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一千二十章 目击而道存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陆沉一边帮人看相一边以心声笑问道:“先前在天外见着了师兄关于那本丹书真迹的转赠一事与师兄聊过了吧?如果谈妥了我就可以免去捎话一事了。”

  陈平安夹了一大筷子腌肉炖笋点头道:“聊过了下次我去桐叶洲就送去太平山。”

  那本丹书真迹除了所载诸多符箓皆是正宗崔东山还曾为先生泄露天机其实书籍本身的书页就是绝佳符纸。

  此外李-希圣在书内的亲笔批注一千两百多个文字若是拿来“炼字”足可支撑起一座祭祀供奉一千两百尊道教神祇的罗天大醮。不管是上宗落魄山还是青萍剑宗拿来当作一座护山大阵绰绰有余落在山巅修士眼中不敢说如何惊世骇俗至少当得起“不俗”二字。不过陈平安自有打算下次太平山正式举办庆典准备将这本道书和护山大阵作为贺礼赠送给黄庭好事成双也算还上了当年老天君赠送太平山剑阵图纸的一份人情。

  毕竟桐叶洲太平山的香火法统便是出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脉。

  陆沉转头问道:“裴姑娘与你问个事那两个孩子目前有没有跟贫道的师兄明确师承?”

  先前裴钱只说李-希圣要将他们带在身边修行他们是维持旧道统还是更换师承法脉就很有讲究了。

  桐叶洲南方的素霓山谱牒修士苗稼和何洲一个刚刚跻身洞府境成了描眉客一个才是四境剑修单凭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就能困住钟魁一行人片刻这要是传出去估计都没人敢信钟魁是谁?只说裴钱止境武夫!何况还有一个从飞升境跌境没多久的鬼仙庾谨。当然陆沉无比确定困住他们不假那俩修士若真有歹意起了杀心然后付诸行动只说裴钱一身止境拳意犹如神明庇护以那两修士的孱弱体魄带着一身杀意靠近裴钱肯定近身即死。

  不管怎么说这对小门派出身的师姐弟都是好造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应了那句老话法是有缘终到手病当不死定逢医。

  李-希圣身边还跟着一个名为崔赐的“瓷人”书童后者正因为少年已知愁反而不那么愁了。

  裴钱停下筷子摇头道:“他们好像并没有与李先生正式拜师入道最少暂时是如此至于有无长远打算我就不清楚了。”

  陆沉笑着点头“谢过裴姑娘。”

  裴钱说道:“陆掌教客气了前辈与我家先生是老熟人任何疑问晚辈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荆”

  陆沉悻悻然而笑。裴钱越是这么讲规矩懂礼数陆掌教就越是心虚犯怵。

  老熟人这个说法比较巧妙刘羡阳、董水井他们是你师父的老熟人杏花巷马苦玄这种不还是陈平安的老熟人?

  只因为目前陆沉手上有一份名单上边的名字都是未来可能会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白玉京的修士。

  光是落魄山就有崔东山妖族真名“鼅鼄”的小陌先生有较大希望合道十四境的白景那个来自岁除宫、曾是吴霜降道侣的化外天魔已经跻身仙人境的剑修米裕朋友里边还有龙泉剑宗的刘羡阳太徽剑宗的齐景龙等如果再加上裴钱的话天下事有了“楔子”便有正文有了裴钱意味着纯粹武夫这一块数量也会跟着多起来。而每一位有资格跟随陈平安问道白玉京的武夫九境根本不够看不得是止境起步?

  在陆沉看来不谈武道最终成就高低只说习武资质好坏青冥天下的鸦山林江仙闰月峰辛苦还有这边的曹慈裴钱是第一线的不足一手之数。

  此外陈平安青山王朝女子国师白藕这拨宗师其实都要比他们几个差一点。

  陈平安只当没察觉到裴钱与陆沉之间的暗流涌动问道:“青冥天下那边类似合欢山多不多?”

  陆沉点头道:“茫茫多数量远胜浩然蛇蛟盘山一道在青冥天下还是比较常见的修道路途走水反而稀少。”

  要说类似坠鸢山和乌藤山这般的“道侣山”陈平安第一次见着还是在北俱芦洲的游历途中在渡船上曾经路过金光峰和月华山前者栖息着一群极难被练气士捕获的金背雁后者有巨蛙盘踞据说金背雁和鸣鼓蛙的两位“老祖宗”福缘深厚这些年就跟随李-希圣修行。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大骊十二地支当中有女鬼名为改艳就是京城那座仙家客栈的幕后掌柜她也是被称为描眉客的山上画师可算苗稼的山上前辈。”

  陆沉闻弦知雅意说道:“回头贫道就与师兄说一声让苗稼这个不记名弟子有机会走一趟大骊京城。”

  如今的儒生李-希圣毕竟还不是曾经的白玉京大掌教当下虽然可以传授苗稼一些炉火纯青的精粹道法只是这描眉一道想必李-希圣就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了。而那女鬼改艳即便当下境界不高却是绣虎当年集一国之力栽培出来的“画师”定然眼界不低她手边很是有几本高妙道书的。

  现在陆沉很好奇和期待一事将来掌教师兄重返白玉京之时身边会有几个类似金风玉露、苗稼何洲的不记名弟子?

  粉丸府这边只是在酒水里动了手脚饭菜倒是没有问题再就是在裴钱的视野中各座宴会厅都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粉色线条有一群渺小如细蠓的飞雀不知是何种异物它们身躯虚幻肆意出入客人的面目七窍速度极快拖拽出一条条纤细的繁密丝线如织布一般只说裴钱身边的白茅整颗脑袋此刻就像被包裹成了一只粽子。

  裴钱便询问师父这是何物不说白茅这样的鬼物还有琵琶夫人这样的精怪练气士竟然连一些淫祠神灵都能蒙骗过去。陈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学究天人的陆掌教帮忙解惑才算水落石出。

  原来这是一种如今不常见的老手艺了属于偏门术法先以仙家手法酿醋在坛子外张贴“酉”字不可是吉庆的白底红字必须是黑纸白字再经过一系列需要熬日子的秘法流程开坛就可以生出一种名为“醯鸡”的醋虫子拿这种醋炒菜可以让长久食用者“打翻醋坛子”可这还只是第一道手续之后再将这种状若蠓类的飞虫浸入墨汁随后取春梦蛛所吐“情丝”一两于五月五日炼为墨锭铭刻“春游”二字再取市井一双痴男怨女他们与某某祠庙神灵订立“海誓山盟”的契约书一封抹掉文字只取纸张研“春游”墨书写满篇“莺”字烧纸成灰放入一碗水中再让身陷情网的某闺怨女子服用此符水此女子便会于某夜春梦中她自己浑然不觉却会蓦然张嘴吐出一只只啄梦为食的幻化春莺别名“纺织娘”。

