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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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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九章 年少曾学登山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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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蛰一过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这边赏花。

  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之多满满当当几大箱子。

  不过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毕竟那个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个掉钱眼里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墙里花开满地院内还有一架秋千。

  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

  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花开满院争芳夺艳。

  那个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只装满某种草药熬成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水重新“洗刷”牙齿。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花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花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

  “骗你作甚有钱挣吗?”

  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水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还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还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极佳像张侯这样的虽说正值少年可是经常挑灯熬夜读书服用此丹耳目清明强健筋骨完全不在话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过熟人可以打五折?”

  “没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水将那根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吗?还说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不过当时贫道卖了个关子故意没有说破其实就是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没法比的。”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这件事上这位道长还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花钱。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想要通过院试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过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没那么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这么大个圈子你还不是想要从我兜里骗钱?

  无需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花卉草木。

  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腊梅美极了。

  按照这个道士的说法一个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花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

  所以一座庭院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或地植或盆栽花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花种次第花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

  宅子庭院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供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还有数盆被道士说成是迎春“主帅”的花。

  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

  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里搬来的老本花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作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个外行薛如意都知道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

  那几本被道士说成是“殿春花”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还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还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只花盆枝条细长略带蔓性花开鹅黄。

  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了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花出现后就没动过一盆可能是那个道士特别喜欢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是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

  此花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迎春花。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花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花率先迎春开花能够抢在梅花之先呢而且开花既多花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欢此花没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

  中年道士微笑道:“陈见贤。看见之见圣贤之贤。”

  她一愣这么坦诚吗?

  道士诚恳建议道:“薛姑娘以后可以喊我全名。”

  默念两遍名字陈见贤陈剑仙?终于回过味来了薛如意呸了一声“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没一句真话!”

  吴镝无敌。陈见贤陈剑仙?

  中年道士笑道:“好好的干嘛骂人贫道如今也就是年纪大了修心养性功夫见长搁在贫道年轻气盛那会儿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尤其是嫉恶如仇的少年岁月呵。”

  真是名副其实的骗鬼了。

  薛如意懒得搭理这茬问道:“一直没问你来京城这边做什么?”

  “叙旧。”

  “叙旧?找谁?亲眷远方亲戚?还是江湖上认识的朋友?在外边混不出明堂打算找道上的朋友混口饭吃一起合伙骗人?”

  自称陈见贤的道士摇头笑道:“都不是。”

  薛如意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玩笑道:“总不会是寻仇来的吧?”

  她转头看了眼道士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太有趣她忍俊不禁自顾自笑起来“就凭你?那几手不入流的鬼画符连我都吓不住真要跟人寻衅斗殴你打得过几个青壮?”

  道士笑道:“你没瞧见我每天早晨和晚上都会练拳走桩?根本无需仙术徒手打两三个青壮男子根本不成问题。”

  她翻了个白眼就那么来来回回走几步的拳法京城大大小小的武馆几十个估计随便拎出个武把式都能把你打趴下吧。

  “说说看若真是寻仇我可以帮你出谋划策说不定闹出命案来我还可以帮你掩护跑路。”

  她也是个看热闹不嫌大的。

  道士摇头道:“薛姑娘就别瞎猜了叙旧而已闹哄哄打打杀杀的不是我这种身世清白的良民所为。”

  如果不是被他提前知道了马家的某桩长远谋划肯定会更早来到玉宣国这边“叙旧”。

  当然双方早些时候碰头也无意义极有可能寻仇不成反而被仇家给斩草除根了。

  护送李宝瓶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之后第一次南游宝瓶洲就曾与马苦玄在异乡相逢还打了一架。

  世事难料不曾想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会在那边逗留那么久。

  等到成功返回浩然天下起宗门建下宗借取山水补地缺去天外炼剑

  薛如意没来由说了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我觉得你这种人瞧着是块软面团可若是发狠起来手起刀落定是极心狠手辣了。”

  道士神色自若笑道:“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皆如缓缓酿酒唯有揭开泥封饮酒时必须痛快得是豪饮。”

  薛如意转头“可怕。”

  道士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何曾少了。”

  她没来由想起附近那个县衙里边当官的就有私底下放高利贷的同时贩卖私盐的当然当官的不会亲自去做都有心腹爪牙做这类脏活而且有靠山靠山的靠山好像是一位刑部侍郎至于这位侍郎大人的靠山是谁她就不清楚了尚书大人?皇帝陛下?或是某位山上修道有成的神仙?

