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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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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章 滚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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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坐在拱桥栏杆上一如当年。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说我们所处的这个天地世界其实已经循环反复运转了无数次而且是一种不作任何更改的重复。”

  “所有生灵死物都在一劫中劫起天地生劫落天地灭然后重新开始循环往复丝毫不差。只是关于这一劫的光阴年数各有说法有说是三万年的也有十万年甚至更长。故而后世就有了‘难逃一劫’的说法先贤早已说破看不破而已。”

  “果真是这样吗?”

  她安安静静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等到后者询问她这才微笑道:“想法不错新颖有趣不过离题万里错得离谱了。”

  陈平安松了口气轻声道:“不是就好。”

  否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整个人生轨迹路数大到天外浩瀚无垠的星辰运转小到大地上的草木枯荣甚至每一片雪花落地的轨迹都是定数那么所谓的今世今身算怎么回事。

  她笑问道:“是因为由‘神灵无错’与‘造命在天’一说衍生出来的猜测?”

  陈平安站起身走在栏杆上缓缓出拳笑道:“杞人忧天都不知道是好是坏。”

  停下脚步陈平安穷尽目力也未能看到任何一颗天外星辰。

  只有脚下的金色长桥置身于云海茫茫中。

  她好像看出陈平安的心中遗憾一挥雪白袖子刹那之间陈平安视野中璀璨星辰如棋子分布罗列风景壮阔。

  众多繁密攒簇在一起的星辰那些光线汇聚成一条绚烂长河如剑光拖曳。还有诸多星辰汇聚如一座座瑰丽宫阙。

  陈平安怔怔出神片刻好奇问道:“天下武运流转好像三教都不管是因为不好管出手约束此事只会吃力不讨好还是根本不能管以至于三教祖师早就达成了某种约定听之任之静观其变?”

  她反问道:“主人已经去过某处古怪山巅了吧?”

  陈平安心中瞬间了然疑惑道:“此山难道不在地上?而是天外?”

  “天外日月无数洞天福地人人有份但是某些拥有特殊寓意的星辰就都是一个个孤例了一旦破碎即再无当年那场登天一役就曾打碎了很多这类神灵的‘行宫宅邸’但是也有一些得以保留下来因为当初道祖与那个首创符箓一道的三山九侯先生曾经有过一番缜密推演哪些需要留下是有点讲究的。”

  言语之间她笑着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向某处太虚境地。

  顺着她的指引陈平安好像临时被授予某种类似佛家无漏尽的“天眼通”使得他一眼看中了一颗其实并不陌生的星辰。

  在人间视野中是五行中的金星每逢天亮时分唯有此星独明好像一星逐退群星故而又名长庚或是启明根据《天官书》记载古星长庚一旦运转轨迹出现偏差就是“变天”意味着天下兵戎将起。世俗王朝的钦天监都会安排精通天象的专门的“天师”负责盯着这颗古老星辰在不同节气、时辰的位置和去势。

  “这个下场可怜的兵家初祖很大程度上他还曾为天下武学开辟出一条登天道路只是走到了一半未能真正接引天地如果成了他的存在本身就相当于第三座飞升台了。这桩功德人间得认就又有了三教祖师跟他的那场万年之约只是秘而不宣不见记载。如今万年期限将至人间大大小小的钦天监就有的忙了。”

  她言语略带戏谑双手轻拍栏杆缓缓说道:“所以追本溯源严格意义上来说武学与术法的区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同源不同流看似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归根结底还是一脉而生的渊源这也是为何主人当年明明是纯粹武夫却能够修行符箓就在于寇名看到了这一点然后经过这位白玉京大掌教的改良适宜武夫修炼就像取巧得以从侧门走入一座大宅子。也是为何会桐叶洲蒲山这样的山头纯粹武夫可以兼修仙家术法之所以无法推广开来还是因为门槛高了点对资质要求比较高吧所谓的大修士往往执迷于证道长生不朽必须心无旁骛位置越高越需要割舍外物自然没必要习武久而久之就成了鸡肋。”