  最终将此莺加以驯化它们就可以为主人编织出一张情网了再加上酒是色媒别有奇效莺飞迅捷仿若织布机上的飞梭倏忽往来织布不停最终撑起一顶瘴气隐蔽、春光旖旎的粉红帐所以道行高一点的狐魅之属历来都喜欢玩弄这一套把戏。至于是拿来当做春宵一刻的助兴之举还是用来作为采阳补阴的害人手段就看狐仙的用心了。

  世间练气士尤其是山泽野修一年到头都在山水间和市井坊间奔波忙碌自有其忙碌的理由光是搜集千奇百怪的物资一事反复研习各类旁门术法就足够让必须事事亲力亲为的散修不由得感叹一句“学无止境”了。

  要破这种迷魂阵一般的山水破障符反而用处不大说简单也简单深陷其中的修士只需点燃艾草、松枝即可。

  可问题在于一般修士谁会吃饱了撑着随身携几一带艾草、几根松枝。

  陈平安说道:“这虞醇脂是在打造一顶风流帐?难道她还是那种修行彩炼术的艳尸?”

  艳尸与那擅长杀人剥皮炼为符纸的缝衣人还有渡师瘟神和鸩仙等都是浩然天下评选出来的十种邪魔外道之一这些修士的行踪一经发现下场都不会好到哪里去各洲儒家书院肯定会派遣君子贤人参与搜寻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是一个流霞洲的山下王朝有一位鸩仙隐蔽身份担任国师联手过客秘密培养出两位瘟神分别用候鸟和江河游鱼传播瘟疫将周边六国在短短半月之内变成一大片无活人之地饿殍遍野鬼物横行聚拢起了将近百万阴兵肆意犯禁一位书院山长也被鸩仙秘密袭杀最后是文庙那边联手天隅洞天和老剑仙周神芝才将这位鸩仙斩杀不过亦有小道消息说这位差点凭此跻身飞升境的仙人邪修其实并未死绝而是以鬼仙姿态余下大部分魂魄逃遁去往了黄泉路上另起炉灶希冀着哪天杀回阳间重见天日。

  陆沉晃动筷子“不至于这头地仙狐仙只是学了点彩炼术的皮毛估计修行路上机缘巧合路边捡了本旁门道书苦于没有明师指点就给她修成歪门邪道的术法了。虞醇脂若是正儿八经的艳尸先前那个腹鼓如蛙的老匹夫金身境武夫对吧敢在镇上晃荡早就被虞醇脂掳来此地每天下了床就得蹲在墙根底下嗮太阳身子骨稍微差点就变成人干了见不着我们。”

  反正这间宴客厅就没几个是有屁股的就连虞管事都跑去别处敬酒了便有两位闲来无事的婢女被那个年轻道士勾搭落座。

  陆沉帮着搬来椅子坐在身边的两位美人看过了她们的面相说了些类似鼻梁如竹节者为何不宜修行雷法的山上内幕把她们唬得一愣一愣就开始转去帮忙看手相她们约莫是粉丸府虞醇脂比较器重的婢女故而都赐姓姓虞了一体态丰腴泥金绣凤的薄罗衫子腰肢却是细得过分了。一清瘦婀娜翠绿衣裙。

  陆沉此刻一手握住那丰腴美人的纤纤玉手帮着她数了数指甲盖的白月牙数量再让她掌心朝地五指上翘年轻道士瞧了眼女子的手背弧度道士点点头也不言语只是让她握拳低头观看她掌纹攒簇而成的“土”字道士抬起头先恭喜这位姐姐可以修行拜月一道的术法再与她说了于何地何时接引月魄的日期、时辰讲究道士说得唾沫四溅一只纤纤玉手始终被道士握在手中的那位美人看似秋波流转实则听得敷衍只当发闷无聊时听人说书了。

  裴钱转头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已经吃饱从果盘里拿起一颗桂圆干密语道:“听着不靠谱其实每一句都是真话。”

  就像蒋去如果不是陈平安会符箓那么蒋去即便在落魄山得以修行处境就会变得跟宫柳岛郭淳熙差不多好像资质极差。

  天底下实在有太多类似“不曾登上落魄山修行符箓的蒋去”了这个虞夷犹便是如此明明有修行拜月一道的命却无此运。

  白茅笑着介绍道:“这是霞露岭的龙眼晒干制成小郑尝尝看药书上说此物是集中神品老少咸宜能补心明目的。你想啊一种水果能够命名为‘龙眼’岂会没点本钱。”

  裴钱与白府主道了一声谢捻起一颗桂圆干。

  年轻道士闻言连忙抓了两颗龙眼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夷犹姐姐容与妹妹贫道觉得你们今夜过后时辰与八字相契不出意料当有鸿运临头。”

  她们姓虞又是各有风韵的美人便与虞美人这个本是教坊曲的词牌名十分应景了。

  虞夷犹面带淡淡愁思咬了咬嘴唇低声道:“陆仙长山上不都说自古仙缘没福难图强求无济于事苦求无结果哩。”

  那翠衣女子冷笑道:“你这道士明明看的是手相怎么又扯上八字了?我们与你说八字了吗?胡说八道露馅了吧?”

  丰腴美人帮忙打圆场“总好过那些故作悚人言语说些印堂发黑、会有血光之灾的话再暗示给钱好破财消的骗钱路数。”

  “靠着花钱来消灾解厄一道不可全信也不可全然不信。”

  年轻道士咳嗽一声“这里边是有讲究的得用正门来路的钱财方可挡灾避难钱能通神需知此钱涉及阴德福报铜钱也好银子也罢都只是为幽明殊途架起一道桥梁罢了如那桌台上边的香火青烟袅袅便是一条人间最小的飞升路了直达天听心诚则灵所以才可以将罪业一笔勾销。可要说拿那些来路不正的偏门钱挡灾自然就是火上浇油了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否则做了坏事尤其是那些恶贯满盈之徒位高权重伐冰之家反蓄牛羊然后多走几步路去寺庙道观里边烧几炷香就没事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取巧轻松的好事嘛。如黑纸白字善恶分明除非贴黄。”

  虞容与的脾气显然比虞夷犹差多了一点面子都不给这个算命道士嗤笑一声:“说得更玄乎了不是谁来辨别正道钱和偏门财?练气士吗?不是唯有各地城隍爷和一国五岳山君府么?”

