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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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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五章 吾为东道主(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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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土穗山。

  山巅一尊双手拄剑的金甲神人缓缓睁开眼睛。

  这尊山君神灵真名周游神号大醮。

  浩然天下九洲山河天下山神第一尊。

  周游打量起那个站在万里之外的青衫剑客。

  不远不近此人恰好在北岳地界的边境线上身边还跟随一位扈从。

  周游微微皱眉心念一起梦境粉碎天地间出现一阵细微的瓷器裂缝声响。

  周游眺望那位远处的青衫客问道:“你是如何做到这一步的?”

  毕竟强行拖拽一位中土大岳山君进入某种梦境飞升境巅峰修士都做不到。

  何况谁吃饱了撑着做这种勾当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玩的趣事。

  当然北俱芦洲的那个火龙真人除外而且做了两次第一次是火龙真人从仙人境跻身飞升境的证道之举曾经梦游五岳湖渎。

  第二次则是老神仙纯属无聊用火龙真人的那套说辞就是贫道穷啊都买不起一条跨洲渡船贫道就只能用个偏门术法饱览大好河山了。

  年轻隐官神色诚挚道:“约莫是心诚则灵时来天地皆同力?”

  身材魁梧的金甲神人深呼吸一口气呵呵一笑抬起一只手掌以掌心轻拍剑柄。

  他娘的很熟悉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一听就像是老秀才的口气。

  周游与陈平安其实见面多次了。

  上次是参加文庙议事双方并无半句言语。年轻隐官貌似有几分心虚不敢与这位穗山大神套近乎。

  毕竟第一次“做客穗山”陈平安还是个懵懵懂懂的草鞋少年就曾持剑劈开穗山的山水禁制犯下大不敬之举。

  因为这场变故惹来不少中土山巅修士的猜疑之后祠庙便收到了一大堆拐弯抹角问询此事的书信周游也懒得回复。

  是不是青冥天下那位真无敌离开了白玉京仗剑远游穗山?或是剑气长城的那几位刻字老剑仙与穗山翻旧账?

  要说浩然本土剑修谁敢如此僭越行事想去功德林吃牢饭读圣贤书吗?

  此外犹有一次只是双方并未碰头因为是陈平安被强拉来此与至圣先师见面。

  当时周游不宜现身免得泄露天机。

  陈平安作揖致歉道:“年少无知行事冲动多有冒犯。”

  周游摇头道:“就是一件无心之举你不用太过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穗山被剑开禁制周游对那草鞋少年没有任何成见要算账也要算在牵线搭桥的老秀才头上。

  只是老秀才当年厚着脸皮还从穗山拐走了一枚名为“小酆都”的上古剑丸。

  此物根脚有点类似紫阳府吴懿赠送的那枚“泥丸”剑胚都是治所位于中土五岳的驻地真人所炼至宝别有神通如同兵符而且等于与一山结下善缘之人手持信物入山就可以开启真人洞府遗址大门至于之后能够得到多少福缘练气士是入宝山而空回还是满载而归都说不准。

  可惜陈平安在之后的修行路上不得其法机缘未到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只是将其勉强炼为本命物却依旧未能成为货真价实的剑修。而且出身骊珠洞天的陋巷少年那会儿心思单纯未能听出老秀才的某种暗示故而一直未能携带此物赶往穗山游历。要是在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之前陈平安就可以先走一趟中土神洲和穗山在此修仙法得道缘最终炼剑成功少年再去剑气长城就要少掉许多坎坷了。

  关于此事老秀才和周游早年有一场复盘老秀才悔青了肠子揪心不已只说失策了失策了怨我。

  原来当年陈平安还没有喝过酒只听文圣老爷说穗山的花果酿是什么世间一绝少年哪里会当回事加上脸皮又薄只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一剑砍了人家山门的山水阵法还有脸去讨要酒水喝?可要说老秀才那会儿改口说一句穗山大神最是大方是个豪气干云极有江湖气的山中遍地是神仙钱运气再一般的人都可以捡着一些你不捡那山神还不高兴……你看陈平安会不会屁颠屁颠来穗山寻道入山访仙?一天不过十二十个时辰说不定十一个时辰都能瞧见少年低头走路的身影。

  周游可以不去看老秀才那副抓耳挠腮、捶胸顿足的懊恼模样可是耳朵里逃不掉老秀才婆婆妈妈的聒噪絮叨实在是不胜其烦只好说了句“走些弯路多吃些苦何尝不是好事。”

  结果周游不说话还好一听这个老秀才就像终于找到理由开始跳脚骂人了“混账话!个儿高站得还高年纪大本事更大就喜欢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吃苦?你还要那孩子如何吃苦?!”

