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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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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十五章 但愿青帝常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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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今年明年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总是东君做主。

  一个白衣少年独自走在京城外的官道上双手各自攥着一大把竹签串成的臭豆腐吃得满嘴辣椒红油。

  少年大口嚼着臭豆腐突然抬头看了眼天幕腮帮鼓鼓啧啧称奇“已得真人好消息人间天上更无疑。”

  本是那月明星稀的天象刹那之间星河灿烂就好像一轮明月暂时退位让贤给一条天河了只是这份异象转瞬即逝。

  相信各国钦天监都已捕捉到这份奇异天象不出意外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注定是个不眠夜。

  崔东山撇撇嘴“最新一位十四境就这么成了吗?”

  估计老秀才帮了于老神仙一个不小的忙否则按照崔东山的推衍符箓于玄的合道契机当在三教祖师散道后。

  他提起手中臭豆腐在空中写下一个“丂”字。

  崔东山收回手飞快吃掉几串臭豆腐丢了竹签腾出一只手来抖了抖被他称为“揍笨处”的雪白袖子。

  便从里边摔出一位金丹地仙正是蜃景城黄花观的那位龙洲道人刘茂。

  山水迢迢长夜漫漫距离此行目的地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总得找个聊天解闷的人。

  被摔出袖子的刘茂站定也不确定自己身处何方更不多问半句。

  崔东山扬起手“吃不吃臭豆腐?”

  刘茂摇摇头“吃不惯。”

  崔东山埋怨道:“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就是矫情。”

  刘茂也不敢还嘴。

  如果说那位年轻隐官是城府深沉一些个想法的脉络到底有几分有迹可循交流起来比较费脑子而已那么眼前这个自称是对方学生的崔宗主就纯粹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了。即便陈平安话里有话还难听可陈平安毕竟不会无缘无故就对自己饱以一顿老拳吧可崔东山就会而且是一言不合就会对刘茂拳脚相加美其名曰开窍得靠推与敲。

  崔东山嚼着臭豆腐摇头晃脑“好吃好吃美味美味。”

  刘茂默默跟在他身边不得不承认此次闭关结丹自己是有一定把握的可如果没有这个白衣少年在闭关时的“横插一脚”刘茂不觉得自己可以“丹成三品”赚得那份事先不敢奢望、纯属意外之喜的丹室气象紫气蒸腾丹室作书城插架五万轴。

  山上都说传说中的丹成一品是板上钉钉的飞升候补比如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趴地峰火龙真人还有那位自号七十二峰主人的皑皑洲韦赦都在此列。不过飞升境大修士早年结丹还是丹成二品居多故而丹成三品仍是许多地仙梦寐以求的结果。

  作为报答刘茂需要辅佐这位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悄悄完成一件事制定出一架能够准确测量桐叶洲山河异变的地动仪。

  由不得刘茂不答应只是这种壮举何尝不是刘茂所思所想、单靠自己却只能永远是空中阁楼的美事?

  崔东山随口问道:“经你改良的鸡距笔连我瞧着都顺眼第二批的销路你们皇帝陛下找好下家了?”

  刘茂照实答道:“陛下的打算无从得知。”

  先前那个穷得揭不开锅的大泉王朝造办处新设文房司姚近之有意无意将厂址建造在户部宝泉局和仓场衙门附近的荷花桥距离刘茂的黄花观只有几步路。上次皇帝陛下亲临道观跟刘茂谈了一次陛下回宫后没多久刘茂就多了个清贵且小有实权的美官还得了一个在刑部当差的秘密供奉身份在刘茂的帮助下文房司很快就成了朝廷的摇钱树聚宝盆。

  主要是打造那种“御制”鸡距笔如今远销一洲南北的山上仙府和山下诸国可谓一本万利替大泉姚氏解决了燃眉之急。

  崔东山笑道:“十两银子的东西卖出一颗雪花钱的价格商家的范先生和包袱斋张直瞧见了恐怕都要流口水吧。”

  刘茂欲言又止忍了忍还是憋住了。

  最大功臣不就是你的先生吗?