  薛如意问道:“你说他们都这么有钱了怎么就不知道收手?挣着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家里都堆出银山了吧?”

  陈平安笑道:“好些个所谓的伐冰之家如果不是这么个行事风格一门心思搜刮民脂民膏每天忙着敲骨吸髓为人处世百无禁忌就没办法成为薛姑娘所说‘这么有钱’的人了。这里边藏着个先后顺序其实并不复杂。”

  薛如意一时语噎。

  跟他说话闲聊还好可只要涉及道理顶没意思了。

  先前这个道士也会跟着许多百姓去冰冻河上凿冰卖钱好像但凡是能够挣钱的营生都愿意去碰如盆景这般都很擅长。

  记得道士刚来宅子没多久她大致看出对方的品行了别管他怎么财迷只说在男女一事确实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所以之前她还经常调戏这个一本正经如道学家的男人结果某天道士只是一句话就把她给恶心坏了打那之后她就再无逗弄道士的想法。她当时就坐在这架秋千上边中年道士同样是坐在身后台阶转头笑问那吴镝一句是不是在看她的屁股。

  其实在那之前她的一些个荤话道士都会假装没听见从不搭腔。

  估计是被她纠缠得实在烦了道士便撂下一句腚儿大些可以多拉几斤屎吗?

  粗鄙!下流!

  薛如意没来由叹息一声“花草一秋。”

  修道之人也好精怪鬼魅也罢看待山下的生老病死与凡俗夫子看这院内的花开花落又有何异。

  她转头问道:“你是怎么成为练气士的?”

  道士微笑道:“机缘巧合之下年少曾学登山法。”

  她转回头轻声道:“你是聪明人想必已经猜出个大概我身为鬼物之所以能够久居此地定然是有所依仗。”

  道士点点头很好理解不难猜“上边有人。”

  京师都城隍庙那边有一尊位高权重的文判官与她在各自生前好像是旧识。

  这位判官曾经两次夜巡宅邸与她见面。不过有点类似微服私访并没有大张旗鼓。

  阴阳各有官场作为玉宣国的都城隍庙按例设置了二十四司这位文判官作为城隍爷的左膀右臂就统辖诸司之首阴阳司在内的其中六司。不过这是已经翻篇的老黄历了现在嘛不好说了。

  只要是官场不管学识深浅本事高低不管阳间阴间就怕一点不合群。

  薛如意突然转头脸若冰霜满脸煞气。

  道士无奈道:“薛姑娘都是正经人想啥呢。”

  就说嘛少看些才子佳人小说多看几本经传注疏。

  薛如意怒道:“那你知道我想什么?!”

  道士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见那女鬼依旧脸色难看道士只得解释道:“你说贫道贪财也就罢了但是好色?薛姑娘你可以信不过贫道的人品但是总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看人眼光吧?”

  薛如意觉得这个说法在理。

  道士好奇问道:“能不能冒昧问一句薛姑娘在官场的靠山是何方神圣?得是多大的官?才能让薛姑娘就在县衙几步远的地方落脚县城隍那边却从无任何一位冥官鬼差登门。”

  薛如意冷笑道:“我与县城隍庙的枷锁将军是好友你怕不怕?”

  道士偷偷咽了口唾沫站起身朝那县城隍庙遥遥抱拳使劲晃了几下沉声道:“贫道一心修行身存正气邪不可干从不怕走夜路。何况枷锁将军本就司职惩奸除恶一事最是秉公执法尤其是我们县的枷锁将军与那七爷、八爷更是有口皆碑的好官!贫道若是在都城隍庙那边能说上话早就建议将这三位大人提拔重用了。”

  薛如意揉了揉眉心你这么溜须拍马他们几位也听不着啊。

  此地不比别处县城隍爷都不管的。

  “陈见贤你就没有喜欢的女子吗?”

  否则岂会这么不着家。

  “有啊怎么没有。”

  “还真有啊?”