  一下子就冷场了。

  年轻道士先前心思都用在了丰腴美人的身上这会儿总算开始亡羊补牢“容与妹妹真是有个好名字淑履多福闲暇自行贫道一看你的面相就是个有晚福的若是在山下嫁给读书人相夫教子捞个玉箸篆、用抹金轴的诰命夫人有何难。”

  虞容与呸了一声就被丰腴美人悄悄拧了一下胳膊提醒她别这么没大没小的亏得虞管事暂时不在这里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照理说即便是这座偏厅的客人属于今夜招亲嫁女宴席上地位最低的那拨没有之一白茅在此属于矮个子里边拔将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使得楔子岭白府主在这里都算头等贵客了可年轻道士与背剑少年还有那个雀斑女子最晚进入偏厅落座的他们仨再身份卑微也是粉丸府的客人虞容与不该如此放肆可那个年轻道士的言行举止就是欠骂埃

  否则这位翠衣婢女在那草鞋少年和扎丸子发髻的女子那边不还是规规矩矩待客有礼的。

  就只是这位一看就是风餐露宿惯了的陆道长委实是不像个正经人自己讨骂了。

  白茅小有意外笑道:“不曾想陆道长还晓得公门里边的贴黄和诰命体制两事?”

  白茅生前当官不大只是一县父母官而已又是流外官出身所以根本没机会用上贴黄这种官场程式。

  “偶然听说偶然听说。”

  年轻道士开始与出手阔绰的白府主套近乎“白老哥为何将府邸开辟在蝎子邻莫非是蝎子很多的缘故?府上有无可以入药的干蝎小道与老哥做笔买卖帮贵府往外售卖贫道就只是赚个差价山市一斤可以卖好几两银子呢。”

  白茅没好气道:“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不是陆道长你认为的蛇蝎之蝎。”

  道士毫无窘态问道:“不是读成契子岭?楔这个字不与契同音吗?”

  白茅抿了一口酒语重心长道:“陆道长修行之人不要总是忙着修道成仙闲暇时还是要多读书。”

  道士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裴钱看着别处宴客厅内合欢山的两位山神和诸多两府侍女始终劝酒殷勤不少野修都喝了个熏熏醉开始毛手毛脚起来。

  她皱眉问道:“师父宴会已经拖延颇久了都快有小半个时辰了吧赵浮阳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陈平安瞥了眼那个如今化名宫花的山神娘娘说道:“他已经在闭关了只需耐心等待这些淫祠神灵都着了道鬼迷心窍虞醇脂才会真正打开粉红帐一瞬间就可以决定生死免得出现几条大的漏网之鱼尤其不可以出现类似淫祠神灵明知逃脱不得一发狠干脆自毁金身的意外情况。而且白茅他们饮酒越多感知光阴流逝的速度就会跟着迟钝起来这就像凡俗夫子入睡后除了做梦几乎是察觉不到光阴流转的。”

  陆沉笑问道:“白府主夷犹姐姐容与妹妹你们晓不晓得山脚那棵大树的名称?”

  虞夷犹只说不知。粉丸府规矩重等级森严平时不许她们问东问西背地里嚼舌头。

  白茅摇摇头“请陆道长帮忙解惑。”

  陆沉笑道:“古语有云萱草忘忧解愁合欢蠲怒忘忿。只因为传言凡见此花开者不管是暴跳如雷者还是幽愤欲绝者无不转怒成欢破涕为笑。”

  “每年五月五端午前后合欢树的花期就到了若是在山上俯瞰山脚花开满树如撑红桑”

  “山脚那棵便是合欢了与梧桐树类似树高冠阔花叶繁密且寓意美好故而是很好的庭荫树和行道树。此树能够生长在干旱贫瘠之地只是不耐酷暑烈日长久曝晒容易蜕皮同时怕水涝。”

  听到这里虞容与讥笑一声“道长就别卖弄学问了是不是合欢树不好说反正每年端午此树从不开花是谁都清楚的事实。”

  丰腴美人看着虞容与小妮子今儿好像吃枪药了跟那年轻道长言语总是针尖对麦芒虞夷犹便忍俊不禁私底下姐妹俩开玩笑容与总会说一句若是相貌英俊的男人就是言语风趣丑的就是耍流氓。

  虞夷犹看了眼头戴鱼尾道冠的外乡道士也不丑埃

  年轻道士没来由叹息一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如果不是陈平安今夜现身此地那么不管落魄山的年轻隐官是否答应青杏国的那场观礼今夜山中客人都是砧板肉。

  皆是无论秉性善恶、各自修行皆不易、最终却沦为赵浮阳一粒粒盘中餐的果腹食物。

  当然其中有很多该死的就一定也会有不少枉死的。后者如楔子岭白茅以及此刻就坐在陆沉身边的两位粉丸府婢女。

  陈平安忍不住聚音成线与陆沉问道:“这棵合欢树是介于虚实间的显化之物?”

  原本以为此树只是赵浮阳的障眼法用来遮蔽额头已生虬角异象的山水禁制。

  可如果按照陆沉这个说法的言下之意这棵合欢树的生长特征与山蟒出身的赵浮阳盘山化蛟一道双方是大道相契的征兆就是山上所谓的得道气象了说是一种祥瑞景象都不过分。

  这等“仙迹”搁在一位金丹修士身上比较罕见。

  陆沉以心声笑道:“先前贫道说赵浮阳脚下有五条路可走岂是胡乱编撰的赵府主作为蛟龙后裔的血统修道的资质根骨都摆在那边呢。”

  白茅疑惑道:“陆道长你先前说什么怒来着?”

  “白老哥你这个不耻上问的好习惯务必保持1

  年轻道士倒了一点酒水在手掌心再以手指沾酒如蘸墨在桌上写了个“蠲”字笑道:“宜弘大务蠲略细微。”

  就在这一刻丰乐镇各地残破墙壁缝隙中和道路附近还有坠鸢、乌藤两山中几乎同时出现了一种长虫身似细笔管状如蜈蚣节节有横纹如金线它们密密麻麻浩浩荡荡涌向山门口那棵合欢树。树上垂挂的红纸条如水熔化拉伸出一条条鲜红长线垂落在地。

  山门口那个账房先生见状惊骇万分赶忙爬上桌子落难至此的寒酸文士强自镇定心中默念圣贤语句用以壮胆。

  其中序文有先贤一语不比整篇诗歌那么脍炙人口却同样极有气魄所谓“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1

  山上酒桌这边陆沉微笑道:“蠲也是一种虫名马陆是也老百姓俗称地蜈蚣百节虫。群居食腐蜷缩则如刀环夏月喜欢登树嘶鸣。相信白府主那边的楔子岭石堆草丛内此物是极其常见了。”

  白茅点头道:“很常见书上有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说法就是指这种-马陆了。”

  年轻道士委屈道:“所以贫道才会误会白府主的道场叫蝎子邻嘛虫蛇出没。”

  白茅却是自顾自感叹道:“如果没有记错白玉京陆掌教的秋水篇就有写到这种长虫名‘蚿’。有一高妙语句说那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陆掌教真是淳德全道的至人了不愧是大言炎炎大知闲闲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好多的大道理。”

