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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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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鱼儿输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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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草幽幽明月迟迟溪水潺潺争劝酒。

  陈平安让赵树下搬来竹椅待客再去准备一顿宵夜不用太讲究看着办。

  陆沉连忙出声道:“树下啊你只管去灶房忙贫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贫道这边就有。”

  否则陆掌教担心自己没位置得蹲着喝酒。

  陆沉熟门熟路去陈平安屋内拎了一张小桌和两条椅子出来与少年落座后我们陆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陈平安笑问道:“宁吉想好了不后悔?”

  少年眼神坚毅点头道:“陈先生我想好了要当你的学生陆掌教的恩惠宁吉也会铭记在心以后有机会再报答。”

  陈平安瞥了眼陆沉用屁股想都知道这厮肯定带着少年走过一幅光阴长卷了。

  陆沉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摆手道:“雕虫小技不辛苦半点不辛苦。”

  一条光阴长河可不是谁都能够随随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随意游览光阴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飞升境多是不得已为之皮囊腐朽即将被迫兵解之际必须借助光阴长河来“洗心革面”或是碰运气看看能否找到一处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种形若漏斗的洄水涡很容易让练气士深坠其中不知所踪历史上不少大修士对外说是闭关落败实则是在光阴长河中泥牛入海一般为他人作嫁衣裳后世大修士从光阴长河当中捞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来更有甚者还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潆洄的诸多异象先前“陈平安”和持剑者在骑龙巷铺子内邀请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显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实的山巅修士手持某些重宝才能如此为弟子传道和护道此举淬炼体魄裨益极多尤其是可以滋养练气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风险太大一着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极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会直接变成痴呆傻子只因为他们的记忆和神识如溺水随水飘荡迷失心智事后招魂不得。

  陈平安自己就走过几次第一次是跟随齐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观道观在老观主身边领略了一两百年的光阴画卷。

  陆沉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夸赞道:“宁吉表现很好完全不用贫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适应了光阴画卷的行走。”

  陈平安点点头“很厉害了记得我第一次趟水就头晕目眩差点就要当场呕吐。”

  陆沉笑微笑道:“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资质与拔萃出类的天造之才之间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确实属于半吊子的地仙资质陆沉的这个评价很客观。

  陈平安不以为意听了反而高兴谁还会嫌弃自己的学生弟子过于根骨清奇、学道资质太好?

  宁吉赧颜不已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显得手足无措。

  少年暂时还不知道陆掌教和陈先生的称赞绝非溢美之词更不清楚趟水过河的凶险程度误以为是两位前辈那种对“别人家孩子”的好话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当然很好至于代价……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陆沉收敛脸上笑意问道:“陈平安你这边也想好了?”

  说实话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宁吉确实出乎陆沉的意料。

  这就叫神仙难钓午时鱼。

  原本陆沉已经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荡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的打算刚好可以借此机会擦擦屁股解决一些与自身有些许因果关系的历史遗留问题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龙王庙的老鼋和骑龙巷石柔身上的那点道种以及那个本该成为大师兄护道人之一的朱鹿当然还有那个道号仙槎的顾清崧也要有个了解到底是让舟子彻底死了纳入南华城授箓谱牒的那条心还是带着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陆沉目前都还在考虑中再加上由于三千年前最后一条真龙的缘故陆沉欠那“艾草灼额”封姨的一笔人情债诸如此类的一箩筐大事小事都让陆沉颇有心累之感。

  陈平安点点头“只要宁吉自己想好了我这边就没什么问题。”

  陆沉说道:“这件事得谢你一谢。”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只要被陆沉找到了宁吉别管是什么原因不论过程的难与易文庙那边只看结果都得算他陆掌教一大笔功德清清楚楚记录在册。越是陆沉这种身居高位者了解内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庙功德簿添几笔的宝贵之处尤其是这个三教祖师即将散道的紧要关口。举个简单例子山下的豪阀家族和富贵门户遗留钱财家产、甚至是书籍给子孙未必能落在实处但是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祖荫与福报却是毫厘不差从不落空。

  陈平安说道:“不算什么何况陆道长陪着宁吉走这趟山水路程就足够当作谢礼了。”

  陆沉沉默片刻似乎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谢礼便将一壶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态在晚辈这边闹出什么笑话。”

  陈平安看着那壶耕云峰春困酒啧啧称奇道:“陆掌教跟黄山主已经这么熟了?”