  “可事实上纯粹武夫脚下的那条武学道路才是最有希望肉身成神、真灵不朽的那条道路就是难走了点需要在两三百年内跻身十一境对现在的人来说稍微有点修行资质的既然能够走捷径走坦途何必涉险走一条断头路的羊肠小道。能够看穿此事的陆沉得算一个。所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陆掌教除了白骨真人还藏着一副分身始终在偷偷摸摸修炼武学他去闰月峰看那辛苦其实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说不定白玉京五城十二楼里边紫气楼姜照磨的武学造诣还不如陆沉远远不如。”

  陈平安眯眼笑道:“原来陆沉也学武?那正好。”

  城内大堂的那张酒桌上陈平安就像只是阴神远游出窍天外并不妨碍他与秦不疑一行人的正常交谈。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秦前辈与师兄西山剑隐一脉对我了解颇多?”

  秦不疑摇头道:“不多也不需要太多比如当年北俱芦洲游历途中陈山主曾经遇到了一支北燕国骑卒队伍还藏有几位割鹿山刺客狭路相逢勇者胜。”

  陈平安点点头没有否认此事。那是陈平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开杀戒。

  即便是少年时第一次出手那是与宋雨烧并肩作战面对一支梳水国精锐骑军当年陈平安在战场出手也会刻意绕开那些寻常骑卒。

  曾先生微笑道:“一叶落而知秋。”

  崔东山笑嘻嘻道:“不需要是不能够吧?宝瓶洲地盘小就有小的好处稍有风吹草动就藏不住龙蛇痕迹。”

  秦不疑点头道:“崔宗主此说确是实情。”

  师兄刘桃枝住持的西山剑隐一脉早年确实想要在宝瓶洲落地生根只是后来与绣虎治国理念不合一行人就都被礼送出境了说是礼送其实就是驱逐出境只不过崔瀺还算给刘师兄留了面子既没有对外宣扬此事也没有动用大骊朝廷修士从头到尾不曾伤人。

  崔东山竖起大拇指赞叹道:“秦姐姐快人快语你这个朋友东山交定了!”

  秦不疑一笑置之问道:“陈山主为何不愿担任大骊国师?”

  此话一出就连简明都竖起耳朵等待陈平安给出的那个答案。

  既为大骊王朝雪中送炭又为自己和落魄山锦上添花何乐不为?

  无论是从师承事迹名声实力山上香火情……方方面面陈平安都是合适的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了笑没说话。

  难不成刘桃枝西山剑隐在内的洗冤人三脉也要与洛阳木客下山一般打算浮出水面了?莫不是与某些诸子百家的老祖师有了秘密约定打算共襄盛举试图在接下来三教祖师的散道之中走出屋外拎着水桶与天“接水”?

  陈平安不言语大堂内便陷入略显尴尬的沉默氛围。

  崔东山打破沉默“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还不得冷场半个时辰?”

  见陈平安不愿意多说此事秦不疑就当自己没问。

  松脂问道:“崔宗主好像精通各类秘史?”

  自家洛阳木客一脉是不入流的避世野民在山外毫无根基但是这个少年模样的年轻宗主甚至就连包袱斋祖师爷的真名都可以一语道破。而且看架势他们不管聊什么此人都能接得上话浩然九洲奇人异士何其多山野逸闻和仙家事迹不计其数尤其是一些个从无邸报记录的密事只能是小范围的口口相传外人想要获悉内幕无异于-大海捞针偏偏此人好似精于史海钩沉总能轻而易举如数家珍崔东山就像一个无比熟稔稗官野史的掌故大家要想做到这点道龄境界人脉缺一不可。

  崔东山双手掌心贴住酒碗轻轻旋转笑呵呵道:“田地里边捡麦穗嗮谷场沟里择豆苗不务正业不值一提。”

  崔东山试探性说道:“松脂兄既然都走到仙都山地界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今夜喝完酒你们接下来可以先去仙都山休歇片刻回头我亲自带着你们走一趟燐河看看有无合适的地盘可以开辟出一座规模冠绝桐叶洲的仙家渡口我今儿就当着自家先生的面把狠话撂在这里只要松脂兄看上眼了我就算舍了脸皮不要豁出性命去也要为松脂兄谋一个开枝散叶的千秋大业!”