  翠衣女子斜眼那头戴芙蓉冠的国字脸道士笑呵呵道:“都是道士不知道谁这么小知间间小言詹詹。会一点学问就喜欢言词烦琐喋喋不休。”

  无比委屈眼神幽怨道:“容与妹妹你怎么好拿贫道跟陆沉相提并论呢。”

  贫道就是埃

  裴钱扯了扯嘴角。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递给陆掌教既然这么会聊天就多喝酒。

  陆沉伸手挡酒说道:“陈兄弟莫非忘记了贫道不喝酒。”

  陈平安说道:“你喝的。”

  “贫道刚打定主意要戒酒几天。”

  “喝了酒才有心气和力气戒酒。”

  在背剑少年与那年轻道士一个劝酒一个挡酒的时候约莫是白茅提到了白玉京、道士又说出陆沉这个名字的缘故。

  两位粉丸府婢女听到这个称呼亦是与白茅这般心神往之。

  她们只是出现片刻心绪的起伏而已毕竟遥不可及多想无益。

  道家掌教者何等德高如天道法学问深不见底。

  只是隔着一座天下呢。

  想那陆掌教还不如想一想自家宝瓶洲的年轻隐官哩。

  同样是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天大人物可好歹还有点盼头和念想毕竟山上不是有镜花水月吗?

  氤氲、粉丸两座府上好些如她们这般身份的女修都在憧憬着落魄山何时开启镜花水月各有各的眼馋说有个眉心一粒红痣的白衣少年俊美无双也有说那个来自剑气长城的米大剑仙面如冠玉当然她们最想要见一面“画中人”的还是那位青衫仗剑、风神无匹的年轻隐官了。

  便是身份尊贵如三小姐虞游移与四姑娘赵胭不也一样奇怪落魄山这样的大宗门为何一场镜花水月都不办?

  陆沉拗不过陈平安只得接过酒碗一饮而荆

  其实他们三个喝不喝酒即便牛饮到大醉酩酊都是无所谓的这个陈平安的根脚是一张符箓裴钱就更不提了虞醇脂这点伎俩不够看。

  既然开喝了陆沉就不再拘束了饭后喝酒越喝越有。

  年轻道士的敬酒词别出一格举起酒碗撂下一句“即便家乡各异人鬼殊途可毕竟日月同天寄诸道子共结善缘。”

  陆沉一手端酒碗手腕拧转轻轻摇晃低头凝视碗内酒水泛起圈圈涟漪。

  将来此拳姓甚张耶?陈耶?

  ————

  山势迎人立溪声战石喧。

  这位富可敌国的天曹郡张氏老祖须发皆白身材魁梧却是葛衣乌巾的庶民状貌盘腿坐崖畔磐石上水闹人闲。

  老人双拳撑在膝盖上举目眺望夜幕中的远景流水孤村新鬼旧坟枯木寒鸦如寡妇之夜哭磷火点点如羁人之寒起。

  张筇视线微微上挑望向那座好似眼中钉的合欢山乌藤山粉丸府想来此刻是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场景了对嫉恶如仇的老人来说合欢山是眼中钉可如果真要不去看也能眼不见心不烦其实上次张氏修士围剿合欢山家族祠堂那边就不是没有异议道理再简单不过大多成员都觉得收益太小风险太大既然天曹郡张氏与合欢山无冤无仇何必如此针锋相对尤其不宜如此急功冒进张筇却又无法用道理说服众人只得搬出家主架子一条道走到黑了。

  事实证明天曹郡张氏老祖确实是“老眼昏花”了一众修士竟是连山脚的永丰镇都没走到就不得不无功而返吃了这么个大亏伤到了家族辛苦积攒数百年的元气关键是毫无收获若非家族内部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暂时没有地仙老人恐怕就要将家主之位让贤了。

  亏得身为下任家主人选的玄孙女张彩芹与他这个太爷爷一条心而作为首席客卿的老伙计戚颂也与张筇是至交好友再加上天曹郡张氏双喜临门除了张彩芹还有一位地仙资质的少年剑修张雨脚这才使得张筇不至于晚节不保。

  可对青杏国柳氏朝廷而言这么一块地盘就是实打实的肉中刺了其余两国也不乐意有这么个无法无天的割据势力白白占去千里山河只是自古朝堂的庙算除非雄主或是昏君不惜赌上国运的“一意孤行”总是这般争吵不休长久没个定论只会推诿扯皮。

  赵浮阳就是笃定柳氏皇帝无法说服其余两国君主精诚合作一起攻伐合欢山。

  所以张彩芹跟洪扬波的北游大骊之行成功说服那个人参加柳氏太子的及冠礼庆典就成了一个棋盘死局上边的一记天外飞仙。

  张筇问道:“按照既定时辰粉丸府里边这会儿是不是已经开始招亲了?”

  张彩芹说道:“如果准时此次山神招亲嫁女两刻钟前就该开始了。”

  张筇从袖中摸出一油纸包麻香糕朝她抬了抬张彩芹笑着摇头老人便自顾自大口嚼起来至于那位程老神仙就算了不拿热脸贴冷屁股。

  张筇笑道:“我们这算不算咄咄逼人赵浮阳会不会狗急跳墙?与我们来个玉石俱焚?”

  毕竟赵浮阳这个土皇帝已经承诺等到宴会结束后天就会将连同嗣天子宝玺在内的三方宝玺一并交还给青杏国柳氏。

  作为交换半年之内柳氏回赠合欢山三方差不多品秩的别国流散玉玺。当然这只是程虔的缓兵之计了。

  张筇抹了抹嘴角“好像无数案例证明真要逼急了赵浮阳这种心性坚韧且不缺手腕的山泽野修他们舍得一身剐真敢把皇帝拉下马的。”

  程虔淡然笑道:“一座合欢山两金丹而已掀不起风浪。”

  按照约定由他来亲自对付坠鸢山赵浮阳到时候会来个捉对厮杀至于虞醇脂这位金丹狐仙就让天曹郡张氏修士来镇压。

  张筇满脸疑惑忍不住问道:“赵浮阳为何会临时改变主意?做出这么大的退让?”

  程虔说道:“事到如今其中缘由无所谓了。”

  这句话倒是与赵浮阳在家族祠堂里边的某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彩芹幽幽叹息一声如果赵浮阳和虞醇脂不曾炼山交尾各自与坠鸢、乌藤两山融为一体用一门金仙庵秘传的道家房中术提升境界、精进道行那么各方势力都怕这两尊淫祠府君来个狗急跳墙舍了道场基业和偌大家业不要了就此翻墙逃遁从此与几方势力结下血海深仇死磕到底一旦被赵浮阳逃出生天不管是柳氏金阙派还是天曹郡张氏都是不可承受的后果。

  虽然赵浮阳也会那金仙庵一脉祖师口传相授的“担山”神通可是一来挑山在担如此赶路必然脚步放缓再者程虔作为金阙派当代掌门自然早有应对之策。

  既然已经收网譬如捕猎掎角齐进随着包围圈缩小剿灭山中群獠正在今夜。

  整个合欢山地界已是一只瓮中鳖整座合欢山亦是程老真人的囊中物了。

  赵浮阳此次设宴招亲可算天公作美更是合欢山自取灭亡之道。

  张彩芹忍不住将某个问题再问一遍“太爷爷当真没有万一吗赵浮阳这个金丹瓶颈确定不会在近期破境跻身元婴?”

