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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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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十一章 斜阳落山万紫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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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时分日在天中。

  陈平安将竹竿放在地上站起身脚尖一挑将酒壶挑起抿了一口酒水“边走边聊。”

  陆沉便暂住于老人这座逆旅客舍当中与陈平安在这条溪边散步。

  落在旁人眼中也不觉奇异身为裁玉山开采官的白伯与外门知客陈旧素来交好。

  陈平安说道:“一个凭空想象而成的假相而已陆掌教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不惜违反文庙礼制擅自潜入浩然天下。除非”

  陆沉笑着接话道:“除非贫道原本就有心相之一一直没有收回始终在浩然长久飘荡既然贫道并非从白玉京赶来所以不算违反文庙规矩。”

  陈平安摇摇头“除非陆掌教想要立即跻身十五境填补师尊散道之后、大掌教师兄返回白玉京之前的那个空缺好震慑青冥十四州既然浩然、蛮荒皆可视为一条蹈虚渡船想必青冥亦然恰好古语有言‘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至于无敌是否真无敌想必陆掌教作为旁观者对此心中自有答案。结果陆掌教经过推演发现当下破境成功的可能性毫无征兆降低了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我不惜压境使用秘法瞒天过海陆掌教能在此逗留多久一刻钟?还是一炷香?”

  “陈平安你不是一个如何难猜的人。分出心神涉险行事想要将一座心中天地无限趋于真相以术近道结果被外人看穿分身寻常修士还会举棋不定想个折中法子你不一样就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静观其变押注虚惊一场一种是果断炸碎一粒心神不惜伤及大道根本双方就此结下死仇然后你一边通知坐镇天幕的文庙圣贤关门帮忙盯着天地屏障一边喊来小陌先生和谢姑娘堵路。陈平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像还是没有彻底改变这种非对即错的想法和思路。”

  两位关系颇为复杂的“道友”他乡重逢却在这边各说各话鸡同鸭讲。

  “想法和思路有何不同?”

  “想法可以无边无垠无量思路却有条理脉络和门径。”

  陈平安点点头“这算不算心神有别?比如同一条道路逐渐衍生出了感性与理性。”

  陆沉笑道:“天学修心人学修身。身安心乐即是天人。可能说得比较笼统了那贫道就举个简单例子后世神主牌位山上的祖师堂山下民间祠堂和一国太庙都有一般是用来供奉祖宗和先人立神主以事死神主当中写逝者名讳一旁小字题主祀者姓名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如此说来你觉得心神若果真有别谁是主人谁是次?”

  陈平安疑惑道:“能这么比喻?”

  “当然。”

  陆沉说道:“不能!”

  陈平安转过头若非是白伯的身躯真想对饱以老拳。

  陆沉说道:“贫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你猜错了没有什么一刻钟一炷香的时限贫道在浩然天下想要待多久就待多久文庙管不了贫道。”

  陈平安突然说道:“其实是我一开始就说错了人的感性与理性其实不是岔出两条道路而是一脉相承先有感性才有理性不对是先有理性才有感性天理人欲之别?就像你所谓的神主被供奉者与祭祀者追本溯源可以往前追溯到一姓之祖再往上便是身主于人心主于天?”

  陆沉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唉竟然还能如此解释岂不是被贫道给瞎猫撞见死耗子了。妙极妙极。”

  陆沉先抬头望日再环顾四周抖了抖袖子“果然是大言炎炎大道之言势若烈火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嘿无不包括无所遁形。”

  陈平安感叹道:“陆掌教厉害啊这么快就找到我的第二个分身了。”

  陆沉微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不如猜谜破题。”

