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一千零八章 一坛四十年的老酒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宝瓶洲西岳地界大骊王朝众多藩属国之一玉宣国的京城夜幕里华灯初上一个摆在街边的算命摊子那个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还是两眼无神的醉醺醺模样便拿起手边的酒壶喝了口以酒解酒的还魂汤这才长呼出一口气准备收摊打道回府了。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钱袋子挣了些碎银子更多还是铜钱。

  街上有些踏春郊游晚归的宦官子弟草色青青柳色黄醉杀多少轻薄儿他们骑马夜游返回城内仿佛马蹄都沾着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签筒捻起几颗卜卦用的铜钱常年摩挲的缘故包浆发亮将它们一并丢入签筒里边再扯起一张写满姓氏的桌布平时道士在这边就是看签文测吉凶给人看手相算姻缘还会测字代写家书之类的都能添补些家用京城开销不比玉宣国地方郡县物价高得咂舌。

  至于给人猜姓氏还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学来的一种偏门“傍身技艺”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数了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梦想之一就是拉着师父一起行走江湖合伙挣大钱!寻一处闹市通衢她先帮忙敲锣打鼓吆喝起来聚了人气师父先耍几手刀再耍那胸口捶大石卖狗皮膏药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销路这些行当她都门儿清极其擅长啊。当然辛苦是辛苦了点可毕竟是另外一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营生昧良心的银子不挣也罢。

  陈平安笑了笑再与开山大弟子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这个当师父的愿意估计裴钱自己都觉得胡闹。

  这个算命摊子如今在京城这一片坊市小有名气。

  不过自然是入不了达官显贵的法眼骗骗老百姓还可以在真正的练气士看来与那些坑蒙拐骗的没什么两样。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家伙什就是一张桌子两条长条凳和一杆幡子。所谓的桌子面板和桌脚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摊子后边就是一架木板推车将那些桌凳幡子放上边一堆就能走道士云游一人吃饱万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不过这个道士还是在京城租了一座长久无人问津的荒废宅子倒是不闹鬼不是那种阴森森的凶宅就是住在这里的人经常像是被鬼压床一般如有梦魇作祟容易睡不好觉长久以往自然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没谁愿意来这边花钱买罪受了。有点像是志怪书上记载的那种顽劣狐魅宅子主人请过所谓的高功道士前来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为设坛做法一场就消停了可是再过一段时日就又闹起来真没辙何况宅子主人家底丰厚祖孙几代人是专门做京城宅邸租赁买卖的手头还有一大批不在乎这么一处宅子如何作祟何况从无闹出人命就没太当回事。然后终于来了个冤大头是个外乡道士欺生租金价格都没降低反正注定当不成回头客就让道士一次性给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后来道士果真吃了苦头立马就不乐意了找上门闹了两次都被轻松打发了店大欺客?一纸契约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是我占理你一个没根脚没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何况玉宣国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讼师与县老爷那边讨要个公道结果愣是就没谁敢帮忙写状纸后来算命摊子名气渐渐大了那个宅子主人约莫是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就让在县衙承发房捞了个差事的儿子主动请道士去酒楼喝了顿酒再归还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宁人了只是喝酒的时候那个担任衙署书吏的公子哥把脚放在桌上打着酒嗝调侃对方一句你不是个降妖除魔的道士吗还怕那些鬼鬼怪怪的脏东西?

  道士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阴阳异道若是只会一味依仗仙家术法打打杀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时候还是要与人与鬼皆为善才好。

  到底是个在公门厮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从话里挑刺用靴子磕着桌面笑问吴道长这句话说得话里藏话不知在道长眼中我与家父是人是鬼宅内作祟异类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着木板车返回宅子来到宅子侧门这边掏出一串钥匙这边没有台阶可以直接推车进入。

  道士才刚刚栓门就脚不沾地“飘来”一位红裙女子调侃道:“吴道长也就是咱们朝廷管得不严否则你这种假冒道士别说在京城落脚都进不了城。”