  陆沉大言不惭道:“熟得很怎么不熟一见如故。”

  耕云峰黄钟侯如今已是云霞山的新任山主这在宝瓶洲引发不少的猜测一个资历还很浅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拥有宗门候补底蕴的云霞山只说绿桧峰的蔡金简就与黄钟侯道龄相仿可她已是元婴境却仍然在这次“改朝换代”中落选外界难免会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脉在刻意打压那座崛起迅猛的绿桧峰?

  很多历史悠久的宗门、仙府都会面临类似境地近一点的例如清静峰金仙庵的大权旁落与垂青峰的反客为主。

  稍微远一点作为正阳山藩属势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所在的裁玉山一脉也是类似处境当代掌门郭惠风其实她已便并非出身开山祖师一脉所以如梁玉屏这般的鸡足山修士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想法。

  这就像未来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并非裴钱、郭竹酒他们几个的嫡传、再传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余那些藩属山头的法统道脉了兴许是掌律长命的某位徒子徒孙也可能是韦文龙、陈灵均他们传下的一脉香火弟子总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谱牒上属于“岔路”别开一枝了后世落魄山子弟的认祖归宗祖当然还是百世不移的陈平安至于宗之神主牌位却未必是他了。

  陆沉突然笑嘻嘻问道:“陈平安要是落魄山将来也有这么一天你这个初代山主心里会不会有点别扭?”

  陈平安一笑置之。

  陆沉转头朝灶房那边喊道:“树下贫道的那碗面条有香菜加香菜没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宁吉站起身去帮忙端来几碗热气腾腾的面条佐料不少多是学塾自备的笋干豆腐。

  赵树下对这个好似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师弟很有眼缘。

  少年心思细腻很快也察觉到了赵树下对自己的善意和亲近宁吉便有几分心安。

  陆沉拿起筷子就要开吃。

  结果陆掌教眼角余光发现那宁吉和赵树下都是在陈平安拿起筷子后吃了第一口他们才默默低头吃起面条。

  筷子停在半空许久的陆掌教反而成了最后一个吃上面条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贫道一个是个外人对吧?

  陆掌教心里气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宁吉为嫡传了此刻就是师徒对师徒二打二人数上不落下风了?

  陈平安好像猜到陆沉的憋屈玩笑道:“陆掌教要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一闷棍打晕宁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陆沉学那老秀才的招牌语气唉了一声“少说几句伤感情的混账话贫道行事一贯光明磊落这种勾当做不来。”

  要说收取宁吉为入室弟子陈平安负责为这个命途多舛的少年亲传道法明面上的诸多好处其实归根结底就一个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类似柴芜、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犹有过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计宁吉以后成为飞升境是极有把握的而且宁吉多半是一个极为年轻的飞升境横空出世骇人心神。

  可麻烦也不小宁吉的大道根脚早已决定了他在未来修行路上不会让陈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这有点类似老秀才收取刘十六为嫡传弟子但是陈平安的这位君倩师兄在拜老秀才为先生的时候除了修为境界足够高关键是自我已趋于明了再加上老秀才当时可谓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闲言碎语并不会对文圣一脉产生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但是宁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则充满了无数的未知。

