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剑来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九百三十一章 吾为东道主(上)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黄庭国一处小县城内县名遂安遂愿之遂平安之平。隶属于严州府而这严州府又是黄庭国出状元、进士最多的一处文教胜壤此县不通大驿但是多书香门第在陈平安进入县城之前就可以见到一处屹立在小山顶上的文昌塔。

  自古文风鼎盛之地往往就是这样不见城镇先见文昌塔。

  青同散开神识将这县城内打量一番好像怎么看都不像是要说是那“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可是以青同的境界和眼光照理说也该瞧出几分端倪才对只是县城周边的河水溪涧好像连个河婆都没有一县之地灵气稀薄至极武运更是惨淡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文运倒是有那丝丝缕缕的迹象只是不成气候多是祖荫庇护的一种绵延传承来自某些敕建牌坊楼以及那些悬“进士及第”的祠堂匾额陋巷贫寒之家也有些青同愈发疑惑不解莫不是自己眼拙了有那不出世的山巅大修士、或是功德圣人之流在此隐居故意遮蔽了天机?

  青同便忍不住问道:“我们这趟是要找谁?”

  陈平安笑道:“不找谁就是随便看看等到桐叶洲下宗事了我回了落魄山将来会来这边久居……也不算久居有点类似衙门的点卯吧在一处乡塾里边开馆蒙学。”

  之前陈平安暂借陆沉一身道法以十四境修士的姿态在那场远游途中就相中了此处黄庭国本就与旧大骊版图接壤距离落魄山不远不近打算将来就在这边当个教书匠。

  青同误以为听错了“乡塾蒙学?!开馆授业当个教书先生?”

  要说一个暂无文庙功名的陈平安是即将住持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担任书院山长甚至都没个副字青同都不至于如此震惊。

  陈平安点点头“就我这点学问半桶墨水晃荡的当然就只能教教蒙学孩子了。”

  青同哪里会相信陈平安的这套措辞立即提起精神觉得自己方才那番神识巡游肯定是马虎了错过了某些痕迹故而未能找出此地的真正奇异所在刹那之间整座遂安县城就被青同的一粒芥子心神给笼罩其中衙署祠庙宅邸街巷各色店铺甚至连那些古井底部都没放过只是依旧寻觅无果几个眨眼功夫过后青同犹不死心将县城外的几处山头、流水都一一看遍山岭、河流之来龙去脉都仔细勘验一番终于收起神识试探性问道:“你是相中了某位前途无量的修道胚子?”

  陈平安打趣道:“你要是跟着我崔师兄混一定可以混得风生水起。”

  青同听出言下之意是在说自己无利不起早呢。

  陈平安双手笼袖带着青同步入县城内双方如无境之人入无人之境。

  街上熙熙攘攘因为是大年三十哪怕两边铺子都关了依旧处处热闹喜庆。

  陈平安说道:“先前路过此地在县衙那边翻了几本地方县志已经百余年没有出一个进士了就像一个收成不好的荒年。”

  青同这才记起在那十二幅山水幻境画卷中这位出身文圣一脉的年轻隐官显然对科举制艺一道极为熟稔。

  难不成真打算在这儿当个隐姓埋名的乡塾夫子成天与一些穿开裆裤、挂鼻涕的孩子厮混?

  堂堂两宗之主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然后花几年甚至十几年功夫就只是为了栽培出一位所谓的进士老爷?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化名想好了就叫窦乂。”

  青同问道:“是益稷篇里边‘丞民乃粒万邦作乂’的那个乂?”

  陈平安似乎小有意外咦了一声“不曾想青同道友的学问相当不浅啊。”

  青同抽了抽嘴角“隐官谬赞了。”

  陈平安说道:“谬不谬不清楚反正赞扬是真。”

  青同一想到先前七里泷岸边年轻隐官与陈真容的那句“都重要”便安慰自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青同笑问道:“隐官大人要是致力于科举能不能连中三元?”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连中三元?想都不要想的事情要是在大骊王朝别说一甲三名了我可能考取二甲进士都难。可要说在这黄庭国帮着遂安县带回一块进士及第匾额还是有几分希望的。未必是我才学多高只不过制艺一途越是小国诀窍就越多是有捷径可以取巧的试卷上边的字体馆阁体是有细分门道的可以根据座师房师阅卷官们的学问脉络来做安排反正都可以投其所好。”

  青同说道:“听说你的嫡传弟子当中有个叫曹晴朗的读书种子曾是大骊王朝的榜眼?”