  张筇将最后一块麻油糕放入嘴中伸出手指遥遥指向山门口的那棵大树“此树是否有花开迹象就是赵浮阳有无破境征兆的显化他施展再多禁制的障眼法都藏不住的。戚胖子在丰乐镇那边待着不只是抖搂威风那么简单。此树 山蛟犄角”

  程虔点头道:“贫道先前在泼墨峰那边近观此树并无异样至少还需要数十年光阴的水磨功夫赵浮阳才有一定机会温养出元婴。”

  只是那股气势磅礴的古怪气机教人摸不着头脑不管程虔如何推衍心算都没有头绪更别说触及真相了。

  准确说来就像那股气机从无出现在山脚小镇程虔只得放弃追寻真相的念头不去追本溯源只算卦象吉凶得出的结果还是比较模糊大体上属于天时不可依仗、人力决定好坏的卦象对程虔和金阙派来说这就足够了。

  张筇没来由赞誉一句“官高如君少壮如君世所罕见。”

  程虔淡然道:“妖韶女老自有余态。”

  张彩芹有点无奈。都是长辈她不宜开口。

  你们俩老小孩搁这儿斗嘴呢。

  张彩芹知道其实自家太爷爷与这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金阙派的第三任掌门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志趣相投。

  太爷爷嫌弃程虔这个人做人说话太端着一身仙气太重人味儿太淡。

  私底下评价对方是神龛里的木雕泥塑。

  张彩芹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也没当成一个贬义说法所以她当年在青蚨坊见过某人过后才会与洪扬波有那么个评价。

  只说上次天曹郡张氏攻打合欢山青杏国柳氏和金阙派就选择了作壁上观。

  当然有柳氏皇帝和程虔都有自己的顾虑比如其余两国屯兵边境虎视眈眈。

  何况柳氏朝廷还有三方宝玺落在赵浮阳手上。不怕赵浮阳销毁宝玺就怕赵浮阳用上山上的手段阴损比如将那些宝玺搁置在某些阴煞、污秽之地如此一来如果将一国气运比喻为人那么本该是镇国之用的宝玺就成了附骨之疽或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宝玺全部炼化为本命物赵浮阳和氤氲府从此与柳氏国祚、山河气数相连柳氏皇室就要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

  可太爷爷这些日子里总是反复念叨一句话。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哪里错了。”

  虽说不至于心灰意冷但是张彩芹第一次感觉到太爷爷身上有了一股暮气英雄迟暮。

  家族内部张彩芹还有张雨脚这些年轻修士对她太爷爷的这个的确导致家族伤筋动骨的错误决断几乎人人支持。

  像那张雨脚觉得唯一的错误就是自己境界不够高。

  反而是那些比张筇低一两个辈分的祠堂老人对此怨念不小好端端的双方井水不犯河水招惹那合欢山赵浮阳作甚?

  同样是人人艳羡不已、却苦求不得的陆地神仙也有“老幼青壮”之分张筇就属于地仙当中的老人已经结丹三百余载元神真灵趋于腐朽虽不至于魂魄飘尧油尽灯枯可张筇若是在甲子之内还是无法破境就真要落个“寿终正寝”的下场了。

  只是张筇一向看得开只说最近几十年老人非但没有着手准备“添油延寿”一事反而已经走关系早早购买了大骊洪州的豫章郡巨木备好棺材了。

  如今张筇对这桩买卖颇为自得说自己太有眼光出手够快若是再晚几年等到大骊设置采伐院 别说是他这种老掉牙的金丹修士任你是上五境修士 都休想购得一根豫章郡木材了。

  貌若少年的程-真人却是一位年轻地仙而且已经触及金丹瓶颈摸着了元婴境的门槛据说已经着手准备闭关事宜开辟出了一座崭新道场洞府金阙派财库为此开销极大就连护关人选都有了却不是张筇而是一位神诰宗的玉璞境祖师。

  只等此次合欢山一役尘埃落定青杏国太子殿下的及冠礼结束程虔就会闭关地址就在神诰宗的那座清潭福地。

  山上修道之士元婴飞升这两境修士被调侃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往往是给人死气沉沉的观感一年暮气多过一年。

  此外三境洞府、金丹和玉璞境只要不是类似张筇这种破境无望的跻身境界之初就会显得最为锋芒毕露锐气十足。

  因为这三境修士都会想着一鼓作气更上一层楼。

  故而同样是金丹修士张筇与程虔、赵浮阳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修道心态。

  张筇突然笑道:“小心起见事到临头再算一卦。就当是临时抱佛脚好了。”

  老人从袖中摸出几枚龟甲是宝瓶洲相师梦寐以求的沅江九肋。

  就在此时程虔说道:“戚颂他们来了。”

  张筇只得收起龟甲占卜一事禁忌讲究太多。

  很快就有五人登山至此只有一张陌生面孔是个黝黑少女她斜背一把油纸伞斜挎棉布包裹。

  程虔与张筇对视一眼显然两位金丹地仙都察觉到了吕默身上的细微变化。

  反倒是作为师父的戚颂因为是纯粹武夫尚未发现这位弟子尚未“发迹”的脱胎换骨。

  戚颂帮着少女介绍起双方的身份金阙派程掌门天曹郡张氏家主剑仙张彩芹。合欢山丰乐镇练气士倪清。

  倪清对那结伴同行的戚颂即便是金身境武夫的武学大宗师了也没有那种高山仰止的想法终究是隔行如隔山。

  但是当她只有咫尺之遥面对一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天曹郡张氏的老家主倪清难免紧张双手紧攥棉布挎包的绳子。

  少女颤声道:“两位老神仙我叫倪清道号青泥。”

  在鱼龙混杂的合欢山地界尤其是山脚的丰乐镇那边程虔与张筇的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少年剑仙张雨脚面无表情。

  金缕绷着脸忍住不笑出声。

  有师承有谱牒的正经修士一般只有跻身了洞府境才有资格拥有道号。你一个刚刚上山修行的练气士如今才一境画蛇添足一句道号青泥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山泽野修么。

  程虔默不作声只是用了望气和观相的山上手段打量了少女一眼资质尚可就是年纪大了点失去了修行上乘道法的最佳时机。

  张筇却是点头笑道:“青泥小道友在小镇那边可有亲眷朋友?”