  刚刚可以稍稍闲下来的年轻隐官恐怕又要有几十年不得闲了。

  前有裴钱后有宁吉哈哈陆沉卷了一大筷子面条霎时间变得心情大好腮帮鼓鼓使劲呼了几口气。

  陆沉一边吃着面条一边含糊不清提议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这么多浯溪里边鱼儿又多下次做个砂锅当宵夜就蛮好的尤其是那种入冬时候屋外天寒地冻眼前热气扑面滋味绝了如果再有脚边火盆烫一坛黄酒或是糯米酒啧啧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陈平安笑道:“难了。”

  自然不是砂锅难做而是你陆沉难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间事了青冥天下那边又是暗流涌动陆沉这个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这边长久逗留。先前崔东山寄给落魄山一封密信上边写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补人选的名单怎么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轻心。

  陆沉闷闷叹了口气再抬头随口问道:“陈平安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么时候?”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以前练拳吃不住苦好像还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陆沉笑问道:“始终好奇一事真心喜欢喝酒吗?”

  陈平安笑道:“会问这种问题的一看就是个自己不喜欢喝酒的。”

  陆沉从袖中摸出几个咸鸭蛋放在桌上“是一个叫高邮的地方特产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鸭子道在瓦甓的那个瓦甓。”

  陈平安几个都拿过鸭蛋轻轻敲碎没有跟陆掌教客气。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宗师遍地走真人满天飞未来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阴-道上还能是什么呢。”

  陈平安点头附和道:“目不暇接。”

  陆沉说道:“顾璨故地重游如今就身在书简湖。”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就像个消息灵通的耳报神“在蛮荒天下那边只因为那个道号青秘的野修两拨人狭路相逢一杀一救各不相让只因为是在蛮荒天干十人占尽了天时和地利故而此次脱困功劳最大的两人一个是跻身神到一层的曹慈当然是很没有悬念的事了再就是顾璨从头到尾的表现都让人刮目相看最后能够胜出归功于顾璨如果不是顾璨这场架还有得打不会那么快分出胜负想来如今纯青和许白他们几个年纪轻轻的天之骄子对同龄人顾璨是又感激又忌惮感情十分复杂。”

  “至于顾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鸡肋、珍藏多年的老旧槐叶‘赵’小天师‘许’白‘曹’慈几个有如神助至于郁狷夫、纯青几个虽说姓氏生僻并未能够直接受惠于槐叶却也算是跟着沾光了因为顾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来本来均势的局面就出现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机会靠着武运傍身递出相当于十一境的一拳彻底打碎大阵。”

  “顾璨还顺便拐跑了蛮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梦道号‘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郑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当徒弟的也喜欢有样学样。”

  陈平安听到这里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皱眉问道:“他去书简湖做什么?”

  陆沉笑道:“在书简湖既没有去刘志茂的青峡岛也没有去曾掖的五岛派只是先后见了师姐田湖君黄

  鹂岛仲肃最后一个是湖边某座城内的市井俗子少年读书不开窍靠着腰脚气力给人当舆夫与那些慕名前往书简湖游历山水的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们每天赚点辛苦钱顾璨念旧找到这个曾经当邻居时常闲聊的少年后一合计就借了一笔银子给少年准备合伙开个铺子顾璨只出钱不出力咦如此说来顾璨怎么也是个……二掌柜了?”

  陈平安听到这里眼里有了些笑意。

  陆沉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状“照理说脱困后本该是喝庆功酒才对顾璨却翻脸不认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缠烂打顾璨越打越火气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几分顾璨受伤不轻。”

  陈平安说道:“胡来!”

  陆沉点点头“是有点拎不清了惹谁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陆掌教和师父聊闲天的时候赵树下只是默默吃着宵夜。

  宁吉是第一次听说顾璨还有那个曹慈便有些好奇陆沉转头笑道:“这个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师父是宿敌更是你师父武学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师父的那场青白之争还有个赌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纷纷押注了豪掷千金。”

  陈平安笑道:“没赢过曹慈一次所有问拳都输了。不过曹慈的人品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种亦敌亦友的关系没什么敌对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宁吉点头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读书人江湖上的打打杀杀又不是本职行当。”

  这次跟随陆掌教古怪游历一场没白走少年学到了不少书上的说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陈先生一门心思学武练拳就可以胜过曹慈。

  陈平安笑着点头“也对。”

  赵树下哑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师父赵树下也不觉得师父专注于拳法就一定能够赢了那个曹慈。

  朱敛曾经与赵树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来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称天下第二就没人敢自称天下第一。

  赵树下当时自然是有几分郁闷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巅如此无敌于天下自己师父又该如何自处?

