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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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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一章 少年最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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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秀才大步跨过门槛摆摆手示意大家都不用更换位置了老秀才就坐在崔东山身边的长凳上。

  崔东山嘴唇微动大概是没能喊出那声“祖师”。

  陈平安取出一坛酒和一套十二花神酒杯都是上次文庙议事顺手牵羊而来让小米粒帮忙分发酒杯和倒酒。

  老秀才接过酒杯小米粒给文圣老爷倒满酒后将酒坛就放在文圣老爷身边的长凳上老秀才记起一事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大摞红包每只红包里边都装着两颗雪花钱钱不多但是红包上边的那句新春吉语墨迹才干了没多久都是老秀才离开功德林之前专程请人写的。

  所以老秀才将红包递给小米粒后笑着提醒道:“小米粒红包别丢了啊值点小钱而且主要还是稀罕不多见的。以后哪天缺钱花了就去你们宝瓶洲的观湖书院或是神诰宗找个识货的买家开价少于两颗谷雨钱都别卖。”

  崔东山轻轻甩了甩手中红包窸窸窣窣作响是两颗雪花钱不是小暑钱或是谷雨钱结果被老秀才一巴掌摔在脑袋上边。

  小米粒双手捧着红包低头作揖行礼嗓音清脆喊道:“文圣老爷新年好感谢文圣老爷祝文圣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活越年轻每天好心情。”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的好的。”

  就连陈平安都有一个红包。

  陈平安笑道:“先生我都多大岁数了我就算了吧。”

  老秀才摇头道:“在先生这边你们都是孩子收下赶紧收下。”

  陈平安只得收下红包看上边的字迹都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不过每只红包的吉语内容都有些不同比如崔东山那只红包写着新春大吉陈平安这只红包上边就写着“阖家平安”既然可以确认不是礼圣和经生熹平的字迹那就只能是那位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水光阴总是最不讲道理的就像一个跟人打架从没输过的偷东西从没落空过的蟊贼。陈平安长大了都是不惑之年了小宝瓶和裴钱也都长大了那么文圣一脉现在就剩下君倩的弟子郑又乾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孩子。

  所以老秀才转头望向郑又乾笑呵呵道:“又乾啊趁着你小师叔还年轻很年轻就别着急长大。年纪小出门在外就不用太懂事嘛只要是占着理的事就不要怕吵得过就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不用着急跑路报上小师叔的名号就问对方怕不怕。”

  陈平安笑道:“如果报了小师叔的名号不管用就赶紧报祖师的名号。”

  老秀才哈哈笑道:“报了我的名号小心挨两顿打。”

  郑又乾小声道:“师父说我脾气差让我别跟人打架。”

  其实刘十六离开浩然天下之前与郑又乾确实提过一茬如果真被谁欺负了别麻烦你祖师就找你小师叔去。

  老秀才埋怨道:“胡说八道回头我见着君倩非要说他几句。又乾哪里脾气差了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知书达理得很嘛。”

  陈平安微笑道:“君倩师兄又没说错我们文圣一脉的亲传和再传弟子哪个脾气好了。嗯可能宝瓶和晴朗稍微好点。”

  李宝瓶眯眼而笑“一般一般。”

  曹晴朗笑着不说话。

  老秀才举起酒杯呲溜一口“也对也对。”

  崔东山咧嘴一笑敢当面跟老秀才顶嘴、拆台的而且老秀才还觉得没啥的还真就只有自己先生了。

  老秀才问道:“平安近期有把握重新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把握。”

  老秀才这才放心说道:“那我就可以批准通过一封山水邸报的发放了算是帮你澄清一下经过问剑托月山一役跌境极多需要闭关多年。”

  如今中土文庙对于宗门邸报的约束是数千年以来最为严格的除了按照上次文庙议事的决定除了不许擅自禀报蛮荒战事的进展甚至就连这场大战本身都不准任何山头仙府妄加议论此外关于任何一位浩然山巅大修士的动态各家邸报都不可随便提及寥寥无几的例外是刑官豪素斩杀南光照一事以及山海宗私自告知浩然天下剑气长城数位剑仙联袂问剑蛮荒以及陈平安独自剑开托月山和最新刻字城头……这还是山海宗逾越规矩、擅自行事的缘故如果不是事后文圣亲自帮忙说情再加上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又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故而在这件事上文圣既然愿意网开一面文庙那边才用了个大事化小的象征性处罚措施罚了山海宗一笔神仙钱那封邸报的所有收入都上缴给文庙以及一次过失的录档否则山海宗的邸报执笔人如今应该已经在文庙功德林苦读圣贤书了。

  “先前听说先生在城头刻字觉得没戏了。”

  崔东山啧啧道:“等到这封邸报现世听说先生如今才元婴境立马又觉得行了。”

  至于老秀才为何会多此一举倒是不难理解是为了能够少些非议。

  既然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为何不去蛮荒天下?