  宫样宝髻妆肌肤如雪眼儿媚脸嫩鬓长。

  可惜女子非人。

  道士立即反驳道:“薛姑娘这话就说得差了按照你们玉宣国律例一国境内除朝廷礼部管辖道录院之外诸家法坛颁发的道士私箓也算度牒朝廷这边历来承认的。贫道走门路打点关系花了足足八十两银子真金白银买来的度牒莫说是玉宣国便是大骊京城都敢去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歪。”

  等于用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张护身符要是没有这层身份外乡道士想要在摆摊挣钱恐怕会被那些衙门户吏胥吏剥掉几层皮。

  女子点头笑道:“是极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只不过与那厉鬼凶煞不沾边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无碍只有附近县衙升堂响起胥吏木棒敲地的威武声她才会避入屋内。

  道士从袖中摸出一纸兜花饼交给那个红裙女鬼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笔租金了每天摆完摊子都得花点小钱买点京城特色吃食孝敬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就会她就会作妖闹鬼不伤人但是会整宿喧哗在窗外晃荡让人不得清闲道士想要睡个安稳觉都是奢望。

  时日一久相互间摸清了脾气如今双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甚至平时还能闲聊几句道士经常会与她请教一些鬼物之属行走阴冥路上的规矩。

  这个相貌显老的道士吴镝据说都已经想好以后的道号了取个谐音就叫“无敌”。

  她是阴灵无所谓饮食但是宅子这边却有个俗子邻居必须一日三餐她有些埋怨道:“吴镝今儿怎么这么晚才回都饿了赶紧下厨给张侯做顿好吃的他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可不能胡乱将就张侯马上就要参加院试了能否入泮在此一举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气好没架子寄人篱下嘛嘴上连连应承下来说放好家伙什就去灶房开工。

  这个道士是个不亏待自己的喜欢穷讲究比如做一碗面条除了备好料酒各种浇头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种搭配剁好的姜葱蒜就那么一浇呲呲作响再趁热端上桌味道绝了。

  道士去了厨房手脚娴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红裙女子帮忙“端菜”上桌一盘盘菜如一条悬空水流飘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来隔壁宅子那个名叫张侯的少年读书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为了某个山盟海誓照顾对方的后人。

  至于京城重地只说附近就有座县城隍庙为何会对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涉及到了都城隍庙内某位上司的暗中提点。

  与宅子只隔着一条街就是京城两座县衙之一衙署后边有座衙神祠。

  饭桌上道士在显摆自己与县衙盐房典吏的关系不浅如何消息灵通说昨天在衙神祠里边召开了一场内部议事很快就会有几个屡教不改、触犯房规的“白书”过不了几天要被县衙老爷一怒之下逐出县衙了他们当然可以改个名字再进入某房谋生可不花费个三五十两银子的班规和案费休想在衙神祠那边议事过关

  张侯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每次听到吴镝聊这些有的没的少年都会不耐烦只是硬忍着不开口。

  一县衙署除了六房还有盐、仓、柬和承受四房总计十房在这里当差的书办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册和“不在册”的所谓不在册只是相对朝廷而言其实又分两种分别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数量之多动辄数百人恐怕连个可算极为勤政的县令都弄不清楚具体人数可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额设置、“吃皇粮”的经制书吏都谈不上有什么地位就更别提那些都属于贱业的各房各班成员了也难怪少年会厌烦这些鸡零狗碎、毫无用处的小道消息。

  红裙女子察觉到少年的不悦脸色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别提这些大煞风景的无趣事务了。

  道士举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这种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财路就难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话说回来像张公子你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自然是奔着经世济民、以后在庙堂和官场施展抱负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边的门道也是好事。以后哪天真要中举了再金榜题名当了官就不至于被身边的幕僚师爷和底下的胥吏们随便糊弄过去否则与衙门外边的老百姓隔了一层看似一门之隔就是天地之别身为一地父母官亲民官如何能够真正体察民间疾苦呢。”

