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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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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四章 飞鸟回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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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二龙抬头。

  斗指正东角宿初露物换春回为万物生发之象鸟兽生角草木甲坼春耕农事由此开始。

  各国朝廷会在今天朝会由礼、兵两部尚书领衔百官与一国君主献农书以示务本寓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但是“一国根本在农在田”。

  皇帝宴请群臣饮古法酿造的宜春酒赐下出自造办处的刀、尺等物皆白玉材质表示衮衮诸公皆君子务必小心裁度、权衡国事之意。皇后负责赐给一众入宫的诰命夫人数量不等的“青囊”名义上皆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不假宫娥之手青色袋子里边装有各色谷物和瓜果种子让她们转赠给各自家族内的亲友和孩童以祈丰收新年五谷丰登同时寓意钟鼎之家和书香门第仓廪足知礼节。

  往常槐黄县城这边自古二月二就有家家户户早上吃一碗龙须面的习俗而这天烙饼也取名为“龙鳞”。在这一天小镇妇人和待嫁女子都需要停止女红针线按照老一辈的说法因为这天龙初抬头若有穿针引线恐伤龙目惹来不快。

  小镇家中青壮汉子带着孩子一起手持竹竿或木棍敲击房梁、床铺、灶房等俗称喊龙醒春说些代代相传的吉语和老话例如大仓满如山高过西边山小仓如水流留在自家田。福禄街和桃叶巷那边可能要雅致一些所说言语的意思也更大一些多是风调雨顺、国泰平安蛇蝎五毒避走、毋使为害之类的。

  前个三四十年因为泥瓶巷出了个扫把星的缘故原本与“平安”二字沾边的喜庆言语反而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禁忌都不太愿意提及时至今日保佑一方平安渐渐就成为了一个极有分量和深意的说法。甚至还有些从小镇搬去州城的富贵门户故意在这天让家里的孩子打碎一只瓷器再念叨三遍与岁岁平安谐音的碎碎平安讨个好兆头。

  而家中妇人和少女一大早就会去铁锁井挑担汲水所以这一天也是福禄街和桃叶巷与小镇别地街坊百姓碰头最多的一次前者多是富贵少年、锦衣少女成群结队天刚蒙蒙亮就一手挑灯笼离开家门一手提着漂亮精致的青瓷壶罐两队人马在各自街巷碰头两拨青春年少各作一字如蛇行在此汲水再原路而归名曰引钱龙入门招福祥回家。

  这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陈平安就带着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还有小米粒一起下山来到了泥瓶巷祖宅。

  各有分工陈平安先用竹竿敲过房梁和床铺就带着陈灵均各自拎着只水桶出门去铁锁井那边挑水暖树和小米粒则留在宅子开灶烧火煮面烙饼。

  因为前不久处州刺史府下令槐黄县衙张贴告示封禁已久的铁锁井在这一天准许当地百姓挑水回家。

  郭竹酒最近在补觉每天睡得天昏地暗陈平安就没有喊她。不是练剑也不是修行她就真的只是睡觉。

  走出泥瓶巷陈灵均晃着手中水桶小声问道:“水井开禁是不是老爷的意思是老爷亲自与县衙那边打过招呼然后朝廷批准了?”

  大骊朝廷早年订立的规矩别说在处州就是在整个宝瓶洲都是极有分量的山上仙师都没人敢违逆就更别提改变规矩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没提这件事原本打算今年找个机会跟朝廷说明年再开始实施解禁所以多半是赵繇的建议这些年他一直致力于恢复各地旧传统如果大骊宋氏没有归还大渎以南的半壁山河赵繇这个在刑部当侍郎的就更有的忙了不过户部肯定会骂他是个只会摆弄花架子的败家子礼部衙门那边也要骂他手伸得太长。”

  陈灵均老气横秋道:“这可不就是务虚吗大骊官员那么推崇事功一个比一个务实赵繇这么瞎折腾不讨喜很正常。”

  记得听按时点卯的香火小人提起过一事这些年大骊各州郡县重新编撰地方志一事被纳入了朝廷的地方考评据说就是刑部赵侍郎的建议关键是还需要收集各地俗语土话这就得与各州练气士打配合了各地县志皆分两部其中京城收藏的那部都带了仙气所以地方上怨声载道都觉得此举劳民伤财是那种粉饰太平的举措。

  陈平安摇头笑道:“长远见功这其中的虚实转换大有学问就像金银两物与铜钱的折算有溢价也有损耗但如果两者间全然没有‘流通’的顺畅渠道就有大问题了大骊王朝就会与一般意义上铁骑精锐、兵强马壮的强国变得越来越一样渐渐泯然众矣再不是那个宝瓶洲、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最为特殊、最‘不一样’的大骊要是师兄崔瀺还在位赵繇今日所做之事其实就是一国国师所做之事。”

  陈灵均老老实实说道:“老爷我听不太懂反正就是觉得很有学问由此可见赵繇还是一个有那么点真本事的家伙?”

  陈平安笑道:“是有真本事的。”

  不然也无法成为白也的不记名弟子赵繇少年时离乡泛海远游无意间误入一座孤悬中土海外的岛屿正是白也修道处。

  后来孤身赶赴扶摇洲的白也将一把破碎的仙剑“太白”分赠四人赵繇就是其中之一。

  陈灵均坏笑道:“按文脉辈分赵侍郎则得老爷一声师叔吧?”

