊疑不定下意识说道:“必须必须。”

  双方都尴尬而且都看出了对方语气、神色间的尴尬。

  而且关键是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在尴尬个什么鬼。

  陆沉笑眯眯道:“一见如故这就叫一见如故。”

  细眉河水府又有紧急军情禀报河神老爷先前在村塾那边结结实实喝了顿酒的高酿赶忙亲自去河上一探究竟。

  好家伙果然又有一只空酒壶飘荡在水面。先前领教过此类重宝厉害之处的水府官吏和一大帮看热闹的虾兵蟹将这次学聪明了都不去动酒壶。

  只是当河神老爷小心翼翼将其拎起轻轻摇晃几下高酿一头雾水与先前那只酒壶貌似不太一样并无玄妙。

  那帮水府佐官胥吏可不管这些一个个振臂高呼自家水神老爷在一天之内两次获得重宝这不是仙迹是什么?!

  高酿不动声色将那只酒壶收入袖中后轻轻抬手虚按几下示意那帮水府麾下猛将们都冷静低调些。

  落魄山拜剑台那边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白发童子正在这边找郭盟主拉关系攀交情。

  作为落魄山的首任编谱官白发童子如今斗志昂扬想着若是能够联手谢狗再有郭盟主在落魄山就算自立门派了美滋滋。

  少女跟白发童子坐在一根树枝上边各自摇晃双腿晃晃悠悠来这边之前她们都不亏待自己两人合力在厨房那边捣鼓出了两砂锅的过桥米线。

  郭竹酒打着饱嗝正在给白发童子传授独门江湖经验。

  两边树枝上她们身边放着两只空的小砂锅。味道确实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们的厨艺反正谁也别怨谁。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张。”

  白发童子一边使劲点头一边偷偷翻白眼。

  结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话就很对白发童子的胃口了“要赶紧跑路。”

  白发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劲鼓掌大声喝彩不忘继续怂恿郭竹酒共襄盛举“郭盟主你是晓得的我这个人千般好万般好只有一点最为出类拔萃那就是从不溜须拍马与郭盟主真是投缘你不当咱们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师姐有私人恩怨?”

  白发童子摇头道:“天地良心绝对没有!”

  郭竹酒沉默片刻问道:“你每天这么假装开心会不会有一天就真的开心起来?”

  白发童子神色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梦了无痕。当年万里觅封侯百无一用是书生。

  白发童子双手抱住后脑勺惆怅真是惆怅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发童子的脑袋按了按帮着点头“你想啥呢必须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栋不大的宅院内夜深了还是不少人聚在这边而且人人神态都很放松。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么豪奢气派怎么来白玉铺地仙气缥缈简直恨不得让人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就不敢下脚。

  但是此处阶前庭院就只是一块平整夯实的黄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叶洲与姜尚真齐名的女修她曾经来此做客就对这座庭院情有独钟。

  姜尚真思来想去还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那个黄庭可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心高气傲得很。

  朱敛倒是没有藏藏掖掖只说自己不过就是给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经书黄姑娘就坐在这边翻看了会儿书。

  这就是老厨子的待客之道仅此而已。

  当时周首席站在檐下看着台阶外边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大为叹服。

  一部道书一张藤椅黄庭对黄庭月下看黄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这边聊天其实主要就是听郑大风说五彩天下那边的趣闻。

  郑大风的言语风趣就像是一种天赋经过他嘴的事情总能引人发噱让听者会心一笑。

  再有老厨子的捧场附和同样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听众里边男人有道士仙尉陈灵均武夫钟倩。女子有谢狗狐国之主沛湘还有那个湖山派的当代掌门高君。

  之前陈平安主动拜访湖山派带着她一起离开莲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乡所以一开始只是与魏山君去了一趟披云山她想要更多了解这座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然后又发现这边有镜花水月和山水邸报两件事她就更舍不得离开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这会儿郑大风已经离去与仙尉结伴下山。

  小陌则带着陈灵均出门去细眉河地界了然后谢狗也偷摸过去只是让朱老先生准备一顿宵夜等她跟小陌回来吃不用着急下厨。

  朱敛笑着答应下来既然闲来无事又有沛湘牵头撺掇着朱敛就躺在藤椅上就顺着她的话题随口说了些解闷的话语。

  “修行从来不只是山上事从来就是你我身边事。”