  她难得点头附和道:“吴镝除了会点鬼画符的三脚猫功夫他这个假道士估计连名字都是假的可是这几句话还算有几分真知灼见。艺多不压身跟钱多不压手是一个道理就像吴镝所说多知道些官场内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坏事。”

  说实话她待在这条街数百年岁月了有些时候觉得闷了也偶尔会去“旁听”衙神祠或是城隍庙的内部议事但是真正涉及一县阳间官场的流转内幕恐怕她懂的门门道道还不如这个外乡道士多。

  少年闷不吭声只是低头吃饭显然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那个道士言语絮叨好为人师。

  那道士也不以为意双手举杯“酒桌上不聊烦心事薛姑娘咱俩走一个。”

  少年吃完就走与那位薛姐姐告辞一声马上就要参加学政亲自住持的院试了压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盘碗筷的时候笑呵呵问道:“薛姑娘你说张侯是因为认为我是个江湖骗子所以不爱听我的道理还是由衷觉得我说得没道理所以不听又或者是换成某个功成名就的人来说道理才是道理?”

  她皱了皱眉头只是很快眉头舒展故作轻描淡写道:“张侯又不是你这种走南闯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单纯哪里能够想这么多。”

  道士微笑道:“单纯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乐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绝对是个褒义说法!”

  收拾过桌上的菜盘饭碗道士在灶房那边忙碌完毕清洗过手抖了抖袖子见那薛姑娘斜靠屋门愁眉不展的模样。

  中年道士是个人精笑道:“以张侯的学识莫说是院试顺遂之后参加乡试和会试只会一路春风马蹄疾薛姑娘何需担心将来张榜贫道定会第一个跑来报喜。”

  薛如意展颜一笑问道:“你觉得张侯可以顺顺利利金榜题名吗?”

  道士想了想“考取进士想必问题不大。贫道曾经看过张侯的几篇制艺文章用笔老辣尤其是一手馆阁体端正不失妩媚不管此次春闱谁来担任总裁官谁看谁喜欢。”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经常去京城书市那边帮少年买了不少编订成册的考场文章范文道士行事油滑从中没少赚差价。

  道士走到自己屋门口女鬼一路悬空飘荡尾随道士掏出钥匙却不着急开门她笑道:“屋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莫非是吴道长金屋藏娇了?”道士一身正气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共处一宅需要避嫌。”

  她讥笑道:“你是个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学家。”

  道士大义凛然道:“贫道也是读过好些圣贤书的若非年少误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笔筒晃着手腕自言自语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里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屋门轻轻推开再侧身伸出一只手掌“青天白月只需问心无愧何惧流言蜚语薛姑娘快快请进。”

  宅子房间颇多道士却专门挑选了一处小屋作为住处用他的说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觉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气。

  春气转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进了屋子她将那只油红描金缠枝莲镂空龙穿缠芝六方笔筒轻轻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折子点燃桌上一盏油灯。

  先前这栋府邸大堂一侧用以待客的花厅内就放了这只笔筒道士是个识货的眼馋不已。

  当时嘴上却说不眼馋就是见着了好物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赏纯粹是欣赏。

  其实她还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萧很有些年头了篆刻有一竖填绿铭文英雄心为神仙调。

  道士一见倾心愿意出高价购买所谓高价只是相对市井人家的开销而言二百两银子她都没耳朵听。

  书桌上搁放着一整块的琉璃镜片覆盖住整张桌面。

  见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写的经书她疑惑道:“你一个道士抄佛经作甚?”

  道士笑道:“偶尔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动两条椅子相互间坐得远远的薛如意落座后坐姿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边就那么看着那个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问道:“薛姑娘今夜拜访寒舍可是有什么吩咐?”