  薛如意知道对方是个货真价实的练气士虽然境界不值一提两境?撑死了就是个三境练气士?可毕竟一只脚踩在山上的人了。

  她打趣道:“哪家姑娘啊多大岁数是跟你年纪相当还是个年轻女子?对方是鬼迷心窍了吧才会瞧上你?人到中年万事休你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一事无成靠着个道门私箓度牒成天乱晃荡找机会领过来给我瞧瞧呵我非把你们拆散了省得你祸害人家。”

  其实这个道士每天摆摊算命没少挣钱比起一般的京城小门小户犹有过之。

  只不过作为一个练气士就完全不够看了。就这么每天风吹日晒几年下来才能挣着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笑了笑“那你可拆不散。”

  薛如意转头打趣道:“能看中你的女子模样估计不太好看吧?”

  坐在台阶上的中年男人一笑置之只是双臂环胸抬头望月眼神温柔。

  薛如意撇撇嘴。

  哎呦喂酸哩。

  可能身后那个男人是没出息可能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模样确实一般可他们到底是相亲相爱的。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花言巧语。

  但是眼神骗不了人。

  道士取出一枚朱红色酒葫芦老物件包浆油亮。

  薛如意闻见酒香忍不住问道:“哪家酒水这么香?”

  道士笑道:“自家酿造的酒水好喝是自然的公认的价廉物美就是得省着点喝。”

  薛如意干脆起身站在秋千上。

  记得中年道士刚搬来宅子的时候一架秋千无人而晃还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娇笑声。

  把过路道士给吓得立即从袖中抓出一摞符箓手腕颤抖不已掏出火折子点燃符箓之后高高举起步罡踩斗乱晃一通一边晃荡出一条火龙一边飞奔而逃嘴上嚷嚷着些不知道是哪一脉道家传下的真言咒语砰然关上屋门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往门上、墙壁跟窗户贴满了不值钱的黄纸符箓。

  道士看着那个站在秋千上的背影叹了口气提起手中酒葫芦默默喝了口酒。

  似是而非的场景同样是墙里秋千墙外道。

  薛如意玩笑道:“对了你到底找谁叙旧?都来京城这么久了一面都没见着?这么难打照面难道是皇帝陛下吗?”

  道士好像不愿意提及此事转移话题“再过几天就是春分了。薛姑娘要多注意几分。”

  天时至春分至此刚好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阴阳相薄为雷激扬为电。

  对于世间鬼物来说惊蛰后到清明前相对都是一段比较难熬的岁月尤其是春分过后阳气渐盛以击于阴雷乃发生。

  薛如意显然没有上心她虽是女鬼却属于修道有成的阴物近乎英灵自然不惧这些追随节气运转、天然而生的雷电。

  中年道士也只是随口一提自顾自搓手道:“春分日我再露一手给你们摆一桌子春盘春分吃春菜笋碧蒿椿芽贫道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春分过后彩衣国附近有那桃花汛河里边的鳜鱼、鲫鱼清蒸红烧俱是美味更南边靠海的地方若是这个时节来上一大盘黄沙蚬炒韭菜啧。”

  薛如意没好气道:“你就只知道吃吗?”

  道士微笑道:“民以食为天。”

  薛如意一时语噎跳下秋千十指交错伸了个懒腰。

  道士抬头望天轻声道:“春分有雨是丰年不过今年京城地界估计是那天晴无雨的气候了。”

  收回视线道士笑道:“贫道掐指一算清明这一天可能会打雷而且动静比较大。届时薛姑娘不必多想。”

  薛如意讥笑道:“原来陈道长除了算人还能算天?真人不露相呢。”

  道士说道:“万般学问难易深浅不过都是个‘积思顿释’难也不难不难也难。”

  薛如意抖了抖手腕打算回了。

  道士指了指身后正堂一侧花厅“薛姑娘最近几天贫道可能要借此宝地一用与薛姑娘先打声招呼。”

  薛如意点点头疑惑道:“要做什么?准备宴请朋友?担心我跑出来搅局?”

  道士摇头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薛如意提醒道:“摆酒宴无妨可别喊几个青楼女子过来嬉戏助兴乌烟瘴气!”