  第一批鸡距笔大泉姚氏确实已经不用寻找买家了因为玉圭宗已经预定了足足三万支鸡距笔会与姜氏云窟福地秘制的落梅笺捆绑销售。一支打着“御制”幌子的鸡距笔价格是一颗雪花钱也就是足足一千两银子!可事实上所耗材料的成本大概是在七八两银子左右至多是加上些云纹、吉语算上能工巧匠的这点劳工费怎么都不会超过十两银子。

  也难怪当时刘茂听说价格会咋舌。

  朝廷的这个定价委实太黑心了些。不过反正是赚山上仙师和各国显贵的钱坑不着穷人再说刘茂一个观主道士已经与前朝皇子的身份彻底划清界线尤其是前不久刘茂刚刚结了金丹成为一位传说中的陆地神仙对这些世俗纷争已经再无兴趣或者说形势所迫由不得他不明哲保身作出取舍。

  崔东山吃过剩余的臭豆腐将那些竹签当做暗器一一丢掷出去嘴上嚷着嗖嗖嗖。

  然后打了个饱嗝崔东山手腕拧转多出一件竹制器物笑嘻嘻道:“龙洲仙长你会不会捣鼓这个?”

  刘茂点点头学识广博自然认得这件“竹筒”在民间俗称渔鼓在道教也有个名称道筒与渔鼓稍有差异。昔年大泉朝野一些个文人雅士也喜好摆弄此物打渔鼓唱道歌诵一篇道德黄庭。刘茂在还是大泉皇子的时候就以文雅著称于世

  崔东山自顾自敲起道筒只是故意荒腔走板让刘茂这个行家里手听着只觉聒噪而已。

  要知道刘茂是个有强迫症的人所以忍得比较辛苦。当初陈平安在道观书房内只是搁放书籍位置不对刘茂都会别扭不已。

  这条冷清寂寥的官道崔东山一边蹦跶和鬼哭狼嚎一边与刘茂调侃道:“宝瓶洲的大隋高氏国祚一千两百年整整一千年两百年啊也就是当年宝瓶洲地盘小谁都瞧不上眼不然传出去能吓死人中土神洲历史上有几个王朝能够如此长寿?大隋高氏是大骊王朝的近邻那你知道高氏的龙兴之地在何处吗?”

  刘茂说道:“弋阳郡根脚史料记载当地自古喜好渔鼓。”

  崔东山朝刘茂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没卵用的学问偏偏懂得这么多。”

  刘茂默然。

  崔东山笑道:“有机会我一定要帮你引荐给大隋当今天子还有卢氏王朝出身的于禄。你们三个出身大致相仿境遇类似难兄难弟嘛聚在一起有的聊喝高了各自谈到伤心处肯定会抱头痛哭呜呜哇哇的教旁人瞧见了也要黯然神伤。”

  一个是亡国太子身负半国武运沦为一条连姓氏都不敢保留的丧家犬。于禄于禄余卢嘛余下的卢氏。

  大隋新帝高煊修道资质好福缘深厚否则在骊珠洞天高煊也无法从李二手中“购得”那条金色鲤鱼和一只龙王篓。当年只因为与大骊宋氏的那桩盟约高煊不得不以质子身份去往龙泉郡披云山的林鹿书院求学因为早就被当成太子和储君栽培所以明明可以上山修道当那长生久视的神仙却不得不碍于文庙规矩坐龙椅当皇帝自裁阳寿无异于一场“自寻短见”。

  至于身边这个刘茂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是不得不走上一条修道之路。

  如果可以的话相信刘茂肯定愿意拿一份未来山上的大道成就换取一件龙袍只是在人间当个甲子光阴的皇帝。

  各有所求各有不得。

  刘茂神色淡然道:“那就劳烦崔宗主引荐了。”

  崔东山收起那只竹道筒重新放入袖中揉了揉下巴。

  当年师娘宁姚进入骊珠洞天曾经有过一场看似没头没脑的阴险偷袭。

  至今未能追本溯源至源头这是一件让崔东山每每想起就气闷不已的揪心事。

  老王八蛋可能猜到了但是故意不说。齐静春可能算到了同样没有告诉自家先生。

  先生肯定最是在意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一样没有与任何人提及只字片语。

  弋阳渔鼓大隋王朝的藩属黄庭国。

  崔东山哀叹一声使劲挠挠头。

  刘茂眼角余光里的白衣少年自有一番独到气度。

  看似松弛慵懒若真人形解状。偶尔傥然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崔东山踮起脚尖望向远方说道:“龙洲道友我们得抓紧赶路了。”