  薛如意说道:“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吴镝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道士点头道:“当然这些老理儿最是在理很有嚼劲。”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确实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够将张侯的诗集草稿帮忙转交给一位翰林院学士。”

  道士哑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只名贵笔筒“就怕贫道只见得着门房见不着那位身份清贵的学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叹息一声。

  道士心中疑惑她为何如此乱了方寸难道就这么希望张侯通过科举鲤鱼跳龙门吗?若说求个富贵就凭她的家底只可保证少年几辈子衣食无忧了即便张侯已经是个身份隐蔽的练气士将来修行路上跻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证张侯不用发愁。况且张侯如此年少想要凭借科举进阶根本无需如此着急。

  女鬼薛如意与少年张侯平日里都是姐弟相称看得出来张侯其实对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觉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乱投医了若是被张侯知晓此事会一辈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来少年是个毋庸置疑的读书种子却算不得什么太好的修道胚子资质一般不出意外的话很难跻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贵之家养尊处优讲究一个居养气移养体反观练气士无论人鬼精怪却另有玄妙有那居养体移养气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场洞府只需取一洁净屋舍坐定收束杂念作一念寂然身躯筋骨不动气血却随同魂魄作神游缓缓汲取天地灵气炼百骸宛若金枝玉叶从此就有了仙凡之别。

  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后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静响起数声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吴镝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好了。”

  道士跟着起身“没事万一哪天需要如此作为薛姑娘就与贫道知会一声莫说是一座门槛高高的学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吴道长不去给那些京城权贵当个帮闲真是屈才了。”

  道士无奈道:“帮闲狗腿多难听薛姑娘说是当个谋主、师爷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将那笔筒重新收入袖中姗姗离去。

  道士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

  女鬼独自穿廊过道来到后院登上阁楼从这边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书房窗口透出泛黄光亮。

  一片月唤起万户捣衣声吵醒无数春闺梦里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写的经书打开抽屉取出刻刀和石材开始雕琢印章给其中有一对形制相同、已经刻完底款的藏书印分别补上两句边款。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动作娴熟刻完了印章之后道士借着灯光翻看一本地方志玉宣国京城的书籍版刻极为发达在这边买了不少好书。

  看新书如久旱逢甘霖。翻旧书如小别胜新婚。

  抄书需端坐翻看杂书就随意了道士翘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翻页。

  窗外又响起一阵鶗鴂声响。

  中年道士念念有词千秋百代人消磨数声里。忧勤与淡泊毋太苦与枯。

  此次游历这个学陆沉摆摊的“道士”是要来与一户人家收取一笔陈年旧账。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后。

  陈平安取出那枚养剑葫走到窗口长久仰头将壶内酒水一饮而尽眼神愈发明亮。

  闭上眼睛如听一场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声。

  ————

  天外七八个星。

  京郊路边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卧一个贵公子手脚摊开怀捧一根缠金丝马鞭脑袋枕在旁边妇人的大腿上。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妇人席地而坐裙摆如鲜红花开她双手动作轻柔俯身帮着公子哥揉着眉心。

  夜幕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为首年轻女子骑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身后跟着一拨英姿飒爽的矫健少女皆佩剑。

  而且这拨年纪不大的少女一个个呼吸绵长绝非绣花枕头行家一看就晓得是那种有明师指点的练家子。

  她翻身下马看着那个躲在这边享福的贵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使劲一挥鞭子响如爆竹。

  在此贩酒的美妇人抬头朝那兴师问罪而来的年轻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边轻轻嘘声示意莫要打搅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女子看也不看那骚狐狸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睛她只是快步走入酒肆一脚重重踹在睡如死猪的年轻男人身上怒道:“马研山别装死!”

  这对年轻男女相貌有几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贵公子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问道:“又怎么了?有谁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说保证没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争难道家族将来就靠这种惫懒货色挑大梁吗恨不得一马鞭摔在对方脸上“马研山瞧瞧你这副烂酒鬼德行给马彻牵马都不配!”

  马研山嬉皮笑脸道:“表弟而已从小就只会读死书死读书三岁看老真不是咒这小子我觉得他以后出息不到哪里去。”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小子读书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说了我不也是探花郎出身?马彻这个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连中三元好了我这个当哥的亲自负责给他办场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几个正印官给他敬酒?五个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喊十个”

  说到这里贵公子抬起那只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笑道:“就怕马彻不领情。”

  那马彻是公认的少年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就已经有了卿相声望。

  与这个吊儿郎当的所谓“马探花”不同马彻生长在富贵丛中销金窟里少年已读万卷书。

  见那女子就要动手打人马研山只得求饶道:“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事情值得劳你大驾亲自抓我回家。”

  马月眉瞪眼训斥道:“家里事回家说去!”