  要是早这么会说话我早就请青同前辈喝酒了。

  陈平安笑道:“补充一下曹晴朗除了是殿试的榜眼还是先前那场京城春闱的会元所以说皇帝宋和的眼光真心一般。”

  要是选中曹晴朗为状元上次在京城那场婚宴上见面自己哪怕不答应那件事但是怎么都会起身相迎吧。

  只说之后在春山书院陈平安与先生闲聊说起此事不都是差不多的说法?一个为学生一个为再传弟子都打抱不平呢。

  带着青同一路娴熟穿街过巷期间陈平安没来由问起一事“先前在酒肆里边你好像跟仰止聊起了小陌聊得还挺开心?是有什么……掌故?”

  青同摇头道:“没有!绝对没有!”

  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陈平安笑道:“说说看我保证不给小陌当通风报信。”

  关于小陌的事迹别说浩然天下没有任何记载就算是在蛮荒天下山上都没什么流传开来的小道消息不然避暑行宫那边肯定会记录在册加上小陌又极少聊自己的事情

  青同依旧是摇头如拨浪鼓只是突然间就笑了起来赶紧伸出拳头抵住嘴巴咳嗽一声。

  这可就是此地无银三万两了。

  陈平安斜瞥一眼说道:“回头我自己问问看小陌。”

  青同生怕陈平安在小陌那边添油加醋只得说道:“仰止说了件小事说小陌早年曾经被一位女修纠缠。”

  陈平安马上眼睛一亮追问道:“怎么个纠缠不清?她叫什么名字?”

  青同硬着头皮说道:“化名白景至于她的道号就比较多了跟女子换衣裙差不多更换频繁比较出名的几个有那‘朝晕’‘外景’‘耀灵’。”

  “反正我从没见过她只是听说一些传闻剑术极高杀力极大脾气极差。白景跟小陌一样都是剑修她还是那副‘纬甲’的主人与小陌是差不多的道龄她却要比小陌稍早跻身飞升境。曾经在蛮荒那轮大日之中开辟道场但是无法久居每过数百年就需要重建府邸所以蛮荒天下的妖族炼日拜月一道其中半数修士都绕不开她需要孝敬这位剑修。”

  陈平安听着那位女子剑修的化名和那堆道号好奇问道:“难道白景是那火精化身?”

  古怪神异各有出身。

  只说“外景”这个道号真心不俗。

  青同摇头道:“外界一直有这样的猜测不过应该不是因为先前在酒铺我与仰止就问了这一茬仰止说这白景大道根脚真身并非‘神异’一途就是从妖族开窍炼形、一步步登顶的。仰止还说绯妃可能是白景的再传弟子。”

  陈平安愈发疑惑“那她怎么就纠缠小陌了?是起了一场大道之争?还是剑修之间的恩怨?”

  青同嘿嘿笑着“好像是白景瞧上小陌了要与小陌结为道侣小陌不肯期间先后问剑三场打又打不过就只好一路逃这不就逃到了落宝滩那边躲起来跟着那位碧霄洞主一起酿酒了。”

  其实仰止说得要更直白些一句话说得青同只觉得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所以之后跟着陈平安游历一直心情不错。

  而仰止当时那句话便是“白景差点睡了小陌。”

  陈平安说道:“仰止碎嘴你也跟着?”