  朱敛便又半开玩笑一句曹慈为何要自称天下第二?

  赵树下不是那种心思活络、擅长辩论的人一时间无法作答。

  朱敛便自问自答可能是曹慈实在是太厉害了确实没有人可以跟他分出胜负但是曹慈始终觉得有个人可以与他争第一。

  但是这场架双方必须分出生死才能决定真正的胜负。所以只可能是后来的某个人与曾经的曹慈争第一。

  赵树下点点头那会儿满脑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师父自然而然会觉得世间武夫唯有师父才能与曹慈一较高下。

  朱敛却笑道那个人就一定是必然会在山上长久修道的山主吗?你赵树下呢?不也是一位纯粹武夫吗?

  陆沉更是对宁吉佩服不已你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师这还没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后等到宁吉见过了老厨子朱敛、小师兄崔东山、大师姐裴钱尤其是贾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还了得?

  落魄山的风气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陈平安突然与陆沉问道:“你觉得桐叶洲那条大渎能够顺利开凿成功?”

  陆沉毫不犹豫笑道:“时来天地皆同力岂会不成。只是这么大的一桩壮举小磕小碰在所难免就当是好事多磨。”

  陈平安便举起白碗朝陆沉那边递过去“借你吉言走一个。”

  陆沉举起白碗与之轻轻磕碰“哥俩好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在这边开设学塾当个教书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费心思了。

  陆沉便以心声问道:“有确定元婴境瓶颈的心魔所在吗?”

  看似是一句废话既然陈平安已经在密雪峰那处道场内尝试过破境而且不止一次岂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陈平安点点头沉声回答道:“大致可以确定了。”

  山野夜风清凉陆沉端着酒碗望向学堂檐下那串微微摇晃却无声的铃铛。

  陆掌教的眼角余光却是在那个待在陈平安身边就会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赵树下。

  甚至可以说陆沉此次现身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与这个很像陈平安的赵树下聊几句。

  正因为太过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赝品书画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迹的评价。

  可陆沉不在那个“某些”之列。

  同样是酒桌旁相较于合欢山粉丸府内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女子武夫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

  陆沉更担心眼前这个作为陈平安武学道路上的关门弟子。

  倒不是说赵树下的武学成就一定会比裴钱更高。先前赵树下在那送驾岭练拳陆沉做过一番粗略演算赵树下的武学高度的的确确无法高过师姐裴钱。毕竟如今裴钱已经是止境武夫赵树下才是一个刚刚破境没几天的五境武夫一个此生都注定与“最强”二字无缘的纯粹武夫。

  所以陆沉对赵树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种没有道理的直觉而陆沉这种修士的直觉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赵树下和宁吉收拾过碗筷。

  陈平安和陆沉继续喝酒这次喝的酒水却是陈平安在山上从某个蒙童家里蹭来的土烧酒酿。

  又有客至可谓邻翁。

  正是那位刚刚得了一件异宝的新任细眉河水神高酿。

  这位年老文士模样的河神怀里捧着一只空酒壶先前此物被巡视水域的府上差役发现见它在细眉河上漂浮那拨水府胥吏竟是移动、捉拿不得卯足劲也搬不动分毫就与上司官吏禀报任由这些身负水仙头衔的水府佐官运转水法依旧无法改变那只酒壶顺水而下的漂流路线不曾想河神高酿一出马便手到擒来只觉得那只酒壶似是通灵开窍之活物市井志怪书上所谓的自动认主一般把高酿给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想要将其甩出去但是黏在手上丢也丢不掉高酿心中叫苦不迭误以为是着了道要倒大霉了。周边一众水仙胥吏和虾兵蟹将不明就里那溜须拍马自然是震天响了。

