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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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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十章 谁不是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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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

  那个即将卷铺盖滚蛋的道士就开始作妖了。

  只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踏罡步斗朗声咏唱一篇不知从哪里抄来的“道诀”。

  “请君听我言太古有太虚日月两交光山川添壮观炼成一颗金丹无漏无漏无漏起陆龙蛇战斗。”

  道士抖搂出一个扫堂腿卷起地上些许落叶再一个金鸡独立右手递出一剑剑尖处恰好停留一片树叶。

  “清轻浊重阴阳正天高地厚秉性灵一点灵光起火烛如云绽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将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个剑花左手一摔袖子拧转身形剑尖朝天同时试图将那落叶卷入袖中约莫是力道没有掌握好那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未能收入袖中无妨道士自有补救手段一个蹦跳高踢腿左手双指并拢与剑尖一同指向别处。

  “酒色财气都远离云朋雨友日月侣垒纯阳积阴德天关转地轴琼浆仙酒有风仙师父专来拯救。”

  薛如意长久怔怔无言突然有点可怜这个好似喝了点酒就发癫的道士。

  昨天道士与说春送图的少年那般势利作为多多少少有点难处?

  她叹了口气“别这样瞎折腾了不赶你离开宅子便是了。”

  只见那道士终于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竖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声。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你还敢得寸进尺真当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剑朝泥地随手一丢本想着来一手入地三分的剑术约莫是力道不够或是角度不对木剑戳中泥地却晃了晃最终仍是坠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还有些芥蒂问道:“你当真能够绘制出那种三官符箓?”

  昨夜她询问过洪判官和纪小蘋两位都城隍庙的大官都是摇头说这种符箓闻所未闻。

  洪判官最后只说兴许山巅的符箓大家别有秘传而且必须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则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种道行深厚的陆地神仙休想画出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摇摇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可以画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凭借符箓成功勾连阴阳越过城隍庙老爷们之后想要在冥府那边勘合过关难度极大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顿时柳眉倒竖果然是个骗子。

  道士立即补上一句“但是贫道有个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够言出法随效果之好无异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吗?你还能认识这种山上朋友?”

  “福生无量天尊。”

  道士单手掐诀“绝非胡诌贫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几个绝顶厉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问道:“比如?”

  道士说道:“以后要是有机会就介绍一个姓钟的朋友与薛姑娘认识。”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个仙府的谱牒修士?”

  道士笑道:“见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无所谓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嘛。”

  见这道士不像是在开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问“你真要帮那少年?图什么?”

  道士说道:“人之双眼所见即天地。”

  薛如意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释道:“某位高人说过我辈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帮得眼前一个人就是帮得整个天下人。”

  一趟天外远游之前跟郑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来与人闲聊难免就少了几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谁说的?”

  道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着脸。

  道士说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几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为身世坎坷命数被大小劫数剥啄极多所以如今外人额外给他什么钱财也好其它也罢少年未必接得住极容易非福反祸。市井凡俗对穷困之辈施以援手是无妨的自是积攒阴德与福报的好事和善举但是修道之人与俗子结缘一如巨湖一如溪涧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宽广承载得住便是山上所说的仙家缘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汹涌倒流漫漶两岸伤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阳气便是老话所谓的无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禄寿之增减并非一成不变那少年在贫道看来就是命薄却福厚的人简单说来就是有晚福无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为富不屈于人为贵这就是贫道昨天为何要说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点点头可其实她根本没看出那少年的命数厚薄她只是一头鬼物既非望气士又非城隍庙官吏如何看得出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和张侯?”

  道士笑道:“张侯有祖荫庇护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纱笼中人薛姑娘给予他一桩仙家缘法张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问道:“当真没有后遗症?”

  毕竟她是鬼物少年却是阳间人。

  道士说道:“阴阳岂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错顺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气。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假道士好像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道士问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惧烈日罡风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于玉宣国这样的偏隅小国而言一位观海境修士找个灵气充沛的道场开山立派绰绰有余了。

  薛如意虽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够与一国都城隍文判官和阴阳司主官都关系匪浅想来不缺阴德其实她找一处龙脉建立祠庙、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当个山神娘娘是最佳选择。

  薛如意说得含糊其辞“最早是跟人打了个赌学古人红叶题诗被人无意间拾取与他在一处祠庙内立下誓言。”

  年复一年宝扇闲置辜负明月清风。春去秋来寒蝉凄切无语凝噎。雁过也月如钩。

  道士犹豫了一下小心酝酿措辞旁敲侧击问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读?”

  薛如意笑道:“还行我对训诂一事还算比较感兴趣闲来无事翻了不少前贤著作怎么你看古书有疑难处需要我帮忙断句?”