  去过了。

  但是接下来肯定又会有新的质疑。

  既然都能城头刻字了为何不再去一趟蛮荒天下?

  所以这封邸报就是个解释。

  崔东山说道:“那封邸报上边记得顺嘴提一句说咱们青萍剑宗的米首席已经破境了。”

  老秀才疑惑道:“米剑仙终于破境了?”

  崔东山没好气道:“刚刚破境的。”

  老秀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这敢情好!”

  一座剑道宗门有个仙人境剑修当金字招牌就再无树大招风的忧虑了是别人提心吊胆才对。

  何况这位大剑仙还是米裕人的名树的影米裕在地仙两境赢下的米拦腰这个绰号如今在浩然天下这边还是极有分量的。

  老秀才说道:“也是就在刚刚韩夫子作为发起人我就只是提个微不足道的小建议文庙紧急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山神议事居胥山和九嶷山在内的中土五岳神君都到齐了还有几十尊大国山君共聚一堂当然他们是用了一种类似刘财神、郁胖子今天观礼仙都山的法子聊得很热闹尤其是周游、怀涟几个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瞧他们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意犹未尽。”

  礼圣依旧露面极少。

  亚圣去了蛮荒天下负责住持文庙在蛮荒天下那边的具体事务。

  如今中土文庙这边真正管事的就是文圣了儒家文庙正副三位教主如今留在文庙的就只有一位副教主这位韩夫子算是文圣的帮手。

  所以老秀才被一位姓郦的老夫子调侃为管家婆。

  这些日子老秀才在文庙那边忙碌是千真万确的忙碌日夜不分连轴转。

  这次文庙召集山神议事是因为水神都有那场押镖了你们山神总不能作壁上观吧传出去不好听多多少少做点实事人要脸树要皮的好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省得腹诽你们这位山神老爷们只会袖手旁观享清福。只不过中土五岳山君之外的所有各国高位山神明显都察觉到老秀才好像在故意针对怀涟几个就连脾气最好的烟支山女子山君神号“苦菜”的朱玉仙都给惹急眼了她使劲拍了一次椅把手直接反驳了文圣几句朱玉仙还扬言在这文庙里边就事论事少说几句含沙射影的怪话文圣你再这么阴阳怪气她就要当场走人还请韩夫子放心烟支山也不撂挑子该做什么文庙事后给出个单子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她和烟支山绝对会一一照做但是今天她绝不在文庙继续受这个气。朱玉仙难得如此疾言厉色穗山周游就要站起身打算率先退场老秀才赶忙站在周游身后双手按穗山山君的肩膀说咋个还生上气啦只是老秀才当时的眼神却瞥向那位神号“天筋”的桂山山君后者刚抬起屁股就只得重新落回椅子。

  陈平安轻声说道:“其实我在那几个山头之所以会吃闭门羹我猜测可能是事先得到了至圣先师间接的授意故意不让我登山的跟四位山君关系不大。”

  老秀才满脸愧疚道:“啊?竟然还有这种曲折的隐情?那就是先生误会怀涟他们几个了。没事没事先生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最不怕误会下次再见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敞开了就是若是他们几个心里实在有气大不了先生主动登门赔罪。”

  事实上那场文庙山神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老秀才就等着周游几个登门拜访果不其然五位神君联袂而来朱玉仙率先致歉老秀才反而与她道谢毕竟这位女子山君那句“不撂挑子一一照做”就是老秀才或者说文庙想要的那个结果有朱玉仙如此带头表态其余山神就心里有数了。至于议事过程期间的些许“吵闹”如人饮酒的几碟佐酒菜罢了说句大实话那些个大王朝的山君说不定都想代替五嶽神君被文圣亲口挖苦几句呢。

  只说三教辩论在老秀才出现之前几乎一直是西方佛国佛子那些不但精通经律论、而且极其熟稔其余两教学问的三藏法师们力压儒家的中土文庙和道家白玉京文庙和白玉京就算偶有胜绩也都从未“连庄”过尤其是儒家历来输得尤其多故而老秀才的横空出世连赢两场辩论让两拨被誉为佛子、道种的两教高人中不少人直接转投儒家门下曾经被视为是一种……“破天荒”的壮举。

  如今在文庙临时当差的郦老夫子就曾经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公道话老秀才不与你们嬉皮笑脸说怪话难道跟你们认认真真吵架吗?

