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九百九十一章 山青花欲燃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砌下落梅如堆雪。

  高君闻言不觉得对方是在危言耸听故意诓骗自己她只得幽幽叹息一声。

  她这些年修习仙家术法不可谓不勤勉用心不曾想对上这位重返福地的谪仙人还是只有一成胜算。

  对方既然胆敢孤身来到湖山派必然有所依仗或自身实力足够强悍或是在暗处隐藏有援手何况当初南苑国京城那场各方势力粉墨登场的围剿中这位少年姿容的剑仙身陷重围最终仍是脱颖而出登城头杀丁婴坐镇京城使得俞祖师不敢踏入京城一步经此一役名动天下。

  高君以心声下令道:“撤阵。”

  俞祖师飞升之前为湖山派留下了一幅亲笔手绘的仙人阵图只是俞祖师明确交待过高君这座护山大阵暂时只能是一个空想必须静待天时变化等来一场天降甘露的异象才有机会付诸实施。一向尊师重道的高君谨遵法旨之后闭关再出关便独自外出游历数年遍览天下五岳独自入山访仙希冀着找到同道中人与此同时结合俞真意遗留阵图登天下五岳小天下在那中岳高君一路攀高险峻无路云中浮现天下脊才知此山第一尊在好似孤悬云海中的山巅高君竟然发现了一处结茅修行的仙人遗迹不过只能算是遗迹而非古迹因为茅屋内诸多器物精巧但是年月不久火盆内有残留松柏高君完全可以想象一位前辈“仙人”的焚柏吟道篇在那北岳山花异人间山外酷暑蒸腾时节山中犹是积雪深重高君夜观天象在拂晓时分见到了一位骑白鹿的羽客自称是此山神灵神色倨傲将高君视为“下国人”不过对方大概是看出了高君的道法不浅虽然不喜她的擅闯山门却并未恶语相向只是提醒高君身在此山中不可恃力取物夺宝。在那天气晴朗时分便可看见大海的东岳之巅石罅生紫云海光浮红日蓦然雷电交加风雨大作白昼晦暗如夜亲眼见到山腰深潭内腾空跃起一条作祟毒龙青冥结精气磅礴动地脉身躯长达百丈蜿蜒登山挤碎山石无数几个眨眼功夫绕峰游走的毒龙便径直造就出一条山间好似蛇行十八盘的崭新石道却被一位双眼淡金色的高冠男子手持一方古字如鸟篆的白玉法印不但成功阻拦毒龙登顶再将蓦然大如山峰的法印砸在毒龙额头其重新打落龙潭内随后水面浮现出一篇诘屈聱牙的道诀数以千计的金色文字宛若一道法旨仙阵将镇压在潭底手托法印的金甲神人口含天宪罚它在深潭中潜灵修真三百载才能重见天日。在那诸峰危似冠、杀气见棱角的西岳高君见到了一位年轻容貌的文士满身道气缥缈盛情邀请一身杏黄道袍的高君去那洞府做客高君神色自若只是缩手在袖捻符箓跟随那位年轻文士只见府邸堂皇矗立于赤黄两色云堆里如同一座营建在天上的帝王宫阙门房老人似是山野精怪朱门开启宫女成群皆非活人行走其间微风拂面带着兰草香气文士笑言此为熏风世间罕见为吾山独有既可以入人面门七窍裨益修道根骨也可以为凡俗女子滋养容颜正堂内悬挂一幅神女图画像立即有侍女取来香筒文士先为高君捻出三炷香说人间香火分山水随后他带着高君一起焚香祷灵岳稽首恭上玄各自落座后文士询问高君有无婚配是否愿意结成道侣

  游览过天下名山大川高君终于完善了俞祖师留下的那幅仙图设置阵法枢纽再加上依循道书炼物篇的指示高君精心拣选出几件能够天然蕴藉天地灵气的宝物与湖山派山根水脉紧密衔接以俞祖师留下的那把仙剑为主最终打造出一座攻守兼备的护山大阵。

  如果说俞真意是第一位得道之人终究只是独善其身那么高君就是湖山派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亲手建立阵法传授道书仙诀为门中弟子指点修行既传道又护道就此开枝散叶。陈平安在现身之前有过一番粗略的山水勘探看得出来湖山派经过这些年的妥善经营若是高君有朝一日能够成就元婴境坐稳天下第一人的位置再找到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能够再结金丹那么未来三五百年内门内弟子人才荟萃人练武仙修真灵两不耽误湖山派山上第一仙府的宝座极难撼动。

  高君问道:“能不能再问一句陈剑仙的山上道龄?”

  陈平安笑着摇头言语委婉道:“山中客不言寿。”

  高君又问道:“在那浩然天下如陈剑仙这般通玄境界的得道之士数量多吗?”

  陈平安又只得点头说道:“很多。但是还谈不上‘通玄’和‘得道’。”

  元婴境练气士确实多。

  高君便难免有几分伤感神色抬头望天“山中修行何其不易终究只是井底之蛙。”

  若是不知晓外边的风景壮阔天上高风也就罢了。恰好是高君这般了解天外人事的山顶练气士忧心忡忡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些年高君一直有个最坏的设想有朝一日像陈平安这种外乡谪仙人眼红这座福地的天材地宝因利而聚联袂造访如雨落人间只凭她高君如何抵挡外敌?可要说让她现在就暗中谋划合纵连横与各国练气士和大宗师未雨绸缪再与那些山水神灵缔结盟约又实在是让高君觉得力所不逮怕就怕挡得住一两拨谪仙人之后陈平安这些天外仙真亦是抱团整座人间岂不是要生灵涂炭?仙人斗法各显神通可不比以往历史上的宗师厮杀至多是殃及一城练气士人数一多再彻底放开手脚祭出层出不穷的攻伐法宝动辄方圆百里之内皆是白骨累累的惨事。

  所以高君内心深处有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想法。

  她逐渐有点明白丁婴的所作所为了当然她并非认可但是理解。

  高君想要见一见那个在幕后执掌大道运转的“老天爷”日月作道场山川为庭院。

  高君想要亲口问一问对方能否护住这座天下如何才能够不成为那些外乡谪仙人的历练之地。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不用小觑自己历史上所有能够打破福地瓶颈约束的修道之人到了浩然天下几乎无一例外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山上天才。”

  刑官豪素就是一个最好的证明。

  只说自家落魄山画卷四人再加上种夫子离开福地三十年其中朱敛已经是武夫山巅境圆满隋右边也是一位元婴境剑修。

  高君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我带你走走看看?”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有劳。”

  湖光旖旎荷花万柄清风鉴水两岸桃柳烂漫山色镜中看。

  双方走上一座跨湖长桥高君忍不住问道:“敢问陈剑仙俞祖师如今如何了身在何处?”

