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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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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雨过天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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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与陆沉并肩行走在那个居中村落的巷内一千层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双方脚步簌簌如叶落地。

  路过一处屋舍有院内土狗听到脚步声蓦然惊醒朝着门外狂吠不已邻近吠声四起只是很快就归于平静。

  期间陆沉趴在墙头那边学了几声狗叫扬起手作丢掷石子状院内那条土狗呜呜咽咽卷尾蜷缩起来。

  陆沉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缓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陈平安搓手道:“虽说年年防饥夜夜防盗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们提防贫道与陈山主做什么大可不必。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说道:“陆掌教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至于我这边大可不必。”

  陆沉突然笑嘻嘻道:“世间事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陈平安点头道:“人间人一人道虚千人传实。”

  陆沉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写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质对联回头贫道好好裱起来就放在观千剑斋里边分别写上咱俩的名讳落款大可玩味。”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丢得起这个脸我是无所谓的。”

  陆沉搓手喟叹道:“夜游之人能无为奸不能禁犬使之无吠。”

  陈平安不搭话想起一事说道:“禺州境内那座律宗寺庙所在山头有一位山君聆听晨钟暮鼓多年却迟迟无法炼形就劳烦陆掌教帮忙指点迷津了?”

  陆沉笑着答应下来抬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举手之劳。

  走出村子来到那条衔接三个村子的大道上陆沉站在岸边邻水观照看着水中倒影陆沉叹息一声如人持境对照当真是自己吗是本来面貌么。

  先前陈平安关于“校书”一语陆沉虽说当时的神态表现得夸张了一点可事实上的确说到了陆沉的心坎上心有戚戚然。

  但这里边也藏着一个可大可小的问题后世翻书之人往往将某些精校本误认为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讹传讹随着时间推移最终与本义离题万里。

  修道之人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证道无非就是追求一个个“知其所以然”于暗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风景与己心境相互契合。

  陆沉略带几分伤感轻声道:“我曾经去见过孙观主的那个师弟以及他师弟的徒弟都见过也聊过聊完之后我就发现有一点他们的想法与白玉京道官起了冲突。”

  陈平安蹲在路边捡起几颗石子轻轻丢入溪水中说道:“是不是白玉京那边绝大多数道官觉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对玄都观师徒觉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实的。”

  陆沉嗯了一声也不觉得陈平安猜出答案有什么好奇怪的沉默片刻搓着脸颊“该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扰了。”

  即便天塌下来还有见过大世面的师兄余斗扛着嘛。

  陈平安站起身两人便继续走向最下边的那个村子陆沉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阴画卷里边宁吉其实有过两次改变主意不想当你的学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随我去白玉京修道。那么今夜被宁吉说一句铭记恩惠在心以后再报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贫道了。”

  陈平安说道:“其中一次是宁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愿给我招惹麻烦?”

  陆沉点点头。

  大概世间有一种自讨苦吃叫作设身处地处处替他人着想。

  就像陈平安所猜测的在陆掌教与宁吉说清楚真相之后身世凄惨的少年满心惊惧脸色惨白无色当场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沉默许久约莫觉得自己就是个神憎鬼厌的麻烦精不管在哪里都是那种不讨喜的扫把星所以道士吴镝也好教书先生陈迹也罢一旦双方有了师徒名分就会给后者带来很多不必要的是非总归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陆掌教这么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陆沉在一气之下就干脆竹筒倒豆子将陈平安的几重身份都与宁吉说了这才让惊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颗定心丸回心转意。原来陈先生如此年轻便有如此作为了。

  于是陆掌教就更气了走出一幅光阴走马图带着少年缩地远游三洲山河见了十几个人物先是作为陈平安开山弟子的裴钱之后还有书简湖的截江真君正阳山某些老剑仙还有附近那位这些年铁了心要更换水神祠庙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头嫁衣女鬼某条吃了蛇胆石才开窍炼形、最终依附于云林姜氏的幼蛟还去了趟北俱芦洲的锁云宗……最后是某位刚刚返回家乡没多久的崩了真君。

  陈平安笑问道:“宁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就把我当做了半个仇家?”