  道士连连摆手“动辄几十两银子到底是喝酒还是喝钱啊。”

  薛如意冷笑道:“倒是晓得行情果然是人不风流只因贫。”

  道士微笑道:“男人最怕装傻扮痴有钱动手无钱也动心如贫道这般风光霁月的反而是真正的老实本分。”

  薛如意飘然而走。

  道士步入侧厅看了眼长条桌案点点头双手握拳轻轻拧转准备去住处取来笔墨纸砚在此大展手脚。

  刚转头道士便瞧见一颗头朝地的脑袋挂在自己眼前下意识就是一拳砸去拳头堪堪在那女鬼面门停下怒道:“薛如意会吓死人的!”

  女鬼飘然而落道士气呼呼大步走出侧厅她跟在身后问道:“借用花厅作甚?”

  道士没好气道:“京城居不易马无夜草不肥贫道不得挣钱赚房租啊。”

  女鬼打着哈欠“我就奇了怪了你一个三脚猫的练气士好歹也是个练气士就这么喜欢钱?”

  “过日子柴米油盐认钱不认人莫要有个‘只’字即可。做神仙所谓真人无非认真不认人切莫无个‘只’字。”

  “修道修道千百条道路万法只作一字解。”

  薛如意皱眉问道:“何解?”

  “心。”

  “形神合一心与神契。”

  约莫是在外闯荡多年、走惯了江湖的缘故很是知道些乌七八糟的旁门左道总之这个假道士修为不高学问很杂。

  反正不管她聊什么都能接上话。

  那道士一边走一边娓娓道来“地仙地仙陆地神仙天地之半炼形住世常驻人间阳寿绵长几近长生不死。”

  “鬼修证道者是谓鬼仙。只是相较于前者那些陆地真人还是要略逊一筹的毕竟是舍了阳神身外身、只余下一尊阴神的清灵之鬼不算真正的大道因此神象不明三山无名虽然可以不坠轮回但是依旧难登绿籍前无所去退无所归想要证道就比较难了”

  薛如意跟在一旁听得迷迷糊糊的好些内容她都是头回听说。

  也不知道他从哪本神异野史小说照搬而来的。

  见那中年道士停下脚步开始掏袖子抬头笑道:“薛姑娘我们都这么熟了也算投缘不是你别看贫道帮人看相奇准其实真正拿手的还是符箓一道。不如做笔买卖?如薛姑娘这般出身的修道之士最有奇效只需沐浴斋戒后再焚此符点燃三炷香心中默念几遍某某人礼敬三山九侯先生没什么繁文缛节效果之好匪夷所思!”

  她嗤笑道:“故伎重演又要杀熟?!都不知道换个新花样吗?”

  道士唉了一声“其它符箓不去说确实是稍微差了点火候但是你看我何曾主动与薛姑娘兜售符箓?唯独这张符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买一张是小赚买一摞是大赚总之买越多挣越多贫道要不是与薛姑娘关系莫逆绝不轻易示人。”

  薛如意冷笑道:“这么好你怎么不自己用啊?”

  道士眼神怜悯看着她。

  是那种聪明人可怜一个傻子的眼神。

  她自知失言确实对方都说了如她这般的修道之士犹豫了一下招招手“先给我瞅瞅勘验优劣。”

  普通的黄色符纸研磨朱砂作墨符纸上边绘制三座山头古里古怪的瞧着不像是什么正经符箓。

  不当这个冤大头虽说内心主意已定她还是问道:“一张符箓卖几个铜钱?”

  道士埋怨道:“想啥呢几个铜钱?一张符纸都买不起!”

  薛如意说道:“隔壁街的老刘头铺子这样的低劣黄纸一刀才卖几个钱?陈道长再裁剪得小些岂不是一本万利?”

  难怪道士每次见着老刘头就喊老哥。

  “符纸不贵术法高啊都说山不在高有仙则灵符箓一道亦是同理画符看符胆符纸贵贱是很其次的。”

  见那道士不动声色毫不脸红就又从袖中掏出几张符箓“罢了罢了薛姑娘到底是眼光高无妨贫道这几张品秩更好就是价格贵了点。压箱底的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

  啧啧不愧是个做惯了买卖的生意人环环相扣后手颇多呢。

  “别一口一个贫道贫道了陈仙师你就不臊得慌么。”

  薛如意将符箓丢还给道士扬长而去。

  春分天无雨地气温暖。

  京城郊外踏青除了那些鲜衣怒马的官宦子弟水边多佳丽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空中满是风筝灵巧的燕子极长的蜈蚣或相约作鸢鹞相斗。京城内那些老字号的风筝铺子挣了个盆满钵满。