  老秀才大概是担心这位关门弟子会多想会觉得是不是给自己惹麻烦了笑着解释道:“周游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跟我又意气相投简直就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亲兄弟嘛他跟谁翻脸都翻不到我这边其余怀涟他们几个对你印象本来就好至于桂山那位天筋道友以前是跟我们文圣一脉有那么点心结的属于旧账难翻篇天筋道友主要还是觉得面子上边有点下不来台这次你去拜访桂山一来他确实是得了文庙那边的暗中授意没敢现身又不好与你解释半句只能是让庙祝到山脚硬着头皮与你撂狠话再者见你极有礼数一没闹事二没骂人的其实他如今心里边也跟着舒坦多了先生又故意让找朋友替桂山宣扬了几句说那桂山好大的架子不愧是天筋地骨山脊梁的桂山竟敢不待客连人都不见一面就直接让隐官大人打道回府……所以文庙里边桂山倍有面年轻人每每闲暇时提起桂山都要竖起大拇指与咱们那位天筋道友由衷赞叹一声老当益壮真豪杰。既然面子有了台阶也有了这不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那边天筋道友就让我捎话说是欢迎隐官去桂山那边做客反正桂山那边的酒水极好极好先生就帮你先答应下来了至于以后去不去桂山都是很随意的事情。”

  陈平安忍不住笑道:“真是难为熹平先生和郦老夫子了还要给先生当传话筒。”

  崔东山小声嘀咕道:“原来是搁这儿偷偷摸摸显摆人脉呢。”

  李宝瓶朝那只大白鹅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崔师兄的脑阔儿还是硬朗。”

  崔东山笑容尴尬“么的么的。”

  小米粒挠挠脸大白鹅学我说话弄啥子咧。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只小木匣递给曹晴朗笑道:“里边装着一枚很不错的上古剑丸名为‘泥丸’你试试看能否将其炼化就当是先生送给你结丹的贺礼了。”

  木匣之上所镂刻的图案可谓精美绝伦有神官跨蛟龙女仙乘鸾凤远古真人驾驭龟麟等诸多祥瑞之象。

  曹晴朗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双手接过那只木匣规规矩矩与先生作揖致谢。

  裴钱翻了个白眼规矩最多的就数这个曹木头了。

  陈平安望向自己的先生再与曹晴朗说道:“当年先生的先生也曾从穗山那边取回一枚品秩极高的剑丸只可惜我资质一般始终未能将那枚剑丸真正炼化为本命物只能算是一种中炼。”

  老秀才抚须而笑这叫什么这就叫文脉相承薪火相传。

  陈平安继续介绍道:“这枚剑丸曾是紫阳府的镇宅之宝最早是大伏书院的现任山长赠送给嫡长女吴懿作为她当年跻身中五境的礼物吴懿也就是黄庭国境内那位紫阳府的开山祖师这么多年来吴懿始终不曾打开过这只剑匣的全部禁止估计她本来是准备以后相中了某位剑仙胚子作为收徒礼送出去。”

  “这才被我捡漏了还是那种名副其实的捡了大漏所以剑丸必须早点送出手免得以后都不敢见那吴懿她万一后悔了真要被她讨还回去我就可以说已经送出手了退一万步说这枚名为‘泥丸’的珍稀剑丸折价补钱都可以至于东西就不还了毕竟是错过就无的好物件。”

  “晴朗不如打开看看之前先生刚刚得手时就有一连串紫金文字浮现内容的意思极大有那‘面壁千年无人知三清只需泥土身’的说法只是一被打开文字就如积雪融化了这等异象颇为罕见。按照吴懿的说法剑丸大有来头出自上古时代的中土西岳是某位得道真人精心铸炼而成原本是送给一座西岳储君之山的镇山之宝至于如何会流散到山外又如何被程山长获得估计就又是一笔糊涂账了。”