  说到这里高君自顾自哑然失笑好像与这位陈剑仙见面之后自己就一直在问这问那。

  在俞祖师离去之后这座天下还是发生了不少大事比如有个横空出世的怪人魔教新教主陆台很轻松就归拢了丁婴留下的残余旧部却无心图谋更大反而一门心思盯上了湖山派俞祖师成为陆地神仙之后曾经有过三次闭关其中两次都被陆台抓住时机硬闯山门强行打断闭关两场生死厮杀都未能分出胜负使得俞祖师耽搁了多年岁月未能

  双方的御风虚蹈大打出手也让大地之上遥遥观战的天下武夫真正领略到了什么叫做山上的仙人斗法可教日月失色山川震动。

  在这尊魔道巨擘无缘无故消失之后陆台却教出了一个不修行仙法却剑术卓绝的少年天才一样喜欢与湖山派作对。

  这个不知姓名的少年山中练剑数年而已就已经剑术通神此人下山时俞祖师刚好羽化飞升初出茅庐的少年剑客第一战便是一人问剑湖山派。接剑之人正是当代掌门高君她小胜对方半筹双方约好了十年之后再比试一场。但是等到了十年期限少年剑客却失约了杳无音信高君此后访仙亦有寻找此人的意图。

  陈平安说道:“他已经在别座天下境界更进一步。”

  高君如释重负心中大石落地。因为那个心思叵测、行事诡谲的魔教教主陆台曾经偷摸进入湖山派找到高君后说了一个极其诛心的比喻说此地第一人位列仙班后就要垫底了所以别看你们家俞祖师在这里如何威风到了天上就是个在仙君宫阙里边打扫庭院的小童子运气再差点就只能当个挑粪工浇菜园子所以你赶紧劝一劝俞真意宁做鸡头别当凤尾

  “俞真意很有来历有那‘小住人间千年常如童子颜色’的谶语说这句谶语的人就是反正道法高无可高了。”

  陈平安说道:“高掌门将来离开此地再作远游是有机会与你家俞祖师重逢的。”

  在陈平安看来只以功绩论与天下人对湖山派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俞真意与高君一个是湖山派的开山鼻祖一个其实完全可以称为力挽颓势的中兴宗主如果不是高君继承俞真意的衣钵一跃成为莲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那么湖山派就会一步慢步步慢最终失去先手优势被南苑国魏良在内的练气士甩在身后。

  因为朱敛打造的“脸皮”明显带着一份符箓真意所以如今陈平安也在好奇一事既然朱敛明明已经摸到了修行仙法的门槛又为何浅尝辄止虽说那会儿藕花福地的天地灵气还是稀薄可越是如此修行登仙的门槛越高一旦有人率先修道如走独木桥就更容易独自一人占尽天时。

  同样是说天外事高君当然更愿意相信这个陈剑仙那个故意用言语乱人道心的陆台可恶至极!

  陈平安缓缓说道:“修道一途在层层破境攀高也在修心养性两者缺一不可飞鸟窄青冥会当凌绝顶山无路时我为峰或是水穷处看云起万一禅关砉然破便闻平地起惊雷。”

  高君细细思量一番点头道:“陈剑仙此言精妙如云中神人语。”

  陈平安哑然失笑。

  高君自认不是一个如何精通庶务、人情世故的人之所以能够担任湖山派掌门除了是俞祖师降下一道法旨同时在暗中帮她扫除了一切障碍再就是她确实天生适宜修行仙家术法破境最快。对高君来说就像天地间突然多出了一道天门曾经世间想要成为傲视王侯的人上人就只能习武练拳成为武学大宗师 结果人间突然多出了一条道路可走昔年天下神魔志怪书籍上边的陆地常驻真人、神灵精怪都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缥缈存在变成了触手可及的身边人事。

  她就是湖山派最大的那个幸运儿。

  不然当年跟随祖师去往南苑国京城俞真意曾经有过定论她高君如果这辈子只是走在武学道路上至多就是成为国师种秋、皇后朱淑真之流的江湖高手。

  高君略带几分愧疚神色“陈剑仙知无不言有问必答高君在此由衷谢过。”

  陈平安玩笑道:“高掌门只管询问我是绝对不会厌烦的一直被人说成有好为人师的习惯秉性难改。”

  高君果然也不再客气继续问道:“先前陈剑仙说境界层层攀高修行如拾级而上那么我们这些修道之人可有具体境界的划分和名称?”

  陈平安点头道:“中五境洞府寓意人身与外界天地勾连如架桥梁开府门开始吸纳天地灵气。观海二字取自‘我登楼观百川入海即入我怀’登高楼观沧海知晓天下之大。修道之人有了一定数量的洞府之后不断汲取天地灵气留得住反哺肉身、温养魂魄如川流不息不断扩张河床水路拓展经脉如同铺设驿路官道。龙门练气士散落气府的灵气仿佛凝为一条水蛟逆流而上如走水最终能否一举跃过龙门就是一道极大的门槛成了就可以找到一处‘丹室’于玄之又玄中别开洞天故而有‘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山上说法。过不去灵气三次逆流冲关不成导致丹田气海彻底干涸很有可能终生跌落再止步于洞府境。而练气士凝结出一颗金丹丹成几品犹如俗世科举会试又有界限分明的高下之别一颗金丹的凝练程度一座丹室的规模大小以及结丹时能否引来天地共鸣的异象皆各有讲究大道无常天意难测能否称之为真正的修道天才是否当真算得上得天独厚在此一举。在这之后便是元婴可以阴神出窍远游辅以阳神身外身坐镇小天地如书上所说大宗师泠然御风逍遥游于天地间。”