  咦了一声陆沉侧过身子横着行走望向陈平安的侧脸“此地知客陈旧玉宣国道士吴镝再加上落魄山竹楼分身这就已经是三粒心神了再加上那郓州山脚村塾的‘神主’开馆蒙学想必不太走动不动如山那就是宛如天上北极了遥遥笔直一线牵引莫非其余分身是一分为七的路数?嗯贫道终于想明白了竟然是一座法天象地的北斗七星阵陈山主是从桐叶洲金顶观那边得到的灵感?不过归根结底还是师法于贫道荣幸荣幸荣幸至极。既然人间以日月升落确定东西以紫微星断南北这就意味着陈山主七个心神附着在符箓的分身除了斗口必须始终指向学塾主身之外在宝瓶洲的活动范围都是有一定限制的?剩余三个分身的藏匿之地容贫道猜一猜大骊禺州大渎以南的青杏国一带最后一个稍微有点难猜不管怎么说为了保护好七粒心神不被修士截获各个击破陈山主确实花了不少心思。”

  如此结阵陈平安原本极为冒险行事的分神之举就安稳多了通过大阵牵引就像为散落各地的七粒心神同时在“祖师堂”设置了一盏续命灯。

  除非是被未卜先知的大修士刻意针对否则宝瓶洲地仙之流就再难剥离、拘押住一副分身的心神真要斗法厮杀起来敌对修士即便获胜只会诧异为何一个大活人的练气士竟然连魂魄都没有等到陈平安那一粒心神退散失踪重归“祖师堂”露出符箓傀儡的本来面目那些修士就会明白自己已经招惹到了不该惹的角色。

  陈平安说道:“其实还有两颗辅弼隐星负责从旁策应免得被地仙太过轻松就打碎某张符纸牵一发动全身功亏一篑导致我必须立即收回全部符箓分身。”陆沉唏嘘道:“难怪当年在泥瓶巷你会与贫道说一句自己的记性很好看东西都记得住。”

  那会儿的泥瓶巷草鞋少年还会毕恭毕敬称呼自己一声陆道长真是叫人怀念。

  从陆道长陆沉王八蛋到如今的陆掌教好生伤感。

  陆沉现在庆幸自己这趟没白走绝对是不虚此行当下的陈平安算是入山修行已经走到半山腰了陆沉所谓的半山腰与一般练气士不一样是那种可以看到山顶风光的位置才有资格被说成是半山腰与境界高低没有绝对关系比如许多飞升境大修士一辈子都不曾找到合道契机所在在陆沉眼中就还是那种未至山腰的门外汉。

  如今陈平安凭借两把飞剑本命神通的叠加已经找到了一条极为宽广的“剑道”就是通过眼见、耳闻、道听途说、以及想象在内诸多法门集合出一个又一个的小千世界如果说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之前只是一个略显稚嫩的构想那么等到陈平安开始着手通过金精铜钱炼化出一条光阴长河尤其是这趟天外返回提升了一把“井中月”的飞剑品秩陈平安的分身各处七个“陈平安”在宝瓶洲不同地界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思所想皆是一种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以真实天地作为斩龙台砥砺剑锋的“炼剑”。

  如此练剑之道让陆沉都要倍感大开眼界。

  比如今日知客陈旧在酒局所见白泥、夏侯瓒和梁玉屏三人的身材容貌眉眼声音语调气态神色都已经被知客陈旧“记录在册”已经悄然融入主身陈平安的那座剑法天地。

  简而言之所有人物和山水景象在这条陈平安行走的道路上都是一个“字”或者“词语”那么裁玉山散花滩的这顿酒宴就仿佛组成了“一句话”。

  组成这句话的词汇数量越多越是繁密内容越是详细就越是接近与“假相”对立的“真相”。

  就像先前陆沉所询问的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陆沉此说就等于将整个天下视为一本完全静止不动的书籍等到陆沉认定的“那个一”他开始翻书书上人物与景象才会“自觉”和“被动”流转起来。而陆沉的这个说法显然与李-希圣的那个想法属于同源不同流。

  突然忘记某个字又突然记起某件事好像曾经经历过

  人生在世何其悲哀。杞人忧天之哀穷途末路之哭都曾让陆沉心有戚戚然。

  又像陈平安之前在天外与小陌和白景御风返回浩然途中白景抛给他一大摞绘画有远古风景的纸张当时陈平安觉得像一本小人书更像裴钱在课堂上书页一角绘画某个小人儿不同姿态快速翻页就是一整套完整动作。