  曹晴朗点头道:“学生在书上看到过上古西岳主掌五金之铸造冶炼兼管辖天下羽禽飞鸟之属所以最主要的职责有点类似后世山下朝廷的工部衙门。”

  陈平安笑着点头曹晴朗这番言语几乎与自己当初在吴懿那边是一模一样的说辞先生学生都读书杂喜欢读杂书。

  一旦曹晴朗将来接任宗主位置如果他不是剑修能否服众倒是不用有任何怀疑从落魄山到仙都山在这方面都不是特别讲究境界、身份之类的可曹晴朗作为青萍剑宗的第二任宗主不是剑修终究是一桩遗憾事尤其曹晴朗又是个打小就心思重的估计到时候都会要主动喝酒了。

  从陈平安当年执意要将自己从哑巴湖带回落魄山的周米粒不但纳入霁色峰祖师堂山水谱牒更是直接一步到位让小米粒提升为落魄山右护法一山谱牒上边的护山供奉。

  大概从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了。

  年轻山主尊重所有人的意愿确实是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但只要是被陈平安视为落魄山真正意义上的大事就没有任何商量、争执、捣浆糊的余地。

  曹晴朗打开剑匣后屋内瞬间剑气森森结果陈平安刚要出手阻拦却又立即停下动作因为那枚原本“死气沉沉”的剑丸竟然蓦然化做一枚袖珍飞剑模样随后腾空画弧刹那之间刺中曹晴朗的持匣之手即便曹晴朗是一位金丹修士依旧没能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问剑”最终剑尖处凝聚出一粒血珠然后消逝不见剑丸如干渴之人饱饮甘泉悬停空中剑尖微颤嗡嗡作响如稚童雀跃欢鸣。

  这在山上是类似通灵之物的一种主动“认主”更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仙家机缘。

  简单来说就等于是曹晴朗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当场“中炼”了这枚“泥丸”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至于何时成功大炼曹晴朗无非是耗费光阴的水磨功夫而已注定不会有任何难关险隘了。

  此后一枚“泥丸”飞剑如鸟雀萦绕枝头围着主人曹晴朗打转。

  然后所有人齐刷刷望向陈平安。

  就连小米粒都不例外莫不是好人山主当真“资质一般”?

  崔东山故意打了个酒嗝帮着先生打破尴尬氛围。

  老秀才忍俊不禁提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陈平安喝过了酒神色自若面带微笑道:“晴朗我与居胥山的山君怀涟不是特别熟但是如今那边有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故地重游之前我与老前辈在夜航船上边初次相逢极其投缘凑巧这位老真人刚好是上古西岳那三位陆地常驻的老真人之一治所就在居胥山副山之一的鸟举山下次你游历中土神洲可以去与老前辈虚心讨教一下这枚剑丸的真正来历。”

  曹晴朗笑着点头“好的学生必须要走一趟居胥山和鸟举山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先生那位斩龙之人?”

  老秀才笑道:“虽然这位山上前辈不能算是狭义上的十四境纯粹剑修但是千万别小觑了这位斩龙之人。”

  崔东山撇撇嘴“当然厉害啊‘吾有屠龙技请君看剑光’嘛。何况这家伙还是郑居中的师父。”

  郑居中这种人是丝毫不介意欺师灭祖的可问题在于外人如果胆敢跟他的师父不对付那么如同“封山”的中土铁树山就是最好的例子。

  老秀才点点头“确实很厉害后世练气士只能通过些口口相传的事迹大致揣测此人的剑术事实上都被陈清流的斩龙一役给蒙蔽了某一部分、而且是最关键的真相约莫在三千年前陈清流的出现本就是个孤例不光是蛟龙之属对于整个天下……还是不太准确应该说是对数座天下的整个人间所有的水裔、水仙都是一种无形的大道压制当年陈清流一人仗剑对蛟龙赶尽杀绝遇到他的各个龙宫、水府主人任你坐镇小天地面对此人依旧等于是先跌一境没法子总有些人有些事好像全然没有道理可讲。”

  “此外根据文庙的秘档显示对了关于这件事你们听过就算了千万别泄露出去否则干系不小。陈清流除了那把佩剑还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光听名字你们就知道厉害之处了一把叫‘水源’另外一把叫‘火灵’。如此一来顺带着所有修行水法、尤其是主修水法的练气士只要遇到陈清流被问剑的下场可想而知。”

  “再多说个小故事好了先前拦阻仰止通过归墟退回蛮荒的浩然修士是从青冥天下重返浩然的柳七。其实文庙那边对蛮荒大妖都是有些针对性布局的如果不是绯妃逃得够快其实当时陈清流已经在赶去堵截的路上了一旦被陈清流找到行踪绯妃的下场估计都不如仰止。”

  陈平安欲言又止。

  是想询问陈清流为何要要斩龙事情起因初衷为何。

  老秀才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一杯酒用了一个很含蓄的说法看似离题万里答非所问“这也是邹子独自‘忧天’的理由之一。先生这么说能不能理解?”