  刘茂点点头结丹之后练气士能缩地脉跨越山河如过田垄沟渠。

  说实话若非成为地仙就被崔东山拘拿在袖中偶尔才能如今夜这般摔出来透口气否则刘茂早就想要寻一处僻静地界研习演练和施展各种地仙神通了。

  缩地走山川蹈虚追日月升天白日飞。

  只是崔东山既没有缩地也没有御风蹈虚而是使出了一门让刘茂哭笑不得的蹩脚手段甲马术疾行方是下五境修士比较常用的山上仙术

  刘茂见崔东山一本正经在额头写某古神名讳再蹲下身腿上绑帖赤书符条站起身晃动手腕使劲蹦跳了几下。

  然后崔东山又从那只好似“百宝箱”的雪白袖子中抖搂出一张符马落地时便是一匹通体雪白的神驹“龙洲道友愣着做什么翻身上马啊这可是江湖演义小说里边经常见到的照夜玉狮子马!头至尾长丈余蹄至脊高八尺神异非凡能够日行千里、夜游八百呢。你我境界寒碜只能凭恃外物赶路了道术不够钱来凑嘛。”

  言语间白衣少年一个前冲扯开嗓子大笑喊道:“腾云驾雾去也。”

  刘茂骑上那匹符马一人一骑在驿路上快若奔雷皆身形模糊如同拉伸出一条白练。

  崔东山一路狂奔双手挥动风驰电掣“云岩国哈邵云岩我们邵剑仙真该来这边逛一逛。”

  刘茂才知道原来自己来到了云岩国。

  之后崔东山进入一座县城在云岩国京畿之地这处光是县尉就有六人之多的赤县境内崔东山收起身上那些神神道道的再从刘茂手中取回符马熟门熟路穿街走巷最终带着刘茂来到一座关了门的书铺铺子是前店后坊的格局。

  其实几乎整条街都是书铺崔东山站在门口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云岩国整个京畿地界都没有遭受兵灾战火吗?”

  刘茂摇头道:“不清楚。”

  山下一些个国力鼎盛的大王朝朝廷往往喜欢编修那种动辄数万卷的大型丛书作为政治清明、太平盛事的象征。

  比如大泉王朝国姓还是刘的时候就曾编出一部卷轶浩繁的皇皇巨著而皇子刘茂便是幕后的真正总裁官。

  云岩国京城反而成为一处从头到尾都侥幸逃过那场兵灾的世外桃源复国之后几乎无需任何营建修缮。

  关于云岩国为何能够逃过此劫一洲山上仙师众说纷纭对于云岩秦氏而言自然是祖宗显灵。

  崔东山搓手笑道:“贫疑陋巷春偏少贵想豪家月最明。书城不夜走进去看看带你长长见识。”

  在这云岩国不仅是官方大规模印书民间刻书和书商出版也是蔚然成风。

  只说这么一处不起眼的铺子粗略估算一番库房内搁放的雕版就多达九万余块。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笑呵呵道:“不是书香门第便是世禄之家。文气浓郁自兹振振森森是桂是兰或秀或苗英贤绳绳书香不绝。”

  “我得与书铺主人知会一声遭贼了!”

  “这等侠义心肠可歌可泣。”

  刘茂只是闭嘴对崔东山的荒诞举动和奇言怪语已经能够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

  崔东山将那些雕版悉数收入囊中再让刘茂在此等候片刻说是要去见个自家宗门的未来客卿。

  白衣少年独自走在大街上。

  天上兔飞乌走人间古往今来。

  但愿青帝常为主不教人间有落花。

  一座古旧宅邸的祠堂内墙上挂着两幅画像并无书写名讳。

  神案上边除了香炉还供奉着几本装裱精美的古书以青白丝绸包裹。

  有个中年男人相貌并无出奇处就是一身装束不常见穿着一件杂色衣衫杂有绿、红、月白和灰黑四色。

  他敬过香后将三炷香插在香炉内也不转身神色淡然道:“既然是位上了山的修道之士为何来山下做贼。”

  房梁那边探出一颗脑袋“梁上君子也是君子嘛。”

  原来藏着个国字脸的少年穿白衣他被发现行踪后一个翻滚摔向地面。

  只见那白衣少年落地时好似一个崴脚先绷着脸然后好些吃不住疼骤然间抬腿抱膝金鸡独立嘴上嗷嗷叫着。

  那个文士皱眉提醒道:“肃静。”

  国字脸少年拍了拍肚子“有点饿了不知这儿有无饭吃白米饭就行不用酒菜我这个人最能将就了。”

  文士默不作声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这个身份不明的不速之客。

  少年嬉笑道:“不过最好是那种受过劳苦的柴烧成的饭比如拆了旧车脚不知道你这边有没有?”