  高酿冷静下来发现手上那只烫手山芋一般的酒壶似乎并无异样反而颇有几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应思来想去小心起见还是决定要走一趟作为细眉河源头的学塾这边若是来历不明、暗藏杀机的物件也好让见多识广的隐官大人帮忙掌掌眼帮忙剥离出去可若是出自隐官大人的亲手赏赐也该当面道一声谢才算合情合理。

  陈平安瞧见那只酒壶不动声色笑着招手道:“高老哥来这边坐。”

  得了隐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酿先是快步小跑只是临近那张酒桌便放缓脚步。

  早已瞥见桌上的一只空酒壶高酿如释重负与自己手上酒壶是一模一样的形制。

  “宁吉新收的学塾学生。”

  陈平安趁着高酿的这一快一慢极见功力的空当笑着介绍道:“这位陆道长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异士不过是瞧着年轻不显老。”

  陆沉连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旧坐着侧过身拱手抱拳笑道:“幸会幸会见过河神老爷小道与陈先生是共患难同富贵的挚友。”

  高酿连忙作揖行礼“小神高酿承蒙陈先生照拂暂任细眉河水神见过陆仙长荣幸之至。”

  隐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说是作揖磕几个响头不也是该有的礼数和情谊?

  只说上次与风雪庙女修余蕙亭在这边一起喝过酒之后高酿有幸参加一场关于龙宫事宜的秘密议事占个座而已说不上话的那种结果余蕙亭就与自己颇为和善多聊了几句何等脸上有光连带着那些大骊随军修士都对自己高看几眼了。

  赵树下又搬了一条竹椅过来笑道:“高先生请坐。”

  高酿连忙道了一声谢因为手上拿着只酒壶只得单手接过椅子宁吉已经主动起身拎着椅子跟赵树下坐在一边。

  陆沉说道:“高老哥这是送酒来了?”

  高酿顿时脸色尴尬。

  陈平安帮忙解围道:“这般宝贝随水而下自然是有缘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酿心中暗喜宝光一闪那只酒壶竟是从手中脱落高酿连忙伸手接住也顾不得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根以祠庙香火和精粹水运炼制而出的碧绿绳子将其系挂在腰间。

  陆沉笑道:“远亲不如近邻还能够邻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酿使劲点头道:“福气能够与隐官大人当邻居都是小神的福气。”

  赵树下已经给高酿拿来一只白碗。

  宁吉只是奇怪这位河神老爷对陈先生的那个敬称是某种官职吗?

  陈平安笑道:“人间善缘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礼多人不怪高酿二话不说连喝了两大碗土酿酒水与年轻隐官和陆仙长分别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辞那么一番真情满腔热枕就都在酒水里了。

  约莫是没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酿呛了一口纳闷不已哪来的土烧酒劲如此霸道?

  陈平安回敬了一碗陆沉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叹道:“今夜见到高老哥便让小道想起一个老朋友同样是姓高高孤孤单的孤高老哥你则是酿酒的酿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数总喜欢说形骸非亲、更何况形骸外物却喜欢独自喝酒偏偏他这辈子又从没醉过想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

  高酿连忙双手持碗“想来陆仙长的朋友都是云海之上的道门仙家小小细眉河神岂敢高攀。”

  高酿这句客气话还真没说错陆沉所谓的老朋友高孤确实不是他一个细眉河水神可以随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华阳宫幽州道士高孤道号“巨岳”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极有希望凭借炼丹一道跻身十四境。

  小桌上没有一样珍馐美馔只有几盘下酒菜赵树下和宁吉也只是嚼着一位蒙童长辈送来的番薯干。

  高酿很快就领教到那位年轻道士扯闲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听他在那边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众生何其多人间万万年偏偏在此时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够在此刻相遇痛饮村酿这等缘分不教身前樽满且又空就说不过去了!”