  木讷汉子闷声道:“崔宗主你喊我名字就好了庞超脸庞之庞超然之超。”

  实在是对方一口一个松脂老哥、松脂兄喊得庞超浑身起鸡皮疙瘩。

  崔东山沉声道:“那不行互喊道友太生疏庞老哥要是不喊我一声东山老弟就是瞧不起我庞兄瞧不起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打定主意要高攀庞老哥了。”

  自己与庞朝称兄道弟拜了把子那么以后张直见着了自己可就得喊崔叔了。

  那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喜欢雁过拔毛的王八蛋如今有了这一层亲戚关系在叔侄相逢张直你好意思在商言商?

  庞超不善言辞碰到崔东山这种油子更是不知如何应付只得默默喝酒不搭话不接茬他当然是觉得自己婉拒了对方只是对方却当是庞超默认了。

  风雪夜里偶然相逢酒已喝过事也聊完就此分道各有去路。

  曾先生要独自北游孤云野鹤习惯了四海为家。

  至于那把简明从姚岭之手边窃来的法刀“名泉”会让韩-光虎转交给大泉姚氏皇帝至于如何处置这把大泉前朝用来镇压国运的神兵就是女帝姚近之的事情了。

  韩-光虎则带简明一起重返蜃景城方才在酒桌上老人已经有了决断通过密语答应曾先生承诺自己会去大泉王朝的庙堂寻个职位倾力辅佐姚近之最少三十年。如此一来这些年始终缺少一位山巅战力坐镇山河的大泉王朝就等于凭空多出一位止境武夫何况韩-光虎如今虽非武道巅峰状态但是人的名树的影一位曾经拳压金甲一洲长达百年光阴的武夫对如今的桐叶洲来说就是一种巨大的威慑而对大泉姚氏而言就更是名副其实的“新年大吉”了。

  秦不疑和庞超无需崔东山帮忙领路动身御风去往密雪峰然后在青萍剑宗待上一段时间再跟着崔东山走一趟那条位于桐叶洲中部的燐河。

  宋雨烧就跟着相逢投缘的韩-光虎一同南下打算去看看那座久负盛名的蜃景城然后就在桃叶渡那边等着风鸢渡船之后就跟随跨洲渡船先南至桐叶洲驱山渡然后一路北归跨海至宝瓶洲老人会在老龙城下船走过半洲之地慢悠悠返回梳水国。

  陈平安想要将宋雨烧送到城门口那边老人摆摆手示意不用所以陈平安只是送到了宅子门口的街道上。

  韩-光虎停下脚步说道:“陈宗师下次来蜃景城再补上今天欠下的这场切磋。”

  陈平安笑道:“压境问拳晚辈擅长。”

  韩-光虎一时语噎年轻人说话就是不中听。

  依旧是腋下夹刀的简明挤眉弄眼打趣道:“陈平安这次我跟着韩老儿一起去大泉肯定能见着某人你有没有话让我帮忙捎带的?”

  陈平安板起脸摆长辈架子“你小子酒品差了点以后记得酒桌上多喝酒少说话。”

  简明吃瘪不已。

  曾先生笑着提醒这个徒弟“贵人语迟记着点。”

  宋雨烧一行三人在积雪深重的道路上缓缓远去。

  简明突然转身倒退而走望向那位一身青布棉袍的的曾先生大声喊道:“师父保重!”