  故而等到陈平安这个写书人再将“这句话”单独摘出来放入笼中雀内的那条光阴长河当中将来旁人看到就会觉得越真实。

  如果说是今日酒宴是一个短句那么道士吴镝在玉宣国京城永宁县的那座宅地内女鬼薛如意少年张侯还有那些院内的花花草草再加上每天外出与那些衙门胥吏的请客喝酒街上闲聊摆摊给人算命看相就是一个光阴长河被拉伸到数月之久的“长句”。

  而陆沉的那个“假相”就是万法之宗如同是第一块神主牌位。

  但是陈平安在与李-希圣闲聊时双方聊到邹子时陈平安心中所想曾经有个念头作为作为河道定位的船锚存在不可能是陆沉。

  这就是陈平安一种类似惯性“思路”的自欺欺人。

  而这种先自欺、再欺人、继而欺天的手法自然是陈平安与崔瀺学的可惜未能学到全部毕竟是陈平安自学全凭自己去摸索就像一道术算题知道考题答案再去倒推追溯一个极为繁琐的解题过程。与此同时恰好是这种画蛇添足的自欺欺人陈平安有此起念等于心声言语陆沉名讳这就让当时同样远在天外作壁上观的陆沉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同样开始倒推回去又是一场心有余悸甚至半点不逊色于先前剑气长城的那场将至未至的伏杀而陆沉若是不曾离开青冥天下没有凑这个热闹被一座大天地隔绝了天机兴许就会错过这条线索。

  陆沉这次返回浩然还真不是违例“偷渡”而是事先与礼圣报备过的。

  是真有一件正事来着至于见陈平安只是顺路。

  “容贫道再算一算今年清明日陈山主这座七星阵的斗口是指向玉宣国京城的那条永嘉街?!”

  陆沉始终学螃蟹走路跟着陈平安的脚步问道:“一个马苦玄而已值得你如此分神去封神?”

  陆沉所谓的封神却非封正之封而是封禁、封山之封。

  陈平安和马苦玄双方心知肚明有一笔陈年旧账有人讨债有人还账。

  可能是两个可能是三个。如果马苦玄一定要阻拦那就可能是三个或者四个。

  都会死。

  陆沉转过身一脚将路上石头踢入溪水中“照理说即便马苦玄的父母能够成为一路山水神祇无形中得了一洲西岳山君府的神道庇护又如何?能拦得住你报仇?”

  “是了是了原来如此确实有点棘手。”

  “这对夫妇竟然是要跻身城隍爷之列获得冥府官牒的护身符这就与山水神灵别出一道岔路了。呵何止是护身符真是世间最名副其实的救命符了。”

  “奇了怪哉是如何做到的以马苦玄这对父母的刻薄品行即便他们想要凭借各类行善之举、积累阴德跻身此列可是酆都冥府自古就有那条‘有心为善虽善不赏’的铁律阳间人物即便精通冥间阴律想要积攒功德钻空子那么光是这道门槛他们就注定跨不过去想要担任高位城隍爷纯属痴心妄想了。”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道:“马苦玄很聪明早就有意绕过他们两个在玉宣国京城偷偷安排了人手只逼着他的父母不得不去做某些事却故意不明言缘由甚至不许他们去追问个为什么曾经用极其严厉的言语内容警告甚至是恐吓过他的父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马苦玄是反其道行之可能慢了点但是有效。”

  陆沉笑道:“马苦玄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谋划的?”