  陆沉摇摇头“宁吉虽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单纯却不幼稚这种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后天熬出来的跟药草熬成草药一般。”

  一个人某些棱角鲜明的性格城府深沉如宫阙重重复重重阳光普照的白昼时分也有阴影无数。

  锋芒毕露的才华横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恶如仇是一座城隍庙。豁达或开朗便如一座凉亭四面通风。

  抑郁如坠入一口无底深井暗不见天日我与我独处与世隔绝无法自拔。

  陆沉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钱财就该是某些人挣的与此同理你陈平安收宁吉为徒宁吉拜你为师也是一种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平安也不去问少年第二次改变主意的具体缘由只是问道:“宁吉为何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选择跟我拜师求学?”

  陆沉试探性问道:“能不能先与我保证有话就好好商量君子动口不动手即便动手也别……打脸。”

  陈隐官与人问拳手段下三滥喜欢打脸自从那场文庙的青白之争起如今已经声名远播了估计几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闻可能青冥天下那边的道官还会疑惑几分都是武学大宗师了如此问拳合适吗?但是五彩天下飞升城和蛮荒天下那边恐怕就会分别赞叹一句不愧是做买卖从不吃亏的二掌柜。不愧是陈隐官那座避暑行宫的扛把子。

  陈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间边走边聊些有的没的说到哪里是哪里肯定聊什么都不生气。再说了我又打不过陆掌教。”

  如果没有第二句话陆沉还真就信了。

  陆沉先挪步远离陈平安再犹犹豫豫说道:“我给宁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实面目。”

  村塾这边夫子陈迹也讲孝经而这本书开宗明义其中就有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所以陆沉就在陈平安讲解此句之时以手指点少年额头让宁吉开了天眼瞧见了陈平安的那副尊容。

  人不人鬼不鬼在跻身仙人境之前陈平安都无法重塑真身、恢复一个人的正常面貌。

  陈平安笑道:“这有什么让宁吉看了就看了。”

  陆沉松了口气“毕竟是你的私事得与你打声招呼。”

  不过陆沉只说了一半的真相。

  真正让宁吉下定决心跟随陈平安求学的原因还是陆沉带着少年在看了那拨“躲避”陈平安的人物之后也带着宁吉去看了几个陈平安曾经或者是至今不敢直面的人与事尤其关键是陈平安发自内心认可的那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这让身世悲惨的少年如释重负。

  只是宁吉的这些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这一段心路历程陆沉事后都将全部“记忆”收了回去就像少年一一还给了陆掌教。

  走到最下边的村子陆沉笑着建议道:“我们不如去看看那座陆地龙宫遗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风景而已又不妨碍谁。”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这么多年来陈平安一直保持写山水游记的习惯。

  随后两人一步跨出顷刻间就置身于那处龙宫境的青山绿水间外界是夜幕时分这里却是白昼光亮的时辰天无悬日依旧光明这处秘境内的几处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双峰对峙山脚立碑碑额分别是云根和雨脚山顶又有碑额“云聚云散如花开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耸又有一峰独高山脚有大河路过陆沉却不是带着陈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带着陈平安来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脚处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过此地在此登山不过没有打搅谁当时就觉得是一处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风水宝地。”

  来到半山腰处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见底陆沉伸手指着平如镜面的水潭解释道:“这便是古龙别宫的真正入口了大骊朝廷那边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你要是不提醒他们一句可能再过几十几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换国姓了大骊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和历代先祖们看似入了宝山且坐拥宝山实则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时过境迁了遥想当年本地龙王被贬谪之初龙气犹然浓郁之时每逢风雨欲来时便有白云袅袅笼罩此山如戴斗笠附近数国朝廷凭此占卜阴晴无不灵验遇到大旱时节周年土民还会来此祈祷求雨只要能够见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后雨即随至。若是遇到洪涝灾害来此祈求龙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则必然大雨骤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晒衣书香门第晒书还有晒龙袍的说法所以只需要在这一天来此观看水潭岸边‘晒太阳’的土蛇、蜥蜴的数量总数是屈指可数的三五条还是多达十余条反正每次都会历历分明就可以预测接下来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来一年光景是旱是涝就都可以未雨绸缪。”

  陆沉笑问道:“要不要进入这座龙宫别院一探究竟?”