  曾先生笑着点头“各自珍重。”

  崔东山蹲在台阶上捏雪球曾先生与陈平安并肩而立说道:“陈先生昔年初次相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先前那位白衣女子现身城头称呼陈平安为主人她再随意逆转光阴长河事后连秦不疑和庞超两位鬼仙都毫无察觉此事曾先生游历天下数千年还是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只是这种手笔曾先生确实是第一次遇到大开眼界。至于人在屋檐下说几句低头言语算不得委屈。

  陈平安拱手抱拳“曾先生言重了萍水相逢不曾结怨江湖重逢还能同桌饮酒谈笑风生就是善缘。何况简明心性不错就像曾先生自己说的一叶落而知秋。”

  曾先生会心一笑抱拳还礼。

  陈平安说道:“曾先生恕不远送将来有空就去落魄山做客以后我会在家乡那边多待青萍剑宗这边都是崔东山打理我也放心何况他才是宗主我不算当那甩手掌柜。”

  曾先生笑道:“无需相送风雪路途独自游行别有韵味。”

  崔东山双手捧着那颗雪球眼神幽怨道:“先生何必在学生心口上又撒落一场大雪寒了众将士的心。”

  曾先生笑道:“路上文章已满耳自然是殊为不易之事可一个人只要名满天下往往毁誉同行极少有例外。”

  陈平安说道:“众善奉行不求人知。诸恶莫作不怕人知。”

  曾先生点头道:“陈先生已在修行路上。”

  陈平安转头抱拳而笑:“那晚辈就与曾先生共勉。”

  曾先生手心抵住剑鞘刀柄“身份使然不得不藏藏掖掖让陈先生见笑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江湖不止有剑客但是剑客一定是江湖人。”

  曾先生笑道:“此语堪称祝酒词第一。”

  与这位曾是徙木者的墨家赊刀人分别后陈平安就被崔东山拉着去了宅内一间屋子说这个钱猴儿有点意思一定要见一见。

  屋内有个小火盆干瘦汉子正在搓手取暖打着哈欠有些困意可又觉得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太怪舍不得早睡。

  钱猴儿听到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连忙起身跑去开了门发现门口除了言语风趣的崔仙师还有那个差点跟人干架的青衫客。

  在钱猴儿酝酿措辞的功夫对方笑容真诚已经主动开口说道:“打搅了。”

  听得钱猴儿都有些犯愣跟崔仙师半点不像啊。

  崔东山咳嗽一声钱猴儿回过神赶忙侧身让路低头哈腰道:“请进请进不打搅怎么会打搅。”

  屋子不大但是椅子不少都是喜欢木作的钱猴儿搜集而来老物件木工极好崔东山一手拎着条椅子再用脚勾来一条三人围坐火盆“先生钱猴儿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他很好学的典型的自学成才还能跟我掰扯道理呢这不他前不久在这间屋子就跟我说过一日不读书百事皆荒废。”

  陈平安笑着点头“很有见地。”

  钱猴儿给整蒙了怯生生说道:“我好像没有说过。”

  崔东山斩钉截铁道:“你好像说过。”

  钱猴儿看了眼满脸严肃的崔东山神色赧颜道:“崔先生说我说过那就算我说过了吧。”

  陈平安忍俊不禁还挺适合去仙都山烧得一手好菜

  崔东山可不跟钱猴儿见外一招手将桌上那本炭笔绘画册子抓到手中递给先生“恳请先生过目看看钱猴儿算不算可造之材。”

  陈平安笑望向钱猴儿汉子赶忙说道:“随便看随便看鬼画符的东西贻笑大方只怕污了仙师的眼睛。”

  崔东山瞪眼道:“没念过书就少文绉绉说话这不就露马脚了瞎显摆学问这就叫台笑大方是台笑大方。”

  钱猴儿将信将疑书上见过这个成语他还曾专程与小舫姑娘请教过的。

  陈平安接过册子说道:“钱兄别听东山胡说八道。”

  之后闲聊陈平安才知道钱猴儿本名钱俊家乡那边亦有窑口算是半个同行如此一来就有的聊了。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的用心所以就顺水推舟又邀请钱俊去仙都山那边看看如果觉得与山头气味相投就干脆落个脚先在仙都山那边捞个山上身份以后再想挪窝有个底子在就不愁提着猪头也找不到庙了毕竟英雄莫问出处这话只能听一半。