  要是与她探讨训诂薛如意还真不怵她自认是行家里手。

  这就牵扯到了隔壁少年张侯他珍藏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无落款却被洪判官誉为三十六骊珠。

  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张侯资质一般进展缓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这三十六个字大致上可以断为两句话两句话的内容又颇为晦涩这就涉及到了训诂功力。

  她就是根据自己的断句来为张侯解释其中深意再根据字帖三十六字蕴藏的一门上乘导引之法帮助张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时曾经听闻一个朋友半个长辈说及字、词、句与意的关系他说每一个文字组成每一句话都是有重量的。当时只是听了记住而已感触不深后来才发现文圣原来著有正名篇当年看到其中有载‘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看到这里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

  薛如意满脸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少废话就知道卖弄学问赶紧的以剑作笔写下内容我帮你断句。”

  当下陈平安小有郁闷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宝的字帖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反正也就才三十六个文字其中确实隐藏有一门上古导引法而且陈平安只是扫了一眼观其道意就发现与三山之一和文庙礼制都是有些道缘的陈平安当然不会觊觎这件法宝品秩的“道书”但问题在于薛如意这个半吊子的训诂高手为张侯断句不能说她全错但肯定是有误差的山上道书往往一字之差便离题万里否则山上为何会有“一字师”这种练气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载内容和蕴藉道诀极为精纯宽厚若是一般旁门左道的天书道诀张侯再按照薛如意的传道授业解惑去修行估计早就导引岔气走火入魔了。张侯虽然资质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将来极难跻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传道下自幼修行这门导引术结果至今才是二境练气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陈平安想了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就被当作居心叵测之辈赶出宅子开门见山说道:“薛姑娘那位郑众郑司农自然是一位极有功底的经学大家但是他在儒家历史上在训诂一道许多细节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断句就曾引来一位同样姓郑的文庙圣贤逐字逐句批驳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郑司农的句读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过那幅字帖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我还知道字帖里边藏着一门导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声。

  以木铎修火禁凡邦之事跸宫中庙中则执烛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陈平安一伸手将那桃木剑驾驭在手中在地上开始书写那三十六字帮忙断句同时为她详细解释为何如此。

  “郑司农将前十八字断句为三其中‘火禁’分读义不可通。礼圣著作屡见‘修火禁’正是连文之证若是按照郑司农的解法这上古宫正官的职责就过于宽泛了故而郑司农如此训诂被另外那位圣贤直接斥为‘不辞’不辞就是不成话对读书人而言是一个很重的批评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实文庙内部就一直存在争议确实吵了好几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许夫子解‘暨’与‘讫’应当无误暨与也日颇见也形容日光偏射讫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较合理的断句就是‘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因此引申出来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临照之处皆行其声教’。”

  “所以张侯的导引术其中一处头颅洞府的顶部凿开天门引领日光之法作为火法日炼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悬中天的气象巍峨然后通过笔直一线的导引阳光张侯于每日正午时分直截了当照射在天灵盖以外景勾连内景实则洞府也错阳光照射之路径也错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炼气虽说不至于走火入魔终非正途道理很简单试想人间屋舍住处除非是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否则哪有屋顶大开的宅邸如何遮风挡雨”

  薛如意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将这般见解娓娓道来的“假道士”吴镝也好陈见贤也罢只是陈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陈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宝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国京城这个假“道士”平时除了摆摊还会研究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秘密传授的道门科仪又因为这幅字帖的关系随缘而走就开始着手对训诂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边有个“陈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庙研习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关键就在于一个“戒”字而诸戒又归纳为“止持”和“作持”两类止持即诸恶莫作是止诸恶门作持即众善奉行是修诸善门。所以此地“陈平安”先前才会写下那句佛家语。

  青杏国地界有个外乡练气士在仙家客栈内每天就是看兵书若是外出游历就手持罗盘寻龙点穴兼修阴阳五行术。

  在正阳山附近一个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担任外门知客以数算之法深究农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着地上三十六字抬起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平安笑道:“人间山上谁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头看着重新断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觉得深意无穷不出意外如此句读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头那中年道士已经提着桃木剑走远她问道:“摆摊去?”

  陈平安转头笑道:“贫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这就主动卷铺盖滚蛋了。”

  薛如意摇摇头“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与不住我说了又不作数。”

  中年道士咦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啊他们都是住客一新一旧而已。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陈道长能否传授最恰当的开府和火炼之法?”

  道士摇摇头“张侯一心只读圣贤书贫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术法。”

  薛如意有些着急“你怎么还记仇呢。”

  道士微笑道:“钱财分明大丈夫爱憎分明真豪杰没点脾气和风骨怎么当道长。”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长与我兜售的那几种符箓我都买了。”

  道士哎呦一声连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贫道早就觉得张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显在二月末还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青灵国旌阳府这边自古就有喝早酒的习俗。

  化雪过后即便被冻成了鹌鹑不光是男人还有妇人相互间呼朋唤友市井坊间还是处处飘起肉香和酒香。

  旌阳府境内有一个历史久远的仙家门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剑仙如云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

  一条冰面刚刚解冻的溪边流水潺潺有个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脚踩一双麂皮靴脚步匆匆踩在泥泞道路上一边拍打身上的石屑尘土瞧见远方一个黑着脸的老人赶忙三步做两步凑向前去。

  老人疾言厉色道:“陈旧!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还没个人影要我来这边接你好大架子当是夏侯公子请你喝酒吗?!”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这都算提前一刻钟出门了。”

  被称呼为白伯的老人怒道:“约好了巳时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准时到场吗提早一刻钟赴约怎么够你怎么都该至少提前半个时辰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当的知客!”

  男人低头哈腰呵气暖手“外门知客外门知客。白伯消消气回头请你喝壶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为例!”

  男人使劲点头“保证保证下不为例!”

  老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夏侯公子是怎么个脾气你就算没有亲身领教过多少也该听说几分没轻没重的这个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不还得转头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记恨上了怨谁也不会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没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头的碎屑显然这小子又亲自下坑洞寻脉采石去了老人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柔和几分却冷哼一声“你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外门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挂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么我要是被你连累了还怎么走能够扛着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吗到时候你小子别被我碰上否则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所谓的面冷心肠热不过如此了。

  总有些老人总喜欢故意说些不中听却在理的话仿佛生怕别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个混不吝的货色嬉皮笑脸给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还不是照旧健步如飞?”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个棉袍男子的双手教训道:“好歹是个知客攒了钱买件像样的法袍瞧你这穷酸样!”