  “一般情况金丹和元婴统称为地仙之流练气士单独游历浩然天下一洲山河哪怕开山立派担任开山祖师还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我推测你们俞祖师当初是丹成一品而高掌门的金丹品秩大致属于二品相当不俗即便是在浩然天下拥有一颗二品金丹也是诸多地仙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造化缘法了。”

  说来简单听之易懂。

  看似闲聊陈平安只是聊了些在浩然天下并不算如何高深晦涩的修道“常识”可能云霞山的地仙都可以随口道出。

  但是对于如今一切修行事都需要自行体会、领悟的高君来说却是字字珠玑的头等金玉良言此番言语有拨云见日之功珍贵程度不逊色于俞祖师留下的那本道书。

  陈平安也只是话赶话与高君说了些无关利益取舍的无心之语归根结底就只是将她视为未来修行路上的道友以一颗平常心说几句平常话。

  结果等到话语落定时刹那之间陈平安竟然内心微动忍不住环顾四周冥冥之中似有某种妙不可言的天人感应就像得到了此方天地的一种赞赏和认可

  如释重负再无先前行走湖山派的那种凝滞之感。

  陈平安在这一刻对南苑国心相寺那位住持老僧的某句话以及当年旁观城隍庙夜审的某个道理感触更深。

  与此同时也验证了朱敛的那个猜测这座莲藕福地极有可能果真有了“小老天爷”的雏形只等“开窍”继而“炼形”了其实先前那个福地文运显化而生的女子现身再被长命发现就可以视为某种水到渠成的征兆。再到今天陈平安时隔多年重返福地很快就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天地共鸣难不成老厨子的一张嘴当真开过光吗?

  高君却无法察觉到这份天地异象她只是沉浸在那份好奇问道:“中五境和地仙之上又是何种境界?”

  “上五境第一境名为玉璞。”

  “璞玉?意思是说返璞归真美玉无瑕?”

  陈平安笑着点头“归真反璞则终身不辱好似塑无垢身起无漏塔能够不染红尘修道之人跻身此境界就算是井底之蛙跳到了井口虽说离天还远但是可以用一种更接近全貌和真相的眼光看待天地。”

  藕花福地历史上俞真意才算开了修道的先河自然从无具体的境界划分。

  甚至俞真意当年对于阴神出窍远游一事都做了诸多小心翼翼的尝试极其谨慎在湖山派不曾留下只言片语的文字记载只是亲传密授给高君。

  所以直接导致高君至今都不敢轻易阴神远游只敢拣选天清气朗的黄道吉日在那月白澄澈的深夜时分只在湖山派周边的方圆千里之地尝试“出窍”。

  当年身边这位青衫剑仙与丁婴那场生死之战独占天地武运的丁婴不知使用了什么秘法竟然能够阴神出窍幻化出一尊与牯牛山等高的巍峨法相高君至今想来还是既心有余悸又心神往之可惜她当时并未修行外行只能看个热闹否则就是一场千载难逢的极佳观道机会裨益无穷。

  过了桥来到湖对岸不远处有一座矮山上边建造有湖山派祖师殿暂时只供奉着一位祖师。

  是俞真意“飞升”之后才有的形制都是按照某些秘录记载与江湖门派的祖师堂规格截然不同。

  高君突然问了一个“文与”和“实与”的问题这本是儒家道统一个极为关键的大义所在。陈平安会心一笑清楚高君此问大有深意可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同时对高君又有了些新认识看来这些年她幽居山中潜心修道看了不少书。要说让陈平安在前贤学问基础上别开生面、独抒新见陈平安没有丝毫底气可要说只是照搬书上见解大致梳理一番凭借陈平安的读书记忆和整理心得那么别说高君就是与文庙学宫祭酒、书院山长都能掰扯半天而不怯场。

  高君的这个问题不只是为湖山派而问而是为所有天下修道之人询问的是一个注定绕不开的关隘。

  湖山派如今拥有练气士十数人不过除了高君的她的两位师门长辈跻身了中五境其余都还只是下五境。

  在这湖山派一向以等级森严、门规繁琐著称天下所以当他们看到掌门高君与一个陌生面孔的青衫男子结伴而行虽然一个个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仍是不敢流露出丝毫异色遥遥停步默然致礼再迅速离去。

  当一座天地有灵众生能够登山修行凭空多出诸多匪夷所思的神异精怪就有了书本之外、实实在在的幽明路异和人鬼殊途尤其是山上山下的仙凡之别更是肉眼可见。湖山派如今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门派或者说是山上仙府了。

  掌门高君修行仙家术法已然证道故而驻颜有术二十年来年她的容貌几乎就没有衰老丝毫反而如金沙淬炼璞玉雕琢肌肤和筋骨不断祛除杂质和瑕疵已经有了一位地仙身躯如“金枝玉叶”的气象。就像当年的俞真意与种秋合力斩杀一位谪仙人得到那把仙剑和一本仙书后容貌从白发老者转为中年、青壮再至少年最终出关时在南苑国现身俞真意便是御剑乘风的稚童相貌了。

  天人合一返老还童。

  这种事情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

  当一座原本人人阳寿有定的天下出现了练气士天地面貌和内里气质就都会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最根本的还是出现了一种隐蔽的“正统”之争这就涉及到了高君想要知道的文与和实与更涉及到湖山派能否名正言顺。

  书海浩瀚无垠三教学问加上诸子百家何止千经万传。

  陈平安娓娓道来高君认真聆听。

  山道有浑朴一亭匾额“松籁”二字。凉亭周边古树皆合抱之木树荫葱郁滃滃翳翳风动影摇山亭如在秋水中。

  旁有溪涧潺潺清流萦回有老松偻背而立树顶枝叶尤为茂盛绿叶倒下如青色小幢水声出乎松叶之上下犹如天籁。

  行人登山在此小歇片刻眺望远方湖景视野开阔心旷神怡眼界光明。

  高君就邀请陈平安在此停步赏景。

  当年连同陈平安在内的那拨“谪仙人”春潮宫周肥鸟瞰峰陆舫游侠冯青白镜心斋童青青樊莞尔准确说来这两位其实都是太平山黄庭。

  照理说撇开陈平安的误打误撞进入福地不谈像陆舫和黄庭本该在这座天下如鱼得水却反而是拖泥带水的处境各自破境速度甚至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至少未能赢过丁婴、俞真意这样的本土人氏大概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对待看似占据先天优势的外来户“老天爷”总是不那么中意的或许这也算是一种“人之常情”?