  “唉老哥这话就说得差了酒桌上无辈分高低不谈出身好坏看只看酒品优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谦小道虽说修行马虎看人面相却是奇准你年纪虽长气态却不迟暮难能可贵一看就是个饱读诗书的硕儒却不迂腐生得谥号死后作神灵担任这条细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于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观书看不动又如何只管语不惊人死不休论事惊人胆满躯……”

  “匹马青衫万人呼帝乡当年急急符。鸡犬同宿共一船谁是宾客谁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已为陈迹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有感于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为片刻的当局者又是长久的看客不得走一个?于酒桌醉乡内得个长生不朽?”

  高酿偶尔接话几句既高兴年轻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只是心中又小有几分别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劲敌了?

  这位陆仙长官场上历练过的?否则咋个比自己还能吹呢?

  一开始道士聊到高酿河神老爷还会赶紧提一个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烧只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陆道长的一个说法接着一个说法这般劝酒委实是厉害了些毕竟这类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酒局他高酿总要撇开身份真喝酒才像话再说了隐官大人都开始给自己帮忙挡酒了理由蹩脚说是他们说喝的市井土烧所剩不多了还得余着点好在给学生们备课的时候喝酒提神。

  高酿喝到最后脸色微变赶紧告罪

  一声脚步不稳踉踉跄跄跑到学塾远处呕吐。

  河神老爷都没敢施展神通驱散酒劲只是不忘伸手挥袖打散那股异味。

  陈平安也喝了个满脸涨红气笑道:“陆道长真心想要给细眉河增添水运好歹换个法子。”

  陆沉笑呵呵道:“高酿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这儿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呕出心肝都心甘情愿。”

  原来高酿在酒桌上喝了几两酒水一条细眉河就可以增加几斤水运。

  陆沉双手抱住后脑勺背靠着竹椅打了个酒嗝仰头看天喃喃道:“高酿他们的酒桌大概就是万年之前的我们人间吧。”

  高酿吐过之后只觉得神清气爽重返酒桌主动讨要酒喝约莫加上陈隐官和陆道长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壶、也可能是四壶仙酿酒水至于酒水从何而来极能察言观色的河神老爷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记得彻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与那陆道长划拳吆喝起来最后高酿便脑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么沉沉睡去呼噜如雷。

  赵树下和宁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着早就结伴去别处散步了。

  陆沉看着那个眼神熠熠光彩的陈平安笑骂道:“你这酒量也太欺负人了些跟酒品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陈平安笑道:“我劝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过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陈平安这辈子确实没醉过几次屈指可数好像只是年少时在黄粱福地醉过一次后来就是去找徐远霞那次也喝醉了。

  陆沉刚要说话抬起手捂嘴就跑过了会儿才大摇大摆返回酒桌瘫坐在竹椅上“好久没这么喝了。”

  记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当时陋巷小饭馆的酒桌上有从白玉京重返家乡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除了陆沉还有玄都观孙怀中华阳宫高孤。那顿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晕晕沉沉之后姚可久说是孙观主搀扶陆沉离开酒桌高孤却说是姚可久背走的陆沉孙观主又说是他亲自拽着陆掌教的一条腿离开的巷子所以那晚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弄格外干净。

  陆沉摸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香气弥漫的丹药拍入嘴中大口嚼着再往陈平安那边递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马不头晕。”

  本来还能硬着头皮扛着的陈平安不知怎的一听到解酒头晕什么的就开始胃水翻涌嘴上骂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晒谷场边缘地带蹲在地上朝溪涧那边吐了很一会儿。返回座位也学陆沉靠着椅背伸手轻揉肚子。高酿依旧打着呼噜陆沉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边的最后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难得几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宁吉的当年我们就是怎么看陈平安的。”

  陆沉说道:“如果我在小镇摆摊那会儿跟你说会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吗?”