  男人笑道:“法袍这玩意穿几件不是穿再说山上真正的有钱人都是我这般模样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气。”

  “你小子有几个钱?还敢谈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你见过吗?”

  “白伯等我哪天阔绰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你是穿法袍还是卖法袍?”

  “边穿边卖两不误白伯我这生意经不错吧?”

  白伯说道:“陈旧门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来的任重道远你还是要多看看山水邸报先找到那几个师门长辈和师兄弟再说否则祖师堂神主牌位、挂像谱牒你一样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是复国还是建立了新朝廷岂会乐意将偌大一座仙府遗址交给你这么个四境练气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将原址归还你就守得住家业了?”

  因为当初整个宝瓶洲南方都被蛮荒妖族侵占无数山门、修士纷纷北迁过大渎进入北方地带如今宝瓶洲各家山水邸报还是有许多南方仙府、山上门派在招徕旧部或是招兵买马试图补充人手恢复旧日荣光不然就是祖师堂已经改迁与门派原地离得太远必须通过山水邸报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谱牒修士山门新地址位于哪国哪地。

  陈旧点头道:“实在不行真要寻不见师门长辈我就去找郭掌门找她帮我重建山门再与郭掌门签订一纸山盟如此一来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气笑道:“异想天开!”

  竹枝派最早的祖师堂就设立在裁玉山之巅如今犹有一处祖师堂遗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门手上搬迁到了别处毕竟一座山头开凿不断土石越来越小总觉得兆头不好。就因为裁玉山这个聚宝盆有一座名为野溪的采石场此地出产的玉石既可以啄砚也可以拿来雕刻成各类名贵玉器和玉山子由于玉石天然蕴含丝丝缕缕的灵气灵气脉络类似石髓水路虽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经算是极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摆放在庭院内拿来当一块风水石几乎是青灵国那些世族豪门的标配。

  不过这类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从来不敢藏私都会进贡给正阳山再由某峰高价转卖给达官显贵。

  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擅长地理堪舆独具慧眼早年与朝廷签订了契约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购买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脉。等到竹枝派修士开凿渐深就等于是坐拥一座宝山了正阳山那边后知后觉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么一条价值连城的玉石矿脉只是竹枝派已经与当时的朝廷签订地契悔之晚矣正阳山倒是没有做出那种赶尽杀绝的狠辣举动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师堂剑仙与竹枝派缔结盟约名义上说是盟约后者其实就此成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

  现任掌门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为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是与前朝订立的契约所以等到两百年前青灵国的开国皇帝坐上龙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场风雨欲来的危机。

  据说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阵之内摆明了正阳山剑仙若敢强占祖业裁玉山她就来个玉石俱焚正阳山青灵国和竹枝派三方谁都别想要这条矿脉了。

  这位掌门女修性格之刚毅可见一斑。

  陈平安笑了笑终于要见到那位水龙峰劳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这个当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时候几乎很少主动谈及别家山头就更别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绝对是例外。

  不说小米粒就连暖树还有骑龙巷掌柜石柔都对此人有所耳闻。

  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厨子的说法酒桌上边不聊几句夏侯兄的壮举喝酒无滋味。

  这个声名远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瓒作为水龙峰晏老祖师的得意弟子一直负责正阳山谍报事务二十年间搜集情报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情报线就是盯着旧龙州槐黄县的陈平安和刘羡阳为此夏侯兄几个堪称心腹的干练下属还与红烛镇那边的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浅都攀上了关系给不少自称手眼通天、耳目灵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钱进入后者的腰包。

  但是这位夏侯兄从头到尾没有用过下三滥的手段当然他也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说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来的账房先生负责将山君府许多灰色收入通过一座两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净的神仙钱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财库。

  至于那个刘羡阳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结果一回家就鸿运当头摇身一变直接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双方靠山不是北岳山君就是大骊阮首席故而夏侯兄岂敢乱来。

  等到那场名动一洲的宗门庆典结束夏侯兄就“功德圆满”了。

  陈旧突然说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剑仙问起你能不能说这顿酒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掏的钱?”

  白伯说道:“三壶松脂酒。”

  本来裁玉山就要按时与夏侯瓒对接账簿所以这顿酒是竹枝派的公费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钱。

  “两壶!”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处名为散花滩的岸边有个竹枝派不对外开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楼当下有个酒局。

  今天做东之人便是负责裁玉山采石场的现任开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师堂修士门派修士都习惯称呼老人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来自上宗正阳山的贵人一位不算太年轻却也不绝对不老的剑仙夏侯瓒。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门知客陈旧女修梁玉屏道号“蕉叶”。

  女修的“发钗”是一把小巧玲珑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了只是个外门知客模样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动要求参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拦。

  梁玉屏是鸡足山一脉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选。

  而鸡足山也是上任掌门传下的香火道脉。事实上竹枝派内部就分成了两派裁玉山一脉修士不愿太过依附正阳山而鸡足山一脉是铁了心想要投靠正阳山以前是与秋令山处处示好如今换成了转去抱满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属、从属关系分三种第一种明文确定双方属于上、下山关系下山修士谱牒必须纳入上山祖师堂的谱牒副册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极难脱离上山掌控。第二种藩属门派是那种从属仙府需要按时向宗主门派进贡钱财、物资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就是这一种。第三种山上盟友但是两者实力悬殊弱势一方却无需纳贡比如落魄山和螯鱼背的珠钗岛。