  马研山微笑道:“没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妇人满脸无奈自己可不敢掺和你们马氏的家务事。

  玉宣国京城约莫在二十年前搬来了一户马姓人家一到京城就用高价买下了一栋前朝宰相旧宅。

  一国之内所谓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种境界的第一种是很多百姓都知道这样的有钱人家数量很多第二层境界是所有百姓听说就屈指可数了而最后一种是所有百姓和几乎整个地方官场都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听过。

  马家就属于最后一种明明既富且贵却名声不显。只有跻身朝廷中枢的一小撮公卿将相和几个山上门派才对这个外来家族有所耳闻具体是什么来历扑朔迷离只有几个无从考证的小道消息有说这个马家是那大骊王朝某个上柱国姓氏的“钱袋子”也说因为现任家主有个极有出息的大儿子上山修行极其天才年纪轻轻就是陆地神仙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家族就跟着飞黄腾达。

  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一座仙家客栈还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马家的私人产业此外还有数量众多的银庄、矿山只是它们都记在家族扶植起来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县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爱子、漕运总督的远房亲戚。

  比如这个吊儿郎当的马研山少年时就参加过科举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骑白马探花京城。

  可事实上却是妹妹马月眉替考他这个当哥哥的白得一个探花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当差懒得点卯而已至于考核考不到他头上。玉宣国京城这边从礼部到翰林院从头到尾没有泄露出去半点风声。

  足可见马氏的威势到了何种夸张地步。

  当年举族搬迁来玉宣国京城经过二十来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加上几房子弟最新编修的那部族谱有了百余人。

  虽是马家是外来户可要说把持朝政不是做不到马家却完全没有这个想法其实归功于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对兄妹的那个精明娘亲。

  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该不会是他终于回家了吧?”

  马月眉默不作声。

  马研山脸色淡然道:“咱们俩就这么个亲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实的亲哥唉跟咱们可是一个爹一个娘的大哥月眉你说说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我们两个生下来算起直到今天他见过我们一次吗?”

  马研山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没有啊。”

  身披雪白狐裘的贵公子后仰倒去翘起腿“这样顾家的好大哥上哪儿找去哦。”

  马月眉黑着脸说道:“少在这边胡说八道赶紧给我滚回去!”

  在她心目中对那个甚至没有见过一面的大哥始终敬若神明若非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

  其实兄妹二人等到那场席卷半洲的大战落幕世道重归太平他们前些年就有过回乡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时无比疼爱他们两个的爹娘唯独在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种理由推脱只说他们一家都搬迁出来这么多年了路途遥远约莫是担心马研山和马月眉偷偷离家出走甚至严令这对兄妹不可擅自返乡否则就家法伺候。

  他们两个与爹娘反复提了几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头。

  因为家里有座仙家渡口还有两条往南边跑商贸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经常接触那类山上邸报所以关于祖籍所在的那个家乡兄妹两个都是好奇的不过不同于对那座骊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马月眉马研山对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并不感兴趣这个游手好闲的酒鬼浪荡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还是那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马研山想要亲身参加一次见一见世面就知足。

  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与爹娘说一声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两个时辰内没有见着我的人影就派人来打断我的腿!”

  马月眉转身离去马研山偷偷朝一位骑马佩剑的少女挤眉弄眼她面无表情却立即挨了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脸上瞬间出现一条血槽少女依旧纹丝不动。

  马研山对此亦是无动于衷等到她们策马远去重新躺回地板随口问道:“我那个哥哥很厉害吗?”

  美妇人妩媚而笑点头道:“当然。厉害得实在是不能再厉害啊。”

  说到这里她眼神恍惚幽幽叹息一声可惜始终未能见着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

  山名折耳。

  按照如今的山水谱牒她是七品神位。

  在一个藩属国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亲哥哥为何我们做得好不管做得坏了也不管呢?”