  青同顿时无言。你要是不问我会说这些?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啧啧道:“没想到咱们小陌也这么有故事。”

  这黄庭国一国境内寒食江御江和白鹄江还有作为白鹄江上游的铁券河都是名列前茅的江河正神。

  作为大骊朝廷藩属国之一能够拥有如此之多的水运确实也算祖上积德了毕竟继承了昔年神水国一部分正朔“祖业”。

  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女修吴懿远游归来乘坐一条彩色楼船形制的私人渡船回到了自家地盘路过那条铁券河吴懿飘然下船一挥袖子先将渡船上边的十数位婢女丫鬟变成一摞符箓纸人再默默掐诀将一条雕栏画栋的三层彩船变成一枚核雕小舟与那叠符箓一并收入袖中。

  铁券河神祠名为积香庙祠庙内供奉的那尊彩绘神像是位相貌儒雅的老文官模样感知到那位紫阳府开山鼻祖的一身浓厚道气神像顿时金光闪烁水气弥漫走出一位高瘦老者正是此地河神瞬间飘出祠庙百余里见着了对岸那位眉眼冷清的高挑女子老人立即作揖到底行了个大礼扯开嗓子喊道:“铁券河小神高酿恭迎洞灵元君銮驾!”

  诚意够不够就看嗓门高不高。

  他虽是黄庭国朝廷封正的河神事实上却是紫阳府的附庸一座河神祠庙有点类似“家庙”了。

  吴懿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又是紫阳府开山祖师因为是女修精通道术故而又被尊称为洞灵元君。

  当然是一种僭越了元君头衔可不是随便一位女修就能戴在头上的不过在浩然天下这边只要不是道门女冠和山水神祇文庙这边是不太计较的这一点类似各国朝廷地方上禁之不绝的淫祠可要是在道门科仪森严的青冥天下非上五境女冠不得敕封元君是大掌教订立的一条铁律。

  吴懿以前对这“洞灵元君”的敬称一向颇为自得总觉得没什么失礼的外人大不了就是早喊了几百年反正总有一天她会名正言顺获得元君称号。

  只是今天吴懿却皱眉不已训斥道:“什么元君懂不懂规矩。”

  铁券河神立即改口道:“小神拜见洞灵老祖!”

  吴懿之所以转性当然是得了父亲的一道法旨程龙舟要她在家乡地方上规矩点少摆些无聊的空头架子不然如果哪天被他得知在北岳魏山君与那大骊礼部的山水考评上得了个不太好的评语就会让她去大伏书院关门读书个一百年省得外人说他程龙舟教子无方。

  前不久吴懿刚刚乘坐一条老龙城的苻家渡船跨海去了一趟桐叶洲觐见父亲也算是为父亲的高升道贺吴懿当然不敢空手前往将紫阳府密库直接掏空一半作为贺礼弟弟因为是寒食江水神不得擅自离开辖境更无法跨洲远游就只好让姐姐吴懿帮忙捎带礼物。

  父亲程龙舟从披云山的林鹿书院副山长升任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桐叶洲大伏书院山长。

  其实对这双姐弟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再不用担心自己哪天会被父亲当做进补之物了。

  然后吴懿赶在年关时分返回宝瓶洲走了趟老龙城新址帮着黄庭国皇帝牵线搭桥与那几个地头蛇的大姓门第谈了几笔买卖再去东边大渎入海口附近的云林姜氏最后去拜会了一下有那“世交之谊”的淋漓伯这条旧钱塘长水蛟升任为大渎侯爷后府邸依旧建立在七里泷风水洞那边按照辈分勉强算是吴懿的世伯可其实真要计较

  起来双方就是平辈毕竟吴懿的道龄其实要比后者年长只是那条水蛟好造化在修行一途后来者居上在吴懿还在为跻身元婴苦苦挣扎时这位钱塘长早就是一条得道的元婴境水蛟了。

  吴懿懒洋洋问道:“萧鸾已经在府上候着了?”

  老河神沉声道:“回禀洞灵老祖那婆姨已经在府上待了三天只等老祖銮驾回府。咱们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行事风格不晓得这次摆出堵门的架势又是图个什么。”

  他与那萧鸾不对付所以但凡有点机会就要在吴懿和紫阳府这边给萧鸾下绊子。

  白鹄江祠庙与水府距离紫阳府不过三百里水路但是吴懿当年“出关”之前数百年间白鹄江水府跟紫阳府一直没有什么香火情。

  之前吴懿飞剑传信一封紫阳府让自家府上准备一桌年夜饭。

  府主黄楮自然不敢怠慢早就让府上修士出门采办各种山珍海味如今在各处仙家渡口都能见着的那座珍馐楼光是昨天和今天就先后给紫阳府送来了五六只食盒只说其中一道菜肴就有书简湖那边特产的金衣蟹而且是最为罕见的“竹枝”据说是从池水城珍馐楼那边专门派人送到紫阳府上的传闻即便是书简湖当地野修一辈子也吃不着两回“竹枝”金衣蟹因为能够吃上一顿就是运气极好了。