  陈平安点头笑道:“那是必须的。”

  如今的处州刺史吴鸢因为他曾是师兄崔瀺的入室弟子遇到陈平安一样是要喊师叔的。

  这样的师侄晚辈在京城其实还有几个无一例外都身居高位当之无愧的大骊庙堂重臣。

  小镇市井坊间其实犹有比泥瓶巷更狭窄逼仄的道路就像现在这条抄近路去往锁龙井的小巷若是身材稍高的青壮男子走入其中茅檐低于眉只能低头而行若是抬头便会额头触檐小巷不长两壁对峙几要夹身臂不得舒展伸转。以前陈平安去锁龙井那边挑水就都会路过此地能省去不少脚力就是光线阴暗有点渗人小镇同龄人都不太敢走这条路陈平安倒是不怕这些尤其是每逢冬天下雪小巷泥路冻得结实结成冰面陈平安在巷口那边先将水桶放在地上轻轻往前一推再后退几步往前奔跑再一个屈膝滑步人与水桶先后倏忽而过最终在小巷另外一端汇合是陈平安幼年和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嬉戏这种独乐乐就是得小心别被垂挂茅檐的两排冰锥子砸中。

  带着陈灵均走出这条没有名字的阴暗小巷巷口处就有小水井只是井口小且水浅早年附近三四户人家不用走远路就在此清晨挑水天色刚有晴光便井水已竭轮不到泥瓶巷的陈平安跑来这边占便宜曾经从铁锁井挑水而过挨了顿骂被误认为是个偷水贼所以后来陈平安在书上翻到“瓜田李下之嫌”道理其实早就懂了只是没有书上一句话就把道理说得这么通透。

  井边曾经有块菜园子只是土壤瘠瘦种出来的蔬菜往往短细、多有涩味如今菜圃早已荒废堆满了四处归拢而来的破败瓦砾杂草丛生其中灰绿两色相间。

  陈灵均是从不来留心这些市井景象的没啥看头大步行走突然发现老爷在身后停步没有跟上陈灵均转头望去陈平安这才快步跟上随口笑道:“要是我来打理这块菜圃土性会好很多种出来的蔬菜就不会那么柴涩了味道会好很多。”

  陈灵均哈哈笑道:“那肯定啊老爷手脚勤快当了窑工学徒又晓得认土施肥培土园子里的蔬菜还不得长得人那么高?”

  只是走出去十几步陈灵均突然一愣竟是给他嚼出余味来了小心翼翼转头看了眼身边的老爷。

  陈平安笑了笑摸了摸青衣小童的脑袋“你知道就好别说给小米粒几个很容易满山皆知。”

  陈灵均使劲点头主动转移话题“去黄湖山钓鱼的那个家伙自称傅瑚京城人氏如今是屏南县的县令还说是老爷亲自邀请他去黄湖山钓鱼的这个姓傅的真认识老爷?”

  一个七品芝麻官胆子不小竟敢去黄湖山垂钓就被陈灵均逮了个正着。黄湖山曾是水蛟泓下的道场当然是一处风水宝地鱼龙隐处烟雾深锁云水渺渺当真是一个垂钓的好地方只是平时外人谁敢来这边钓鱼。

  陈平安嗯了一声“认识先前一起在屏南县钓过鱼傅县令还送了几条鱼给我是个很好说话的身上没什么官气。”

  傅瑚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能够平调出京城捷报处怎就得了这么个一县主官的实缺况且屏南县还是位于处州的上县显然是朝廷要重用他的征兆了难怪在清水衙门当差惯了的傅瑚会一头雾水。陈平安却很清楚肯定是在与林正诚同衙为官的时候双方相处不错林正诚在外调出京入主洪州采伐院之前帮着傅瑚说了几句好话而陈平安之所以专门去河边“堵”傅瑚也有几分想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思先看看傅瑚的品性。

  陈灵均说道:“傅县令说话文绉绉的我接不住招经常搭不上话。”

  先前陈灵均陪着这个从京城来的年轻官员随便聊了几句半点不投缘鸡同鸭讲。傅瑚说那啥什么何知封侯拜相玉堂金马必然是气概凌霄动容清丽。何知芝麻小官丞簿下吏想来是才疏学浅量窄胆薄。可惜当时大风兄弟不在场不然陈灵均非要让郑大风出马杀一杀傅瑚的学究气。

  陈平安笑道:“傅瑚当个清官绰绰有余。”

  许多寒门贵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进入仕途为官难在一个财字金银财宝堆成一座鬼门关。

  世家子当官难在一个饱汉不知饿汉饥怕就怕眼高手低志大才疏既不懂也无所谓民间疾苦。

  走过这条陋巷道路就宽阔了昔年那株古槐犹在下边有长木作凳还放有几块石墩子供人夏天休歇纳凉、冬日晒太阳春天里时有翠衣集结树上鸟雀羽毛与树叶颜色相近不易察觉等到它们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树下人才会抬头一瞥顽皮一点的孩子就要取出弹弓了。顾璨是此道高手耐心又好经常拎着一长串返回泥瓶巷别家都是鸡毛掸子、毽子顾璨家却是不一样。

  虽然衙署那边张榜告示但是今天来铁锁井挑水的人还是没几个多是老人见到了陈平安跟那个青衣小童也神色拘谨加上早年并不熟悉就显得很没话说更不敢轻易搭讪此刻井边两个一直没有搬出小镇的当地老人就有意避让让那位飞黄腾达的陈山主先挑水陈平安笑着用小镇方言喊了声让他们先打水反正按照家乡习俗不是同姓论字排辈的亲戚人家只需要按照年龄喊就是了比如老人们是花甲之年比陈平安高出一个辈分随便喊叔伯即可而陈灵均就得跟着用土话喊爷爷若是陈灵均喊爷爷青衣小童就得喊对方一声“太太”了而小镇这边太太是不分男女都可以喊的是太爷爷、太奶奶的意思。

  在陈平安挑水离去后两个老人窃窃私语。

  “这个陈平安得有四十岁了吧?”