  ————

  北晋国与松籁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有一古城历来便是鱼米之乡城南辟一水门名为葑门城外多水塘芦苇、荷花荡故茭白、菰米和菱角等时令美食多由此门入城而城内士女、豪贵子弟踏春郊游或是荷花盛开时便倾城而出乘船汇集于荷花荡一带水域各色画舫小舟雇觅一空楼船为经画舫为纬密布水上来往如梭船上女子皆妆容精致争芳斗艳游冶子弟一掷千金设置船宴两岸又有文人雅集中人之家无力雇佣画舫泛湖游览在岸上走马探花亦是赏心悦目之事故而常有贫寒少年稚童在此时节专门以捡取佳丽遗落在水、岸上的绣鞋为营生。

  距离那处荷花荡不过半里路有一处村野浆坊晒谷场晒着雪白浆块河边有临时聚集售卖鱼虾鳖蟹等水货的鱼市与那湖中船舫攒集的景象相比这里就显得格外僻静且寒酸了但是偏偏有一男一女与这般景象格格不入一路上惹来浆坊师傅们的频频侧目有个青衫长褂的佝偻老人牵马而行这不算如何出奇出奇的还是马背上坐着一位如同从画卷中走出的动人女子。

  她身穿一件大红通袖绸袍儿腰系碧玉带下衬百花锦裙裙襕、络带皆绣云凤。

  女子脚踩一双墨青素缎鞋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偶尔微微露出一截白绫小袜。

  如此妆扮色彩搭配很容易人压不住衣偏偏她穿来就是好看。

  一棵树底下有个魁梧青壮汉子在此盘腿休歇望向那个好似仆人的牵马老者。

  不曾腰佩那把名动天下的“炼师”多半不是那位篡位称帝的唐铁意了。

  老人笑问道:“你就是钟倩吧让我们好找。”

  钟倩无奈道:“专门找我来的?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明确让人捎话了吗我既不与北晋结仇也不会投靠松籁国。”

  真够阴魂不散的都追到北晋国跟松籁国的边境了。

  老人身形佝偻松开马缰绳双手负后笑眯眯道:“唐铁意算哪根葱请不动我。”

  钟倩呵呵一笑“老家伙口气不小在这北晋国境内敢这么说皇帝陛下。”

  曾经的龙武大将军唐铁意走了一趟南苑国返乡后北晋国皇帝很快就禅让唐铁意后者摇身一变坐上了龙椅据说这里边很是有些曲折故事因为当年在那南苑国京城唐铁意本想叛出北晋的结果那边的老皇帝魏良竟然退位了魏衍登基公主魏真又不愿嫁给唐铁意总之就是在南苑国那边碰了一鼻子灰唐铁意回到了北晋国一发狠在边境起兵挥师北上率领大军压境京城北晋国便改朝换姓了。

  钟倩问道:“是人是鬼是神是仙?”

  如今世道古怪了什么奇人怪事都一股脑儿冒出来好像转折点就是那场十人之争没过几年书上那些神神怪怪的说法都成了真。汉子这些年单枪匹马走南闯北就遇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古怪准确说来是怪而不古吧。

  那女子始终坐在马背上眯眼而笑。

  钟倩最看不惯这个冷笑道:“狐狸精。”

  沛湘掩嘴娇笑不已。

  来见钟倩的正是这位狐国之主和朱敛。

  朱敛说道:“年轻人脾气不要这么冲嘛作为过来人给你两个忠告宁惹男人别惹妇人宁惹忙人不惹闲人。”

  钟倩没好气道:“别拐弯抹角了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找我做什么。”

  要说捉对厮杀他如今还真不怵一个唐铁意臂圣程元山在内这些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老古董还有那磨刀人刘宗消失的消失退隐的退隐每甲子一役的天下十人之争这些个属于上一辈江湖的老家伙们好像就都不济事了丁婴一死整个天下所有风头都被俞真意和陆台夺去了等到这黑白两道的各自第一人一个说是飞升一个随之消失无踪一座江湖就变得群龙无首反而冒出了一大拨会仙术的货色以及多出些莫名其妙的山神水仙、鬼祟精怪。

  就像眼前这个骑马女子瞅着就挺像艳鬼的世俗女子哪能长得这么好看呢。

  老人微笑道:“出门在外以诚待人先自报名号我叫朱敛。至于马背上这位姐姐叫沛湘你方才说她是狐狸精就当你小子会说话夸她好看吧。”

  钟倩皱眉道:“哪个朱敛?”

  朱敛笑道:“你觉得最不可能的那个。”

  魁梧汉子双臂环胸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嗤笑道:“你要是朱敛我就是丁婴了。”

  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与那朱敛唯一相似处就是身边跟了个大美人她的姿色约莫就是书上所说的倾国倾城?