  按照朝廷礼制皇帝君主需在春分日祭日于坛。

  今天祭祀结束后玉宣国皇帝陛下就会让礼部衙门为四品以上的京官送出一幅宫内御制的春牛图二开的龙纹红纸印上翰林院学士书写的二十四节气名言警句、新鲜出炉的诗词再配合一幅画院待诏精心绘制的农耕图负责送图的多是礼部相貌端正的年轻官员其余诸部司的新科进士往往也会参与其中他们在这一天被誉为春官那些皇亲国戚和将相公卿的府邸门房都需要还以春官一个象征性的红包。上行下效京城坊间也有了类似身份的“说春人”官员给当官的送图一些个心眼活络、生财有道的老百姓就给有钱人送图敲开门后与主人家说些类似不违农时、五风十雨的吉庆话一天忙碌下来只要腿脚伶俐走街串户的数量够多也能挣不少。当然吃闭门羹更多一些个被频繁敲门讨要红包的富裕门户不胜其烦就直接让门房赶人。

  玉宣国京城里边一些个经验老道的说春人哪怕走远路都会去一条永嘉街街上多是祖上极其阔绰的家族否则也不会用县名来命名街名自然轮不到他们这些市井说春人登门送图他们却是只去找一户姓马的人家因为肯定不会白跑谁都能拿到个大红包。据说这户人家的门房一天到晚就在那边发红包呢只要登门送图说几句类似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的好话那么见者有份足足六两银子!马家的门房再累对所有送图的说春人都是满脸笑容极为和气的。

  京城有两县大致上是北边富贵南边穷后者主要是归长宁县衙管辖。

  两位从北边跑到南边讨营生的说春人一年老一少年一个送春牛图一个说吉语从早到晚跑了一天刨去必须上缴给某个江湖帮派的孝敬其实他们才挣到三两银子没法子这个看似临时的行当年复一年也有了许多门道和规矩需要遵守不是谁都能当说春人的更不是可以乱跑乱敲门的如果不按规矩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堵在街巷挨顿揍倒是其中有些坊市里弄有一定机会“捡漏”暮色里少年还好老人就有点乏了这条街上敲门都不应身材消瘦的老人坐在一处台阶上一手撑腰一手敲腿看样子是要两手空空而返了这条街的住户就这么穷吗?照理说离着长宁县衙这么近不该如此拮据才对先前老人咬咬牙用八钱银子与人买来一条街的送图说春八钱银子呐就这么打了水漂老人愁眉不展都没个水花。

  少年说要去别处碰碰运气老人笑着说不用了背着箩筐的少年便蹲下身帮着老人轻轻捶腿。

  宅子大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中年道士少年立即起身从背后竹箱里取出一幅春牛图爷爷已经很疲惫了所以本该爷爷来说的开场白少年今天跟了一路其实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由他代劳好了只是不等少年开口那道士就笑着摆手蹦出两个字“同行。”

  同行二字比什么婉言拒绝都管用。

  少年大为失望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不给钱就算了都无需借口很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这位道长何必诓人。

  中年道士伸手从袖中掏出一张宣纸轻轻抖了抖抚须而笑道:“长宁县这一大片坊市春牛图的底稿都是贫道亲手画的。”

  老人立即站起身迅速扫了几眼那幅所谓的春牛图底稿先行拱手礼再笑问道:“道长怎么还会绘制春牛图?”

  道士低头单手掐诀还礼“贫道清贫呐。”

  “敢问道长绘制的春牛图多少钱一幅?”

  “十文钱。”

  “价格这么低?!怎的比永嘉县那边便宜一半?”

  市井坊间的说春所送图几乎一幅比一幅粗糙与那官家御制的春牛图不管材质还是内容都是云泥之别。

  “贫道厚道。”

  “那我能不能与道长预定明年的一百幅春牛图?”

  道士摇头笑道:“不凑巧贫道只是云游至此暂时落脚不会久住。”

  少年终于开口试探性说道:“听说长宁县衙附近有个算命摊子算命很准抽签手相测字和铜钱卜卦都很厉害。”

  中年道士抚须而笑“这就赶巧了若无意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贫道了。”

  少年满脸意外之喜“道长真是那位铁口神断的吴仙长?!”