  周游不以为然道:“出身市井陋巷年幼失去双亲无力读书孤立无援只得四处游荡辛苦求活。说实话这点磨难不算什么在我这中岳地界不说一万个与陈平安差不多处境经历的同龄人给你找出几百上千个不是难事。”

  老秀才喟叹一声大概不愿多说此事只以一句“麻木不仁你懂个屁”结束话题。

  苦中作乐只是处世法苦不自知才是立身道。

  中土穗山巍峨无双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五岳山势必要穹与隆峻极于天水渎宜深且阔源远流长与海通气。

  故而又有儒家圣贤为此注疏圣人之道高大与山相似上极于天。

  站在陈平安身边这还是青同第一次亲眼见到穗山的壮丽景象不愧是浩然天下独一份的。

  难怪至圣先师会选择此地作为临时“书斋”道场与那托月山大祖遥遥斗法。

  青同先前跟着陈平安游历过的宝瓶洲五岳只说山水蕴含的天地道气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地仙之流的中五境练气士遇到了一位飞升境。

  穗山的花果酿与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水、百花福地的百花酿齐名此外山君庙的素斋更是名动九洲。

  神号“大醮”的周游地位崇高神通之广大传言比其余四位中土山君要高出一大截。

  按照老观主的说法这周游只要在穗山地界可以视为大半个十四境修士仅次于那置身于功德林的经生熹平。

  周游与陈平安说道:“你我在山门相见。”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点点头一步走到穗山的山门显然是得了周游默认准许陈平安以一条光阴溪涧作为长桥跨越万里山水。

  在这梦境之内如果青同有意隐匿行踪那么青同与陈平安的关系就像一条夜航船之于浩然天下。

  青同刚想要挪步察觉到那尊金甲神人的凌厉视线只得立即停下身形伸出两根手指扶了扶幂篱边缘以表歉意。

  就凭你桐叶洲青同也想踏足我穗山神道?

  中土文庙颁发的通关文牒呢不然你去与礼圣讨要一道口头旨意?

  周游现身山门口旁边立有一道巨大石碑刻有“惟天在上”四字。

  双方一起拾阶而上沿途多胜景诸多远古石碑的龙章凤篆和天书符箓加上被光阴长河漫灭剥蚀后世人皆不识其中真意。

  穗山石刻无论是数量还是皆冠绝天下现存碑碣数千座摩崖题刻更是多达万余处。

  据说浩然天下的所有穗山碑拓只要是出自山上谱牒修士的手笔都是要按期与山君府分账的。

  周游与南海水君李邺侯是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这尊穗山大神要说得更加明白无误。

  “你知不知道未来功德一物会变得很金贵金贵至极再不是什么鸡肋尤其是那些立有战功的飞升境修士都会将此物视为作为破境的大道契机之一只要有功德庇护就像置身于一处天时地利兼备的极佳道场此后修行一途就可以事半功倍即便最终闭关失败了破境不成也无太多的后遗症对龙虎山赵天籁、刘聚宝之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就有希望水到渠成对皑皑洲韦赦之类更是久旱逢甘霖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说接下来那场三教祖师的散道原本像你这种有大功德在身之人‘得天独厚’之丰沛便是我都要羡慕几分。”

  “再说了地陷东南已是定局。但是兴许别人不清楚内里玄机你岂会不知随后整座浩然天下的气数流转就会自然而然从八洲别处尤其是从西北方往桐叶洲那边倾斜这是大道所在如水流自高往下本是大势所趋这也是那个青同袖手旁观依旧底气十足的根源所在因为青同大可以坐享其成我就想不明白了要说你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可既然心里有数你急个什么?”

  “你无异于用自身三四成的功德为桐叶洲换来一两成的收益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陈平安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好让我笑上一笑。”

  挨了劈头盖脸一通“训斥”陈平安却面带笑意不是自家长辈一样的前辈说不出这种怒其不争的气话。

  金甲神人瞥见年轻人的脸色眼神没好气道:“我跟老秀才熟悉不等于我跟你熟。”

  “道无偏私法如雨落。”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在这场恩泽人间大地的磅礴大雨中我身处其中不能例外我当然可以学那青同坐等福缘但是这里边有一个问题我是练气士更是剑修用功德换来的破境哪怕是一场接连破境比如直接从元婴变成玉璞再成仙人可是对于一位纯粹剑修来说长远来看还是得不偿失的这笔账可能得这么算。”

  拿起手中行山杖陈平安指了指山腰再抬高几分指向穗山之巅缓缓道:“走得快然后就只能在那边打转儿可要是走得慢些却能一直走到山顶那边才停步。”

  周游笑道:“一位大剑仙在隐官看来就这么不值钱了?”