  酒楼高两层二楼有一间大屋子历来是被专门用来款待正阳山贵客的。

  白伯带着名为陈旧的男人走上楼梯廊道内梁玉屏已经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价无市的虬珠手钏。

  女修瞧着约莫三十岁身材修长嘴角有痣。

  她今天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那位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里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还反过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就肯定更听得真切了。

  白伯轻声笑道:“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

  傻子么。

  这点言外之意开始兴师问罪了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么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

  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水龙峰既修剑道嫡传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见识。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诸如梳水国称之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为“银子”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长到两指。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有价无市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个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那位虞督运预定的不过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跟一位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说起来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双方还是旧识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和负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对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结果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当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就是最早进入的元老现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实权官员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转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航线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会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 “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真是狗肉上不了席。

  白泥怎么想的竟然愿意为这种废物牵线搭桥夏侯瓒瞧得上眼才奇了怪了。

  正阳山的一个藩属门派外门知客而已负责迎来送往不涉及竹枝派的机密要事甚至都接触不到外门和裁玉山的账簿。而且作为知客每一笔支出都需要详细记账与账房那边报备还有可能往外贴钱。要想成为一个正儿八经仙府门派的知客必须身世清白有据可查毕竟大骊王朝颁发的关牒不是那么容易作假的何况作假的代价太大一经发现需要面对的可就不是青灵国朝廷的追究了而是大骊刑部单线联系的直属修士。

  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夏侯剑仙就是那位掌管正阳山谍报的天才兄。

  落座之前夏侯瓒与白伯又是一番谦让推辞梁玉屏在一旁笑语劝说才算坐定。

  白伯果然先喝了三杯罚酒然后才带着陈旧一起给夏侯公子敬酒等到陈旧傻了吧唧喝完酒坐回位置又无动静白伯给这个外门知客使了个眼色陈旧后知后觉单独起身敬酒夏侯瓒坐在位置上抿了口酒伸手虚按两下示意对面那个男人坐下吃菜。

  夏侯瓒喝酒时神色郁闷显然心情不佳。

  正阳山诸峰与夏侯瓒同辈、或是差不多境界的剑修开始说起了风凉话。

  都怪名字没取好瓒三玉二石也既然玉石相杂可不就是质地不纯的玉。

  等到那盘“银子”端上桌夏侯瓒兴致缺缺只是给身边梁玉屏先夹了一筷子醉虾。

  女修受宠若惊笑颜如花。

  陈旧想要夹一筷子醉虾尝尝鲜立即挨了白伯一记瞪眼只得悻悻然转移筷子夹了一条野溪杂鱼。

  经过那场问剑正阳山诸峰出现了一连串翻天覆地的变化。

  满月峰那位辈分最高的老祖师夏远翠身为玉璞境剑仙担任掌律不说还占据了两座闲置多年的山峰。

  陶烟波的秋令山已经封山元婴老剑仙主动辞去了一切宗门职务宗主竹皇责令陶烟波闭门思过一甲子。

  水龙峰晏础的身份则从掌律祖师变成了正阳山财库的头把交椅。

  琼枝峰峰主冷绮对外宣称闭关由弟子柳玉接管事务雨脚峰峰主庾檩这位年轻金丹剑仙虽然在那场变故中出了个大丑但是并未就此颓废只说正阳山在边境立碑一事几经波折如今甚至有一拨血气方刚的年轻剑修将近十人在这边结茅修行他们来自五峰据说他们私底下形成了一座小山头总计二十多人都是诸峰比较年轻的天才其中就有庾檩是主心骨之一。

  宗主竹皇和祖师堂对此也没有说什么竹皇只是让那些年轻人所在诸峰峰主私底下与这些年轻人提醒一事不许他们损坏石碑其余的就都不用去管了。

  其实水龙峰在这场变故当中折损不大甚至算是唯一因祸得福的山头宗门地位还略有抬升。

  唯独夏侯瓒这位水龙峰晏老剑仙的得意弟子最为失意没有之一。

  梁玉屏开始编排起几个正阳山藩属的不是再说几句自家门派的好尤其是她所在鸡足山一脉那几位师妹是如何仰慕水龙峰。

  夏侯瓒点头笑道:“你们竹枝派一向与我们正阳山世代交好师父每每提起鸡足山总是赞不绝口不吝好话的。”

  梁玉屏斜瞥一眼白伯。

  裁玉山竹枝派是正阳山众多藩属门派之一其实最为鼎盛时正阳山的这类“下山”或是附庸门派多达十几个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半数名义上的藩属门派虽然暂时没有正式脱离附庸身份但是以往每次聚集都会乘坐符舟、私家渡船准时赶往正阳山的祖山 “点卯”现在一个个都开始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或者派遣个手下露个面来这边交差。

  而夏侯瓒这位水龙峰老祖的嫡传弟子堂堂龙门境剑修如今就只是管着正阳山北边三个藩属门派的“收账”一事。

  其中就有竹枝派其实哪里需要他催促又不是那几块天高皇帝远的“飞地”山头这座裁玉山离着正阳山才几步远?