  道士眯眼捻须“浪得虚名。”

  墙头那边彩裙女鬼翻了个白眼。

  台阶一旁老人欲言又止只是看了眼相依为命的少年一双眼眸里满是憧憬和希望便不忍心说什么。

  道士微笑道:“这位公子是算姻缘还是财运?”

  少年霎时间脸红怎么还称呼公子了这位道长也太和蔼了些。

  少年鼓起勇气说道:“这些都不算我就是想问一事能不能请道长帮忙画几张符就是那种在路边搁放一个盆里边烧符纸远远祭奠先人。”

  道士疑惑问道:“为何不在清明时候上坟扫墓烧纸?”

  少年说道:“我跟爷爷是外乡人从南边来的走了很远的路家很早就没了。”

  老人叹了口气其实他们不是亲爷孙其中曲折一言难尽。

  最早是老人照顾一个孩子后来是孩子照顾老人相依为命就像相互还债。

  道士问道:“如果真有这种符箓你愿意花多少钱买?”

  “身上所有的钱!如果暂时不够我可以跟道长写欠条立字据!”

  “字据什么的岂可当真你目前有多少积蓄呢?”

  “这些年我攒了七两八钱银子还有一罐子铜钱!”

  “才这么点?”

  少年赧颜不言。老人愧疚。

  “贫道是可以画出三官符箓可为逝者赐福、赦罪和消灾减厄。”

  道士沉吟不语片刻之后摇摇头“只是此符珍贵你这点银子远远不够啊。”

  少年刚要说话道士满脸不耐烦一挥袖子开始下逐客令了“休要多言。”

  少年站在原地道士问道:“给你十天愿意去借去偷去抢凑足一百两银子吗?”

  黝黑消瘦的少年低下头去神色黯然。

  方才道士看着少年看着少年眼中的自己。

  等到少年鞠躬致谢再带着老人一并离去。

  无家可归的游子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墙头那边的女鬼脸色阴沉。

  伤人言语有剑戟之痛。

  道士突然喊住少年少年茫然转头道士笑言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助者天助之。”

  道士挥挥手“去吧。”

  少年愣了愣再次鞠躬。

  等到道士双手笼袖转身走回宅子。

  薛如意站在门内冷笑道:“好个修道之人真是铁石心肠!帮不上忙就别装神弄鬼退一步说不帮忙也就罢了偏要耍些虚头巴脑的言语伎俩恶心不恶心人!”

  原本对这个一门心思赚钱的假道士相处久了印象好转还有几分亲近之心等到今天亲眼见到这个场景真是气坏了她。

  道士笑道:“虚心者无虚言。”

  彩裙女鬼一闪而逝撂下一句“三天之内滚出宅子。”

  道士一笑置之。

  夜幕沉沉。

  远处街上响起打更声。

  张贴在宅邸门上的两幅彩绘门神金光一闪走出两位来自都城隍庙的高官男子作文士装束女子身披金甲背一把七星铜钱宝剑。

  薛如意察觉到门口那边的异样赶紧从阁楼飘荡而出来到正堂大厅门口待客毕恭毕敬与他们施了个万福嗓音轻柔道:“见过洪判官纪姐姐。”

  文判官轻轻点头致意他此次离开城隍庙只带了一位心腹已经职掌阴阳司三百年。

  各地城隍庙阴阳司的主官作为诸司之首都可算是城隍爷的第一辅吏。

  那位身居要职的女子英灵笑道:“如意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薛如意曾是立国之初的宫娥出身专门为玉宣国历史上那位只差一步就篡位登基的皇后娘娘开箱验取石榴裙昵称如意娘。

  她轻声问道:“院试案首也被内定了吗?”

  那位被薛如意昵称为纪姐姐的城隍英灵叹了口气“不光是案首就连之后春闱的会元头衔也要让位给一个草包。事实上整个京城春闱会试和殿试不出意料除了马彻是状元此外榜眼、探花和二甲传胪等名额早就被关起门来内定了。”

  薛如意咬了咬嘴唇满脸悲苦“这是为何?若说是那个有真才实学的马彻也就罢了凭什么那些纨绔子弟都能登科?!”

  那位阴阳司主官犹豫了一下一语道破玄机“武判官参与其中了。”

  薛如意愤懑道:“一国文运之权衡他们岂敢如此儿戏?!纪小蘋你与洪判官还有城隍爷明知如此就都不管吗?!”