  陈平安能够这么想不能说全错算是一种舍近求远。可问题在于一位仙人境剑修哪怕是在中土神洲

  果不其然陈平安给出那个最终答案“我要成为一位十四境的纯粹剑修。”

  周游听闻此语为之侧目久久无言。

  十四境修士已算凤毛麟角跻身十四境的剑修更是杀力惊人那么拥有纯粹二字的十四境剑修?

  浩然三绝之一的剑术裴旻不就一直被这两个字阻挡在门外数千年之久?

  陈平安继续说道:“如果那笔功德馈赠我自己就能决定怎么用比如可以拿来换取一大笔从天而降的神仙钱或是为落魄山和仙都山赢得某些唾手可得的天材地宝我为自己也好为两座宗门山头做长远计考虑也罢肯定会预留一小部分功德在手上。可能这次梦中神游我就会‘只游水府见水神不拜山头见山君’了。”

  周游说道:“倒也能算是一种君子爱财取用有道。对了陈平安上次文庙议事你怎么连个贤人都没有捞到手?”

  文圣一脉那拨再传弟子当中李宝瓶已是君子身份是位名副其实的女夫子了此外李槐和大骊侍郎赵繇都是贤人头衔。

  而陈平安的学生当中又有个读书种子的曹晴朗所幸此人好像与师祖与他先生都是不太一样的读书人。

  陈平安说道:“前辈要是愿意举荐一二在文庙那边说几句公道话晚辈在此先行谢过。”

  周游笑道:“举贤不避亲也轮不到我一个文脉外人。”

  文圣一脉几位嫡传当中肯定只有这个年纪最小的家伙说得出这种话。

  也难怪老秀才最偏心关门弟子最像他嘛最爱喝酒脸皮厚有长辈缘。关键是陈平安还找到了媳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算是为文圣一脉“破天荒”了?

  只说长辈缘一事崔瀺这位昔年文圣首徒才气太高故而哪怕绣虎明明温文尔雅神色和煦待人有礼却依旧会给人一种气势凌人的错觉而弟子齐静春是因为深居简出极少外出游历刘十六因为出身的缘故有几人能与他比道龄故而浩然天下有几个“长辈”敢以长辈自居?至于那个公认是“文圣一脉惹祸精”、脾气最差的左右练剑之前就是一副天生的冷面孔练剑之后更是连累老秀才四处赔笑脸与人登门道歉。

  陈平安笑问道:“前辈能不能让青同道友破例跨入地界做客山中这家伙对咱们穗山的素斋神往已久。”

  周游不置可否呵呵一笑“怎么就是‘咱们穗山’了?”

  陈平安说道:“前辈既然与先生熟悉是莫逆之交晚辈与穗山怎么都能算个‘半熟’。”

  周游提醒道:“既然只是半生不熟的关系那就别打那些碑刻文字的主意了。”

  陈平安问道:“那炷山香?”

  周游点头道:“没有问题。”

  老秀才确实有个能为先生分忧的好学生。

  等到将来这场缝补地缺的事迹真相大白于天下呵呵以老秀才的一贯作风别说文庙那帮陪祀圣贤要被烦得不行恐怕就算到了礼圣那边老秀才都要撂几句

  但是老秀才也有可能会难得沉默。

  如读一本好书不舍得分享。

  乖乖站在原地等消息的青同心湖中蓦然间响起了一道来自穗山的法旨竟然是准许她登山游览此山入山吃一碗素面。

  那尊神人金身无漏以青同的望气术看来就是一种“山高几近与天齐”的雄伟气象。

  以至于青同总觉得在这中岳地界边境线上周游若是从穗山那边一剑递出青同略微掂量一番自己可能就不用回桐叶洲了。

  所以侥幸得以去穗山吃完素面再走真是意外之喜青同毕恭毕敬遥遥行礼与周游道谢过后这才依葫芦画瓢与那陈平安有样学样到了山脚那边且走出一幅梦境画卷哪怕今天是大年三十沿着那条主神道登山烧香的善男信女依旧是络绎不绝人声鼎沸穗山如此香火鼎盛难怪周游能够淬炼出那尊金身。