  “有了看着像是才三十来岁的人。”

  “前不久在州城那边碰着陈德泉说按照他们的陈氏族谱一路排下来陈平安要低他三个辈份呢见着他都要喊声太太的。”

  另外那个老人转头狠狠吐了口唾沫用老话骂了句丢鼓货色。

  远处陈灵均听着觉得好笑。这边的小镇土话陈灵均不但听得懂说得还跟当地人没啥两样丢鼓一说意思与丢脸差不多。

  小镇土话最大的特点是词汇几乎都是平声调少有升降。虽说外边像那黄庭国也经常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但如小镇这般的土人乡音确实不多见。

  陈平安倒是从不介意那些老辈们的闲天。

  只是没来由想起昔年藕花福地他经常让蹭吃蹭喝的裴钱出门去打水估计每次好吃懒做的小黑炭就最多打半桶水可能都没有再拎着水桶一路晃啊晃回到曹晴朗宅子木桶里边的井水早就见底了进了宅子裴钱双手抬水桶的时候遮遮掩掩总会侧过身刚好不让陈平安看见水桶里边的水位她还要假装十分沉重摇摇晃晃到了灶房那边必然会先偷偷用水桶勺起水再踮脚尽量抬高水桶再倒入水缸好让水声更大些根本就是个无师自通的小戏精么。

  回去路上瞧见了一位小镇古稀老人正在往地上撒灰而走随着时间推移二十年为一世距离骊珠洞天落地再开门与外界相通如今过去都快三十年了故而这种景象是越来越不常见了。陈灵均刚到小镇的时候是经常能够看到小镇百姓忙碌这种事情的。

  陈灵均就问道:“老爷为啥咱们家里从不撒灰引龙啊?”

  自从他来到落魄山这边老爷好像就从没有什么引龙的做法在二月二这天就只是敲竹竿和吃面饼而已。

  陈平安笑道:“我家小时候也是有的后来我因为不晓得这里边的规矩细节要配合许多老话才能引龙我什么都不懂怕乱来一通反而犯禁忌所以想想就还是算了。”

  往年每逢二月二各家老人亦是忙碌但是不能瞎忙是有讲究的二月二天亮后等到日头高照时光线掠过小镇最东边的栅栏门小镇就可以撒灰引龙了可若是阴雨天就只能耐心等着了若只是阴蒙蒙而无雨就挑选时辰如果一整天都是下雨就只能干瞪眼对接下来一整年的年景都要忧心忡忡。

  而引龙又有五种方式之多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路数大体上家丁兴旺的种类就多香火不盛的穷门小户至多是两种引龙。

  像从铁锁井挑水回家一事就是其中一种小镇百姓所有门户都可以挑水倒入自家水缸即可是最为简单的引龙法子有点类似一篇文章的总纲此外还有几种更为讲究仪式的引龙法子多是家中熟稔习俗的老人亲自操办。比如以前拣选老槐树或是离家近的道旁大石以灶灰围绕一圈撒出灰线再让家里最小的孩子男女不忌手持红线拴一枚铜钱放在圈内若是家底厚的就用红绳绑住一粒金银孩子负责牵线拽钱回家拖拽铜钱、金银时需要在圆圈拉开一个口子如龙吐水而水即财等于是开辟了条财路引入家中再将铜钱放入一只青瓷储钱罐再由一家之主负责亲手盖住瓷罐便是财入家门给留住了。有了财运新的一年自然全家吃喝不愁。此外也有老人嘴上念念有词将草木灶灰撒在家门口成一横线的拦门辟灾或是在墙角撒出龙蛇状阻挡邪气。又或者是在院内和晒谷场先堆放五谷杂粮成小山状再撒灰围成一圈如水环绕高山保佑今天庄稼丰收仓囤盈满。还有些家里多田地的富裕门户就更讲究了有那送黄迎青的说法得有两人一人腰别装满草灰的袋子一路撒到小镇外边的龙须河边另外一人在用一袋子谷糠引龙回家既有引田龙的意思也有同时送走穷神迎财神的说法。

  若是以往老爷给出这个解释陈灵均也就听过就算了只是今天不一样他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的真正原因。

  老爷也没说假话年少时老爷既没读过书也没人愿意教他这些门道确实是不懂引龙的规矩和忌讳但是真正的缘由还是因为那会儿的老爷在家乡小镇这边可能他本身就是一个忌讳吧。

  陈平安开口笑问道:“你有没有琢磨出门道?”

  陈灵均疑惑道:“啥?”