  纪小蘋说道:“武判官那边自有一套说辞可以为自己解释不是什么徇私枉法其中涉及祖荫等事再加上一些阳间善举等薛如意你可以理解为是钻了某些阴冥律例的空子。而且管辖玉宣国的那座西岳储君之山”

  文判官皱眉道:“慎言。”

  纪小蘋只得改口说道:“除非是一纸诉状烧符投牒到那座西岳山君府的纠察司。只是越级告状一直是官场大忌。”

  纪小蘋说到这里她看了眼身边的文判官神色复杂。

  文判官自嘲道:“虽说还不至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境地但是如今我在都城隍庙内除了纪小蘋的阴阳司已经调动不了谁了实不相瞒就连文运司都已经转投那位武判官了文运司尚且如此更不谈其余诸司了。呵呵一朝天子一朝臣阴阳殊途同归。”

  城隍庙文运武运两司权柄大小并无定数因时因地而异就像附近那处县衙的盐房

  因为按照与张氏先人的那个约定后者的后世子孙只要出现一位光宗耀祖的一甲进士她就算完成了契约。

  纪小蘋说道:“是幕后有高人故意为之想要将洪老爷调离玉宣国都城隍庙。”

  说到这里她愤愤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纪小蘋深呼吸一口气与薛如意继续解释道:“洪老爷有可能去往大骊陪都附近担任一州城隍爷。”

  从玉宣国京师都城隍庙的文判官转任大骊王朝的一州城隍爷绝对不能算是贬谪而是实打实的官运亨通了。

  薛如意立即施了个万福忍住心中愤懑轻声道贺:“奴婢在这里先行祝贺洪判官高升。”

  文判官神色郁郁道:“在官场高升自然是高升了可是就这么离开到底不甘心啊。”

  世间各地各级的城隍官吏不比阳间官场那么讲究人情没有任何人脉和香火情可言无法遥遥插手别地事务一旦离开某地是不许插手原处公务的。这是一条雷打不动的阴冥铁律除非是异乡人在某地涉及到了类似命案这种事情两地城隍庙才有可能联手办案。

  薛如意苦笑道:“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再等几年便是。”

  文判官瞥了眼窗外庭院笑道:“这位只有私箓道牒的道士倒是个当之无愧的雅人。”

  纪小蘋点头道:“只需看那些花木的养护就知道此人不俗更像是一位闲云孤鹤的山野逸民绝非是表面上那种浑身铜臭的贪财之辈。”

  一处小屋内道士鼾声阵阵。

  薛如意一想到这厮就来气黑着脸说道:“他自称真名叫陈见贤。”

  纪小蘋摇头道:“听过就算了当不得真。”

  洪判官笑道:“还是这个化名更好些。见贤思齐择善而从。”

  取法乎上见贤思齐焉君子慎独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纪小蘋犹豫了一下说道:“薛姑娘这个临时住客洪老爷和我都看不出他的道行深浅兴许是那种喜好游戏人间的世外高人也可能就是个骗子都难说。毕竟他不是玉宣国本土人氏我们无法查阅档案既不知他的真实籍贯那份与私箓挂钩的通关文牒分明是伪造的关键他在京城这边又无犯禁违例之举我们就没办法从别国调阅秘册了。”

  她不可能为了这种私事就让都城隍庙与大骊王朝那边打交道。

  京城如此之大对方偏偏选取这栋宅子作为落脚地由不得薛如意不怀疑对方有所企图。身为都城隍庙的文判官之前两次夜游此地除了来见故人再就是为了确定这个假道士的修为境界以及是否别有用心对宅子和那件秘宝有所图谋练气士尤其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那种山泽野修什么手段用不出来。

  其实陈平安还真就只是偶然路过没有任何用心和企图。

  一件早已名花有主的法宝而已值钱是值钱又非那类无主之物难不成还要强取豪夺吗?

  纪小蘋突然脸色剧变说道:“是他来了?”

  马苦玄!

  她甚至都不敢直呼其名。

  文判官亦是头疼不已点头道:“刚刚入城先前在折耳山神宋腴那边喝了顿酒就失踪了不知为何直到现在才入京。”

  小屋内道士缓缓睁开眼只是很快就鼻息如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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