  吴懿瞥了眼那位一贯乖巧伶俐的老河神“高酿今儿府上的年夜饭有你一份可别迟到了。”

  不给那厮阿谀奉承半句的机会吴懿已经掐了个道诀使了个水法身形好似化做一条碧绿色的流水绸缎如有雷电激绕其身一时间空中云烟沸涌如龙擘青天而飞去以至于远处的整座紫阳府都要摆簸不已然后在一处大殿之中吴懿重新凝聚为高挑女子的人身打了个哈欠。

  吴懿置身于剑叱堂。

  一般的谱牒修士返回山门第一件事多半是走一趟祖师堂敬香祭祖。

  不过吴懿本就是紫阳府的开山鼻祖总不能祭拜自己吧。至于那些牵线木偶一般的历任府主其实好些个都沦为她的盘中餐、腹中物了人心不足蛇吞象真是半点不惜命呐。有那学了点房中术便想要与她双修的也有趁她闭关就想谋权篡位的还有勾结外人试图欺师灭祖的。

  洞灵老祖打道回府动静又大就算是那些离着大殿颇远的地界府内谱牒修士和丫鬟杂役们纷纷停下手上活计都跪地不起口呼老祖。

  也不管开山老祖看不看得见听不听得着反正都是一份心意。

  吴懿转头望向大殿门口等着黄楮等人来这边恭迎大驾。

  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以前的宝瓶洲别说地仙就是个龙门境便足可横行一方随处游历招摇过市。如今哪里成任你是位元婴境恐怕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吧。

  铁券河边高酿久久没有收回视线脚边河流被吴懿遁法的气机牵引水面起伏不定掀起阵阵惊涛骇浪老河神都没敢平稳水势只是杵在原地感慨不已洞灵老祖的这一手水法真是玄妙通神了比自己这江河正神都要抖搂得顺溜了高酿不由得叹息不已轻轻摇头喃喃道:“人各有命羡慕不来啊。”

  只是高酿又有几分心疼紫阳府的年夜饭可不是白吃的若是空手登门毕竟于礼不合。

  半点不比参加魏大山君的夜游宴来得轻松啊。

  耳边蓦然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嗓音“确实令人羡慕。”

  高酿猛然转头瞧见一个青衫长褂的外乡人有几分眼熟再定睛一瞧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实在是对方的身份太多只需随便拎出一个都能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老河神只觉得毕生功力竟是一成都使不上劲了。

  陈平安笑道:“高河神不用如此局促。”

  高酿小心翼翼问道:“陈山主此次出门是要找洞灵老祖叙旧?”

  陈平安点头道:“是要找吴懿谈点事情。”

  高酿立即说道:“小神愿为陈山主带路!”

  这位以“死道友不死贫道贫道帮你捡腰包”著称朝野的的铁券河神金玉谱牒上边的品秩逊色于白鹄江这样的江水正神祠庙神像高度也就矮了三分但是若论金身坚韧程度却半点不输萧鸾这就是有靠山的好处了世俗王朝的公门修行讲究一个朝中有人好做官。山水神灵若是山上有人一样事半功倍。像这条铁券河就因为与紫阳府的关系河庙库房就有神仙钱有钱就能拉拢山上仙师和达官显贵帮忙扬名名声在外有香客便有香火只要香火鼎盛便有了更多心诚的善男信女来此虔诚烧香许愿便灵验几分。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去紫阳府有劳高河神带我逛一逛铁券河。”

  “柴门有庆荣幸至极。”

  高酿都没敢大嗓门说话战战兢兢颤声道:“小神怕只怕铁券河景致寻常入不了陈山主的法眼。”

  陈平安摇头笑道:“上次行走匆忙只是潦草看过铁券河的风光这次怎么都得补上。”

  之后随便聊到了紫阳府那顿异常丰盛的年夜饭陈平安神色古怪几分。

  如今好些山水邸报上边都夹杂有一句“人生难见两回竹枝蟹。”

  估计光凭这句话就能让书简湖的金衣蟹销量暴涨别说将相公卿就是山上修士只要有钱有关系能信这个邪?