  如果有就让张彩芹和张雨脚再回一趟丰乐镇免得有人被明早各方势力围攻合欢山一事殃及池鱼。

  倪清老老实实答道:“有不过他们都能照顾好自己也有自己的打算。”

  张筇笑道:“实不相瞒丰乐镇那边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波动静不小山上神仙打架未必能够人人自保。”

  倪清说道:“柳姐姐和刘伯伯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周楸和刘铁是什么脾气少女再清楚不过了。

  老人便点点头“青泥小道友你这句话说得好我们都是如此。”

  程虔看了眼神色坚定的少女貌若少年的道门真人轻轻摇头到底是对牛弹琴春风不入驴耳。

  他屏气凝神在胸前捏子午诀存负阴抱阳之义。

  远古地仙上古真人皆由食气得长生。

  练气士修道一途虽然不如武夫练拳那般逆水行舟却也讲究一个滴水穿石。

  少女心性单纯此刻她只是心想比起先前那俩骗子眼前这两位山上前辈真是神仙是真神仙。

  张筇以心声问道:“程虔你又不是那种气量狭窄的人为何独独对赵浮阳如此不顺眼甚至好像你对他还有些憎恶?”

  要说是因为赵浮阳的精怪出身也不对因为金阙派的清静峰和垂青峰都有差不多根脚的练气士程虔对此是不排斥的。

  如果只是因为赵浮阳与金仙庵的那桩仙家缘法程虔担心他跻身元婴然后跑回金阙派要与自己争夺一个门派掌门的位置恐怕就更是小觑程虔的大道野望了。

  当年赵浮阳被逐出金阙派谱牒除名沦为野修后来赵浮阳在那条大河畔与那头狐魅秘密结为道侣程虔都看在眼里却一直不与赵浮阳这个悖逆之徒计较什么这只是雷霆不与蛙蚓斗其声。但是让程虔起了杀心的事情不是赵浮阳有希望打破金丹境瓶颈跻身元婴而是这条山蟒的证道之法太过污秽不堪尤其是牵扯到了金阙派数条道脉这对于上山修道之初就以金阙派授箓道士自居的程虔来说就是违反正统就是大逆不道。

  程虔沉默片刻以心声作答“在上山祠堂内赵浮阳悬挂三幅祖师挂像听闻他还试图挂上白玉京陆掌教的画像。”

  归根结底不管是垂青峰还是金仙庵按照严格意义上的道统来算都属于白玉京南华城一脉的“下山”旁支只是皆属于“不入流”之列罢了毕竟当年金阙派的开山祖师她是被灵飞观曹天君驱逐出道观的弃徒。

  张筇疑惑道:“就只是这种事情?”

  程虔冷笑道:“‘就只是’?”

  张筇想了想点头道:“也对你们道门法统传承与我们山下家族不太一样。”

  是了是了有个无据可查的隐蔽说法程虔此生修道最大愿景就是跻身仙人最终得见白玉京陆掌教降真。

  “师伯不遵山门规矩曾经私传一件法衣给赵浮阳法衣依循灵飞观授箓道士礼制此外赵浮阳胆大包天竟敢私自打造一顶僭越至极的道冠妄想有朝一日穿此法衣头戴莲花冠招摇过市。”

  程虔刹那间眼神凌厉杀气腾腾沉声言语一句“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1

  ————

  粉丸府一处花厅。

  先前合欢山的大小姐和那最小的四小姐赵胭陪同她们的娘亲府尊虞醇脂一起安慰那些老巢被打砸殆尽的百花湖主人。

  虞醇脂看似跟着愁眉不展实则心中幸灾乐祸看着那如丧考妣的暑月府一家三口好话说尽也未能让对方好受几分确实一座水府说没就没了搁谁都会道心失守。

  只是总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离开粉丸府赶回百花湖虞醇脂便说道:“张湖君你我其实已经是亲家了只差个过场而已。如今暑月府出了这么桩泼天祸事于情于理我们合欢山都不能不管只是水府距离此地山水迢迢现在你们赶回去也改变不了局面不如今夜我们先将这门亲事订立下来之后我跟浮阳再帮你们去那百花湖与那古怪石鼋还有密云国朝廷都讨要个公道否则合欢山怎么帮你们名不正言不顺的师出无名不是?”

  头戴朝天冠、身穿黑色龙袍的张响道只是捻须不语委实是心焦如焚有苦难言。

  一旁魏婵思量片刻点点头劝说夫君事已至此不能自乱阵脚虞府尊所言甚是。

  只有他们的那个幼子心最宽这会儿犹有闲情逸致打量几眼尤物的虞府尊再扫一眼她的两个女儿想着若是能够与她们大被同眠才算真正的艳福不浅。

  虞醇脂其实也瞧不上这双暑月府道侣就像赵浮阳先前所说的那句刻薄言语张响道跟那半路搭伙的姘头魏婵一个侥幸结丹的老鳖道心稀烂一个龙门境老蚌精注定此生无望结丹。恰恰因为这个赵浮阳才会选中这个“亲家”一来百花湖暑月府窃据那座历史悠久的龙王庙得位不正始终未能获得密云国朝廷的封正身为一处水府淫祠兴风作浪作恶多端在那密云国朝野不得民心若非张响道是金丹开辟出来的水府又有地利修士拘拿不得否则密云国早就想要拿他们水府开刀了。

  再者夫君赵浮阳炼山如仙家炼丹需要调剂阴阳兼具龙虎水火。而张响道与那道侣老蚌精还有道号“龙腮”的张寒泉都是修行水法的水族精怪出身再加上被安置在别处的一众水府虾兵蟹将正好补上这个环节。最关键的是暑月府与这其余的府上客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死了白死的腌臜货色杀他们赵浮阳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便是儒家书院那边就算有哪位君子想要小题大做恐怕都难吧怎的合欢山替你们杀妖除魔卫道还有错了?

  说不定还是一桩被山上谱牒修士交口称赞的养望之举至于将来野修如何看待赵浮阳和虞醇脂还敢不敢接近他们重要吗?