  文士眯眼脸色阴沉死死盯住这个看似口无遮拦的少年。

  白衣少年却是双手负后望向墙上的一幅挂像“咦这么巧吗竟然刚好供奉着公曾先生好大官呢。另外这位的身份容我猜猜看。”

  “都说好纸可以长寿千年事实又是如何呢。书籍保管不当虫蛀纸张发霉等都属于小劫书楼走水辗转售卖途中被某些迂腐文士拿来陪葬等等属于中劫。倒是兵戎以及朝廷下令销毁禁书这些才是书籍的大劫数。”

  说到这里少年视线下移望向桌上那几本古书“每一本古书若能够传承几百年不是鬼神庇护是什么对吧?”

  少年继而收回视线转头望向那个文士微笑道:“你也算是不折不扣的有功之臣了好歹替桐叶洲留下了一部分文运。”

  文士自嘲道:“自保而已谈不上有功。”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是与你说句客气话我家先生教诲出门口甜能当钱。”

  崔东山自顾自点头道:“出门在外给人帮个忙搭把手帮人力气不值钱何乐不为。”

  文士扯了扯嘴角说道:“看来道友有个好先生。”

  “家中有仙佛日用有真道。如入芝兰之室琳琅秘府耳濡目染即便不成圣也能贤。”

  白衣少年双手撑腰哈哈笑道:“我家先生也是从家乡老人那边听来的不花钱道理。”

  文士说道:“道友若是说完了那我可就要下逐客令了。”

  崔东山摆摆手“没呢还早呢讲功劳我只论事不论心论心万古无完人嘛。”

  “与屠子买肉一般上了秤足斤足两一个收钱童叟无欺一个买肉。”

  “只有讲到读书人做学问才需论迹又论心。”

  文士听着那个古怪外乡人的古怪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是谁有资格在这里论功行赏?”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他来过这里你也见过他对吧?”

  文士笑问道:“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的道友到底在说些什么。”

  崔东山挥了挥袖子埋怨道:“咱们都是读书人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警告你别乱说话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小心一语成谶啊真让你没头没脑了。”

  文士笑呵呵道:“不管你是何方神圣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因为大道根脚的缘故虽说打架本事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但他还真不怕一位大修士的纠缠打不过就逃。

  尤其是现在这个世道桐叶洲重新返回文庙之手。

  他也不觉得一位山巅大修士胆敢在如今云岩国的京畿之地肆意妄为。

  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拧转啪一声打开扇面写有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今天冒昧拜访就是有个小请求跟你打个商量。”

  “道友请说。”

  “以后跟我混保管你这般大道根脚的也能吃香喝辣。”

  “我若是不肯?”

  少年转过扇面也是四个大字不服打死。

  文士一时语噎沉默许久冷笑道:“道友口气不小啊。”

  崔东山轻轻挥动竹扇“当年他站在这里有没有说什么?”

  文士反问道:“你是某座书院的君子贤人?”

  崔东山眼神哀怨好似委屈万分“好端端的干嘛骂人。”

  文士眯眼道:“道友倒是言语风趣。”

  “你真不认得我?”

  “不认识也不想认知。”

  “我是东山啊!”

  文士愣了愣东山?青萍剑宗的那个崔东山?

  毕竟能够一路找到这里的修士必然不会是寻常练气士。

  云岩国京城内那个在今年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临时组建而起的祖师堂专门是为了开凿一条大渎而起在祖师堂那边拥有两个席位的屈指可数只是作为共同发起人的那几个势力比如玉圭宗供奉王霁还有一位辈分极高却在外籍籍无名的老祖师。

  当然还有那个横空出世的青萍剑宗分别是泉府掌舵人种秋以及景星峰峰主曹晴朗。

  不知为何作为首席供奉的大剑仙米裕竟然将祖师堂席位让位给了年纪轻轻的曹晴朗不知青萍剑宗那边是何安排。

  就如此不把一位剑气长城出身的大剑仙不当回事吗?