  陈平安说道:“火烧草木成灰起山引水系木牵钱这就涉及到了五行的金木水火土之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不同的引龙方式是需要配合五行命理的家里人多就可以凑齐五种撒灰引龙人少就只能挑选两三种了。”

  陈灵均点点头说道:“老爷原来是说这个啊早就想明白了还以为老爷打算说啥玄乎的事情呢。”

  一板栗砸下来早有准备的陈灵均赶紧转头。

  好像每个乡野村落里边都有个不开窍的痴呆傻子然后陈灵均就像那个觉得没有这回事的哈哈有吗咱们这儿就没有吧。

  陈平安走回泥瓶巷期间路过曹家祖宅又看了眼自己祖宅左手边的隔壁屋子再走入院内和陈灵均一起将水倒入缸内。

  暖树和小米粒已经备好了碗筷一起在正屋围桌而坐吃起了本该滋味寡淡的龙须面不过暖树特意带了几种她自己采摘、晾晒的山野干菜陈平安几个吃得有滋有味坐在门口位置的陈灵均吃完一碗咳嗽一声轻敲筷子示意某个笨丫头有点眼力劲儿刚好陈平安轻推手中空碗陈灵均立即起身一手一个白碗让老爷稍等片刻屁颠屁颠去灶房那边挑面了。

  重新落座陈灵均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老爷郑大风真要去仙都山啊。”

  郑大风才回落魄山就要离开陈灵均肯定是最失落的那个要是每天都能跟大风兄弟聊天打屁多带劲。

  陈平安说道:“我会再劝劝他。”

  别看郑大风先前找了堆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给仙尉让路。

  崔东山的盛情邀请只是给了郑大风一个用来说服陈平安和仙尉的借口。

  陈灵均如释重负老爷愿意亲自出马挽留再有自己打配合敲边鼓想必留下大风兄弟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陈灵均含糊不清道:“因为先前不清楚老爷返回家乡的确切时间李槐就中途带着嫩道友离开龙舟渡船直接去书院了。”

  陈平安点点头。

  李槐和嫩道人先前与陈灵均郭竹酒一起参加黄粱派开峰典礼并没有一起返回牛角渡因为李槐要赶紧走一趟山崖书院有个贤人身份到底不一样了如今一些个书院事情是需要他到场的。

  此外陈平安已经回信茅师兄再给李槐寄去一封信说了同一件事就是以山崖书院的名义邀请那位嫩道人参与桐叶洲开凿大渎一事毕竟嫩道人有个李槐扈从的山上隐蔽身份这件事山崖书院不会大肆宣扬书院和文庙只都会秘密录档。茅小冬在升任礼记学宫司业之前曾是住持具体事务多年的山崖书院副山长由他来跟书院商量此事比起陈平安开口自然要更合适茅小冬在文庙道统内等于是跳级高升担任一座儒家学宫、尤其是还是礼记学宫的二把手山崖书院和大隋高氏王朝都是与有荣焉至于李槐如何突然成为文庙钦定的贤人估计书院和高氏到今天还是懵的属于那种教人都不知道如何对外吹嘘的意外之喜了毕竟总不能昧着良心说是我们书院的李槐饱读诗书、是个一等一的读书种子吧?

  书院那些宿儒出身的夫子先生们可能对学生李槐的唯一印象大概就是读书还算用功总是成绩垫底?

  陈灵均由衷感叹道:“都混成书院贤人了李槐也是傻人有傻福我看人一向奇准只在李槐这边看走眼了。”

  暖树默默看了眼陈灵均小米粒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陈灵均只当没看见没听见俩丫头片子头发长见识短晓得个锤子。

  我这御江小郎君落魄山小龙王风里来浪里去走老了江湖除了自家老爷谁能跟我比见识更清楚江湖险恶?

  陈平安一笑置之。

  当年一起去大隋山崖书院求学的路上李槐曾经跟陈平安说起过一件糗事说自己小时候顽皮不管惹了什么事一向雷声大没雨点的娘亲就只动手打过他一次而且是结结实实好一顿揍打得他屁股开花嗷嗷哭。

  原来李槐有次被姐姐李柳带着去“引钱龙”他故意拖拽着红线铜钱一个旋转将李柳洒下的灰线圆圈整个都给搅乱了大摇大摆回到家中不知轻重当成壮举给爹娘显摆了一通吓得妇人当场脸色惨白先是揪着闺女的耳朵再掐女儿的胳膊妇人骂得震天响使劲埋怨李柳这个当姐姐的怎么也不拦着槐子妇人倒是不担心财运什么的反正家里都这么穷了莫说是供奉不起财神老爷估计连穷神都不稀罕待在他们家了她只是担心李槐这么做犯忌讳李槐年纪小经受不住某些老人常念叨的那些神神怪怪说法故而妇人再心疼儿子也难得家法伺候把李槐按在长板凳上就是一通鸡毛掸子其实也就是做个样子给老天爷看已经教训过了就别生气了。只是妇人还是担心那是她唯一一次带着份礼物去杨家铺子后院低三下气找自家男人那个不靠谱的师傅帮忙老家伙懂得多说不定有法子补救至少也不能让李槐受了牵连当时吞云吐雾的杨老头听说过后还是万年不变的面瘫神色只说没什么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

  妇人一听就急眼了李槐不是你的亲孙子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就不当一回事对吧?