  从远古岁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间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龙之属尤其是能够开辟府邸的龙王都喜欢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储各色世间珍宝。这座陆地龙宫的别院完全可以视为一座财宝密库有点类似那条老龙的“私房钱”。

  还真不是陆沉瞧不起大骊王朝的钦天监和风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剑仙如云有事没事就喜欢拿蛟龙之属炼剑和祭剑所以能够在这里站稳脚跟的陆地江湖龙宫每位龙王都很有几把刷子绝对不是吃素的主儿。所以只要陈平安不泄露天机大骊宋氏历代皇帝凭借那些地师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开这座别宫禁制的说不定擅自开启禁制没有高人坐镇的话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达到飞升境的高度就只会惹来鳌鱼翻背的异象导致处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内百姓死伤无数继而影响到整个北岳地界的山水气数。

  陈平安摇头道:“算了。”

  我辈读书人光风霁月做事得讲点脸皮。

  本来在此开馆蒙学就不是奔着龙宫遗址而来否则以陈平安的修为境界真要对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无法打开全部秘密禁制不还有小陌?还有谢狗那个财迷?

  陆沉说道:“若有所得五五分账?”

  陈平安还是摇头。

  陆沉说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走!”

  我辈包袱斋必须与多学一学魏山君的生财之道别说举办了几场夜游宴只要是路过北岳地界的铁公鸡都得拔下几根毛。

  陆沉站在水潭旁边竖起双指闭着眼睛开始念念有词听着像是一道辟水诀。

  水雾升腾古潭水面之上渐渐浮现出镶嵌有排排门钉的朱漆大门气象巍峨门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马柱石碑内容大致是提醒来此的访客闲人止步持贴登门拜访者人间的帝王将相需要下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门外解剑不得腾云驾雾御风游历。若是冒昧来此先磕头再退回去可饶其不死。

  陆沉笑道:“这庙子的主人口气恁大。”

  陈平安问道:“算出里边的大致景象了?”

  陆沉摇头如拨浪鼓埋怨道:“寻山探幽还没登山就晓得了风景多没趣。”

  陈平安说道:“纠正一下我们不是入山访仙是求财问宝。”

  陆沉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们俩联袂游历天下连蛮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处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么呢。”

  陈平安一时无言陆沉的这个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两人步入其中霎时间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骤然而至的凌厉剑光。

  陈平安停步纹丝不动。

  观其剑光脉络确实是上五境起步的剑修风采。

  只是有陆掌教在身边陈平安就显得毫无察觉看着就只是束手就毙。

  陆沉瞧着就像一只呆头鹅更是引颈就戮的模样。

  遍布天地间的耀眼剑光一闪而逝只是剑光如潮水般退散剑气一起却没有立即消失杀气依旧浓重如坠冰窟遍体生寒陆沉打了个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见在两人的视野尽头出现了一位披头散发的赤脚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横卧在一张龙椅上对于门口两位不速之客的表现这位东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够进入此地的练气士怎么如此不济事?又失望难得见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种误打误撞的有缘人?

  头戴冠冕身穿龙袍的英俊男子淡然问道:“外边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轻道士战战兢兢问道:“在说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约莫是古蜀方言听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点子了怎么办?”

  “不如你先给这位前辈磕几个响头?”

  “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礼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没什么就怕适得其反啊。”

  龙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紧要关头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礴剑气此刻依旧没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着那两个闯入秘境的家伙双方的内景气象境界高低一览无余。

  至于那俩活宝的窃窃私语龙袍男子并不在意他摇晃着手中酒杯冷笑道:“听不懂寡人说的话就不认得门外石碑上的文字吗?”