  那个有“米拦腰”绰号的米裕对此当真不会心怀芥蒂?

  崔东山合拢折扇笑眯眯道:“只要你答应我的邀请我便可以反过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见面礼。相信我那可是一件让你心心念念几千年的事定然让你得偿所愿。”

  “哦?莫非崔宗主还能读心?”

  “读心术?没有的事我比较擅长猜人心思而已。”

  这个由文运显化而生的云岩国读书人笑道:“说说看。”

  崔东山说道:“以后带你去趟中土文庙与经生熹平切磋学问。”

  “当真?”

  “当真必须当真!”

  崔东山拍胸脯震天响“我家先生与那经生熹平可是相见恨晚的忘年交挚友!”

  文士沉吟片刻说道:“容我考虑考虑。”

  崔东山点头道:“理当如此。”

  文士突然问道:“你就不怕我与他有所勾结?”

  崔东山唉了一声“你这种边角料也太高看自己了。我之所以问这个只是好奇他当年站在这里有无默默流泪哭得稀里哗啦。”

  崔东山连忙为自己辩解“别生气啊我这个人说话直刀子嘴豆腐心呢。不信?”

  白衣少年呵了一口气满满的臭豆腐气味。

  文士哑然。

  崔东山拿扇子轻轻敲打肩膀笑了笑。

  蛮荒文海周密苦于人间无知己。

  据说只是据说很多年前离乡的浩然贾生曾经站在倒悬山长长久久独自北望家乡。

  崔东山突然伸手挡在嘴边“既然是自家人了必须与你打个小报告有蟊贼偷了你的雕版!可恨可恨我们去打他一顿?!”

  ————

  玉宣国京城永嘉县。

  一条巷弄内有道士蓦然停步望向一处小院内轻轻咦了一声。

  院内有个借着月色光亮、正在编织簸箕的精瘦少年耳尖先是吓了一跳等到转头望向陋巷那边越过低矮的墙头瞧见了那个熟悉的面孔黝黑少年满脸意外不敢置信喃喃出声道:“吴道长?”

  道士捻须而笑“又见面了纯属巧合。”

  少年赶忙放下手中编织一半的簸箕起身来到矮墙边惊喜询问“吴道长这是?”

  三更半夜大晚上的吴道长总不能是来此赏月吧?

  道士环顾四周沉声道:“近期京师有妖物作祟道行不浅横行无忌擅长隐匿逃遁之术今夜贫道就是一路追踪对方履迹至此不曾想还是给它逃脱了对方敢在一国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如此招摇过市目无法纪贫道自然不能忍它了。一般懂点术法皮毛的修道之人无力对付呵可既然碰到贫道算它这趟下山出门没翻黄历了。”

  少年茫然。

  道士见此便换了一番通俗易懂的市井白话“有个成精的妖怪下山害人贫道要捉妖替天行道。”

  少年瞬间眼神熠熠果然果然被自己猜中了这位一看就很仙风道骨的吴道长绝不是只会算命挣钱真是那种可以降妖除魔的神仙!

  黄泥院墙不高双方就隔墙对话。

  院内少年矮小消瘦巷内道士身材修长高了一头。

  少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问道:“吴道长那妖物逃远了会不会害人?”

  “贫道既然已经现身与它过过手它已经知晓厉害了今夜定然不敢在京城内露头了只会找个地方乖乖躲藏起来。”

  道士洒然笑道:“况且只是暂时被它逃离视野了贫道自有几手独门仙法保证在天亮之前拿下它十拿九稳。这就叫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

  少年偷偷背过手蹭了蹭麻布衣衫壮起胆子赧颜道:“吴道长

  里边坐?”