  钱猴儿依旧是婉拒了对方的好意这位三境武夫心中难免犯嘀咕行事古怪的崔仙师再加上这位言行和煦的陈先生他们家的山头得是多缺人才会这么……饥不择食啊连自己这种货色都瞧得上眼。

  见那青衫男子被拒绝也没动怒钱猴儿便松了口气浪荡江湖这么多年学武练拳的本事稀烂但是自认看人脸色还是有几分功力的。

  之所以如此不识抬举不是钱猴儿不想大富大贵只是吃亏多了就长了记性也晓得江湖水深的道理就算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也肯定落不到自个儿那只小破碗里。归根结底就是钱俊苦哈哈日子过惯了已经不信自己命好。要他钱俊是那山上神仙的汪幔梦或是洪稠这种到哪儿都被以礼相待的宗师人物估摸着方才早就开始与对方讨价还价了每年给几个供奉钱啊山中有无备好的私宅?

  陈平安告辞离去带着崔东山一起离开屋子跨过门槛后崔东山转头朝身边干瘦汉子竖起大拇指“钱猴儿能让我家先生主动邀请上山的英雄好汉屈指可数被邀请了还能拒绝的更是凤毛麟角厉害的厉害的!”

  出了宅子陈平安走在街道上风雪弥漫夜幕沉沉反而没来由想起与此时此景恰好相反的一句话。

  天地大窑阳炭烹煮万物烧熔人不得免。

  最早这句话是刘羡阳从窑口师傅姚老头那边听来的在陈平安这边“摆阔”来着陈平安跟着姚老头一起寻找瓷土入山出山往返一趟可能都说不上三句话。然后陈平安在游历北俱芦洲途中身边曾经跟着个拖油瓶的隋景澄他也曾有感而发……今夜陈平安缓缓走在雪地里转头望去。

  崔东山跟着转头疑惑道:“先生有古怪?”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

  手腕轻抖陈平安从袖中滑出一把曹子匕首与那把至今尚未弄清楚根脚的短刀“暮霞”都是隋景澄当年帮忙搜刮出的战利品就连刘景龙瞧见了两柄短刀都要忍不住感慨真是好手气。刘景龙认出了这把被正史记载的曹子匕首另外那把就被陈平安取名为“割鹿”了总觉得要比刀身铭刻的旧名“暮霞”更好几分。

  不得不承认取名一事得靠天赋。

  陈平安手腕拧转耍了一连串雪亮刀花皆绕过片片雪花。

  崔东山不忍心打破先生的祥和心境只是实在憋不住了只得小心翼翼问道:“既然大鱼咬饵了先生何时提竿。”

  陈平安停下匕首重新收入袖中没好气道:“明知故问装什么傻。”

  先前是谁听墙根来着倒是跟刘羡阳一个德行难怪会兄弟相称热乎得很。

  崔东山委屈道:“先生心思如海水深无声先前与宋老前辈打哑谜似的没有亲耳听到先生的确切答案学生不敢放心。”

  陈平安说道:“这个谋划事先没有跟你商量我需要与你道个歉保证下不为例。”

  崔东山愈发委屈“学生又不是客人先生再说这种客气话学生就真要伤心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

  崔东山立即挺直腰杆朗声道:“学生不委屈!”

  陈平安低头搓手轻轻呼出一口雾气。

  仰止一头王座大妖当然能算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要不是宋前辈那番话仰止只要敢来桐叶洲那就别走了。

  自己加上小陌崔东山米裕足够了。

  战场之外诱之以利请君入瓮再起网围杀此举当然有违江湖道义所以陈平安才会有与宋老前辈的那番对话。

  要说境界身份被文庙禁足在老君炉火山群的仰止与囚禁在功德林一处山水秘境中的刘叉双方大致相当都是十四旧王座大妖之一只是刘叉座位更高当然如果刘叉不是被陈淳安阻拦以十四境剑修身份重返家乡如今刘叉就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剑道魁首了。而仰止之所以会被陈平安如此“惦念”不仅仅在于对方在战场上的大杀四方手段狠辣越过剑气长城到了浩然天下仰止同样出力不小可真正让陈平安起杀心的还是仰止曾经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位剑仙。