  朱敛当然清楚唐铁意还有敬仰楼周姝真以及程元山之流的江湖老人在福地武运暴涨的前天下为何依旧迟迟无法破境只因为“山河失色”沦为一幅白描图除了极少数例外所有福地众生皆沦为魂魄不全的下场只是局中人对此浑然不觉此外唐铁意其实也偷偷转去修行术法了只是武学底子好境界越高反成累赘不如湖山派高君那么船小好转舵否则福地第一个金身境武夫如何都轮不到眼前钟倩这个晚辈。

  钟倩挥挥手“别自讨没趣了为了点赏银搭上一条性命不划算。”

  敢说稳赢他的人连同湖山派掌门高君在内整座天下至多一只手。

  能够跟他打上一架再分出胜负的那就再加上一只手好了。

  眼前这个脚步、呼吸都很稀拉平常的老家伙就算是个隐藏极深的武学宗师钟倩再高看老人几眼也还是肯定不在十人之列。

  结果钟倩见那老人还是跃跃欲试的模样缓缓向前小心翼翼挪步搓手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一个风骨凛凛不切磋切磋就认输如何知道胜负太不像话。”

  先挪步再站定消瘦老人一手负后一手递掌微笑道:“来来来就让我见识见识北晋国第一大宗师的拳脚分量。”

  钟倩无奈道:“喊你一声老前辈行不行赶紧回吧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趟这浑水。别觉得我脾气好就可劲儿得寸进尺不如我也给你一个年轻人的忠告年纪大了就得服老。”

  不曾想那个老家伙信誓旦旦说道:“放心我是外家拳内家拳兼修的高手筋骨结实得很生龙活虎说句不违心的实诚话别看我瘦其实不比你们年轻后生差半点屁股上烙张大饼保证小会儿功夫就烫嘴你要不信回头与农家借个灶房”

  沛湘闻言笑得花枝招展年轻时候的老厨子难不成就是这么走江湖的?

  钟倩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立即站起身一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胸口“来朝这边来一拳我要是退半步就算我输。要是没挪步你就赶紧带着这个狐狸精一起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朱敛埋怨道:“哪有这样的问拳不合江湖规矩。”

  钟倩扯了扯嘴角“那你站那儿不动让我来一拳?”

  朱敛一本正经道:“那还是我来吧。”

  钟倩刚想说话眼前一花一拳过后。

  汉子当场昏厥瘫软在地。

  沛湘白了一眼朱敛。

  你一个山巅境大宗师这么戏耍一个七境武夫好玩吗?

  朱敛蹲在差点口吐白沫的钟倩身边

  沛湘笑问道:“觉得怎样?”

  朱敛答道:“单纯憨厚。”

  沛湘无言你直接说他傻不就得了。

  朱敛笑道:“这小子杀心不重甚至还有点性子软只有被逼得狗急跳墙才会以命相搏以后得添些杀气所以他需要一把好刀也是一块练刀的好材料曹家刀法就很适合他。”

  片刻之后钟倩迷迷糊糊睁开眼好像挨了一耳光是被打醒的还是有点头晕目眩视线模糊依稀看见老人那张脸庞。

  朱敛笑道:“醒啦?”

  钟倩刚想提起一口纯粹真气蹲在一旁的老人双指并拢在几个穴位接连敲击数下钟倩瞬间动弹不得。

  钟倩瞪大眼睛泛出血丝这是想要逆转真气的迹象结果依旧徒劳无功。

  老人双手笼袖调侃道:“到底年轻江湖经验还是浅了点。”

  沛湘转头望向一处笑容玩味。

  来了一骑年轻女子英姿飒爽佩刀背弓怒斥道:“你们要对钟大哥做什么?!”

  她一手缩在袖中双指捻有一张重金购买而来的仙家符箓。

  朱敛转头微笑道:“我一个糟老头子能对你钟大哥做什么。至于说我身边这位夫人她就算做了什么又算什么呢。”

  沛湘妩媚道:“瞎说什么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哩。”

  年轻女子羞恼道:“不知廉耻骚狐狸!”

  那瘦老头与美妇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朱敛站起身笑道:“小姑娘袖内那张符箓就别浪费了价格肯定不便宜不如好好珍藏起来相信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的还可以当一件可以降妖伏魔的传家宝。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你是姓宋吧祖籍是前朝的旧端州?”

  女子眉头紧蹙端州是个前朝的说法了。而她确实来自此地世代簪缨所以更换成北晋国之后虽然家族走了下坡路但还算是郡望高门。

  朱敛眯眼笑道:“确实有几分相像。”

  依稀记得宋家曾经有个奇女子是制砚名家曾经被召入宫廷司职琢砚、补砚。

  对待琢砚一事极认真往往数岁才制成一砚有割遍端州半百溪。女子的模样早就记不清了毕竟就只是曾经遥遥见过一面灯下雕琢砚石女子神色专注颇为动人。

  对于朱敛来说女子能否称之为国色从来不在容貌、脸庞和身段而在神态。

  这次故地重游朱敛多少起了莼鲈之思。老人归乡大抵如此一步一思量。

  故乡与美人都勾人只有一点不如醇酒年月一久记忆模糊就好像往酒里兑水。

  朱敛一挥袖子钟倩如同被揭去一张定身符汉子干脆没有起身一来全然没有半点争胜之心注定是打不过的老家伙除了不讲江湖道义之外其实拳脚厉害得很否则他就算站着不动北晋国那两位武学宗师也绝对做不到一拳打得自己当场晕厥不省人事。再者钟倩也是通过这个动作提醒那个瞎了眼才喜欢自己的女子自己都认输你就更别冲动行事了。

  钟倩说道:“这位江湖前辈自称是朱敛。”

  那年轻女子愣了愣很快就冷笑道:“装神弄鬼也不找个好由头朱敛早就被丁婴打杀了。”

  更何况这老儿好不要脸皮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的德行模样有脸说自己是朱敛?

  退一万步说老贼若真是朱敛那张符箓就能派上用场了!

  家族有长辈她一生不曾婚嫁孤苦终老只留下一方心爱砚台陪葬背刻某人肖像眉眼传神栩栩如生。

  人像旁有一句如同刻在心上的铭文:早知如此绊人心相见争如不见。

  年轻女子蓦然而笑试探性问道:“这位前辈你真是朱敛?”