  “男女之间结为夫妇是缘无非是分出个孽缘和善缘。头等孽缘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纠缠不休并不分开长久心怀怨怼而终还会延续至下辈子。中等孽缘双方将就过日子总不满意觉得相互亏欠那么贫寒富贵不管有钱没钱日子总是不快乐的。稍轻几分的孽缘中途不欢而散双方之间倒是没有太多怨恨心缘浅缘尽使然。”

  “唯有善缘相互成就白头偕老。那么所谓修行不过是将心比心将孽缘转为善缘将此生善缘延续为下辈子的善缘那么不管下辈子是以何种身份重逢便会如见故人心生欢喜。所以夫妇之间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过得好起先是孽缘那就解孽缘结善缘本是善缘就更简单了无非是续善缘。”

  沛湘嫣然笑

  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爱和夫妇关系啊?”

  朱敛双手叠放在腹部右手轻轻拍打左手背缓缓道:“父母子女之间是债。子女们来此世间与父母或讨债或还债。”

  “若是子女为讨债而来那么做父母的就要赶紧还债越早还清越好。所以你会发现这世上有些长辈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实门户偏偏就会出现个不可理喻的败家子。若是子女此生为还债而来为人父母者也当珍惜不可挥霍。”

  “所以你也会看到一些门户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语刻薄、行事自私当子女的总是过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还是愿意尽孝道。”

  “当然也有些子女能够让一个原本贫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发这就是他们的还债了。”

  “你以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妇他们当真知道如何为人父母吗?其实是一开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头一遭的事情当爹做娘的要么未曾做好准备要么根本不知如何作为总是有些糊涂的于是我们足不出户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为之哭、可以为之笑的悲欢离合。”

  单独坐在一条长凳上的武夫钟倩他嗓音低沉道:“朱先生那该怎么办才好?”

  道理总得有个落脚地不然晓得了一箩筐的大道理除了背着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么用处。

  朱敛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于人于己都多些耐心与身边亲近人要敢认几个错肯说几声对不起。”

  “尤其是没有害人之心、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绪不要给人、尤其是亲近人那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没理到头来就太吃亏了。”

  “有个说法形容一个人无缘无故的怒气叫无名之火名称的名其实也可以形容为无明之火明亮的明。想来一个人所有的委屈点点滴滴积攒而来只会积少成多只是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都转为很难自知的情绪了自以为无所谓了哪能呢那么是纸包不住火的。这种不自知大概就叫无明。”

  “当我们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够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么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善心。”

  “我们人啊过日子可不能总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处屋檐下所有发泄出来的恼火都是有温度的。只要让旁人知晓不要憋在心里当然也不要烫伤别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让对方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同时一定要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先别管双方的对错各自有无道理。”

  “这里边有个小小的诀窍就是别跟子女之外的亲近之人去就事论事当然对孩子家教立规矩一定要没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该如此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门在外见着长辈就得打声招呼做错事得为了那件错事本身去跟人认错而不是什么你这么做了对方会不高兴或是爹娘不高兴了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为认错。”

  高君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朱先生我有个问题‘就事论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个毋庸置疑的褒义说法吗?”

  “所以说是个诀窍嘛如果谁都知道就没什么好说道的了。”

  朱敛笑了起来老人用一种好像是独有的和缓语气轻柔说道:“当一件事需要我们去质疑、否定身边家人的时候就一定是带着情绪的难免会说一两句重话有用吗?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吵着吵着自说自话吵到最后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开始翻旧账为自己的对找种种理由或是用某个对否定对方的对如此一来我们当真可以‘就事论事’吗?”

  “男人都喜欢讲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个男人如果始终想不明白女人那边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无理取闹的那些奇怪情绪本身就是一个道理那就很难讲明白自己的道理喽。”

  “就更不用说讲理只是为了争个输赢有个胜负双方如此久处自然而然都会觉得对方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双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大概最终就只有两两沉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们对别人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误会可能都来自三个字‘我觉得’。”

  高君思量片刻轻轻点头。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听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边竖起大拇指大声赞叹道:“朱先生通达啊!”