  所以明眼人都清楚夏侯瓒算是被正阳山和水龙峰当作弃子了等于是一贬再贬彻彻底底坐了冷板凳。

  凭良心讲在收集谍报一事上身为龙门境修为的夏侯瓒没有任何懈怠或是掉以轻心十分用心尽心尽责虽然这个职务其实油水颇多但是夏侯瓒可以摸着心口说句实诚话自己没有任何中饱私囊一颗雪花钱的贪墨都没有。他只是想着借助功劳好在成为宗门的祖山祖师堂里边有个位置即便境界不够于礼不合那么未来下宗呢?

  故而以前几乎滴酒不沾的夏侯瓒如今一有机会就喝闷酒。

  不然以白泥的身份请得动他夏侯瓒?

  难道就凭走龙道那几条不足半筷子长短的“银子”?

  由竹枝派掌门郭惠风亲自请他喝酒才算“门当户对”。

  但是旁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如今正阳山有一大堆说闲话的师父他老人家虽然在震怒的宗主那边好不容易保住了自己的水龙峰嫡传身份但是也只能是让他这个极为器重的得意弟子外出避一避风头。外人哪里知道他夏侯瓒的难处收集谍报得绕过大骊朝廷和龙州官府还需要避开那个跟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北岳披云山至于刘羡阳让他怎么查都跑去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游学了而且那座龙泉剑宗整个宗门就那么几个人让他如何渗透如何秘密安插人手?否则即便是换成神诰宗、云林姜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都不至于如此艰难。

  雨脚峰庾檩与琼枝峰柳玉都曾在龙泉剑宗练剑修行只是夏侯瓒始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尤其是那个庾檩成为峰主前后以前敬称夏侯剑仙后来随便称呼夏侯道友判若两人。

  所以夏侯瓒就只能是哑巴吃黄连了听师父的先蛰伏几年别抛头露面回头找机会在中岳地界的篁山剑派那边会给他安排个肥缺的实权位置。

  夏侯瓒脸色阴沉低头喝了口闷酒。

  隐官?很厉害吗?

  真要遇到了面对面就老子这脾气非要跟他姓陈的问剑一场!

  输了又如何骨气不能丢。

  相信对方总不至于活活打死自己。

  那个名为陈旧的外门知客终于壮起胆子说了句公道话“大宗门如官场难免会沾染些不好的习气总是那些真正认真做事的人最吃亏做好了是应当的做不好闲言碎语就一股脑涌来明里暗里哪里拦得住如夏侯剑仙这般境遇随便翻翻史书何曾少了我得在这里与夏侯剑仙敬酒一个。”

  白伯满眼惊讶看着那个双手持杯敬酒的陈旧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夏侯瓒斜眼瞥去点点头。

  不曾想还是个会说话的。

  难怪能在裁玉山这边当个外门知客。

  夏侯瓒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人赶忙再次自报名号“陈旧耳东陈旧物的旧。”

  估计先前自己说话嗓音小了或者是夏侯瓒没记住贵人多忘事嘛。

  夏侯瓒微微皱眉怎么也姓陈听着就烦人。

  陈旧看来是个还算擅长察言观色的立即开始表忠心了“我对那落魄山姓陈的自打听说有这么一号人物起便素无好感若非我实在道行浅薄否则定要对他饱以老拳! ”

  夏侯瓒脸上少了几分厌恶肉麻是肉麻了点可毕竟是顺耳的言语。

  他眯眼问道:“陈知客你跟那位山主无亲无故又无冤无仇的为何如此反感此人?”

  夏侯瓒夹了一条河龙细嚼慢咽起来“不用着急回答想好了再说。酒可以乱喝话可不能胡说。”

  酒桌气氛一下子就凝重起来。

  梁玉屏有些幸灾乐祸。

  白伯开始揪心担忧不已陈旧你一个外门知客犯得着拍这种-马屁?胆肥吗?

  陈旧约莫是酒壮怂人胆的缘故毫不怯场说道:“我看过一本山水游记就是写那家伙的艳遇不断不堪入目!满嘴仁义道德看似一路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实则是在紧要关头便严于待人宽以待己半点不肯吃亏的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美人银子机缘声望都给他便宜占尽了。艳鬼狐魅符箓美人偎红倚翠莺莺燕燕从来不缺反正一遇到点事情就有美人相救渡过难关这样充满脂粉气的江湖游历哪有半点凶险可言搁我我也行!”

  陈旧又喝了一杯酒再呸了一声“一个成天只喜欢讲道理的人和那种从不喜欢讲道理的人两者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运气好!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真本事了。”

  白伯一时无言。

  你陈旧到底是看不惯那个年轻隐官的为人还只是羡慕嫉妒他的艳遇不断?

  夏侯瓒大致有数了是个浅薄之徒不过说话做事还算得体不是那种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财迷简而言之就是还有点野心是想着往上爬的一个愿意自掏腰包往外贴钱的外门典客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兜里钱多得没地方花了一种是舍得花今天的小钱挣明后天的大钱。而一个流落到竹枝派的外乡练气士四境修为怎么可能有多丰厚的家底不出意外就是想着与竹枝派攀上关系比如金丹郭惠风来年好衣锦还乡。

  夏侯瓒自认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对方那种尽量不让谄媚表现得太过露骨的卑微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假装不来。

  得知这顿酒是陈旧掏的钱夏侯瓒难得主动敬酒。

  放下酒杯后夏侯瓒笑问道:“陈知客听说你来自南边的黄花川门派不小啊放在宝瓶一洲都是稳稳当当的三流仙府了虽说打仗打没了这么些年始终没个顶梁柱将旧门户重新撑起来可真计较起来你们黄花川比起竹枝派规模只大不小底蕴只深不浅怎么跑这来混饭吃不觉得寒碜吗?对了我听说黄花川有几处胜景其中玄铜山与盘螭山两山对峙都不高全是梅树花开时一白如雪盘螭山中有一座元元讲寺据说寺内珍藏有一幅长卷叫什么来着?”