  毕竟如今世道古怪神怪鬼物层出不穷而且如今多有山河英灵想必那朱敛死而复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朱敛斩钉截铁道:“怎么可能当然不是!我与那老杀贼有不共戴天之仇狗东西若是死灰复燃再被我瞧见了定要让他挫骨扬飞”

  相貌老朽言语粗鄙尤其是一双眼睛朝自己身上乱瞥原来是个为老不尊的下流胚子呵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的货色。

  这让年轻女子可以肯定定然不是朱敛了确实怎么可能呢朱敛岂会如此在意世间女子姿色如何何况那朱敛就算当年不曾死在丁婴手上只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那么即便此人久住人世间与那俞真意一般阳寿悠长远超世俗武学宗师等到朱敛年迈苍苍满头白发了可老人再老到底还是那个教无数美人共同感慨一句“天壤之间竟有朱郎”的朱敛啊。

  曾经的江湖不知是哪位伤心人说过。

  十个女子九个恨朱敛还有一个是因为不曾见过他。

  传言如今有两位道行高深、喜好游曳人间的女鬼再加上数位塑金身起祠庙江水神灵娘娘还在对某人心心念念长长久久从生到死再由死到生皆不曾对同一人释怀。

  这个姓宋的年轻女子只觉得匪夷所思无法想象怎么会有这么痴情的傻女子不就是个男人至于吗?

  之后两位女子依旧骑马朱敛牵马缓行钟倩同样徒步老人说是去找个喝酒的地方在酒桌上谈点正事。

  钟倩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老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不是朱敛?”

  朱敛抬起手拍了拍脸颊笑道:“你觉得呢?”

  钟倩闷闷道:“那前辈方才为何自称朱敛。”

  朱敛说道:“实不相瞒我年轻那会儿也是个被求亲之人踏破门槛的俊小伙十里八乡的俏姑娘甭管是待嫁还是嫁了人的都爱慕得很呢估摸着老狗贼见着了我也会羞愧吧。”

  沛湘一语双关打趣道:“呦夫君这话说的有意思了照镜子赶紧照镜子去。”

  同时没忘记占朱敛的便宜。

  姓宋的年轻女子看了眼令自己自惭形秽的沛湘再看了眼朱敛一时无言。

  ————

  松籁国湖山派主客双方置身凉亭内。

  陈平安说道:“举一个比较极端的例子当一小撮练气士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攻城拔寨举手投足顷刻间毁灭一座城池你觉得这样的事情对于一座天地合理吗?”

  高君说道:“孤阳不生孤阴不长总有相辅相成和相互压胜比如我一次远游访仙就见到了不少光怪陆离的异象所以如今我与那些暂时名声不显的五岳神灵、山中仙人就会相互忌惮互相掣肘。退一步说他们约束不了我不还有陈剑仙这样如有来自上国和仙界的‘世外高人’能够拨乱反正吗?”

  陈平安反问道:“那谁来约束我们?以心中的仁义道德自律吗?”

  高君看似答非所问亦是以反问作答“陈剑仙可曾见过这座福地的幕后主人?”陈平安点头道:“见过对方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是一位道士道号‘碧霄洞主’所以整座福地其实有个别称名为‘观道观’。玉璞之上是仙人仙人往上是飞升比飞升更高一层的便是十四境。这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一般坐拥洞天福地的宗门至多是飞升境修士。这些幕后人各有所求有些是为了得到天材地宝精心挑选纳入谱牒的修道胚子有些就只是为了一场观道也有一些仙府经营不善反而被福地拖累本末倒置导致财库耗竭一蹶不振最终只能出售福地转手他人。”

  高君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陈剑仙你可以告知此次造访湖山派的来意了。”

  对方不可能无缘无故就为自己泄露这些千金难买的天机。

  再者这个陈平安与湖山派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说得难听点因为俞祖师的关系双方还是有一笔旧账可算的。

  高君这种想法实属人之常情却只对了一半。

  落魄山或者说陈平安对待整座莲藕福地以及作为福地一部分的湖山派再推及高君其实都没有太过功利不能说全然不存半点私心但是比起一般拥有福地的宗门势力确实已算一个极有良心的“地主”或是“东家”了更多是给予而非夺取。

  陈平安说道:“回答高掌门这个问题前得先告知三事第一这位十四境大修士已经舍弃了福地第二如今藕花福地已经更名为莲藕福地也不在桐叶洲了而是在北边的宝瓶洲就安置在我家山头名为落魄山。第三曾经的藕花福地按照浩然天下的划分属于下等福地再加上碧霄洞主的观道缘故故而没有出现练气士我得到‘这座’福地之后提升为上等品秩。”

  其中顺应天时孕育而生的天材地宝都已经被掌律长命负责一一记录在册 按照既定策略落魄山不会全部如田地秋收一般“收割”殆尽绝大部分都留给福地自行流转不同的修道机缘和山上宝物花落各家谁能收入囊中各凭实力和福缘落魄山只选取一小部分而且每一笔账目的来龙去脉霁色峰都会清楚记录在案如果山主陈平安翻看记录觉得取之不当某物来历不正还需要悄然归还福地。

  除了天地灵气充沛福地的武运亦是相当不俗这当然要归功于陈平安开山大弟子裴钱的那几场“最强”破境。

  高君一时片刻无法接受这个真相身边这位陈剑仙竟是整座福地的主人?!

  落魄山?失魂落魄之落魄?难道浩然天下的仙府取名都如此随意吗?

  “当年那场十人之争最终胜出的登上城头之人各有机缘造化。磨刀人刘宗在内有人选择离开福地也有人选择留下换取一份仙家机缘比如南苑国国师种夫子他就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图你们俞祖师对此物就极为上心将其视为势在必得只是种秋行事小心又有陆台从中作梗在棋盘上无理手迭出这幅仙图才未能成为你们湖山派的镇山之宝。”

  高君听到这里神色尴尬。

  “五岳图炼化后与天地融合故而福地最新五岳不在四国君主封禅范畴之内后来种种天地异象灵气节节攀高就是福地品秩提升的外在显化一座福地各地应运而生的机缘多如雨后春笋。作为练气士立身之本的天地灵气之外武运亦是暴涨所以如今的天下武夫从炼体三境步入炼气三境体魄坚韧程度也有了某种潜在变化如鱼在水昔年在池塘浅水更换为大湖纯粹武夫习武练拳就是一场类似鲤鱼跃龙门的追本溯源。”

  说到这里陈平安伸手指了指湖泊再指向溪涧“逆流而上武运渐渐浓郁如这条溪涧水中撞石激荡有声响淬炼体魄的功效愈发明显。俗子极少能够察觉天地造化只在不言中。”

  高君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陈剑仙此次重返福地是想要招徕我让我更换门庭和师门谱牒加入你们落魄山?”