  看见那妇人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黑着脸的老人只好收起旱烟杆让她别吵吵了再吵就真有事了。

  妇人虽然将信将疑还是立即闭嘴。最终一年到头除了独自进山采药几乎足不出户的老人难得将烟杆别在腰间出门一趟。

  杨老头去堆满杂物的耳房那边取来一只袋子老人面无表情撂下一句让妇人别跟着了。

  妇人不怕这个薄情寡义的老不死但是怕那些虚无缥缈的老规矩老老实实照做了就没跟着。

  等杨老头离开药铺临了妇人又让同行的女儿李柳把先前自己搁放在药铺前屋柜台上边的登门礼给偷偷拿回家去。

  按照妇人的小算盘这趟登门求人先不让老东西看见自己带来的礼物等她去了药铺后院若是能办成事咬咬牙送就送了若是不顶用老家伙还有脸收礼?现在看老东西出门时的模样和架势估计是十拿九稳了既然都是半个自家人今儿又不是逢年过节的那还送什么礼呢。

  收拾过碗筷陈平安带着他们一起走去骑龙巷。

  处州那边想来今天剃头铺子的生意是最好的孩子被长辈抓去理发也有说头叫剃“喜头”。

  不过这是外边各地皆有的习俗其实小镇这边早年是没这个说法的。像那红烛镇是三江汇流之地有清晨起龙船和夜中放龙灯的习俗前者是请龙抬头出水庇护走水路的船户商家一年行船安稳无波无澜。而后者是那些贱籍船户带起来的风气他们是旧神水国遗民属于至今尚未获得朝廷赦免的戴罪之身世世代代聚集在一处河湾内不得登岸所以今夜会用芦苇和高粱秆扎成的龙船摆一只油碗点燃蜡烛放入河湾随水流向下游寓意为龙照亮水中夜路。如今州府治所同城的处州城那边就跟着有了扎龙船和放花灯的风俗。

  陈灵均撇撇嘴说道:“贾老哥如今可是大忙人了是二管事了嘞一年到头不着家都在天上晃荡再这么下去多结交几个新朋友恐怕都要不认我这个患难兄弟了。”

  “贾老道长是很念旧的人。”

  陈平安笑呵呵道:“崔东山打算把贾老道长拉拢到青萍剑宗那边加入掌律谱牒一脉专门负责传授弟子那些外出游历的江湖讲究和人情世故。”

  陈灵均闻言立即急眼了觉得必须跟自家老爷来一番冒死谏言了“老爷贾老哥可不能被大白鹅挖墙脚了去啊!大白鹅没完没了无法无天!得管管真得敲打敲打了!再说了贾老哥要是去了那边更换谱牒赵登高和酒儿不得跟着去啊咱们落魄山好歹是上宗如今谱牒成员的人数就已经输给下宗一大截了老爷事先说好可不是我以己度人啊我就是觉得凭大白鹅那德行以后带着下宗来咱们上宗参加议事肯定会故意带好多人一起浩浩荡荡走上霁色峰非得跟咱们抖搂排场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是崔东山做得出来的事情。”

  陈灵均说道:“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反正我肯定会被气得不轻。”

  陈平安转头望向暖树和小米粒笑问道:“你们觉得呢?”

  小米粒皱着眉头今儿下山没有带行山杖和金扁担拽了拽斜挎面包的绳子点头又摇头“没有景清那么生气吧?”

  生气肯定是要生气的。

  暖树柔声道:“老爷如今咱们山上就冷清许多了。”

  听听咱们。

  陈灵均竖起大拇指笨丫头难得说句聪明话。

  就像召开了一场内部小山头的祖师堂议事陈平安见他们仨都意见一致点头道:“放心吧我有数了。”

  来到骑龙巷走下台阶先去了草头铺子少女崔花生离开这里已经登上风鸢渡船很快就是青萍剑宗那边的谱牒成员了。

  只剩下赵登高和田酒儿当店铺伙计见着了大驾光临的山主是同门更像兄妹的两个都立即与陈平安行礼陈平安看了眼酒儿的脸色放下心来点点头与他们聊了几句象征性翻看了账簿走个过场再去隔壁的压岁铺子白发童子已经搬去拜剑台了除了需要给弟子姚小妍传授道法现在多了个编谱官的身份每天都会去落魄山门口守株待兔等着客人登门记录在册。

  在维持小镇旧习俗“一线不坠”以及引入新风俗这一块骑龙巷的贾老神仙是立下不小功劳有过很大贡献的。

  前些年小镇的红白喜事不管贫富只要有街坊邻居邀请贾老神仙几乎都会到场帮忙从头到尾事事极有章法久而久之骑龙巷那边出了个贾道长、老仙师名气越来越大就连州城那边都喜欢喊贾老神仙过去镇场子操办各种红白喜事一来二去贾老神仙有无登门就成了处州城比拼家门声望的一个标杆何况贾老神仙不求财家底殷实的富裕门户给个大红包照收不误贫寒困苦之家老神仙只是吃顿饭喝个小酒也从无半句怨言之后再有邀请老神仙一样愿意登门。

  小镇这些年每年正月初一老人走得多所以何时放鞭炮燃放爆竹的具体时辰也是贾老神仙在年三十晚上走门串户问夜饭时经常被问及的问题甚至州城那边还会专门有人在年关时节就赶来小镇的骑龙巷与老神仙请教此事免得误了迎新吉时。