  青同重新头戴幂篱隐藏在凡俗夫子队伍中走在那条熙熙攘攘的山道中青同沾沾自喜神色颇为自得。

  跟着郑先生厮混真是不愁吃喝呢。

  看看穗山大神都要给一份面子的。

  周游带着陈平安来到穗山之巅登高远眺教人只觉得此山之外众山皆小。

  有人曾说神道混沌为一。

  有人却说吾道一以贯之。

  至于双方孰是孰非到底谁是万物归一谁是一生万物暂时看来未有答案。

  周游问道:“这青同为何会觉得你是郑居中?”

  陈平安坦诚道:“是被九真仙馆的云杪误导了。”

  周游笑道:“好像聪明人最怕郑居中。”

  陈平安点头道:“太聪明的人都会怕那个最聪明的人。”

  周游眼神玩味斜了一眼陈平安。

  陈平安心中了然摇头道:“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达到师兄和郑先生的心力境界。”

  青同没敢一路慢悠悠散步登山此刻已经在山君祠庙附近的一座面馆落座吃起了一碗热腾腾的素面滋味极好名不虚传。

  周游说道:“原本属于那枚‘小酆都’剑丸的机缘过时不候如今已经花落别家。”

  陈平安洒然笑道:“就当是命里八尺莫求一丈了。”

  周游点点头若是没有这份胸襟气度还求个什么十四境的纯粹剑修说道:“不比其余八洲尤其那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一个毕竟是你的家乡一个是隐官身份最为管用都与你天然亲近。但是这中土神洲向来最重礼数一个人年轻气盛与无视规矩是两回事其余山君府我先帮你打声招呼就说你接下来会神游五岳如何?”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致谢一声。

  就当是让青同好好吃完那碗素面了。

  临行之前陈平安与山君周游抱拳致谢“穗山是我先生唯一一处开心饮酒之地以后只要有用得着落魄山和青萍剑宗的地方晚辈但凭差遣。”

  周游没有与年轻人客气。

  是要比老秀才厚道一点。

  周游没有半点觉得陈平安是在说些惠而不费的场面话。

  只等三教祖师散道之后就会是一场数座天下万年未有的新局面。

  只说那些再无约束的十四境修士想来都会一一现身而且都会各有出手。

  大道之上乱象四起。

  阳谋阴谋纷至沓来。

  要知道至圣先师当年离开穗山之前曾经与礼圣说了一句“等我走后针对你的那场谋划就会随之而起多加小心。”

  中土五岳分别是穗山桂山九嶷山烟支山居胥山。

  烟支山的女子山君名叫朱玉仙有个颇为古怪的神号苦菜。

  当时先生恢复文庙神位在功德林那边八方道贺朱玉仙就曾送出一份厚礼其中有一只折纸的乌衣燕子。

  九嶷山那边山君当时赠送了一盆文运菖蒲。

  但是分别坐镇桂山与居胥山的两尊山君参加了文庙议事却都没有去往功德林。

  桂山那边是因为一桩陈年恩怨与文圣一脉不太对付。一国有五岳而桂山又高居一洲五岳之一辖下“五岳”数目众多其中某座山岳老秀才因为弟子君倩的关系曾经去“做客”一次。

  而居胥山的山君怀涟是从来不掺和这类与人情世故沾边的俗事。

  不过怀涟对剑气长城抱有一份极大的敬意曾经对外公然宣称那座剑气长城多打了几年仗浩然天下就少打了几年仗为我浩然活人无数实属功莫大焉。

  言下之意山君怀涟对那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显然是颇为欣赏的。

  只不过随后陈平安带着青同继续远游却是接连无功而返都是陈平安预料之中的事情公私分明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先生的面子上再加上穗山周游事先打过招呼估计少不了要在文庙那边打几场官司。

  女子山君朱玉仙虽然没有答应隐官点燃心香一事不过仍是盛情邀请陈平安去山君祠庙内喝了一杯清茶。

  青同算是跟着沾光了喝到了一杯久负盛名的日铸茶。

  此外九嶷山神还算客气在山门那边现身与陈平安提醒一句这类逾越行径可一不可再。

  不过他与陈平安闲聊起一事说是那位酡颜夫人哪天得空欢迎她来九嶷山这边做客。

  陈平安笑着答应下来浩然天下自古就有“天下梅花两朵半一朵就在九嶷山”的说法。

  桂山那尊神号“天筋”的山君直接就没见陈平安只让一位庙祝来到山脚捎话一句“恕不待客隐官可以打道回府了”。

  吃了个结结实实闭门羹的陈平安站在山门外没有立即离开双手负后抬头看着山门的匾额。

  那位白发苍苍的年迈庙祝当然也没敢继续赶人这种高高在天的神仙打架小小庙祝担待不起的。

  如果不是晓得山君此刻就盯着山门这边的动静老庙祝倒是很想与这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客套寒暄几句。