  吃过一回就要吃第二次等到吃过了第三、四次兴许觉得滋味也就那样了但是能够吃上多次竹枝蟹的他们的身边人遇到些事情不知道给这拨人送什么礼或是每逢金秋时节相互间打点关系赠送此物又非钱财俗物想来总是无错的。

  一看就是咱们那位董水井的生意经了。

  什么叫天赋异禀大概这就是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趟游历一路上巧合多了点。”

  齐渡碧霄宫那边邵云岩和酡颜夫人南塘湖水君恰好前脚做客不然陈平安是绝对不会主动去南塘湖的。

  之后在七里泷风水洞除了曹涌与纯阳道人的那份道缘还遇到了陈真容、秦不疑一行人。

  以及在这紫阳府又有白鹄江水神娘娘萧鸾恰好在府上。

  其实青同就一直走在附近头戴幂篱一身碧绿法袍姗姗然走在水畔。

  青同用一种苦兮兮嗓音说道:“画卷一事确实是邹子的安排可在这之外我真就半点不知情了难道一连串巧合也是邹子的手段不成?”

  陈平安不置可否。

  青同跟随此人一路同游亲眼见亲耳闻陈平安与不同水神、修士打交道青同心中某个念头越来越强烈都说一样米养百样人怎么到了这家伙这边反倒是百家饭养出一个人?青同一时间心中惴惴只是不知为何发现陈平安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之所以肯定不会去南塘湖是陈平安想起了某个很……欠揍的道理。

  是一个“书本上不说老话都不提”的狗屁道理。

  有些自愿去做的好事那么行事之人最好别把好事当做一件好事去做就可以为自己省去许多麻烦。

  既符合书上道理所谓的君子施恩不图报关键是可以保证未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失望再有他人之回报就都是意外之喜了。

  陈平安之所以会有此想是因为学生崔东山早年曾经说过一番极其“诛心”、十分刻薄的言语说那天底下不少好人做好事好人是真好事也是真唯一问题在于他们兴许可以不求利字之上的丝毫回报却难免会索求他人人心之上的某种回响一旦如此那么在某些被施恩之人眼中甚至还不如前者来得清爽、轻松。

  陈平安一边继续与高酿闲聊与这位河神讨要了几本铁券河周边府县的地方志高酿当然是满口答应下来这等小事真是轻飘飘如鸿毛。

  遂安县所在的严州府其实与这铁券河和紫阳府只隔着一个郓州。

  在那郓州地界大骊朝廷曾经找到一处古蜀国龙宫遗址那条溪涧好像刚刚命名为浯溪水质极佳犹如甘泉。

  与家乡龙须河一样同样建有一座差不多样式的石拱桥只是桥下不挂古剑罢了。

  青同问道:“之前都到了红烛镇就不回落魄山上看看?”

  陈平安笑道:“这就叫近乡情怯。”

  紫阳府剑叱堂那边吴懿高坐主位龙椅上黄楮领着一大帮祖师堂成员脚步匆匆论资排辈一个个井然有序进了大堂后各自站定位置跟着府主黄楮一起拜见洞灵老祖。

  吴懿笑容玩味。

  因为想起了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就会发生的一幅场景相信会比今日这种小猫小狗三两只更加气势恢宏。

  到时候她会是站在一国崭新庙堂之上唯一的变化就是她会变个身份成为女子国师吴懿可能会披紫裳、执青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担任过多年黄庭国侍郎的父亲曾经为吴懿泄露过天机当年做客林间别业的高大少年于禄其实是旧卢氏王朝的亡国太子。

  于禄那一身龙气对于吴懿来说确实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大补之物。

  只是当时父亲都没出手吴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与父亲抢食找死吗?