  陈平安直言不讳道:“如果高掌门愿意担任记名供奉或是客卿担任是最好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高掌门未必愿意寄人篱下况且以高掌门如今的双重身份可能并不合适加入我们落魄山谱牒我这次前来福地其实是有个好与坏都得走一步看一步的初步设想不过得先与高掌门聊过一场才能决定实施与否如果决定方向的第一步就走错了后果不堪设想做多错多对落魄山和莲藕福地都不是什么好事。”

  俞真意能够在一座中等品秩的藕花福地跻身元婴境就此飞升离开这方天地可这并不意味着在莲藕福地跻身上等品秩后更具天时的高君就一定能够尾随其后按照纸面上的推算可以顺势上一个台阶打破天道瓶颈跻身玉璞。

  究其根本还是双方的修道资质有不小的差距。

  高君只是得了先手再被此方天道所青睐。不过上山修道先天资质、根骨之外命好与否机缘深浅如何同样至关重要。

  所以对于高君将来能否成为莲藕福地历史上的首位玉璞境修士只能说是五五之间。

  最少陈平安经过这次见面对性情散淡、几无戾气的高君还是比较看好的。唯一的问题就在于高君暂时没有某个心中认定必须达成的高远志向也可以说是某种异于常人、甚至是与整个人间修士都不一样的野心这可能就是高君与画卷四人这些历史上的天下第一人最大差异所在。

  只是这种想法旁人拔苗助长不来只能是高君自己在修道路上的机缘巧合在疑与不疑间、在心念加减之间自然生发。

  高君沉默许久强行按下道心起伏问道:“陈剑仙的落魄山像我这样的金丹修士有多少?”

  “不算下宗的话再撇开落魄山的记名客卿不谈就只有一位金丹地仙。”

  陈平安笑道:“元婴修士多些上五境再多些其中飞升境记名和不记名的落魄山暂时就有三位。”

  如此坦诚一下子让本就不善言辞的高君愈发沉默。

  一个宝瓶洲一座落魄山尚且如此那么一座浩然天下岂不是随处可见飞升境?!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一向“出门走江湖先跌三境为敬”的山主难得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一次“高掌门别误会落魄山这样的山头并不多见。”

  高君苦笑转移话题“不知陈剑仙那个所谓的设想是什么?”

  陈平安说道:“我打算缔结一份契约除了高掌门和南苑国魏良还有五岳神灵几尊江水正神四国君主再加上钟倩和几位六境武夫。等于是修道之人纯粹武夫山水正神山下帝王与我们落魄山共同订立一个相对比较松散粗略的契约只说其中一件事就是帮助各国建立钦天监培养望气士用来约束山上修士和武学宗师的行为。初衷还是要与你们几方势力说清楚我们落魄山的一些真实想法。”

  高君心中狐疑不定疑惑道:“陈剑仙你们落魄山既有实力和信心提升福地品秩至上等生杀予夺易如反掌。又何必多此一举自我约束?”

  陈平安笑道:“高掌门作为福地暂时唯一金丹对湖山派何尝不是生杀予夺易如反掌结果又如何?就不要半点规矩了吗?单凭高君一己之私和个人想法就能够维持整个湖山派十六位练气士和数百人的生死荣辱?”

  高君顿时心中悚然湖山派何时拥有十六位练气士了?为何不是十四位?!

  但是接下来一句话更让高君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位陈剑仙的肃杀。

  “与此同时早点把话说清楚了省得将来有人临死抱怨不教而诛。”

  高君神色肃穆凝重沉声问道:“我若是执意不参与此事结果又会如何?”

  陈平安微笑道:“大可以放心高掌门和湖山派都不会如何以后只要保证井水不犯河水你我双方就可以继续相安无事。”

  走出凉亭高君说要祖师殿敬香之后才能给出决定她到底要不要成为那场契约的发起人之一。

  陈平安就在凉亭这边等着她敬香归来转头望向女子背影笑言一句“高君心中无高君还能奢望湖山派眼中有高君吗?”

  高君脚步一顿没有转头言语继续前行。

  小山除了山腰凉亭和山顶祖师殿再无多余建筑前山溪涧入湖山后苍莽而已。

  高君步入寂静无人的祖师殿有一位老人专门负责大殿灯火昼夜不熄的如椽火烛使得原本略显光线阴暗的大殿显得异常明亮此外等到高君步入大殿再关上门便有异象横生剑气雷电满室光蛟龙云纹绕梁柱。

  一把晶莹剔透的雪亮长剑倏忽飘掠而至围绕着高君缓缓飞旋如小鸟依人状十分亲昵。

  高君轻轻推开长剑敬过三炷香放入神案上边的黄铜香炉再跪在蒲团上给那幅祖师挂像磕头她起身后闭目养神。

  睁开眼望向那幅祖师挂像高君心中有了决断。

  其实当初湖山派关于祖师殿内悬挂俞祖师挂像一事争议不小。

  只因为关于画像上边的俞祖师应该以何种容貌示人就众说纷纭各持意见有说是仙风道骨的年老容貌更显威严也有说是年轻相貌既儒雅又出尘还有说绘制得道之后的稚童御剑姿容最为仙气当时吵得高君心烦意乱关键是那三种不同意见背后代表着湖山派的三座各自为营的小山头。

  所以这些年高君治理湖山派只要遇到棘手的事情她一直会问自己同样的问题若是俞祖师在场会如何做。

  陈平安坐在凉亭内看着湖边有数人正在持竿垂钓窃窃私语偶尔抬头瞥几眼小山方向多半是在猜测自己的身份以及与高掌门的关系了。

  脚步轻缓高君重返松籁亭。

  她落座后说道:“最后一个问题陈剑仙和落魄山如何看待宛如自家庭院的这座天下。”

  高君的言下之意当然是落魄山会不会为了自身利益将更名为莲藕福地的这座天下涸泽而渔。

  “出门俱是看花人河边多有钓鱼客。”