  正是贾老神仙的解释缘由和带头作为使得槐黄县和处州城这些年逐渐有了个新习俗因为才知道原来二月二还是土地神诞辰按照老神仙的说法传闻外乡民间早有祭社习俗。在老百姓心目中各路山水神灵和州郡城隍老爷们虽说神通广大庇护一方风土可脾气难免有好有坏而且往往庙宇深沉大殿内供奉的金身神像高大威严容易让人望而生畏那么作为福德正神、却官品最低的土地公就是最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亲民官了。因为土地庙多与民居杂处甚至有些“土地庙”就只是路边凿个石像而已。于是在贾老神仙的带领下信这些的家家户户就养成了这天为土地公“暖寿”的习惯与纸钱铺置办衣物、车马和宅子抬到土地庙那边烧香祭祀敲锣鼓放鞭炮很是热闹。

  在压岁铺子这边发现石柔和周俊臣也在吃龙须面而且还是小哑巴下厨石柔邀请落座陈平安也不客气就多吃了一碗。

  返回落魄山各忙各去暖树要洒扫庭院小米粒要和景清一起去巡山陈平安只看到仙尉坐在门口的竹椅上说大风兄还没起床呢陈平安就去宅子里边敲门睡眼惺忪的汉子打开门弯腰扒拉着靴子跟山主抱怨不已说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今晚续不续得上都难说了。

  陈平安就带着郑大风一起登山来到山顶因为集灵峰要高出天都峰凭栏远眺能够望见东边炊烟袅袅的小镇。

  陈平安和郑大风一起看着小镇那边。

  只是一个看小镇旧学塾一个看那杨家药铺后院。

  郑大风扯了扯领口轻轻叹息。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如今小镇熟人没几个人了就连黄二娘的酒铺都搬去了州城多半是为了她儿子的求学以后可以参加科举能够金榜题名。

  郑大风问道:“听说你打算去当个开馆蒙学的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已经找好地方了现在连靠山都有了。”

  郑大风好奇问道:“靠山?何方神圣?”

  陈平安说道:“洪州南边的郓州地界水神高酿刚从白鹄江上游的积香庙搬迁过去。”

  郑大风哑然失笑听说过这位河神老爷的鼎鼎大名简直就是如雷贯耳一条凛凛铁骨担道义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不过郑大风揉了揉下巴听说铁券河下游的白鹄江那位水神娘娘在那山上可是有个“美人蕉”的绰号仰慕已久。

  陈平安说道:“龙尾溪陈氏聘请的那拨夫子很快就要离开槐黄县城了。以后的学塾夫子就只能通过县教谕选人聘任了。”

  郑大风斜靠栏杆懒洋洋道:“说实话我要是那些都算名动一国的硕儒跑来这边给一帮孩子开蒙教写字也会觉得憋屈。也就是龙尾溪陈氏开价足够高除了每个月的一大笔俸禄陈氏家藏的善本书籍年年送不然谁乐意来这边确实太大材小用了关键是这么些年传道授业教来教去都没能教出个进士老爷。”

  估计龙尾溪陈氏如此卖力当年除了看好大骊朝廷必须与大骊宋氏示好也有一份私心心存侥幸希冀着自家学塾里边能够冒出几个类似陈平安、马苦玄和赵繇这样的人物。哪怕不说有两人只要有这么一个差不多际遇和成就的龙尾溪陈氏就算赚到了。

  要知道新学塾中一位老夫子是昔年宝瓶洲中部极负盛名的数国文坛宗主这位皓首穷经的老夫子耗时七年之久终于撰写出一部注疏名著越一岁而刻成春正月是岁德星见于夜空熠熠生辉远胜往昔以至于白昼可见此星。这可不是什么以讹传讹的传言而是各国钦天监有目共睹的事实。

  按照民间的说法文昌帝君职掌人间文武爵禄科举之本。一些个文教底蕴不够的地方郡县别说是考中进士若有读书人考中举就会被当成是文昌星转世了。

  而明天也就是二月初三相传就是为文昌君的诞辰日故而不光是浩然九洲山下以前的骊珠洞天小镇的那座旧学塾还有如今龙尾溪陈氏出钱出人创办的新乡塾按照习俗都在这一天收取蒙童寓意美好希冀着读书种子们能够抢先占鳌头。

  只是如今学塾的夫子先生们又有了些繁文缛节的新规矩教书先生们头戴冠穿朱色深衣带着刚刚入学的蒙童们一起徒步走向小镇外的文庙先去祭拜至圣先师的挂像然后被庙祝领着去往一间屋子早就备好了笔墨却不是黑墨而是衙署那边赠予的朱砂研磨而成孩子们排队站好夫子在他们眉心处一一提笔点朱。

  而返回学塾学塾先生教孩子们的第一个字所谓开蒙描红入学第一天的开笔写字就是那个“人”字。

  只是相较以往学塾多出了很多新礼节唯独少了一件旧事。

  昔年蒙童在开笔写“人”字后还会在那位齐先生的带领下离开学塾一起去往老槐树架梯子在树上悬挂写满不同心愿的红布。哪怕是一些类似财源广进、或是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俗气内容多是入学蒙童的长辈们教给孩子的说法齐先生也都会落笔一丝不苟帮忙将愿望写在长条红布上边再用红绳系挂在老槐树枝上。

  每有风过红布拂动便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一个个来自蒙童的美好愿望如获回响。

  可能当年就能遂愿可能要在来年。

  在齐先生以前在齐先生以后都没有这个习俗。

  人生在世任你修道之人境界再高终究都不是神灵所以没有谁敢说一句四生六道三界十方有感必孚无求不应。

  郑大风望向小镇主街那边唏嘘不已“那棵老槐树不该砍掉的不然咱们这处州地界还会是个长长久久的天然聚宝盆就算当年坠地生根从洞天降格为福地了只要槐树还在那么青冥天下的五陵郡不管是如今还是将来都不能跟这儿比‘人杰地灵’。齐先生不拦着师父他老人家也不拦着我就奇了怪了都是怎么想的啊就那么眼睁睁由着崔瀺做涸泽而渔的勾当焚林而猎吗?”