  剑修行事自有理由。

  有大自由毫无拘束。

  那么一位纯粹剑修酣畅递剑过后的人间苍生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

  老秀才欣慰笑道:“恩怨分明大丈夫倒是不用因此就太过束手束脚如果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就不善了。”

  一个心里边装着很多人的人就容易心肠软看待世界的目光太温柔。

  “天下剑术追本溯源其实也就是那么几条根本脉络而已。”

  老秀才顺着话题说道:“这就类似声不过五宫商角徽羽只是五声之变无穷尽不可胜听也。剑术亦然。”

  说到这里老秀才转头看着崔东山。

  崔东山一脸茫然伸手晃了晃酒坛“嘛呢这不是还有酒。”

  老秀才伸手拧住白衣少年的耳朵“喜欢装傻是吧无法无天了。”

  崔东山歪着脖子叫苦不迭“疼疼疼到底是咋个了嘛能不能给句准话。”

  老秀才说道:“当年在那口水井底下挨了你家先生当头两剑被你吃掉了?!”

  崔东山歪着脑袋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抽了抽鼻子抬起一只袖子抹了抹脸委屈极了。

  陈平安原本一头雾水只是听到先生的说法后立即心中了然。

  说不定当初那盘桓在自己气府内的三缕剑气就是某种意义是的三脉……远古剑道至少也能算是三条主脉的重要旁支。

  结果其中两缕剑气都“打赏”给了当年躲在水井底下不肯冒头的崔东山。

  先生与学生果然从一开始就情深义重。

  陈平安笑道:“先生那两缕剑气的归属让东山自行安排就是了可以当做我送给青萍剑宗的贺礼。”

  老秀才松开手点点头“就是气不过他得了便宜还卖乖总觉得所有人都是傻子。”

  崔东山揉着耳朵愤懑不已“我是有长远用处的又不会假公济私。”

  老秀才双指弯曲就是一板栗砸在崔东山脑袋上沉声教训道:“一个人知识上的充沛会给自身带来一个巨大陷阱计算力和智力上的优越感那种习惯性居高临下看待所有人的眼光迟早要出问题大问题!”

  崔东山晃着身子开始撒泼耍赖干嚎道:“干嘛就只教训我一个人啊只凶我一个人干嘛宝瓶呢大师姐呢曹晴朗呢……”

  陈平安咳嗽一声。

  崔东山立即端正坐好正色道:“祖师爷教训得是回头我就一字不漏记在纸上。”

  小米粒转头看了眼书桌那边轻声问道:“崔宗主要帮忙拿纸笔么?”

  连跟自己最亲的小米粒都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崔东山先是呆滞无言然后又开始干嚎。

  小米粒连忙递过去一捧瓜子崔东山这才笑逐颜开。

  陈平安也不管这个家伙换了个话题笑道:“先前在大骊京城那边碰到赵繇咱们这位侍郎大人说了个想法打算重新凑齐那把仙剑将已经一分为四的‘太白’归拢为一应该是想着以后再见到那位白先生能够物归原主。”

  老秀才点头道:“很有心了。想法是好的就是做起来太难实在太难。”

  崔东山怒道:“赵侍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难道不知道先生就占据四份仙剑之一?以后见面休想我喊他一声赵师兄!”

  四把仙剑之一的“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剑身当年一分为四各认其主分别是陈平安赵繇斐然刘材。

  而赵繇因为当初在那座孤悬海外的岛屿上与一位读书人求学多年所以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可算白也的半个学生。

  想要重新聚拢一把仙剑“太白”意味着赵繇至少要与其余三人问剑而且三场问剑都必须成功。

  所以先前在大骊京城那边有过一场关于这把仙剑的对话。

  赵繇率先开口不过是直呼其名喊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提醒道:“不像话了啊得喊小师叔。”

  然后就冷场了。

  毕竟双方是聊正事陈平安就笑着开口道:“要是问剑赢过小师叔就可以拿去我的那把夜游剑。”

  只是陈平安补了一句“当然跟我问拳也可以。”

  赵繇这个师侄很贼啊就笑着问道“治学呢?”