  陈平安笑道:“钓客若是市井门户钓了鱼是为了果腹自然是钓起几条就吃几条吃不完晒干不然就是养在家中水缸里边。若是家境再宽裕些有座池塘就将鱼放养其中薄江河溪涧厚自家底蕴这就像是湖山派的处境以后会与松籁国其他成了气候的仙家势力再与别国争夺那些适宜修行的仙家道种将游鱼放养在这座湖内无非是喂养以仙家术法传授以道书秘诀。但是对我来说既然整座天下都属于落魄山鱼在何处又有什么区别?至于我会不会厚宗门而薄天下就是为何要缔结契约的原因所在了修道之人要小心饮鸩止渴仙府山门要担心厝火积薪立竿见影之术非长生久视之道。术法有高低某些道理却不分大小在昔年藕花福地通用的道理到了浩然天下一样是适用的道理。”

  陈平安最后补了一句“这个比喻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一个叫陆沉的人最早提出。”

  高君若有所悟自言自语道:“究其根本事理分阳阴都需要有人替天行道俞祖师曾经为我言说顺逆可能是当时我境界不够的缘故俞祖师没有说得太过深远只是提及修行之人证道长生欲想与天地同寿宗旨在逆故而始终为天道所厌弃我现在觉得先逆后顺倒转阴阳最终殊途同归天地生养我辈修行人修行人得了道再反哺天地循环往复才可以称之为修行极致。”

  陈平安点点头果然能够成为天下第一人高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相中不是没有根源和理由的。

  高君此时境界处于一种看似“六神无主心不在焉”、实则“与道相契”的可贵境地。

  在俞祖师最后一次出关即将远游之前高君曾经有一问修道之人何谓得道。

  俞真意当年掐剑诀驾驭那把佩剑破空而去剑光冲天而起一线斩开湖山派上空的云海。

  再摊开手掌俞真意让她闭气凝神定睛看只见掌心纹路如山脉山间雾霭升腾幻化出一幅千里之外的市井画卷。

  人与山合大道所指仙山万仞斩太虚。亿兆生灵山河如画千里秋毫掌中看。

  陈平安不愿打搅高君这份坐忘状态等到她回过神才开口笑问道:“高掌门是出身书香门第?”

  高君不知对方为何有此问略懂几分自嘲神色摇头笑道:“我出身不算好很早就上山习武了而且读书不多湖山派藏书虽丰冠绝四国但是我自幼就不喜读书这辈子看过的书精读泛读拢共加在一起连同拳谱在内可能还不到一百本。”

  不比眼前这位青衫剑仙高君只觉得对方修为学识胸襟气度都当得起宗师与剑仙两个称呼。

  一叶知秋由此可见那浩然天下着实是让人既敬畏、又令人倍感气馁。

  难道那陆台的那个调侃并非全是妄言?只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有机会确实要离开井底出去看看在那井口看天地。

  然后高君不知为何就发现对方脸色有几分悻悻然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高掌门看书是有悟性的难得很难得。”

  高君犹豫了一下说道:“陈剑仙方才说我们湖山派有十六位练气士但是据我所知目前好像只有十四人在修行。”

  陈平安笑道:“直说也无妨因为这两位练气士对你们湖山派并无险恶用心只是将此地当做了一处绝佳道场想必他们亦有扶龙之意所以高掌门可以继续假装不知心里有数就是了。其中一人如今就待在臂圣程元山身边他真名桓荫另外一人真名黄尚早就是一位道家的符箓修士了他们两个都是跟随陆台进入福地的桐叶洲外乡人我对他们之所以并不陌生能够一眼就认出只因为曾经打过交道而他们会在此隐姓埋名估计是陆台用来打发光阴的无聊之举了高掌门不必多想。”

  言语既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人间多歧路同样来自言语。

  遥想当年在那飞鹰堡年轻道士黄尚让陈平安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把“三通宝、九叠篆”铜钱剑。

  高君神色微变因为俞祖师曾经留下一只锦囊叮嘱她将来结丹后若能更进一步可以收取两人为嫡传弟子但是更多细节俞祖师只字未提而这两人的名字正好是“黄尚”与“桓荫”但是高君查遍湖山派档案都没有查到两人的记录她就误以为是俞祖师未卜先知的一句仙家谶语不曾想双方早就身在湖山派了。

  至于那个臂圣程元山的存在高君是一清二楚的当年俞祖师离开南苑国程元山同行返回湖山派只是这位武学宗师这些年易容化名如今就在湖山派担任这座山中祖师殿的点灯添香人至于俞祖师当年与程元山达成了什么约定程元山为何愿意在隐姓埋名高君不曾询问有些事就如陈平安所说心里大致有数而已。

  高君问道:“陆台与陈剑仙的关系?”

  陈平安说道:“萍水相逢莫逆之交属于一别多年不曾重逢的挚友。”

  一同下山陈平安问道:“高掌门知不知道一个叫钟倩的北晋国武夫?”

  “只是听说过还不曾见过。”

  那钟倩是个神色柔弱的魁梧汉子听说他与人言语总是怯生生的。

  不过根据湖山派的秘密情报显示此人发起狠来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

  高君问道:“陈剑仙我能不能跟随你去一趟落魄山?”

  陈平安笑道:“礼尚往来理当如此。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苑国京城两个时辰后高掌门可以御风去往云海高处我自会前去与你汇合。”

  南苑国京城有心相寺的清净有状元巷的喧哗。

  曾经还有个进京赶考的举子黯然返乡。

  昔年跟随姚老头一起登顶家乡最高山夜宿山巅清晨时分少年窑工登高眺远第一次看到无比壮观的日出景象。

  后来误入藕花福地在那座心相寺暮色沉沉里蓦然听到钟鼓响起悠扬空灵。仿佛刹那之间心就静了。

  世间可有一法可解万般愁安顿无限心心定莲花开。

  两人走到山脚陈平安告辞一声身形化作剑光转瞬即逝。

  见过不少奇异人事的高君仍是措手不及错愕不已很快释然剑仙风采。

  黄昏里山青花欲燃十数条绚烂剑光合拢一袭青衫现身山顶独立春风夕照间长久远眺。

  日落月升天地暗室如仙人蓦然解囊放出一盏灯月光如水噀天为白。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