  崔东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好像打定主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道:“临时收手改变主意岂不是前功尽弃先生心里边会不会长久不痛快?”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叉与仰止的囚而不杀都是中土文庙准确来说是礼圣的意思。

  早先在文庙内部本就不是毫无异议只是礼圣如此决定也就不再争吵此事。

  崔东山轻轻叹息不断用脚尖挑起道路积雪。

  先生返乡之后落魄山创建宗门除了观礼正阳山闹出不小的动静之后很快就出人意料为落魄山选择了一种类似封山的状态然后先生就是匆促选址桐叶洲火速建立下宗。

  前者还算合情合理要说后者欲想补一洲地缺就必须拥有自己的一块地盘于公于私当然也说过得去。

  但是崔东山早就嗅出了一种不对劲的意味可能落魄山那边的朱敛也有所察觉只是这老厨子是个人精故意装傻。

  当年仰止调度无方指挥不力在甲子帐那边吃了挂落需要将功补过的仰止就与差不多黄鸾暂时离开战场重返蛮荒腹地负责搜捕、截杀那些隐藏在蛮荒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场下令剑修不许救援结果仍是有一拨剑修离开城头。

  而这件事也是坐镇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最饱受诟病的一点至今五彩天下飞升城还有不少剑修对此耿耿于怀觉得陈平安太过冷血功利即便当得好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却依旧不算是纯粹的剑气长城剑修。

  陈平安当然不是因为这种非议才对仰止格外生出杀心才处心积虑专程带着青同去见了仰止用谈买卖的幌子诱使她主动离开那处禁地。

  就像先前游历北俱芦洲途中遇到的北燕国骑卒作为。

  人生总是这么山重水复。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贺乡亭和虞青章之所以会离开落魄山其实是先生暗中授意于樾收徒?”

  陈平安摇摇头终于开口说话“那会儿哪里能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只是巧合。也亏得他们跟着于樾离开了不用与仰止碰面不然这个烂摊子我都不知道怎么收拾。”

  孩子就是孩子所以有些事情成人不能奢望孩子们去理解有些道理就真的只能孩子们在各自成长过程中去慢慢体会。

  如果说梦想是堆雪人大概成长就像吃冷饭。

  一旦仰止在桐叶洲现身参与中部大渎开凿一事就算仰止施展了障眼法长久以往肯定纸包不住火。

  早晚都会被那拨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知晓内幕。

  同样是蛮荒大妖的大道根脚小陌不一样。在明月皓彩当中沉睡万年与剑气长城没有半点瓜葛。

  再加上昔年巅峰十剑仙里边有个“五绝之一”的老聋儿所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对待此事还算是比较开明的。

  还有跟在李槐身边的蛮荒桃亭久居十万大山中再加上老大剑仙与老瞎子的关系桃亭想要跟剑气长城结怨都难没胆子。

  但是仰止不同。

  被拘押起来是一回事双方不打照面老死不相往来一旦仰止来到桐叶洲却又不杀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文庙有自己的考量。

  有了刘叉和仰止这些年不断有未能离开浩然天下的妖族余孽眼见着各洲搜山力度越来越大就纷纷主动与各洲书院表明身份。比如陈平安上次在功德林就此事曾专门与经生熹平请教过算是旁敲侧击询问那些走投无路又不愿狗急跳墙的妖族修士中五境和上五境数量大致各有多少得出的答案数量之多让陈平安大为意外。

  当然北俱芦洲是例外许多打死也不敢在宝瓶洲露头的妖族修士就跨海秘密远渡北俱芦洲登岸想要去书院寻一张护身符不管文庙事后如何发落好歹先保住小命再说毕竟只要被各洲修士搜山出来真就要杀红眼了。结果仍有不少妖族修士不等它们看见书院就在半路上被截杀了在扶摇洲和金甲洲这类事情同样时有发生。

  文庙和各洲书院查也查但是查到什么线索尤其是各座书院是否真正用心都是要打一个问号的。

  至于像鱼凫书院这样的就不用打问号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是崔师兄会怎么做?”