  她笑着解释道:“按照山上的说法入山修道六亲缘浅。不宜牵扯过深。”

  马研山哈了一声“直接说六亲不认呗。”

  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搓马研山的太阳穴小声道:“这种赌气话以后还是莫要说了。”

  这对兄妹的那个大哥对于她这种小国的山神而言简直是那种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存在。

  一个四十多岁的玉璞境板上钉钉的仙人境将来甚至有可能是飞升境。

  一洲年轻十人的榜首呢。

  在他的屁股后头有风雷园的元婴境剑仙刘灞桥有真境宗那位仙人刘老成的嫡传弟子还有一位如今观湖书院的年轻副山长

  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么。

  最匪夷所思的还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许多远古神灵!

  她都担心哪天真有幸瞧见了对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话说得差了可能对方打个响指她的金身就当场崩碎了。

  察觉到妇人的细微异样马研山重新坐起身从她裙摆下边好不容易摸出一壶酒妇人咯咯直笑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酿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听说过我那个大哥脾气不好嘛是举洲皆知的事实听说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时候连同门都不放过被他废掉了好几个所谓的修道天才就是个天字号的惹祸精。”

  在这边假扮沽酒妇人的山神娘娘轻声笑道:“有这么一个大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砚山听我句劝真要见了面千万别跟他怄气啊。”

  马研山置若罔闻不知为何显得忧心忡忡。

  妇人疑惑道:“怎么了?”

  马研山晃着酒壶抬头望向夜幕“你说明儿会下雨吗?”

  妇人掩嘴笑道:“肯定不会。”

  马研山喃喃道:“但是总有一天肯定会打雷下雨对不对?”

  若非一般酒客如此说傻话这位山神娘娘也就只当没听见了但是她很清楚这个看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马研山很不简单。

  只说西岳储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顶头上司就对马研山很看重经常私下宴请此人。

  她想了想说道:“下雨肯定迟早会下雨但是只要有那么一把大伞撑着莫说是黄豆大小的雨点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马研山神色间依然布满阴霾拢了拢狐裘领子低声骂道:“狗日的倒春寒。”

  虽然马研山整天浪迹花丛声名狼藉却比那个看似聪明的妹妹在人情世故这一块直觉更加敏锐。

  说句实话马研山是把妹妹马月眉当个傻子看待的可她终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气差就差马研山一直不跟她计较什么。

  马研山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次深夜散步循着灯光路过父亲的书房发现爹娘好像正在里边谈事情父亲不知为何暴跳如雷连连大骂狗杂种一个就该早死早超生的小贱种踩了什么狗屎竟然能够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说越气还直接摔碎了一只价格不菲的官窑笔筒娘亲便出声埋怨一句三百两银子呢就这么摔没了败家比挣钱本事大。

  然后娘亲就开始编排起那个姓魏的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按照传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红烛镇附近棋墩山当土地的卑贱出身

  一个孩子当时就默默蹲在墙角根那边竖起耳朵。

  可能当年搬家就像是在躲什么?

  尤其是前些年爹娘的这种焦虑就更明显了。因为仙家客栈和渡口开始有人专门负责搜集大骊旧龙州的情报关于披云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巨细都会被秘密记录在案。

  照理说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马家的底蕴马研山最清楚不过父亲极其擅长经营之道天生就是当商人的材料娘亲也是极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时候要比父亲更有主见用马研山的话说就是特别“来事”京城那拨品秩足够高的诰命夫人数量不会多不足一手之数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贵如今她们却都隐约“唯马首是瞻”嘿马首是瞻这个说法好妙极。

  要不是出了他这么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不孝子实在扶不起来估计各种势力盘根交错的马家早就从玉宣国幕后走到前台了。