  而那位居胥山神倒是在山门口那边亲自露面了却是对陈平安满脸冷笑撂下一句极为“言重”的话语“这还不是飞升境剑修等到以后是了浩然天下任何山头岂不是都是自家门户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陈平安道心之中心湖涟漪阵阵响起青同的嗓音“既然明知事不可为何必自讨苦吃。”

  其实青同没有往陈平安伤口上撒盐因为这种冒失登门肯定会白白惹人厌烦又不比山下市井闹得不愉快了大不了就老死不相往来这在山巅却是很犯忌讳的事情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以后陈平安如果再游历桂山、居胥山地界哪怕两尊五岳山君根本不知道陈平安的行踪依旧会凭空多出一份虚无缥缈的大道压胜。

  陈平安说道:“不真正求上一求怎么知道没有万一。”

  但凡中土五岳山头除了穗山周游之外只要还有任何一位山君愿意答应此事比如是这居胥山怀涟点头了那么陈平安都会重新跑一遍桂山、烟支山和九嶷山。如果是第二个拜访的朱玉仙点头答应那么怀涟在内的三位山君可能就无法那么轻松就把陈平安给“打发”了。光给一笔功德还不够那么名与利呢?要知道五岳地界从神君府到山中诸多道观祠庙蔓延开来的香火脉络陈平安早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了只说朱玉仙与之结缘的女子剑修朱枚后者还是少女时朱枚就曾跟随林君璧一同去过剑气长城。居胥山武运是多但是山君怀涟会嫌多吗?比如陈平安答应以后自己破境或是落魄山有谁能以最强破境愿意选择在居胥山?而那桂山地界多剑修山君跟自己文圣一脉不对付?以后那些背后悬有一盏山君府秘制灯笼的剑仙胚子就得出门历练悠着点了最好为人作风正派一点行事别太骄横了否则问剑接剑一事飞剑是不长眼睛的。再者比如那封君道场所在的鸟举山可是居胥山的两座储君之山之一。

  陈平安自嘲道:“四不像。”

  崔瀺郑居中吴霜降……确实都很难学。

  如果是换成师兄崔瀺来走这趟中土五岳之行以同样的境界同样的身份估计五位山君不管心中作何感想想必最终都会点头。

  被誉为月落之地的桂山当下却有一位赶都不走的“贵客”道号“仙槎”的顾清崧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不记名大弟子。

  顾清崧与那山君抱怨道:“你咋回事怎么半点不听好劝的当了山神就听不懂人话是吧?”

  相貌清雅的儒衫老者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某人言语只需要左耳进右耳出即可。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记吃不记打的臭毛病要不得啊当初在你这盘上边那座副山候补之一的山头可不就是因为没让刘十六登山游历吃了大苦头还骂人家刘十六是头扁毛畜生结果如何不就被老秀才给几脚踩踏得陷入大地百余丈你这位顶头上司好的不学学坏的偏要学那老秀才护短是吧帮忙吵架吵到了文庙那边又是如何下场了?听说那绣虎给刘十六当师兄的直接给那座山头那位山君一口气罗列出将近百条罪状每一条都有据可查山头没能重新复原高度不说直接在功德林那边吃牢饭了好不好吃?你当时臊不臊?好歹是个大岳山君你当时咋不直接运转本命神通帮忙文庙挖个地洞呢?如今谁不知道老秀才最偏心陈平安这个关门弟子你这是上杆子触霉头呢?”

  老山君皱眉道:“有完没完?”

  顾清崧呸了一声“老子要不是有事相求稀罕与你说这些道理。”

  老山君说道:“先前我得了一道文庙旨令只是听命行事。”

  顾清崧疑惑道:“是那亚圣开口让你给陈平安下个绊子?”

  老山君恼火道:“慎言!”