  事实上骊珠洞天的年轻一辈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张赌桌甚至还有几个天之骄子是直到最后一刻才赌输了所有押注。

  陈平安说道:“能够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这里运气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陆沉笑了笑“如今数座天下可能一百个人里边有九十九个人都会如此认为剩下一个要么是我这种旧识要么是亲近落魄山的。毕竟俗话都说命里只该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满斗。”

  陈平安点点头。

  陆沉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酿笑道:“以后你得跟他提个醒夹一筷子菜出盘子当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着多腻歪。”

  陈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陆沉放下最后一筷子细细嚼着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树同发千百花只是随风而堕便各有落脚处了自有落地碾为树下尘土如人死故乡的亦有随水飘零一直去往远方如游子不还乡的犹有过门窗拂帘幌坠于床席之上又有入篱墙落于溷汁之中各有远近贵贱你们儒家圣贤说这不是因果其实在我看来何尝不是一个窠臼古之大化者依旧出脱不得。”

  那高酿猛然惊醒一般扯开嗓子大声喊道:“若命自来迎而御之!”

  说完便又倒头睡去河神老爷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间酒壶笑语喃喃发达了发达了。

  陈平安都被吓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陆沉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说嘛高老哥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迷迷糊糊之间醉后吐真言不过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两任看门人郑大风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谢狗的蛮荒白景这两位飞升境剑修一巅峰一圆满。

  还有那个白发童子新任编谱官箜篌是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陆陆续续进入落魄山的年轻人孩子们皆如草木逢春当茁芽欣欣向荣善万物之得时。

  陆沉说道:“先前在泼墨峰之巅曹溶问了我一个问题说那场文庙内部的三四之争是不是更偏向文圣。”

  陈平安笑问道:“事实如何?”

  陆沉自顾自说道:“相传远古时代神灵眼中是无昼夜之分的。”

  “后世万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铸鼎的浩然礼圣分开了天地才会绝天地通。”

  “事实上礼圣的这个举措便彻底断绝了人间道士跻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师对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师尊在万年之前他在那场河畔议事之前就推算出这个结果了。”

  “当人间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恶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别。”

  “所以文圣的人性本恶看似是与亚圣人性本善在作对峙实则是凭此与亚圣合力再一次撑开了天地。”

  听到这里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取出酒水。

  在学塾这边给自己订立过一条规矩不动用术法。

  陆沉微笑道:“知道为什么文圣最偏心你这个关门弟子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陆沉缓缓说道:“崔瀺太聪明了所以他对待世间笨人是没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长远所以对整个世道充满了忧心忡忡的焦虑。他曾经想要与世界做个了结但是最终又与这个让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选择握手言和与所有他内心在意的那几个人不告而别。”

  “崔瀺应当去潜心学佛对待众生万物具平等心继而过文字障彻底超脱天地藩篱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左右对山下俗子一向宽容否则也不至于孑然一身出海访仙就只是担心一身剑气影响到各地的山河气数。但是他对待山上练气士一直脾气不好因为他在内心深处始终觉得修道之士就该有与之相匹配的道心简而言之就是一个人的作为要与学问相当。所以练剑之后的左右剑术越高他反而活得越来越纠结因为他觉得好像剑术再高于事无补。”

  “左右本该去深山学道撇下仁义礼智信只求道与德。”

  “刘十六因为出身和年龄的缘故他看待人间最早是没有善恶分别的。哪怕他当年拜老秀才为师也只是认可老秀才这个人仅此而已。”

  “所以你的这位君倩师兄其实可以成神至少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的那种高度。”

  “齐静春最可惜。”

  “至于你。”

  说到这里陆沉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壶仰起头使劲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陈平安你实在是太可怜了。”

  陈平安笑道:“陆沉多年朋友了休要乱我道心。”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陆沉拿起竹筷敲击酒碗悠悠吟唱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摸鱼儿春风卷绣帘对茱萸又是一年一度听山鬼歌谣岁华向晚酒边留人把人间醉与君别处梅花。”