  陈平安说道:“不会太晚也绝对不会太早。当年杏花巷马氏连同那拨亲戚一起搬出小镇直接搬出了当时的大骊王朝去往西岳地界的玉宣国那会儿的马苦玄心高气傲根本不觉得我有资格当他的仇家之所以让父母搬出家乡估计至多是担心他们的下场跟蔡金简和苻南华比较像毕竟他要在真武山修行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骊珠洞天。”

  “等到我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返回宝瓶洲尤其是走出书简湖马苦玄可能就有所警惕了但更大的比例是他为了故意恶心我有意让我一心报仇却迟迟无法报仇甚至会觉得一辈子都报仇无望要我一辈子都生活在仇恨和愧疚当中。等到我担任剑气长城的隐官消息传回浩然天下马苦玄才开始真正将我视为威胁我仔细研究过玉宣国马氏台前幕后的所作所为就是在那几年里各房子弟开始频繁出手甚至开始试图通过子孙的科举一道得诰命光耀门楣以后再试图某人或者数人得到朝廷谥号、追赠家族等诸多举措都开始按部就班进行了唯一的意外就是马苦玄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追上他的境界。”

  上次落魄山观礼正阳山马苦玄就曾听从真武山那个余时务的建议后者坦言如果再不出手就没有机会了。

  只可惜陈平安几乎拆解掉了整座正阳山依旧没有给马苦玄出手的那个机会。

  陈平安微笑道:“等到马苦玄的父母成为玉宣国一方城隍爷相信他们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马氏家族内那些作恶多端的自家人凭此坐稳金身。都城隍庙文判官高升调离出玉宣国京城原阴阳司主官纪小蘋顺势升迁为文判官阴阳司与某司官位空缺出来两人便由地方州郡城隍身份入京述职按功升迁补位。”

  陆沉笑呵呵道:“不愧是马苦玄委实用心良苦。”

  一国各级城隍爷不同于山水神祇虽然五岳山君有权利管辖两者但是前者真正的上级还是酆都冥府简而言之五岳山君可以直接决定境内山水神灵的升迁甚至是生杀予夺但是没有资格惩罚各级城隍爷必须按律转交给酆都判定罪责就是说大岳山君府对各级城隍有一部分定罪权却无执行权。

  在山水官场城隍庙就像一国朝廷的御史台地位超然身份清贵可以监察百官吏部却无法直接决定一位御史的升迁贬谪。

  当然马苦玄能够做成此事就在于骊珠洞天自成天道循环昔年小镇百姓的生死与罪福都不被酆都在内几处阴间冥府掌控。

  陆沉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头道:“有。”

  “你们剑修偶尔不讲理一次的那种路数?”

  “刚好相反循规蹈矩。别说是玉宣国都城隍庙还有酆都冥府那边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既然挑不出毛病就无法按照冥科阴律庇护马苦玄的父母最终只能秉公行事两不偏袒。不这样只会纠缠不休冤冤相报何时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我们这一代人做个彻底的了解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留给下一代人。”

  陆沉笑道:“马苦玄处心积虑满盘皆输岂不是要被你气死。”

  陈平安说道:“他道心坚韧气不死他。”

  陆沉无言。

  贫道只是与你开句玩笑你不用这么一板一眼。

  陆沉换了个更为讨喜的话题“陈平安你还真当起了知客啊。”

  先前陆沉曾经提议陈平安有机会一定要当个迎来送往的知客会很有意思。

  陈平安笑道:“从善如流。”

  陆沉没来由感叹一句“双眼所见即天地一个人的记忆何等宝贵又何等脆弱。”

  夕阳即将落山紫青万状顷刻间变化无端如梦如幻。

  不对啊不才是正午时分吗怎的就日落西山了?

  托大了托大了陆沉心知不妙立即闭上眼睛再睁眼。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惨也。

  你陈平安也太不念旧情了贫道可是帮你与宁姑娘牵红线的月老!

  河边白伯坐在杏花树旁问道:“钓上几条鱼了?”

  蹲着的陈平安手持鱼竿笑道:“暂时没有鱼获只有一条大鱼咬饵了可即便上钩也未必能遛上岸。”

  白伯笑道:“你好歹是个练气士还拽不上一条鱼?”

  陈平安板起脸点头道:“鱼成精了呗。”

  白伯哑然失笑臭小子还挺会说笑话。

  一处光怪陆离的神异境界中陆沉与一个陆沉面面相觑如照镜故而双方眼中存在着无数个陆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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