  顾清崧自顾自说道:“肯定不至于啊亚圣再跟文圣不对付那也是学问之争阿良又是文圣一脉的狗头军师两家关系其实没外界想得那么差。不然是哪位文庙教主?更不应该啊如今老秀才刚刚恢复了神位腰杆硬嗓门大的经生熹平又是个在老秀才那边管不住嘴的耳报神与老秀才关系最好了文庙里边谁头这么硬?”

  老山君说道:“那道旨令并无落款。”

  顾清崧揉了揉下巴“那就很古怪了小夫子一向明人不做暗事的可又不是亚圣的授意难道是至圣先师与我一样到了天筋道友这边有事相求?”

  老山君大怒道:“顾清崧休要口无遮拦!再敢胡说八道半个字立即下山去。”

  不曾想顾清崧摔了袖子“走就走。”

  还真就身形一闪而逝去了山外。

  只是片刻之后顾清崧就又缩地山河回了原地顾清崧说道:“我可是被你两次赶出门、总计三次登门求人了天筋道友你再这么不给半点面子我可真要开口骂人了。”

  老山君养气功夫再好也经不起顾清崧这么睁眼说瞎话敢情你仙槎先前是没开口一直当哑巴呢?

  顾清崧摇头道:“还不如一个才四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沉得住气天筋道友一大把年纪都活到某个狗日的身上去了吗?”

  浩然天下许多山巅修士他们那些脍炙人口的“绰号”至少半数出自顾清崧之口。

  此人这还能活蹦乱跳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居胥山中这些年新开了一间酒铺只是名声不显门槛又高所以一直客人寥寥。

  当下酒铺里边除了老掌柜和一个名为许甲的店伙计就只有

  一个酒客山君怀涟。

  一个骑青牛的老道士斜挎行囊缀着一排翠绿竹管相互磕碰清脆悦耳。

  攒够了酒水钱今儿又来喝酒了。

  上古岁月中土五岳各有真人治所其中便有三位真人治所所在正是这座居胥山地界。

  而这位被誉为青牛道士的封君凑巧便是一正两副三真人之一治所是居胥山的副山之一鸟举山。

  老道士先前从夜航船离开后便来这边故地重游了在山中旧址重开道场只不过昔年职掌之权柄都已是过眼云烟之物了。

  在早些时候天下五岳与大渎真正的管事之人可不是山君水神而是他们这拨礼圣邀请出山的“陆地神仙”。

  等到礼圣后来裁撤掉所有的真人治所封君就出山游历去了结果招惹了剑术裴旻天大地大的任何一座洞天福地好像都不安稳就只好躲到那条夜航船上去了。

  老道士将那头青牛放在门外独自进了酒铺与那山君怀涟打了个道门稽首再与老掌柜要了一壶忘忧酒。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夜航船上老道士和那个年轻隐官做成了一笔买卖得了一幅老祖宗品秩的五岳真形图和气生财这就叫和气生财啊。

  说实话今儿陈平安最终没能登山老道士其实挺遗憾的来时路上就想着到了酒铺见了不近人情的山君怀涟定要为年轻隐官抱不平几句才行。

  柜台上有只鸟笼里边有只黄雀见着了登门落座的老道士就开口道:“废物废物。”

  老道士也半点不恼抚须笑道:“贫道一个修仙的又不是那些只会打打杀杀的纯粹武夫能有几斤几两的武运。”

  许甲将酒壶和白碗放在桌上拆台道:“山君老爷刚才说了不提陈平安只说那个镇妖楼的梧桐树精除了飞升境修为还可以视为半个神到的武夫。”

  封君微笑道:“贫道跟一棵梧桐树较劲作甚不至于不至于。”

  老掌柜趴在柜台那边笑道:“当年眼拙竟然没能看出那位隐官的武运深浅。”

  一提到那个在自家铺子喝过两次酒的年轻隐官店伙计许甲就来气恼火道:“剑气长城那间小酒铺的无事牌可都是跟咱们铺子学的。”

  封君抿了一口酒水抚须而叹道:“之前在夜航船贫道与陈道友可谓一见投缘犹有一番论道各有妙法相互砥砺陈道友其中有句‘天下道法无缺漏只是街上道士担漏卮’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了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身居高位做出接连壮举。”

  许甲说道:“那家伙也就是运道好。”

  老掌柜笑着摇摇头因为许甲与曹慈是朋友的缘故所以一直看那陈平安不太顺眼。

  封君更是摇头晃脑一手托碗再抬起一手反驳道:“此言差矣太过小觑陈道友了。一个人饿极了一口气能吃九个大肉包子凡夫俗子吃包子总会越吃越难吃。如果吃第一个包子跟第九个包子的滋味是一样的这就是修道之人。贫道这辈子走南闯北云游天下阅人无数像陈道友这样的屈指可数。”

  怀涟说道:“你们俩想问就问不用拐弯抹角。”

  一个故意扯到陈平安一个顺势接话归根结底还是好奇自己为何会拒绝陈平安登山。

  封君好奇问道:“怀涟道友既然对那年轻隐官并无恶感甚至还有几分不加掩饰的好观感那么今天为何不许他登山还要多此一举故意说几句伤人的重话?”