  酒桌旁除了陆沉的嗓音陈平安一直没开口言语唯有高酿此起彼伏的如雷鼾声。

  不远处赵树下和宁吉已经走在返回学塾的路数岸边有一棵古树枝叶葱葱郁郁老翠欲滴。

  这一路差不多已经敲定师兄弟身份的两人虽然各自话语不多聊得很投缘大概与双方出身略有不同却境遇相仿有关。

  总之就是年少岁月都吃过苦而且结结实实就跟不喝水接连吃了几大张干饼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们在此驻足溪水那边有座碧绿幽幽的小水潭宁吉在那幅光阴长河画卷中多次亲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条编织成柄的铁榔头高高抡起手臂再一榔头使劲敲在大小石头上边藏在底下的溪鱼就晕了想必是如遭雷击的下场几乎都要飘在水面任人拾取丢入鱼篓。

  更有人先选取游鱼集聚处先在上游垒石、好似筑造出一道堤坝最终将一整块浅水潭圈起。

  宁吉笑着说道:“陆道长说读书人做学问要懂得涸泽而渔下水抓鱼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赵树下哭笑不得那位陆掌教是不是说错了先后顺序?

  只是赵树下很快就皱紧眉头。

  见赵树下暂时没有挪步的意思宁吉闲来无事就蹲在岸边捡起手边石头随意丢入小水潭。

  先前陆道长路过此地随口笑言一句以后暮春时节山外百花凋残此树独盛涧边抵巇。

  赵树下听到那涸泽而渔四个字虽然他只是个纯粹武夫却没来由想起一个山上场景。

  如果将那溪涧游鱼比作人间练气士从山中倾泻凝聚至此的流水视为天地间的灵气?

  游鱼在水自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兴许都不知水为水那么练气士置身于天地间是不是也将修道炼气视为再天经地义的事情?

  赵树下视线上移从溪涧移向山中山顶最后是天上。

  宁吉终于开口问道:“赵师兄在想什么?”

  赵树下回过神收回视线与少年笑道:“没什么。”

  他们一起返回学塾然后举办了一场很简单的典礼。

  无非是陈平安坐在一张椅子上喝过宁吉端来的一碗茶水。

  这场拜师收徒礼观礼之人除了少年的师兄赵树下就只有一个双手笼袖的陆沉。

  宁吉磕过头陈平安将少年搀扶起身。

  就在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穷酸老人快步跨过门槛笑道:“还好还好。”

  陆沉见机不妙就要脚底抹油却被老秀才踮起脚尖伸手搂住脖子强行与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语气唉了一声一只手做了个举杯饮酒的姿势“走啥走咱哥俩难得碰头不得嗯?”

  陆沉伸手使劲拍了拍老秀才的胳膊斩钉截铁道:“真对不住事务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陈平安他们几个点头致意灿烂而笑同时拖着陆掌教就往门外酒桌那边去说道:“不差这顿酒的功夫嘛多聊几句吵架一事你参加过我也参加过都赢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没能碰上今儿补上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至于输赢计较个甚陆掌教看开些便是了。”

  陆沉举起双手“贫道认输!”

  老秀才松开胳膊捻须而笑点点头:“陆掌教好大气魄认输输一半以后传出去想必也是一桩美谈。”

  宁吉一脸茫然。

  陈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宁吉便想要磕头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胳膊“别作个揖就成心诚就很够了。”

  少年转头望向先生陈平安笑着点头少年便毕恭毕敬与那位老书生作揖行礼。

  老人赶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杆面带微笑受了这份揖礼。

  为师者传道求学者受业皆须心平气和先生治学严谨气态安详学生求学恭敬彬彬有礼且共从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这就很好啊。

  老怀欣慰的老秀才转头与陆沉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认输输一半这种事绝对不会外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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