  陈平安看似眼观鼻鼻观心在装傻扮痴。其实不耽误跟陆沉以“心声言语”却不是那种练气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间灵气涟漪甚至就连心湖都没有水纹就只是他与陆沉的某些“想法”在陆沉的道法加持之下双方与开口说话无异。这些一个个念头只在他们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条条游鱼倏忽而动岸上之人当然无法看到。

  “他就是龙宫主人?还是一位蛟龙出身的剑仙?”

  人间蛟龙之属开窍炼形本就不容易成为剑修更是极少。

  “到底此地旧主人还是鸠占鹊巢暂时不好说。反正剑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颈多年。这家伙的身世背景比较复杂他好像还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灵只是不知怎么做到的竟然能够将一身龙气转为纯正阳气故而与活人无异。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纯阳道友的手笔!”

  道号纯阳的吕喦在游历青冥天下之前曾经游戏人间留下不少仙迹只可惜都不曾流传开来算不得脍炙人口。

  例如吕喦曾在太阳宫内为一众老龙传授火法采石江边踏鲤鱼入海楼外骑木鹤飞仙至青冥。

  陈平安小有意外这里竟然藏着一位到了瓶颈的玉璞境剑修。当年是为了躲避斩龙之人必须长久隐匿在此?

  “无所谓了一口水井哪来的大鱼一座小山坡也难出参天巨木。这里毕竟只是一座陆地龙宫高人异士道法剑术高不到哪里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里去。咦这只酒杯好像有点眼熟?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君子不夺人所好劝你别这么不地道。”

  在剑气长城那边历史上总共出现过五只“酒泉杯”孙巨源晏溟和齐廷济各有一只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头好。

  既然已有剑修在此修行不管是旧主人长久不曾搬家还是那种捷足先登的外来户陈平安也就没有了龙宫探宝的兴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剑修接下来说了一番言语让陈平安没有立即转身离开。

  “你是文庙那边的书院子弟?你们儒家所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学’当然就有‘小学’。读书先识字字形读音与字义都是绕不过开的学问。既然能够进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种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认得门外的古篆碑文为何在寡人这边装傻?还是说当寡人是傻子?”

  陆沉开始撇清关系举起一只手“这位前辈想必你看出来了我是个道士。”

  男子坐起身拧转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酒杯身体前倾眯眼笑道:“小道士这会儿终于听得懂人话了?”

  陆沉霎时间满脸尴尬。

  陈平安佩服不已。

  陆掌教的演技没的说。

  男子问道:“那座去往黄河洞天的龙门如今还在吗?”

  陆沉使劲点头“还在还在就在那远古灵丘之畔一片孤城万仞山就在那彩云间的白帝城旁边。”

  男子嗤笑道:“彩云叶叶挂灵丘道士黄尘没马头。”

  陈平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心中便想起陆沉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心声帮忙解释此说真意“白帝城建造起来之前是一处不见史书记载的古战场遗址古称灵丘极高耸彩云片片恰似树叶挂枝头。上古岁月里陆地神仙里边的道家真人常去那边结茅修行等待一桩谁都不知道真假的、虚无缥缈的仙家机缘据说是因为我的那位师尊曾经在那边赏月使得那边的道气就重了些只是跑去灵丘索求机缘的道士多如过江之鲫始终没有谁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愿无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遗蜕或是在那边化作枯骨一堆再后来就是白也一剑劈开黄河洞天引来那条瀑布到人间让浩然天下增添了无数水运又后来就是郑先生将其收入囊中了。”

  听到这个掌故陈平安顿时心中了然难怪郑居中会有那么一问。

  陆沉拱手说道:“请教前辈道号。”

  龙袍男子笑道:“寡人道号‘躁君’外边天地后世可有流传?”

  陆沉点头道:“前辈放心从今天起‘躁君’这个寓意极好的道号在外界便要广为流传了!”