  怀涟冷笑道:“剑修不看自身境界难道还要看身份吗?”

  封君晃了晃酒碗“可这终究不是不让他登山的理由吧?”

  除了剑修身份陈平安毕竟还是一位能与曹慈问拳四场的止境武夫。

  怀涟说道:“理由给了信不信你们随意。”

  封君神色惋惜道:“可惜在船上消息不够灵通不然贫道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出一笔谷雨钱押注陈道友赢曹慈。”

  关于曹慈和陈平安两位同龄武夫在那场功德林的青白之争山上修士山下武夫议论纷纷争吵不休。

  一般都是山上修士推崇曹慈觉得在未来武道上陈平安这辈子都无法与曹慈真正并肩而立就只能是一路追赶。

  曹慈会是陈平安一辈子的武学苦手若是运气好可以得个“天下第二”的称号。

  不过纯粹武夫大多更加认可陈平安。

  只有一个观点山上山下算是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不谈曹陈两人最终武道高度的高低只说习武练拳一事的过程。

  可以学陈平安但是不用学曹慈。

  陈平安带着青同离开中土神洲重返宝瓶洲走到一条名为分水岭的山脊道路上。

  青同不敢置信道:“当真逛过此地的山神庙就算收尾可以返回桐叶宗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

  山神娘娘韦蔚走出祠庙里边的泥塑神像等她见到了那位青衫长褂布鞋的年轻剑仙有点尴尬。

  陈先生陈剑仙陈山主隐官大人?

  如果韦蔚没有记错这是姓陈的第四次来这里了。

  不到三十年足足四次了!

  嘿。

  莫不是?

  她念头一起就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那本山水游记看傻了?!难道忘记初次见面时的场景了?

  从无半点怜香惜玉只有辣手摧花。

  如今山神庙算是阔气了发达了。

  韦蔚不得不承认全是拜眼前此人所赐之前陈剑仙传授给自家祠庙的那些个路数当真管用得很。

  陈平安坐在祠庙外边的青石条长凳上笑道:“万事总是开头难一事顺来诸事顺可喜可贺。”

  韦蔚站在一旁青松下咧嘴笑道:“要不是事情多加上我这小小山神根基不稳又挪步不易不然我早就去落魄山与陈剑仙登门道谢了。”

  之前让祠庙担任从神的侍女依照陈平安所说的法子学那书上的神女入梦与那进京赶考的举子同游山川飘飘乎欲仙携手浏览山河被那相貌比较磕碜却颇有学识的读书人梦醒之后视为一种吉兆故而信心满满在京城科场上当真是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虽然没有获得赐进士及第的一甲三名却也得了个二甲头名得以金殿传胪唱名之后甚至破格得以入翰林院无需考核直接授检讨一职官从七品如果不出意外很快就会分发六部担任主事如果再外放出京在官场上那可就是一县县令起步。而且据说在京城会试中那位执掌一国文衡二十余载的主考官以及那些阅卷官都对此人的考卷赞不绝口只是之后的殿试稍微发挥失常才未跻身被皇帝陛下以朱笔圈画出头三个名字之列。

  士子高中在离京返乡途中直奔山神庙敬香磕头题壁回到书斋还写了一篇诗文记录在自己文集内专门记述这桩神异之事打算以后要出书的。

  那个读书人觉得是做梦美梦成真对韦蔚和两位侍从神女来说何尝不是呢。

  陈平安笑呵呵提醒道:“以后多看几本圣贤书少翻那些杂书。”