  当然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几个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连他都不如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还闹出了不少人命这么多年他没少帮忙擦屁股。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处皇庄私自设置了一处牢狱专门用来杀人取乐的。一拨玉宣国京城豪阀子弟还会经常举办所谓的“秋狩”成群结队去南边的几个小国境内在当地权贵子弟的带领下骑马背弓专门挑选那些乡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 事后当地官府就用马匪流寇的名义结案甚至还能与朝廷骗取一笔用来“练兵”的军饷这拨权贵当中就有两个姓马的旁支子弟。

  马研山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能算是个与自家马彻差不多的读书种子吧自从他参加过一场乘坐仙家渡船远游的秋狩后少年再与人对视眼神就变得凌厉异常。

  妹妹马月眉对此还奇怪来着马研山也只玩笑说是少年到了时候就会开窍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还只是看脸吗?都会看胸脯腚儿大长腿了。

  马家在京城并不扎眼当年精心挑选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实都是些祖上阔过的破落户而已甚至很多当了二十年的街坊邻居都只是将马家误认为一个小有家底的暴发户平时相处起来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几个臭钱而已的马家。

  但是马家府门张贴的彩绘门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拨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数位护院拳师

  马研山大略估算过就马家明里暗里的底蕴别说对付个玉宣国生意上的对手或仇敌就是扫平一座宝瓶洲山上的三流仙府都足够了。

  马研山收起杂乱思绪伸手拍了拍美妇人的脸颊“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会帮忙的。”

  这位山神娘娘一直觉得折耳山不好听想要改名为“折腰”。

  妇人不恼反笑施了个万福与马研山致谢。

  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跑来一匹没有缰绳的枣红色骏马。

  醉醺醺的贵公子娴熟上马手中金鞭重重一摔在官道上纵马狂奔。

  折耳山祠庙附近的一座山岭有个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树枝上边看着远方山脚酒肆那支骑队来了又去最后是那位狐裘公子的纵马扬鞭。

  他站起身视野开阔折耳山素来以山势高耸著称于朝野周边群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远山绵延如庙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盘鬒发。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头复垂首。

  这个第一次踏足玉宣国山河版图的青年孑然一身双手抱住后脑勺远眺那座灯火如昼的繁华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笼永生是永生的代价。”

  身形一闪而逝。

  山脚酒肆那边美妇人正在关门她转头望向那个缓缓走来的年轻男子妩媚笑道:“客官对不住酒铺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不差这一会儿。”

  妇人皱了皱眉头若非瞧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她还不稀罕这点酒钱脸上挤出个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却贵。”

  青年点头道:“价格再贵都不怕宋夫人都记在马研山账上好了。”

  妇人心一紧一只绣花鞋不易察觉地轻轻脚尖碾土与折耳山祠庙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牵引。

  青年缓缓前行走向酒肆只是当他挪步的第一脚落地山神娘娘就惊骇发现自己与祠庙跻身失去了联系。

  青年与那个身体僵硬山神娘娘即将擦肩而过之时他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就那么将她往后拖拽而去走了几步约莫是嫌弃对方累赘轻轻一推美妇人摔在店铺内青年走入铺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撑在膝盖上再挥挥手“赶紧的煮两壶铺子最贵的酒水年头越久越好。”

  妇人摇晃起身胆战心惊颤声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问仙师名讳。”

  “我运气不错投了个好胎跟马研山同姓。”

  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这个宝贝弟弟关系如此好的份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马苦玄。”

  宋腴脸色惨白。

  马苦玄问道:“怎么还要我亲自煮酒请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着煮酒的时候面朝铺子大门那边的马苦玄单手托腮他死死盯着路旁生长茂密的丛丛野草。

  他要是再不来玉宣国京城估计就只能收尸了吧。

  说来有趣杏花巷的他跟那个泥瓶巷姓陈的泥腿子一个同龄人眼中的傻子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扫把星后来又是差不多时候离开的家乡好像此生皆喜作远游他们留在家乡的岁月反而不多。

  新仇变旧恨怨如春草游子更行更远还生。

  又像有一坛窖藏了四十来年的老酒被某人摆放在一张桌上对饮双方愿不愿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