  虞醇脂故意看不出那张寒泉的猥琐视线抿了一口酒水媚笑道:“我平日里与浮阳谈及寒泉每常说如此佳婿修道资质好才情相貌又好就是那天曹郡少年剑仙的张雨脚金仙庵和垂青峰的几位道门俊彦也没有寒泉这样一个体面的品貌。”

  张响道挤出一个笑脸端起酒杯“那就多谢虞府尊了。”

  只看相貌就可以确定是张响道与魏婵亲生儿子的矮小精壮青年也跟着举起酒杯咧嘴笑道:“女婿谢过丈母娘1

  相比娘亲赵胭还是脸皮薄了点只得使劲绷着脸不笑出声。

  隔壁宴客厅内的坠鸢祠山神娘娘早已改名为宫花她瞧着已经喝得醉醺醺了不胜酒力坐在桌旁扶额休歇。

  其实她已经默默运转神通打散了酒劲只是故意将满身酒气凝聚不散长久萦绕衣衫。

  几个坐在一旁的汉子望向她的侧面看着鼓鼓囊囊的壮观风景都恨不得变成那张桌子当然也有想变成椅子的。

  青杏国兵马已经开始朝合欢山有序推进。

  由于是御驾亲征所以作为中军大帐所在戒备森严五岳山君和几尊水神都现出金身将那几辆车辇护卫起来。

  他们辖下各路神灵都在负责为先锋骑军开道合欢山地界官道失修多年杂草丛生早已坑洼难行。

  一辆马车内车厢极为宽敞可以摆放案几身穿一件明黄龙袍的青杏国老皇帝正在翻阅堆积成小山的奏折案几上的一只青瓷螭龙香炉紫烟袅袅所烧香料出自金阙派秘制可以安神。

  青杏国皇帝他自从坐上龙椅就是一个以勤勉著称的天子。

  坐在对面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正是即将举办及冠礼的太子殿下因为他不是嫡长子所以去年末和今年春朝野上下非议不断皇帝陛下没有刻意隐瞒此事将许多来自地方上的密折直接交给他看了。如果不是看到那些折子这位储君还真就以为自己是众望所归的太子人选了最少早年潜邸内那几个都有学士头衔的老夫子以及如今东宫左春坊一众辅官都是这般明示或暗示的。

  为此他当时与父皇问了一个问题他们为何如此欺瞒自己。

  因为太子自认不是一个听不见骨鲠之言的人忠言逆耳利于行这个粗浅道理他还是懂的。

  皇帝陛下说了个让太子百思不得其解的古怪答案他们怕你默默记仇登基之后再来翻旧账。

  还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你就勉强可以继承大统了。

  老皇帝将一份出自左庶子的奏疏丢给年轻太子说道:“你看看。”

  太子接过折子快速浏览内容微微皱眉是希望朝廷禁止“流外人”担任“五局郎”在内的各类清贵美官必须任用卿相子弟和文学端士这与太子的一贯想法是完全背离的如今朝廷百废待兴就该大举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官吏和出身不高的草泽闲士。

  老皇帝见太子欲言又止说道:“提笔拟招我说你写。”

  太子赶紧提笔蘸墨老皇帝缓缓道:“宜依准其奏自今起吏部不得更注拟流外人。”

  老皇帝说道:“若是还不困乏就随便看看这些折子。”

  年轻太子便挑选了几份贴黄尤其多的奏疏。

  宝瓶洲中部诸国一直有个约定成俗的官场规矩朝中大臣的奏议、札子这类上行公文皆用白纸书写如果内容较多文字繁密担心皇帝陛下看不过来官员就按旧体例用黄纸条摘摄要点附在正文之后至多不得超过百字宜在三十字内方便皇帝陛下快速浏览和批阅节省时间。

  其中一道折子出自一位工部郎中之手是要求朝廷将如今事务繁重的工部提升为“前行”位于礼、吏两部之后在兵、刑和户部之前。而工部与户部按照朝廷旧制一直属于雷打不动的“后行”衙门简而言之后行部的郎中若是平调转任去往前行部其实就是一种实打实的升迁。

  兵部那边有极大的异议对于此次出兵却主动放弃合欢山地界都不认同。

  其中兵部侍郎在折子上边写了一句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这个道理其中的难与易你必须早些明白。”

  皇帝咳嗽几声抬起手背抵住嘴巴沉默许久等到呼吸平稳才拿起案几一道折子抬头说道:“希望将来某天在你手上天地清淑气人才随所得。”

  泼墨峰。

  周楸和刘铁他们悄然离开丰乐镇来到这边等待消息。

  她看着地上的那几颗石子越看越觉得不同寻常山上的得道高人有那撮土成山的神通也有这种丢石布阵的术法。

  有人缩地山河凭空现身山巅。

  周楸一行人松了口气是那撤掉障眼法的陈先生。

  从极远处赶来这边的陈平安也没有解释什么只是笑道:“又见面了。”

  陈平安在陆沉那边没有隐瞒他确实有两个分身担任北斗七星阵的两颗辅弼隐星负责在暗中从旁策应即便遇到那种狭路相逢且高下立判的生死劫救援不及某个分身出了意外这两张符箓也可以顺势补缺。

  这两个分身陈平安都用了本来面貌只不过装束不同此刻置身于山顶的这个陈平安当得起仙风道骨一说头戴金冠身穿一件青纱法袍手捧一支灵芝脚踩一双蹑云履。

  倒不是“陈平安”故意显摆家底而是如此一来只要有心躲藏更能隐蔽身形和气机能让元婴修士都难觅踪迹。

  再就是遇到强敌打不过跑得也快。

  先前瞧见那个少年姿容的“年轻隐官”到底别扭虽说山上驻颜有术的练气士多了去远的那位风雪庙老祖师便是一位返老还童的得道高人近的也有那位青杏国的护国真人。还是眼前这位陈先生跟让周楸、刘铁他们觉得更为习惯。

  陈平安问道:“周姑娘刘标长你们觉得赵浮阳的为人处世如何?”

  刘铁虽然奇怪为何年轻隐官有此问也未多想只是发乎本心答道:“这合欢山藏污纳垢是腌臜之地。若无坠鸢、乌藤两山并为合欢这方圆千里之地也无法聚拢出这么多的魑魅魍魉和淫祠神灵赵浮阳肯定是罪魁祸首。只是不否认他是个厉害角色只说那颗顾奉的脑袋如今就已经落地先前赵浮阳让虞游移丢在了小镇院内他还承诺乌藤山祠李梃活不长久。”

  陈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视线偏移望向一直沉默的周楸等待她的答案。

  周楸小心斟酌一番缓缓说道:“算不得什么善类却也不能说赵浮阳就是那种穷凶极恶之辈。”

  陈平安笑问道:“周姑娘的意思是说赵浮阳还够不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

  周楸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陈平安便继续说道:“如果我说今夜合欢山设宴款待各路洞府仙鬼精怪赵浮阳是打算先于青杏国柳氏和天曹郡张氏的围剿要将所有宾客一网打尽?”

  周楸和刘铁还有一众斥候英灵俱是面面相觑。

  恶人自有恶人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山泽野修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陈平安再问道:“如果再换个说法这件事假设是同样的结果将赵浮阳换成程虔来做你们怎么看?”