  韦蔚还不清楚陈平安其实是第五次来这边了。

  只是上次看韦蔚与两位祠庙陪祀侍女聊那本山水游记聊得挺欢畅山神娘娘笑得在席子上边满地打滚。

  陈平安就没现身免得煞风景。

  韦蔚一头雾水只能点头称是。

  如今祠庙辖境地界上亮着十数盏山神庙秘制的红灯笼。

  市井言语有句“某某是我罩着的”其实这个“罩”字学问不小。

  在山神祠庙辖境地界内那些灯笼既有郡望高门也有仍属寒微的士族门第更有半数灯笼在那市井陋巷乡野村落。

  陈平安笑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之前韦蔚跟郡县城隍庙欠了一屁股债照理说即便如今得了一份文运偿还债务过后山神庙肯定打造不出这么多数量的香火灯笼。

  这就像那已算水运浓郁的黄庭国封正五岳和寒食江在内的江水正神就已经略显吃力这才导致紫阳府家门口的那条铁券河就一直未能抬升为江水正神不是黄庭国皇帝不想跟紫阳府攀附关系实在是一国气运有限有心无力。

  韦蔚心虚道:“换了酒债欠下新债还是肯定要还的。”

  陈平安笑着帮忙“解释”一句“就是不急于一时?”

  韦蔚笑容尴尬硬着头皮说道:“我倒是着急偿还无债一身轻嘛道理都懂我倒是想要定个期限只是邻近的郡县城隍爷们一个个都说不着急等我这边积攒够了香火再说不迟而且州城隍庙那边还主动问我需不需要香火呢。”

  陈平安笑道:“也对江湖救急不救穷亲戚帮困不帮懒。”

  远亲不如近邻。山上的邻居无非是仙家府邸再加上山水神灵城隍庙和文武庙。

  以前韦蔚的山神庙就是个入不敷出的穷光蛋而且韦蔚这位新晋山神娘娘一看就是个不善经营的如今当然不同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那个捐钱筹建寺庙的香客叫什么名字?”

  韦蔚笑容灿烂道:“章贵栋。”

  陈平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

  之前韦蔚在山上寻了一处地方修建了一座小寺庙有个本地的大香客先后捐了两笔数目可观的香油钱此人乐善好施但是不求名声在修桥铺路一事上最为大方。

  韦蔚之后便请了个宅心仁厚又信佛的孤苦老媪来寺庙这边担任庙祝邻近一些个老妪也会时常来寺庙这边帮忙。

  陈平安说了心香一事韦蔚当然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已经开始偷着乐了她再不会打算盘也晓得自己这次要真的阔绰了。

  给那些城隍爷们还债之后山神庙这边肯定还有一笔盈余!

  自己又可以打造出一拨山神府秘制的大红灯笼了!

  只是韦蔚想起一事小心翼翼问道:“我这山神庙毕竟占了老寺庙遗址的位置会不会犯忌讳?算不算那……鸠占鹊巢?”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用多想你要心里边真过意不去就每逢初一十五举办庙会争取为寺庙添些百姓香火。”

  韦蔚眼睛一亮“庙会?”

  陈平安说道:“你就只是出租铺子收点租金租金宜少不宜多以后就靠着这笔细水流长的收入一点点攒起些银子到时候再聘请一拨山下的能工巧匠循着山下那些画卷、扇面之上的十六应真图、十八罗汉图建造一座罗汉堂。此事一成你就当是一种还愿了。不过我个人建议最好立起一座供奉五百罗汉像的罗汉堂入内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年龄和生辰八字先选中一尊罗汉开始计数一路数过去最后数到哪尊罗汉就可得那尊罗汉庇护。”

  韦蔚瞪大眼睛说道:“这也行?!”

  韦蔚言语中满是感叹你陈平安当什么剑仙、山主啊做生意去好了嘛。

  我要是商家老祖直接让你当二把手!

  陈平安气笑道:“又不是我乱说的本就这个讲究。”

  先前带着裴钱和曹晴朗远游期间曾经路过一座寺庙在那座大庙里边确实就有此说。

  韦蔚悻悻然连忙双手合十说道:“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哈。”

  陈平安站起身在犹豫一事比预期多出一笔功德用在何处?

  就在这一刻有一个熟悉嗓音在心湖中响起询问一事。

  “陈平安你如何看待那场三四之争?”

  陈平安稍作犹豫给出自己的答案。

  那人笑道:“很好可以回了。”

  桐叶洲镇妖楼那处廊道内吕喦笑问道:“是什么答案能够让至圣先师如此满意?”

  这个问题不可谓不大。

  作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陈平安想要回答得体关键还要诚心诚意自然极为不易。

  至圣先师抚须而笑“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话‘子曰有教无类。’”

  饶是吕喦都要错愕许久思量片刻轻拍栏杆大笑道:“贫道自叹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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