  梁玉屏脸色微变。

  先前对话夏侯瓒看似连此人姓名都没听说过却知道此人来自南边的黄花川对于那边的风土人情更是如数家珍。

  陈旧愣了愣似乎小心翼翼说道:“只是听师尊偶尔提起玄铜山的山脚那座元元讲寺内确实珍藏有一张蒲团外万梅花但是一般不会轻易拿出来给外人过目师尊还是与方丈关系好才看过一次事后师尊与我们几个嫡传泄露说这幅长卷保管不善可惜了上边黑斑极多许多题诗文字都辨认不清。至于盘螭山附近以往确实梅花开得如同大块文章只是早些年当地乡人土民因为种梅利薄不及兰花可以作为盆栽贩卖故而砍伐梅树颇多所谓梅开如雪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文人骚客都喜欢转去别地赏梅。”

  “花开如大块文章嗯听着是要比一白如雪更冷僻几分陈知客谈吐不俗啊。”

  夏侯瓒点点头伸出筷子去夹醉虾转头问道:“白伯如今竹枝派外门典客每个月俸禄是多少? ”

  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六颗雪花钱。

  年底有分红不过得看行情。

  夏侯瓒手中那双筷子略微停顿片刻点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不算少。

  然后就没有说什么。

  白伯却已经心领神会不算少那就是也不多嘛。

  得给陈旧涨薪水了。

  这顿酒陈旧还真没白“请”。

  裁玉山脚野溪汇入一条大河宽阔河道内青灵国官船往来乱如麻。

  许多竹枝派山上匠人精心打造的珍贵器物就通过这条大河“流入”一国勋贵将相之家。

  两岸种满杏花树满树杏花风吹如雪。

  风雨杏花雪南北水拍天。

  夜幕里一位女修站在杏花树下。

  不知为甚落花时节都是蹙眉。

  白泥单独前来此地说道:“掌门夏侯瓒看似散漫实则为人极为谨慎酒桌上根本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郭惠风点头道:“若是个管不住嘴的如何能管正阳山情报。”

  白泥轻声道:“青灵国朝廷签订的两百年租期马上就要到期了这个夏侯瓒在这种时候负责跟我们几个门派的催账事务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定期来裁玉山这边逛荡会不会是正阳山祖师堂或是水龙峰的意思?”

  郭惠风幽幽叹息“就算没有竹宗主或是晏剑仙的暗中授意恐怕夏侯瓒自己也有将功补过的想法。”

  上次就是在她手上关于裁玉山竹枝派与青灵国续签了一份两百年期限的租赁契约这次竹枝派恐怕很难守住这座裁玉山的祖传家业了。

  白泥说道:“在契约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们竹枝派可以优先续约而且即便有别家仙府想要购买裁玉山竹枝派也可以与他们竞价价高者得。”

  郭惠风苦笑道:“怕就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白泥何尝不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在师叔祖这边他故意说些轻巧话罢了。

  既然期限到了竹枝派就再无正当理由占据裁玉山青灵国若是想要转卖别家例如正阳山再出高价竹枝派是很难争过正阳山的。

  甚至正阳山只要愿意出价竹枝派敢竞价?

  难怪青灵国朝廷前不久来了个皇家供奉藏头藏尾的不敢让正阳山知道行踪只是私底下找到郭惠风拐弯抹角说了些话大体上就是暗示郭惠风我们皇帝陛下那边其实是很愿意与竹枝派续约的价格好商量。

  显然是担心竹枝派连价都不出就被正阳山用一个极低价格捡漏了去。

  所以对青灵国和竹枝派来说围绕着一座裁玉山接下来数百年的归属是一个极其极其微妙的复杂局面。

  只说青灵国皇帝既不敢招惹正阳山也不愿白送出去一座裁玉山。既想竹枝派和郭惠风尽量多出价又不愿因此惹恼正阳山。

  而对郭惠风而言如果打定主意不去争夺裁玉山那就干脆不喊价了正阳山当然乐见其成却要与青灵国朝廷就此关系交恶。

  要么是不去计较正阳山和青灵国两边的脸色她直接让白泥代替他那个担任门派财神爷的师父一路喊价到三十颗谷雨钱不管正阳山如何开价成就成不成就不成。

  可一旦让出最大财源所在的裁玉山竹枝派就会

  难道真要一步步沦为正阳山的下山?

  郭惠风绝不甘心如此。

  如果不是自家门派地理位置的限制郭惠风半点都不想与正阳山有半点关系这一点从她继任掌门之前就是如此实在是或亲眼见、或亲耳听过太多关于正阳山见不得光的作为。

  白泥几次欲言又止还是鼓起勇气建议道:“掌门若是真想要守住祖业又能不被正阳山记恨我们能不能与北边那座山头那个年轻隐官”

  说到最后老者大概自己也觉得荒谬便说不下去了。

  郭惠风忍俊不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笑出声她显然是被“白伯”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给逗乐了“白伯你当我是谁上五境修士吗还是骊珠洞天本土修士出身?你觉得我去了那边就能能那人见着面吗?退一万步说没有吃闭门羹与那人见了面就能谈成事吗?”