  师兄崔瀺的事功学问自有其酷烈风格。

  崔东山说道:“不好说那个老王八蛋做事情给人给己都不留退路的可能是物尽其用比如让仰止来桐叶洲开凿崭新大渎或是将仰止直接撂在宝瓶洲当那大渎公侯内心没有半点挂碍绝对不会像先生这么为难至于几个孩子的想法全然不重要年纪小不理解是他们的事情年纪大了还是不理解的话也还是他们的事情。也可能是此局先手与先手如出一辙等到仰止离开中土神洲就是一条死路文庙和礼圣怎么想怎么做一样与崔瀺无关想要按规矩走兴师问罪来就是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崔东山说道:“撇开仰止不谈是死是活以后再说。但是先生有没有想过一点白玉京大掌教当年不杀神霄城那位道号拟古的老仙君剑气长城陈清都不杀老聋儿文庙礼圣不杀刘叉都是一种思路一条脉络。”

  陈平安说道:“能够理解。”

  崔东山咧嘴一笑。

  结果脑袋上立即挨了一巴掌挨了先生训斥“没大没小敢对老大剑仙直呼其名。”

  陈平安收起手自嘲道:“摊上我们这么个朋友也算陆老神仙遇人不淑了如果可以的话非要炼出一炉后悔药来。”

  先是自己这边然后是送给蒲山云草堂两炉丹药接下来恐怕又要被询问清境山何时开炉炼丹了。

  崔东山笑道:“先生是打算为韩老儿与青虎宫讨要一炉坐忘丹?”

  陈平安点点头“韩宗师的人品武德有目共睹。”

  “先生这算不算以德报怨?”

  “韩宗师其实就是找个由头好有机会掂量掂量我的拳脚斤两这位老前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裴钱是绝对不会跟他学拳去的。对了你也别打岔这次就由你出面与陆老神仙商议此事记住了必须花钱买丹药再不能被陆老神仙找法子婉拒了欠下的人情太多以后都不敢去清境山做客了。”

  “先生方才不是说好了乘坐风鸢渡船北归嘛那就肯定路过清境山青虎宫啊学生还要陪着秦姐姐跟庞老哥南游燐河呢分身乏术。”

  “我临时改主意了打算独自返回落魄山不能让小陌久等毕竟让他单独去见白景还是有几分凶险啊。”

  “先生这……”

  “东山啊当学生的不能总可劲儿挖先生的墙脚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太不像话偶尔也要为先生分分忧你觉得呢?”

  “先生我觉得……”

  “我觉得你是这么觉得的。”

  “好吧先生觉得学生这么觉得的就是了。”

  崔东山又问道:“走路回仙都山?”

  “天亮以前赶到仙都山就可以了。”

  “先生好像不是特别着急赶路?”

  “做事情要急缓得当松弛有度。小陌对上白景想必不怂。”

  “先生的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学生又学到了。”

  一青衫一白衣先生学生出了城门百无聊赖的崔东山便滚雪球半人高一人高屋顶高小山高……

  白衣少年双手推动巨大的雪球哈哈大笑。

  一旁的青衫客骂了句幼稚结果陈平安很快就滚了一个差不多大的雪球。

  金色拱桥那边她不知何时已经跳下栏杆站在桥道上与依旧行走在栏杆上练拳的陈平安提议道:“主人不如我们去飞升台那边瞧瞧?”

  陈平安想了想点头道:“好!”

  她微笑道:“不着急稍等片刻。”

  就在陈平安一头雾水之时依稀可见极远处缓缓走来五个身影。

  她背靠栏杆意态慵懒微笑道:“很是怀念啊。”

  她伸出手指指点点“第一任主人我前不久被我斩杀的那个家伙以及万年以后的阮秀李柳。”

  原来走来的正是曾经的五至高。

  远古天庭共主持剑者披甲者火神水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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