  道士嗯了一声“也好就与你蹭口水喝。水不用烧煮了有水缸的话往里边勺一瓢井水即可。”

  少年打开院门栓领着道士进了院子先让那位吴道长坐在板凳上他则立即去灶房水缸勺水道士确实不讲究没有坐凳子只是径直一屁股坐在台阶那边轻轻出声提醒少年说直接拿葫芦瓢便是了无需拿碗等到少年一路小跑过来道士接过那只老旧的葫芦瓢仰头就喝抹了抹嘴归还葫芦瓢后道士长呼出一口气笑道:“谢了。一瓢水即可。”

  等到少年将葫芦瓢放回灶房再返回道士笑道:“对了一直没问你姓甚名甚。”

  少年也没有坐那板凳学吴道长坐在台阶上侧着身子恭敬答道:“吴道长我叫白云。”

  道士点点头“姓白名云?确实是一个很好记的名字。”

  陆沉的天地篇中曾有“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一语大概这才是真正的无巧不成书?

  少年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敢骗道长其实白云只是现在的名字我原本姓宁叫宁吉。”

  道士明显有些讶异哦了一声微笑道:“姓宁?很好的姓啊。”

  沉默片刻道士赞叹道:“若逢天文错乱风雾不时唯有修德责躬可得宁吉。宁吉好名字。除了字面意思的寓意美好想来当年为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对你是寄予厚望的。”

  少年愣了愣然后绷着脸低下头只是少年很快就抬起头朝那位学问深厚的吴道长笑了笑。

  这个名叫宁吉的少年他的眼神深处既有一种好似自怨自艾的伤感也藏着一种不为人知的感谢。

  陈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不过我觉得取这个名字可能都没那种文绉绉的期待就只是字面意思仅此而已就是希望你无病无灾安安稳稳。”

  也曾年少过之人再见某些少年如见自己。

  原本还能勉强绷着脸色的宁吉听到这句话后霎时间便满脸泪水低下头去使劲点头。

  少年忧愁与眷念满地月光流淌如水。

  ————

  夜雾如纱朦朦胧胧间出现了一头山君的轮廓一双拳头大小的眼球荧荧熠熠摄人心魄。

  这头山君行走无声体型巨大齿高于人大如牛。

  一般来说山中多蛇只是这处寺庙里边的巡山行者却从无见到过大虫与长虫。

  亏得寺庙里的巡山行者没有看到这一幕寺内山僧都是不曾修行仙术的肉眼凡胎否则恐怕要被吓个魂不守舍。

  袁化境拎着一只棉布袋子与这头山君说道:“你先回吧我会与陈山主说那件事只是事成与否终究得看你自身的造化。”

  有大寺之名山多有类似鱼龙听梵音的典故。

  山君头颅点地掉头离去。

  袁化境将山上那座小寺作为消闲避暑之地与这头始终无法炼形的山君认识多年。

  数百年来山中僧人终其一生都不曾见其一面。

  只留下一个历史久远的山志掌故曾有山灵专门为大德高僧护法僧人心不定时它便会咆哮出声示警。

  袁化境望向山门口那边一步跨出身形如云雾消散聚拢时已经身在庙内一处雅静客房内室内犹有灯火。

  那个以两鬓双白年迈儒士容貌示人的年轻隐官手持一卷道书打开门笑道:“袁剑仙怎么下山了?”

  其实双方先前在白天在那聚仙崖畔凉亭内没少聊。

  袁化境伸出手将那只袋子递给陈平安“是此地土产三斤黄精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好东西一直想要去山上挖来着只是一拖再拖就耽搁到现在。”

  陈平安毫不客气从袁化境手中接过袋子提了提掂量一番“连袋子带黄精二斤九两。”

  黄精可以补气安五脏久服轻身延年。所以此物在药书上别称“戊己芝”以其得坤土之精粹故而在山上练气士当中又有“仙人余粮”的说法一向是谱牒仙师的常见药膳之一。不过各地黄精药性悬殊。陈平安其实对此并不陌生当年在家乡山上便有不算罕见之物所以更习惯将其称为米脯视为一种救穷草。

  袁化境开门见山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趟连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陈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黄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说无妨能帮的一定帮。”

  袁化境说道:“山中有虎开窍数百年了始终无法成功炼形这几斤黄精就是它刨土而来我只是帮忙转赠。”

  陈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这等山灵神异之属却凝滞于皮囊形骸沦为古怪难怪会着急病急乱投医么。”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个答案。

  陈平安提了提手中道书也可以说是一本撮要便览本的草药书籍自古道、医不分家。

  “既然凑巧互为缘法。”

  “这个忙我帮了。”

  袁化境点点头就要转身离去。

  陈平安笑着挽留道:“来都来了不着急走反正都闲来无事就多聊几句。”