  “白伯你当他们落魄山是开善堂的啊?”

  因为相貌“显老”哪怕是境界、道龄远远高过这个白泥的郭惠风也会谐趣喊一声“白伯”。

  由此可见竹枝派的门风还不至于那么等级森严一切唯修士境界论。

  “也对。”

  白泥点点头记起先前酒桌上那位自家知客的说法“况且根据早年那本流传颇广的山水游记显示陈山主年轻那会儿是个极喜欢沾花惹草的多情郎。”

  若真是如此一个不小心掌门岂不是自投罗网?可别肉包子打狗了

  那本游记的书上内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设身处地都是男人人不风流枉少年有几个红颜知己再正常不过了没有才是怪事吧。

  郭惠风满脸疑惑好奇问道:“什么山水游记?内容与那位陈隐官有关?这种书也能刊印售卖吗?”

  白泥老脸一红“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本不知谁杜撰出来的杂书脂粉气略重其实没什么看头。”

  河道内一条官船上两位师出同门、却差了一个辈分的老剑仙在此秘密聚会。

  垂挂起帘子就是一层山水禁制以防隔墙有耳。

  正阳山两位峰主满月峰夏远翠水龙峰晏础。

  “晏础还不与夏侯瓒明说?”

  “夏老祖我这徒儿才智足够嘴巴也是严实的但是他最大的缺点是做事情不够狠。他至今未能跻身金丹不是没有理由的。这等秘事他肯定帮不上忙就不让他掺和了免得节外生枝竹皇毕竟不是笨人若是被他察觉到端倪就不妙了。”

  夏远翠眯眼望向远处的那座裁玉山“一条已经开采数百年的玉石矿脉而已青灵国钦天监的地师前不久估算过储量价值约莫还值百余颗谷雨钱而且耗时耗力其实让给郭惠风也没什么反正我们正阳山每年都有一笔不小的分账就当是雇人凿山的薪水了。关键就是这个郭惠风太犟不识大体总想着要与正阳山划清界线。刚好拿她来杀鸡儆猴通过这个机会让郭惠风身败名裂再扶植起鸡足山一脉竹枝派必须与我们正阳山签订上、下山契约。其余藩属门派尽是些墙头草只要看到了郭惠风的凄惨境遇自然就会老实了。”

  “如何逼迫她与竹皇彻底撕破脸皮?”

  “我自有妙计你等着看热闹就是了。”

  “夏老祖雨脚峰那边庾檩靠得住?”

  “我承诺事成之后让他兼任下山篁竹剑派的掌律祖师庾檩没理由不答应。”

  “总觉得这小子是个白眼狼天生有反骨。”

  “有反骨?不挺好。至于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能反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夏远翠笑望向晏础“先反竹皇再反我吗?就凭他一个金丹剑修?”

  晏础听出了老祖师的言下之意略显尴尬“夏老祖高估我了我哪有当宗主的命更无这种野心和实力年纪大了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将来能够以上宗掌律身份兼任下山的山主就已经心满意足。”

  “庾檩是聪明人一点就透我根本就没有明说什么。他要是赶去竹皇那边诬陷我这个老祖要谋朝篡位我倒是佩服这小子的胆识和魄力了。”

  夏远翠突然眯眼笑道:“晏础若是下山能够跻身宗门你必须卸任上宗掌律。”

  晏础 见那 夏远翠不像是在开玩笑这位老元婴瞬间眼神炙热斩钉截铁道:“没有问题!”

  下宗宗主又如何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之主!

  宝瓶洲三千年以来才几座宗门才几人担任过宗主?

  先前夏远翠在一次祖师堂议事中突然与建议正阳山诸峰剑修不管男女老幼不论境界高低、道脉出身只要自己愿意都可以赶赴蛮荒天下建功立业出剑杀妖而且他夏远翠和满月峰可以带队通过一处归墟通道乘坐渡船跨越天下远游。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许多习惯了议事一半就退场的老剑修顿时对这位闭关多年的老祖师高看一眼。

  而宗主竹皇却只说此事重大需要从长计议。

  很快竹皇便登门满月峰埋怨师叔为何事先不打声招呼就一意孤行。

  夏远翠便说只是远游历练又不会当真赶赴战场就算要与妖族厮杀他也会早做安排如此一来就能够扭转宝瓶洲对我们正阳山的观感。竹皇默不作声离去之时郁闷不已。

  如今正阳山诸峰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大多对宗主竹皇极其不满觉得竹皇身为一山宗主面对落魄山的那场观礼表现得如此懦弱处处退让尤其是与落魄山约定边界立碑一事更是被他们视为正阳山千年未有之羞辱。

  再加上正阳山试图建立下宗一事也不了了之巡狩使曹枰的突兀离去大骊朝廷摆明了是选择偏袒落魄山。

  名正阳山已经沦为一洲笑柄本该在宝瓶洲如日中天的一座崭新剑道宗门年轻剑修们如今都没脸下山外出历练。

  利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有望一山两宗门的格局成了泡影拥有一座下宗的诸多好处和实惠都成了空想。

  简单来说就是从山主变成一宗之主的竹皇个人声望降到了谷底。

  若是正阳山只有竹皇一位剑修是上五境其实不管 都无法撼动 竹皇的宗主之位。

  但是竹皇的师叔夏远翠好巧不巧也是一位玉璞境剑仙。

  “夏祖师陶烟波那边怎么说?”