  陈平安笑道:“学问?你还差得远。”

  赵繇笑着不说话好像脸上写满四个字不以为然。

  陈平安说道:“齐先生说过道理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

  赵繇想了想点点头“如此说来我与小师叔确实差得远。”

  李宝瓶疑惑道:“赵繇是剑修吗?”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剑修最少暂时还不是。大概他是想与白先生走同样一条修行道路吧。”

  李宝瓶说道:“赵繇比较认死理人还是很聪明的。”

  因为是同乡更是同窗所以知根知底。

  不过对于当年的学塾蒙童来说可能对于那个每天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姑娘如今每每想起那个肯定是最后一个踩点到学塾、又是第一个飞奔离开学塾的同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几分心理阴影……

  关键是这个小姑娘每天独来独往在上学放学路上挎着小书包都会蹦蹦跳跳呼呼喝喝的偶然有人问起就说自己在练武学拳呢。

  李槐都不用去说了。即便是同样出身福禄街的赵繇小时候刚去学塾那会儿因为不小心欺负了一个羊角辫小姑娘也曾被李宝瓶拿着树枝追着一路打回家门口结果赵家长辈问她为什么要动手呢。红棉袄小姑娘回了一句好好跟他讲道理不管用啊不认错还嘴上服气心不服的骗不了我。都是街坊邻居又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赵家长辈也没法子说什么私底下都没敢说让赵繇自己打回去还真打不过那个打小就喜欢翻墙的小姑娘。然后等到第二天赵繇下课回家孩子可怜巴巴的浑身都是脚印原来放学路上赵繇虽然已经故意弯来绕去精心挑选了一条回家路线仍是被红棉袄小姑娘守株待兔恰好逮了个正着跳起来就是一通飞踹喜欢告状是吧。我不动手动脚总行了吧。可事实上为了能够保证只动脚不动手小姑娘撞到墙壁上好几次最后还崴脚了她仍是坚持要“陪着赵繇一起回家”结果第二天赵繇刚出门就发现李宝瓶蹲外边堵门了孩子又怕又委屈一下子就悲从中来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起来一瘸一拐的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问他认不认错满脸鼻涕眼泪的赵繇仍是不愿认错只是突然开始满地打滚。没出息打不过就搬救兵呗。红棉袄小姑娘就转身走了肩头一高一低走出去十几步后突然停步转头看着那个坐在地上已经停下哭声的同龄人用眼神示意对方等着到了学塾附近咱俩再一较高下。

  赵繇尚且如此林守一和董水井他们这拨人就更别提了想多了恐怕都要掬一把辛酸泪。

  所以曾经的小镇学塾经常是先生在那边授课红棉袄小姑娘先是手心挨了板子然后被罚站在学塾最后边或是学塾窗外偷偷金鸡独立双臂环胸生闷气。

  老秀才喝过了差不多半壶酒就已经满脸通红起身笑道:“得回了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呢。”

  崔东山难得没有掰扯什么真不是老秀才矫情忙是真忙天下事务一肩挑不是什么玩笑话。

  当然不是可以忙里偷闲片刻但是一些个文庙决策可能只是快慢片刻之别在蛮荒天下那边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就是云泥之别的差异。

  屋内众人都站起身跟着老秀才来到屋外老秀才本想跨过门槛就一步缩地山河径直返回功德林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宅子大门外边再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密雪峰一座崖畔凉亭那边老秀才这才停下脚步只是抬头看了眼匾额老人便不再拾级而上走入那座视野开阔的拿云亭看着陈平安他们几个笑道:“别送了都回吧。”

  老人一年一年老少年却难再年少。

  老秀才看着他们既自豪且得意又难免有几分伤感既想要自家晚辈能够跟着书上道理一起长大又不愿孩子们早早长大只是这种极为矛盾的心思大概只有等到为人父为人师了才能真正体会几分。老人强忍着把一肚子言语都放在肚子里边就只是笑道:“以后有机会你们一起去文庙功德林做客有想要看的哪些书事先列好书单都不成问题。”

  陈平安带头作揖拜别。

  老秀才笑着点点头一步跨洲重返文庙。

  天上皎皎明月光人间匆匆少年郎脚步最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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