  朱敛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谢狗使劲点头朱先生说得都好这句话这个道理说得最好。

  如果说让谢狗逐渐改变看法开始由衷觉得落魄山是个好地方那么身边的这个老厨子朱敛得占一半的功劳!

  朱敛又说道:“人人都是个懒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觉得书上的某个道理或是从旁人嘴里听来的语句所有那些一听就让人觉得轻松的道理很难让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开始听着就会让我们倍感不适做起来更难受的道理。”

  “所以谢姑娘要是今晚听了我这么多絮叨到头来只觉得这一句话顺耳有理听进去了然后就记住这个忘了其余还不如不听一个字都不曾听见。”

  谢狗尴尬一笑。

  朱老先生确实是道行高深

  刚刚返回院内的小陌会心一笑。

  朱敛不客气道:“小陌啊你笑什么傻子么。”

  小陌先生和谢姑娘两不偏帮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敛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温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几分。

  朱敛望向天幕沉默片刻。

  一个看似很简单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个道理来支撑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个只有一个确凿数字的加法那么少了其中任何一个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错的。

  回过神朱敛笑道:“山外事不去说了在咱们落魄山上就一点尽量是谁都不受委屈当然很难做到了那就争取谁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愿开口与人说的委屈来自得不到身边人的回应种种期许、憧憬、愿望之心声在心中如擂鼓响彻自己天地间。心外却哑然永远寂静无声这就像一个人把嗓子喊哑了身边还是无人听见这个人就会越来越不喜欢说话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变成一个哑巴。

  朱敛轻声道:“先别管有理没理对错是非一定要愿意跟旁人说出自己的想法为什么要说某句话为什么要做某件事直白无误告诉对方我是这么想的你觉得呢?”

  其实在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陈灵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陈平安。

  比如陈灵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时间肯定就是委屈万分只觉得为什么自家老爷不在身边只要哪天陈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须得诉苦!又例如在北俱芦洲那边走渎在那个大渎入海口的紧要关头陈灵均也是想着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陈平安骂一顿挨训之后该咋咋的只要不被赶下山去大爷我还是一条英雄好汉。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觉得陈平安太喜欢当甩手掌柜了如今偌大一份家业是走了狗屎运。

  甚至一些相对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觉得朱敛这拨不挪窝的人物在做了

  这就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了。

  陈平安曾经寄过一封家书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转交。

  在信封上以蝇头小楷写有一行内容“暖树亲启、裴钱读信、米粒收起信封”。

  当年她们收到信后在竹楼那边三颗小脑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复阅读了三遍书信内容。

  朱敛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着起身在厨房给朱先生打下手已经熟门熟路了。

  众人同桌一起吃过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帮忙收拾过碗筷各自返回住处。

  热闹过后朱敛独处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语“陆沉以为然?”

  墙头那边坐着个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陆沉笑吟吟道:“有个小问题有些道理讲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吗?”

  “你要是这么说好像还真有点道理了。”

  朱敛转头朝地上呸了一声“漆园道树枝头花贼玉腰奴!”

  陆沉忍俊不禁“奇了怪哉骂自己作甚。”

  陆沉一个蹦跳落在院内地上径直走向那张藤椅学朱敛的姿势躺在上边懒洋洋道:“一别多年聊几句?”

  朱敛坐在台阶上双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么?”

  陆沉面带微笑闭上眼睛。

  朱敛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夜色中人间好像有数以亿计的众生梦想如一盏盏灯笼密集攒簇五彩缤纷冉冉飞升。

  ————

  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张藤椅上陈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轻轻摇晃蒲扇。

  赵树下和宁吉坐在另外一边。

  老秀才笑问道:“宁吉先前跟你说了一大通听得懂吗?”

  宁吉摇摇头赧颜道:“祖师爷几乎都听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没事没事让你先生用些大白话给你解释解释。”

  陈平安便笑着用一些粗浅易懂的言语与宁吉详细解释了一遍。

  宁吉将先后两种说法都牢记心中偶尔有依旧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开口询问陈平安便再换个说法解释一番。

  老人听着听着就再次睡熟过去鼾声轻微。

  赵树下和宁吉脚步轻轻去灶房那边打地铺了。

  只有陈平安依旧坐在原地默默陪着自己的先生。

  学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们跳方格子的痕迹。

  大概童年就是一场无忧无虑的跳方格方格内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边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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