  不由分说领着袁化境跨过门槛陈平安将那本书放在桌上搬了条椅子给袁化境袁化境看着简朴至极的屋子倒是与他住处是差不多的光景。

  陈平安笑道:“补全地支的那个周海镜让你们没少头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这位女子大宗师确实头疼不已不过说来奇怪有周海镜加入地支一脉原本关系疏淡的两座山头如今都有点同仇敌忾的意味了。

  陈平安随口问道:“如果没记错你好像当过大骊秘书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诗文小道纸上虚事无补于人心风俗壮夫不为。”

  陈平安啧啧出声“听听这话说的就有点欠揍了站着说话不腰疼么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记起眼前这位年轻隐官身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却好像连个贡生、秀才都不是?

  陈平安问道:“你最早怎么会想到来这边躲清静的?”

  袁化境略带几分自嘲神色给了个说了等于没说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后袁化境反问道:“你在这边是有所求?”

  陈平安疑惑道:“为何有此问?”

  袁化境瞥了眼这个看似满脸诚挚的家伙腹诽不已何必明知故问你这位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就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无利不起早。

  陈平安笑道:“难道袁剑仙是觉得我所求之物跟你来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过只好连夜下山既可以帮助那位山中道友寻求形解之法也好来我这边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只好死了这条心非袁剑仙就还有机会。”

  袁化境点点头大大方方承认道:“确实有这份心思。”

  陈平安说道:“要说我来这边无所求你肯定不信不过不管你怎么想的我都只管以诚待人心外无物我所求之物确实不在身外。”

  一时间两两沉默。

  陈平安率先开口好奇问道:“是什么样的宝贝值得袁剑仙如此上心?”

  察觉到陈平安的那份异样脸色袁化境没好气道:“无论是身为袁氏子弟还是作为一位剑修都没有不告自取或是强取豪夺的理由。”

  陈平安点点头袁化境这点自负和傲气还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问道:“你是否见过那位鸡汤和尚僧人神清?”

  陈平安点点头“先前参加文庙议事的时候遥遥见过这位佛门龙象但是没聊过。”

  “那你可曾听说这位佛门龙象的三场护法?”

  陈平安摇摇头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等秘事见袁化境一脸怀疑只得笑着解释道:“信不信由你我这么多年对佛门公案确实了解不少但是这种山上密事确实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将信将疑便将那三场护法大致说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护法是白马驮经佛法东传。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经有过一场影响深远的佛道争论诸多道子辩论失败按约当场剃发更换门庭转入佛门。

  第三次护道是在那破头山“不择根机大开法门”的东山寺为一年轻僧人秘密护送下山至一处渡口。

  陈平安听到这里轻轻点头。

  袁化境问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间有一幅色泽鲜红的印蜕却无文字。”

  陈平安神色肃穆道:“当然是那位那位禅宗祖师的一块舂米坠腰石当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庙做舂米役工因为身体瘦弱六祖便只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没有藏掖径直说出一个真相“这幅印蜕就在这座寺庙里边。”

  此事极为隐蔽大骊官方没有任何档案记录只是当年崔国师随口提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来此碰碰运气。

  陈平安问道:“与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飞剑有些关系?”

  袁化境显得极为坦诚“不是有些关系而是关捩所在。”

  陈平安小有意外只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问了。

  他与这位上柱国袁氏嫡出子孙非敌非友虽说今天多聊了几句关系有所缓和可终究交情没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许久冷不丁说道:“我看似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其实其中一把却是仿剑而且出自崔国师之手。”

  陈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问道:“与你问一事回不回答都随意那位斩龙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径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说?”

  就因为这位剑修的存在导致三千年来人间所有蛟龙后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龙大道的竟然无一胆敢“越过雷池半步”如那黄庭国境内的万年老蛟何等道龄漫长不就始终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剑横空又过洞庭?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道:“太犯忌讳了不宜与你泄露天机。”

  袁化境点点头。

  陈平安说道:“那把仿剑仿制我师兄左右的本命飞剑对不对?”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学这位年轻隐官阴阳怪气说话果然舒坦。

  陈平安不以为意笑道:“袁剑仙只是学到一点皮毛而已有什么值得乐呵的任重道远再接再厉。”

  屋外静谧庭前柏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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