  陈平安说道:“可能是一场退而求其次的远古‘祭祀’。”

  郑大风说道:“所以我劝你别当什么国师登船入局易抽身而退难。”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劝你留在落魄山好了到了仙都山崔东山肯定会使唤你的别听他之前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你只要去了那边他就有法子让你忙这忙那。”

  郑大风冷笑一声“大丈夫恩怨分明尤其是亲兄弟明算账。说好了是去那边看门而已崔东山就别想着让我出工卖力。”

  这个汉子有不少言语都被朱敛和陈灵均借用了去比如谁骗我的心我就要谁的身。谁骗我的钱我就砍谁的头。

  也难怪魏檗会对郑大风佩服不已除了模样不是那么端正就没啥缺点了。

  陈平安说道:“说真的你没必要去桐叶洲。”

  “行了别劝了你要是螯鱼背的刘岛主如此挽留我留下就留下了你就是个大老爷们烦不烦就算你不烦我也腻歪。”

  郑大风打趣过后沉默片刻摇头正色道:“仙尉道长要是不当看门人即便他成为落魄山的谱牒修士火候还是不对。”

  陈平安能够一直忍着不将仙尉收入门庭始终把仙尉放在“山脚”而非山上等于是相互间只以道友相处。

  先前那份手稿的序文开篇“道士仙尉”四个字在郑大风看来其实要比之后的内容更加惊心动魄。

  郑大风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说句难听的当时他看到这开篇四字当场头皮发麻也就不是练气士不然就要道心不稳了。

  陈平安说道:“那我跟崔东山事先说好你就是去做客。”

  郑大风突然转头盯着陈平安沉声问道:“陈平安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苦笑道:“一言难尽。”

  因为郑大风刚才敏锐发现一个细微古怪陈平安在望向小镇旧学塾那边的时候时不时皱眉心情复杂但是唯独少了一份陈平安最不该欠缺的情绪就是伤感。郑大风不比常人甚至在某些事情上要比小陌这样的飞升境大修士更能理解真相所以才能一瞬间就察觉到不对劲。

  人之七情六欲既可被后世修道之士分割好似那上古时代推行的“井田制”通过路与渠将修士心田交错划开成一块块。事实上后世山上的仙府山下的宅屋城池内的坊市地理上的山与水陆地与海天时的一年四季再细分为二十四节气广义上何尝不是如此作为?

  练气士如此作为等于将杂草丛生的情感做了一个最直接彻底的归拢和区分这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心为百骸之神主”继而奠定了“人灵于万物心主于百骸”的事实有此成为人间共识练气士将那些耽误修心的情感一一剥离出来因为变荒原作田地了练气士就可以只在关键“洞府”内精耕细作再来区分稻谷与稗草就要简单多了。最终将此举作为一条越过重重心关、用以证道长生的捷径而在远古岁月里人间地仙想要维持本性又可以将一种种情感抽丝剥茧再归拢起来只是先如扫地一般再将落叶尘土倒入了屋内并不会扫地出门丢弃因为皆可作为游走在光阴长河中的压舱石。

  许多的问题是郑大风在年少时就有疑惑青年时就去百般求证壮年时犹然一知半解的但是比起任何一位小镇本土人氏即便加上那些福禄街和桃叶巷的练气士郑大风都算当得起“心灵内秀”一说了。只说下围棋郑大风的棋力就甚至要在朱敛和魏檗之上虽说这跟朱敛只将对弈手谈视为小道、从来不愿多花心思有关但是换个所谓国手的棋待诏去与老厨子下下看?

  郑大风无奈道:“就这么喜欢自讨苦吃吗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服了你了换个人我就要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活该劳心劳力又耗神反正是自作自受怨不着别人。”

  陈平安应该是将几种情感剥离出来了至于具体是几种以及用意如何郑大风就不多问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一个人关起心门来宛如闭关锁国隔绝天地。

  难怪陈平安如今还停滞在元婴境。

  陈平安双手互相抵住掌心轻轻搓动笑道:“我这条修道之路路子当然是野了点不过此中滋味极佳也不止是自寻烦恼的庸人自扰至于如何回甘不足为外人道也。”

  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

  郑大风贼兮兮笑道:“听魏檗说高君在披云山逛过了山君府诸司突然改变主意打算在这边多待几天。”

  陈平安说道:“嗮被子有屁用她一个女子会愿意跟你和仙尉住一起想什么呢。”

  高君不愿离开打定主意要多观察福地之外的广袤天地。

  好像就跟裴钱当年去乡塾上学差不多能拖几天是几天。

  听老厨子说裴钱第一次下山去小镇学塾其实就是在外边疯玩了一天然后假装一瘸一拐返回落魄山说崴脚了。

  要不是朱敛祭出杀手锏说要给她师父通风报信估计裴钱还能磨磨蹭蹭许久才去学塾。

  即便如此裴钱哪怕不情不愿去了学塾最早几天朱敛为了不让裴钱翘课一老一小很是斗智斗勇。

  群山绵延桃红柳绿里山客看云脚家童扫落花。

  小镇那边春光融融日燕子衔泥往返于田间屋舍间。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那个师兄如果是同一人那么根据避暑行宫秘档的记载他的真名叫燕国。”

  郑大风笑了笑“谢师兄怎么是这么个姓氏取了这么个名字。”

  燕者小鸟也但是按照篆文古“燕”字从“鸟”从“乙”盖得天地巨灵者。

  郑大风转过身背靠栏杆望向那座原本是山神庙的山顶殿阁说道:“听说林守一在闭关?”