  那位躁君剑仙哑然失笑意态萧索挥挥手“这里的天材地宝拿得动的就拿走只是事不过三仅限于取走三件至于宝物的品秩高低你们各凭眼力。”

  收到这里龙袍男子看似调侃道:“财帛动人心可别离开此地之前就因为分赃不均而打起来既然与你们说了道号就当知道寡人是一个喜欢清静的修道之人所

  以你们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说误入此地的两个外乡人就该感激涕零、谢天谢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个满身穷酸气的年轻道士直愣愣望向那只酒杯。

  一旁那个年纪稍长的儒衫书生则开始打量起那张龙椅。

  龙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进尺给你们一炷香功夫赶紧四处寻宝。”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么好说话?

  陆沉笑着解惑这家伙修道资质一般当初是靠着外物跻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阁楼花草树木物物是累赘此地既是他避祸的道场也是一处福地同时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让他出不去的监牢我们拿走越多他就负累越少只是担心自己太好说话我们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带着东西离开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够让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桥梁了。

  陈平安有个猜测这里边的东西几乎都被他炼化殆尽了?

  没剩下几件了。

  某种意义上算不算是一种道化?

  勉强能算手法比较拙劣罢了经不起推敲眼前这位比起渌水坑澹澹夫人的炼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这么想要脱困没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类似拘魂拿魄那一类把我们俩炼制成傀儡能算是足够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实境界以及我们的靠山担心我们是那种类似纯阳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欢显露道法。当然换成一般练气士被关押这么久没有失心疯已经实属难得哪里管这么多早就动手了杀了你我借尸还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隐匿在你我的筋脉气血当中也罢肯定都要过过招试探咱俩的道行深浅了。

  看来躁君这个道号没白取。

  毕竟也算半个老乡说不定正是纯阳道友的赐名呢。

  龙袍男子抬头望向天幕神色复杂自嘲道:“年复一年从无变化寡人早就认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杀则睡杀耳只是难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见容否。”

  陆沉微笑道:“躁君前辈之所以如此认为看不破龙宫别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颈自然是前辈眼界狭窄使然南乡视者不睹北方。”

  嘴上说着前辈言语内容却是前辈在指点晚辈作为客人却很不客气了。

  龙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现在的道士说话口气都不小啊。”

  陆沉直勾勾望着那头蛟龙幽幽叹息一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帮他设置了这么一处道场。

  道场内山水气数和天地灵气的总量显然都是经过高人精心计算的能够跻身玉璞延长寿命尽可能维持一点真灵不散又不至于顺势跻身仙人气象外泻藏不住踪迹。蛟龙之属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盘山所以这头龙子龙孙注定只能停滞在玉璞境就只能耐着性子靠着某种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静待有缘之士开门而入同时给他足够的机会去了解外边的情况这也是他为何见到陈平安和陆沉劈头就问一句外边光景如何归根结底就是想要确定那场斩龙一役是否彻底结束。

  陆沉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陈平安环顾四周秘境内的道场田地如一块反复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龙昔年肯定还曾留下一些秘术灵笈。

  以耕读二字为本便是长久之计。

  陆沉点点头有道理治学与务农一般无二但问耕耘莫问收获。

  龙袍男子眼神炙热道:“放宽心各自取宝但是作为报酬你们必须回答寡人一个问题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龙宫?”

  青衫客闻言点头。

  年轻道士摇头。

  龙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声。

  然后只见那俩王八蛋面面相觑各自用眼神埋怨对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吗?你被门板夹过脑袋吗?

  年轻道士好似恼羞成怒选择破罐子破摔了蓦然怒喝一声一个金鸡独立双指并拢指向那龙袍男子“撑死了就是一条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爷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过今天就与你拼了!小恶蛟道爷就以雷法好好领教领教你这厮的水法神通!”

  之后“龙门境”道士就与一条“金丹境”水蛟在那边各逞手段你来我往斗了个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花里花俏还是很热闹的。

  陈平安早已后撤很远给他们腾出地盘来免得被“殃及池鱼”。

  龙袍男子停手笑道:“有点意思竟然还是一位龙门境练气士小道士说说看如何做到让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语之间他心中狐疑不定难道如今的宝瓶洲练气士道法都如此厉害了?是某个宗门道观出身?