  “自然是对我那个师侄心怀怨怼且不说封山一甲子自己也被逼着闭关思过换成谁都觉得是一种奇耻大辱。何况陶烟波心里有数如果还想要与那个姓陈的找回场子只要竹皇一天是山主就是痴人做梦必须改朝换代才行。不然六十年封山什么剑修胚子都捞不着秋令山肯定就此一蹶不振过云楼那个女娃儿的山头就是前车之鉴。”

  晏础点点头陶烟波是真有狗急跳墙的理由了。

  有自己的水龙峰再加上眼前这位玉璞境老祖的满月峰以及陶烟波的秋令山如此一来都不用说其余诸峰竹皇在正阳山除了他那自家祖山一脉竹皇就差不多个是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了。

  夏远翠笑道:“说实话我要是在竹皇那个位置上身为宗主面对那场对方气势汹汹且有备而来的观礼我恐怕做得不比他好到哪里去啊。”

  摇摇头夏远翠啧啧道:“只能怨我这师侄命不好。我这个当师叔的就只好替他分忧了。”

  竹皇在元婴境时碰到了个风雷园的李抟景等到跻身玉璞境没多久又遇到了那两个年轻人。

  晏础举起酒杯“在此预祝夏老祖更换座椅!”

  夏远翠也举起酒杯淡然笑道:“好说。”

  晏础突然轻轻打了自己一耳光“其实这会儿就该称呼夏宗主了。”

  夏远翠放声大笑各自一饮而尽。

  竹枝派鸡足山一处不起眼的雅静宅邸内一位年迈女修正在款待一位天字号的贵客。

  她便是鸡足山一脉峰主梁玉屏的师父也是竹枝派的现任掌律祖师。

  而客人正是竹皇。

  竹枝派内在郭惠风接手掌门后逐渐分成了裁玉山和鸡足山两脉不好说双方是势同水火却也暗流涌动其实最根本的分歧还在于到底是与正阳山渐行渐远最终脱离从属身份还是干脆全盘投靠正阳山。

  竹皇手中正在把玩一把山上炼制的竹黄裁纸刀。

  山下的书香门第多是用来裁剪宣纸竹皇手中这把切割金石亦可。

  竹皇将裁纸刀重新装入古琴形制的木盒一并递给女修微笑道:“送你了。”

  她接过刀。

  略加思索她便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要她推波助澜。

  他是借刀杀人。

  竹皇笑了笑“别多想礼物就只是礼物你不用做任何多余的事情否则只会坏事。再说了你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地方与郭惠风还是师姐妹何必自相残杀。我倒是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帮郭惠风一把免得这场闹剧落个过犹不及的下场。那个人可比你当然也比我都聪明太多了。”

  她大为意外确定他不是开玩笑后以心声问道:“宗主如何确定那人如今就一定藏在某地而且一定会管这闲事?”

  “直觉。”

  “如果我是说万一那人故意袖手旁观宗主怎么办?”

  竹皇淡然道:“只需夏远翠一死晏础、陶烟波这些此生无望上五境的酒囊饭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其中有一事竹皇并没有与女修交底正是在他的授意下秋令山陶烟波才主动勾结的那位师叔。

  倒是雨脚峰那个庾檩比竹皇想象中聪明很多竟敢主动揭发师叔的谋逆篡位之举。

  野溪边那个名叫陈旧的外门知客开始钓鱼。

  白泥与掌门作别独自返回散花滩那边发现陈旧这家伙倒是晓得偷闲竟然蹲在一棵杏花树旁双手笼袖轻轻跺脚脚边还有酒局剩下没喝完的一壶酒给他顺手牵羊了直愣愣盯着水面。

  老人踱步来到溪边笑道:“别忘了两壶松脂酒。”

  陈旧抬起头“啥?”

  白伯坐在一旁也不计较这小子的装傻扮愣抬头看了眼杏树没来由感叹道:“陈旧我当年刚刚进入竹枝派记得第一次跟随师父来到这裁玉山一路散步就觉得河边满树杏花好看是好看但是想到了一句家乡那边的谚语总觉得不是滋味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那会儿不懂什么忌讳就与师父直说了师父却与我说山下有山下的说法山上却有山上的道理而且这个道理非但不差反而寓意极好。”

  白伯笑问道:“知道这句话在山上是什么道理吗?”

  男人摇摇头“白伯这怎么猜嘛。”

  白伯点点头“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陈平安笑道:“后来有答案了吗?”

  白伯浑然一变双手抱住后脑勺懒洋洋道:“只是偶然翻书看得一桩典故相传有位远人迹而独立的白骨真人曾经长久睡在一棵李子树下最终证得长生不朽的大道。”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陆掌教就这么闲吗?”

  身边老人分明是被陆沉用秘法附身了。

  陆沉赶紧伸出手指抵住嘴边“别声张啊咱俩可以多聊几句!”

  “敢问陆掌教怎么找到我的?”

  “碰运气!”

  “不说就算了相信礼圣很快就赶来此地记得到了功德林帮忙看看刘叉如今钓技如何。”

  陆沉无奈道:“贫道之所以偷摸来浩然就是忍不住想问一句好与你确定一事世间到底有无光阴是否由无数个定格的静止组成一个一。”

  “出门在外不得以诚待人?”

  “好吧怕了你了陈平安你与我透个底咱哥俩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不是关押了我的某个假相?”

  “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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