  前几年吴懿终于凭借一门旁门道法打破金丹瓶颈跻身了元婴境而她将来跻身玉璞境的大道契机所在便是那条齐渡的出现只要她未来能沿着那条大渎走水成功相信就可以成为一洲版图上屈指可数的上五境水蛟之一。

  至于那个转去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这条大道算是与他无缘了悔之晚矣。

  不管怎么说比起之前他们这些四海、诸多陆地龙宫余孽、蛟龙后裔已经好了太多需知在世间没有一条真龙的漫长岁月里而那位斩龙之人的存在宛如天条悬在所有蛟龙后裔的头顶故而元婴境就是大道尽头了。父亲是如此那位风水洞钱塘长亦是如此只能停滞在此境上绝对不敢走水。

  况且此次跨洲为父亲道贺还有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父亲为她面授机宜指出了一条有望跻身上五境的阳关大道。

  所以这趟重返紫阳府是吴懿要与黄楮商议搬迁事宜吴懿除了要掏空财库还会带上府内半数的谱牒修士联袂去往桐叶洲静待一事。说是“商议”其实就是吴懿一声令下紫阳府照做便是了。至于剩下半座空壳一般的紫阳府吴懿会承诺府主黄楮以后这边大小事务都无需过问她这个开山鼻祖了她也绝对不会插手半点等于是彻底放权给了黄楮让一个有名无实的府主真正开始手握权柄足够黄楮在黄庭国境内呼风唤雨了。

  听说老祖的那个决定后黄楮在内众人面面相觑。

  老祖这是闹哪出?年夜饭还没吃呢这就开始分家了?

  吴懿手指轻轻敲击椅把手抬起脚尖一下一下踩踏地面。

  黄楮心一紧立即说道:“我这就去取祖师堂谱牒任由祖师挑选弟子。”

  很快黄楮就拿来一本册子毕恭毕敬为开山祖师双手奉上。

  吴懿摊开那本紫阳府谱牒看见上边顺眼的人名她便伸出一根手指将其圈画出来。

  大堂内可谓落针可闻只有老祖师窸窸窣窣的翻书声黄楮大气都不敢喘只是心中稍定几分因为祖师在谱牒册子前边圈画不多反而是那些居中书页选人最多这就意味着未来紫阳府龙门、观海两境的中坚修士、供奉大多都会留下。如果老祖当真愿意信守约定此后不再插手府上事务远游桐叶洲对黄楮这个形同傀儡的府主来说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吴懿依旧维持低头看书的惫懒姿态只是一个骤然间的视线上挑黄楮却已经视线低敛。

  吴懿将那本册子随手丢还给黄楮再抖了抖袖子“除了黄楮都退下各忙各的去。”

  黄楮将谱牒册子收入袖中屏气凝神等着老祖发号施令。

  吴懿站起身走下台阶黄楮后退几步再侧过身等到老祖与自己擦肩而过时才转身跟上。

  吴懿脸色不悦问道:“萧鸾这趟不请自来她到底想求个什么?”

  黄楮硬着头皮答道:“口风很紧我与她两次见面都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她只说要与老祖面议。”

  吴懿脸色愈发阴沉对那白鹄江水神娘娘她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当年萧鸾头回拜访紫阳府吴懿就曾让她难堪至极如果不是陈平安当时打圆场帮忙缓颊那会儿吴懿原本已经打定主意要让这个有“美人蕉”美誉的萧夫人在自家大堂内喝酒喝到吐的不是都说你这位江神娘娘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吗?那我就让萧鸾丑态毕露让那些将你视为画中神女的裙下之臣一想到那幅“美不胜收”的画卷会作何感想?

  曾经有一位外乡元婴老神仙路过黄庭国乘船渡江与好友月下饮酒兴之所至投酒杯入水幻化成一只白鹄。

  后来跟黄庭国的开国皇帝有过一段露水姻缘。

  而那位元婴修士的“好友”正是吴懿的父亲万年老蛟程龙舟与这位云游至此的道士虚心请教道法。

  所以在吴懿眼中这位来历不正、毫无出身可言的白鹄江水神娘娘也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只是至今吴懿也不知晓那位道人的真实身份连个名字都不清楚。

  只记得那中年容貌的外乡道士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确实仙风道骨。

  吴懿事后与父亲问过一次就不敢再问了。

  程龙舟当年只是说了两句言语打哑谜一般说了等于没说。

  “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结成无双金丹客地仙不被天仙辱。”

  显而易见父亲对这位云游道士是极为推崇的。

  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萧鸾休想坐稳白鹄江水神的位置。

  吴懿加重语气问道:“那边还是封山的架势?”