  两腿微颤的年轻道士输人不输阵放声笑道:“不打不相识躁君道友好手段!”

  “这里边的东西就不拿了如今铁符江水府那边不是还缺个水神吗?既然先前说好了三七开那就三百年后贫道再来领着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边修够七百年。对这条水蛟来说也是一张护身符否则他只要到了外边听说那位陈仙君时隔多年才出山没多久保管要被吓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见人。他要是再在这边空耗光阴过不了百年要么魂飞魄散要么变成一头厉鬼好好的一处龙王别院沦为一处阴森森的鬼宅一个不小心整个龙宫遗址都会被连累一头失去灵智的水蛟还是个玉璞境瓶颈剑仙除非你愿意亲自出手或是让小陌走一趟这里打杀了他否则就会作乱一方不还是被魏檗强行镇压的下场。”

  换成一般人估计会询问这也能算是三七开?

  陈平安却只是点点头就这么说定了。

  龙袍男子询问道:“你们是哪座仙府的祖师堂供奉?是哪两位仙师的高徒?”

  陆沉摇头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够高暂时还差了点资历别说是供奉荣升内门弟子都不够格。贫道与身边这位陈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门派例如陈道友的山头名为落魄山离此不远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于陈道友曾经与我道行一般高。”

  龙袍男子再次惊疑不定这两人就都只是各自门派的外门弟子?

  陆沉转头望向身后缓缓走来的陈平安“陈道友你家山头在咱们宝瓶洲算是……二流的门派?”

  陈平安走到陆沉身边笑道:“很勉强二流里边垫底、三流里边拔尖的那种山头。”

  陆沉笑问道:“敢问道友名讳?”

  龙袍男子犹豫了一下说道:“白登。”

  陈平安说道:“实不相瞒距离斩龙一役落幕已经过去三千年了。”

  陆沉附和道:“我们来时路上是带酒冲山雨想来如今外边已经雨后天晴了。”

  自称名为白登的龙袍男子颓然坐在龙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陈平安笑问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独居于此是怎么熬过来的?”

  白登回过神微笑道:“祖传家藏有一部道书微言大义妙不可言。书上有言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

  陆沉笑呵呵。

  陈平安内心微动默默记下这个道理。

  白登挥挥手下了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陆沉挥手作别笑容灿烂道:“躁君道友有缘再会。”

  走出这处老龙别院陆沉微笑道:“我与那位山君聊过了对方言下有悟当下已经炼形成功了。”

  陈平安点头道:“多谢了。”

  “朋友之间何须客气。”

  陆沉愧疚道:“好像没有什么收获白跑一趟。”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准备下山了转头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学塾?”

  剑气长城那个生意兴隆的酒铺二掌柜没少挣酒水钱加上那几场近乎通杀的坐庄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铺子合伙售卖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赚取的神仙钱都被二掌柜用一种隐蔽方式悄然散尽得自剑气长城的剑修归还剑气长城的剑修。

  如何挣钱是处世之道。如何花钱是为人之本。

  所以陆沉用膝盖想都知道要是陈平安在这边有所收获会拿来做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回了。”

  只是不知为何双方都没有挪步。

  沉默片刻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各自道破天机。

  “贫道终于知道你为何要取名‘陈迹’了。”

  “陆沉你其实也是一名剑修对不对?”

  再次两两无言。

  陆沉率先开口笑问道:“陈平安退一万步说假设只是假设啊贫道真是一位剑修你猜得到飞剑的名称吗?”

  陈平安反问道:“秋毫?”

  陆沉有说剑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枢城的私人书斋被陆沉取名为观千剑。

  而老秀才极为推崇的那篇齐物论中陆沉又有一句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

  陆沉眼神熠熠光彩以拳击掌朗声道:“好名字!那贫道就回退一万步就是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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