  周楸摇摇头刘铁也是直挠头。

  陈平安微笑道:“各司其职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们不必当真。”

  刘铁点点头深以为然。

  这些弯来拐去的他一个粗鄙武人反正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不费这脑子了。

  陈平安是名动天下的隐官大人你考虑这些事情想来是正好的。

  各司其职这个说法就很准确嘛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不含糊。

  周楸有些气闷傻子么。

  结果刘铁就挨了她一肘击。

  陈平安掏出一摞符箓“我这边有些符箓算是山上神行符的旁支可以帮助诸位在白昼行走还能够保持灵智不散安然返回大骊家乡。你们走到大骊京畿之地需要三张以防万一我就多画了些符箓每人五张就当求个万无一失。”

  周楸心细粗略算了一下路程“陈先生我们只需走到大渎那边就十分稳当了所以不用人手五张至多两张即可。”

  只要到了大骊边境自有各路山水神祇和文武、城隍诸庙冥官胥吏接引他们归乡。

  既然在这边心愿已了山神李梃和妖族修士顾奉都已授首其实只要有符箓能够维持他们一点真灵不至于沦为失去意识的厉鬼凶煞或是被天地间的罡风吹散残余魂魄那么他们就大可以在沿途亮出身份在这宝瓶洲中部以南的诸国疆域难道还有谁胆敢拦阻他们过境北上?

  陈平安摇头笑道:“听我的别客气了。要给万事留有余地不能算得太环环相扣。符箓有闲余了你们在归乡途中就可以不用着急赶路走得慢些多看看沿途的太平风景。”

  此符名为日夜游神真身符品秩很高记载于丹书真迹的倒数几页在浩然天下早已失传既是大符也算一张“老”符。

  陈平安最早见到此符实物得自李宝箴之手金色符纸材质正反两面都绘有丹书符箓中央画圆正反如两轮日月各有一尊黑甲、白甲神将。

  此符精髓神妙在于“真身”二字按照李-希圣的批注能够与日、夜游神的本尊相勾连。

  效果类似官场上所谓的“直达天听”地方官员的密折奏章能够直接被放在皇帝国主的书案上边

  寻常道家符箓派的请神、敕神之法任你符箓品秩再高都是绝对没有这种奇效的。

  周楸和刘铁接过那一摞符箓分发下去。

  周楸好像暂时放下了随军修士的身份姗姗然与那位年轻隐官施了个万福。

  有那在村野学塾或是官府书院读过几天书的也不抱拳告别反而与那 作揖 只是起身后就自顾自大笑起来还是别扭。

  同在异乡一山之巅人鬼相揖别。

  在那位年轻隐官身形悄然远去之后刘铁笑着调侃道:“周楸那位陈先生如何是不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没有?嗯?”

  “这辈子还没喜欢过谁。”

  女鬼摇摇头最后灿烂一笑“那就下辈子再补上。”

  云海之上一条形制古怪的渡船快若奔雷就像一截凿空的木桩子。

  主人正是道号“洞庭”的上五境女冠灵飞宫当代宫主湘君祖师。

  她当然是谨遵师尊的师尊的法旨带上了温仔细一同离开金仙庵。

  金阙派这边只有清静峰峰主老妪姿容的金丹修士刑紫。

  一玉璞两位金丹 乘坐这艘风驰电掣的仙槎赶赴合欢山。

  湘君并没有告知他们此行所为何事所见何人。

  她闭目养神将渡船掌舵一事交由师侄。

  刑紫不敢打搅湘君祖师的虚心炼气以心声询问温仔细“温上仙这艘仙槎的御风速度恐怕不会逊色于流霞舟吧?”

  确实让老妪大开眼界了御风速度比任何一艘渡船都要快捷果然是闻道乘仙槎飞流实快哉。

  听到这个分量过重的敬称饶是温仔细这种脸皮奇厚的人也要哑然失笑。

  在那青冥天下白玉京的五城十二楼上仙是道门天君的专属称呼。

  千万里山河往还如一步耳乘白云至帝乡一日三朝玉皇城。

  “比起传说中的那种流霞舟差得远了。”

  他摇头道:“不过我家曹祖师有一条陆掌教赐下的贯月槎流霞舟都追不上。”

  老妪顿时咋舌不已。

  温仔细说道:“刑峰主喊我的道号就行了‘土汞。”

  老妪怔怔无言误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仔细笑道:“没听错就是那个刑道友以为的那个土梗”

  这个道号是温仔细自己取的当年师父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原本老真人想要授予这个爱徒的道号是那“云貌”。

  老妪再次默然真是个怪人。

  不愧是出自上宗灵飞宫的修道天才。

  刑紫毕竟是个金丹修士虽非纯粹武夫却也能够看出温仔细的一身宗师气象真气出入肺腑拳意游走周身。

  大概这就是武夫的淬炼体魄之法了。

  温仔细问道:“刑道友可曾亲眼见过那个郑钱?”

  老妪赧颜道:“不曾去过大骊陪都。”

  温仔细点点头不以为意自己不也没去过洛京藩邸和大渎战常

  刑紫小心翼翼问道:“温上仙在证道飞升之外亦是有心登顶武道?”

  温仔细咧嘴笑道:“拳谱有云神动肉飞全身是拳。而‘肉飞’二字恰好又有修仙飞升的一层寓意。由此可见学拳修道不分家的。”

  这个一洲公认的道门天才只差一点当初就可以跻身宝瓶洲年轻候补十人之列温仔细随便朝仙槎侧面的云海递出一拳微笑道:“学拳练武有何难一横一竖打天下。”

  湘君睁开眼开口训斥道:“大言不惭1

  温仔细毫不畏惧看来在灵飞宫内早就是个惫懒无赖惯了的道士挨了一句宫主的训斥青年非但没有畏缩神色反而嘿嘿笑道:“反正暂时打不过那几个大宗师还不许我说得一口好拳吗?”

  湘君正色道:“自古而今学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凤毛麟角是吾家真言亦是武学谶语。如你这般成何体统长久以往只会空耗资质。哪天碰到了如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武学宗师你会大吃苦头的。”

  青年哀叹一声当然不敢与宫主当面顶嘴只是腹诽不已。

  湘君祖师与自家师尊是差不多的态度老调常谈的说法了你们不认可若是自己哪天得以觐见那位掌教祖师爷恐怕你们就会知道原来你们才是错的。

  只是不知为何温仔细有一种直觉也可能是错觉好像湘君祖师下山后就道心不稳十分紧张?

  在宝瓶洲见什么人遇到什么事能够让她如此紧张?

  要知道这位自身就是上五境修士的宫主还是那位南华城陆掌教的徒孙辈道士!

  ————

  泼墨峰之巅在周楸他们北行之后陈平安重新现身只是身边还多出一个陆沉。

  陆沉蹲在地上看着那几颗石子抬头问道:“作何感想。”

  陈平安微笑道:“天地山河人物目击而道存不容我辈言说。”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