  陈平安点点头“闭关之前林守一寄来一封密信信上其实就只有一句话‘明年正月里可以去采伐院拜年’。”

  郑大风笑道:“那你岂不是松了一大口气这个朋友不会只是因为父辈的恩怨而绝交。”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两壶酒给郑大风递过去一壶“说是如释重负一点不夸张。”

  之所以没有去拜年当然不是怕碰壁吃闭门羹只是陈平安总觉得以林守一的风格信上说“可以”就是“不必”的暗示。

  毕竟林守一虽然从小就心思细腻却不是那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要么不说话只要开口就会直截了当。

  所以按照林守一的一贯作风如果真想自己去跟他父亲拜年信上多半会用“务必”二字。

  再加上想着以林守一的修道资质极有可能在正月里就会出关陈平安到时候再回信询问一句不曾想林守一至今还没有出关。

  郑大风却没有喝酒只是摇晃着酒壶冷不丁说了一句让陈平安呆若木鸡的言语。

  “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林守一就曾差点是那个一。”

  陈平安喝了口酒。

  郑大风笑道:“是不是觉得李槐更像?”

  陈平安摇摇头“我反而一开始就觉得李槐最不像。”

  “说明你很早就比我更懂那个老头子。”

  郑大风点点头“师父哪里舍得李槐当个什么一就想着这个小兔崽子一辈子无忧无虑的只需要偶尔灵光乍现过安稳日子就行。”

  “也别觉得自己抢了什么林守一最终未能守住这个一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命运不然他如今估计已经被某个登天而去的家伙给吃掉了你要是不信可以找个机会找到林守一亲自问问看他给出的答案肯定是语气淡然且道心坚定的我倒是觉得林守一从小就是个‘道士’和‘书生’所以未来成就会很高。”

  “反正从结果倒推回去当年崔瀺肯定是最早通过本命瓷察觉到一丝苗头的那个人所以当年他立即赶来骊珠洞天亲自给林守一取了这么个名字再邀请只是窑务督造署佐官之一的林正诚担任阍者。当然这种事情林守一生下来就占据先手靠外力和人力是绝对做不成的只能是通过骊珠洞天内部的一次次加减这一世的林守一等于是完全靠着自己一次次前世和转世的本事累加才投了这么个好胎。故而他与你就是两个极端。看遍骊珠洞天的光阴长河你陈平安还有很多小镇本土出身的凡夫俗子相对而言实在是太没有出奇之处了尤其是等到你的本命瓷经过勘验是那地仙资质再被打碎就更不是你了在这件事上师父当年都是认定了的。准确说来师父大概是早早就把你当做‘一个人’看待的。”

  “但是崔瀺的心思诡谲故意用‘林守一’这个名字搅乱了天机不光是我连同师父他老人家在内都没有想明白崔瀺的用心在我去往五彩天下之前我是与师父单独聊过此事的师父也摇头说看不清楚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崔瀺到底是希望早早有了个‘一’雏形的林守一未来到底是成为那个一还是不希望他获得如此造化。陈平安你应该听说过一句老话吧一个人如果大致确定是好命了就别随便让人算命会越算越薄的。可要说崔瀺只是通过给‘林守一’取名一事来断定他本意是促成亦或是拦阻好像都没有答案总觉得怎么猜都是相反的结果可若是先猜了再觉得答案反着来却又是错这兴许就是崔瀺真正厉害的地方了。”

  “昔年骊珠洞天人人皆是一气运之流转无关善恶跟是不是修道之人更没有半点关系只在于一个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认可与否定谁认可谁被认可之人就增添几分被谁否定就减少几分。如此说来无论是从表面上看还是以山上修士的眼光看待人心你这个泥瓶巷的扫把星是不是最不应该成为一才对?陈平安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你还是不够知晓人心深处的真正光景真正的喜恶其实从来不在脸上甚至都不在我们‘心里’至于到底存在哪里这个问题就很深远了要比心声何来谁言心声以及人与记忆的关系、到底是谁在牵引念头、一切有灵众生的魂魄是否起共同源于一片水之类的问题更加复杂。”

  郑大风说得口干舌燥打开酒壶仰头饮酒抹了抹嘴忍不住气笑道:“就拿董水井的糯米酒酿打发我?!”

  陈平安笑道:“你要是留在落魄山我就算是抢也给你抢回来几坛百花酿。”

  郑大风眼睛一亮啧啧称奇道:“百花福地的上古贡品百花酿?”

  陈平安点头道:“识货!”

  郑大风说道:“不都说早就不再酿造了吗?好像难度不是一般大啊。”

  诚字当头的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否则怎么显出我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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