  黄楮点头道:“始终是闲人止步不许访客登山。”

  吴懿撇撇嘴神色复杂道:“敢信吗?”

  黄楮识趣闭嘴不言。

  只用了不到三十年落魄山就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头变成了宗字头门派。

  一些个好不容易开山立派的山上仙府可能三十年过去也就才收了几个弟子道场的府邸营造、缔结护山大阵等堪堪有了个雏形在当地站稳脚跟与邻近仙府、山下国家混了个熟脸就可以高烧香了。

  所以黄楮当然不敢信。

  只是他哪敢随意置喙落魄山的崛起。

  其实对那落魄山吴懿和紫阳府当年其实并未如何上心也就没怎么想着拉拢关系去维持香火情。

  事到如今就算紫阳府想要攀高枝也是万万高攀不起了。

  披云山附近那座名不见经传的落魄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刚刚晋升宗门的正阳山就像是个可怜的陪衬垫脚石。

  就像风雪庙那边就说了句公道话竹皇宗主的这场庆典是给落魄山举办呢。

  吴懿立即让现任府主黄楮亲自走了一趟旧龙州送去了一份姗姗来迟的贺礼哪怕明知不讨喜可到底伸手不打笑脸人。

  当时年轻山主不在家中又出门远游了落魄山那边待客之人是管事朱敛也算是半个熟人了当年跟随陈平安一起做客紫阳府好像与黄楮一番叙旧聊得挺好。

  之所以吴懿没有亲自去落魄山说来可笑既是她抹不开面子更是……不敢去。

  当年陈平安身边跟着的那个黑炭小丫头竟然就是后来的女子大宗师郑钱!落魄山的开山大弟子裴钱。

  那场宝瓶洲中部战役吴懿是出过力的也是遥遥见过郑钱在战场出拳的。

  那个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经常是杀妖、救人两不误。

  私底下在战事间隙宝瓶洲的众多谱牒仙师聚头说来说去约莫最后就是一个共同感想了亏得郑钱是自家人。

  大骊陪都甚至为她破例通过了一项决议准许郑钱赶赴战场时由她独自一人单开一条战线。

  吴懿如何都无法将那个英姿飒爽、每次出手裹挟雷霆之威的年轻女子大宗师与当年那么个小黑炭形象重叠在一起。

  吴懿还记得那晚酒宴上陈平安身边确实跟着个小拖油瓶是个古怪灵精的小姑娘她用了个蹩脚借口想与当师父的陈平安讨要一杯府上仙酿结果最后还是只能喝一杯果酿解解馋。

  当年吴懿在陪都内一次街上乘车访友偶然遇到徒步而行的年轻宗师那会儿吴懿还曾一头雾水不知那个出了名不苟言笑的郑钱为何愿意主动与自己点头致意脸上还有几分笑意可能对方是诚心诚意可落在旁人眼中其实怪渗人的

  因为等到郑钱出钱次数多了之后大骊陪都就开始流传起一个谐趣说法“郑钱一笑战场遭殃”。

  她每次投身战场都是天塌地陷一般的结果她路过之地皆是满目疮痍的模样。

  郑钱只有遇到妖族强敌或是她受伤不轻的时候才会稍有笑脸好像终于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黄楮问道:“祖师何时见那萧鸾?”

  吴懿冷笑道:“再晾她几个时辰等到年夜饭开席之前再送客。找我谈正事?那我就给她说三句话的机会。”

  这次萧鸾拜访紫阳府只带了一名随从孙登是位纯粹武夫还是白鹄江水府的首席供奉。

  府上帮忙安排的住处与上次一样好歹是个独门独院的僻静地方白鹄江水神娘娘的名号在黄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很吃香哪怕是在黄庭国的皇宫大内萧鸾同样会是君主的座上宾唯独在这紫阳府内不管用。

  世上施恩千万种求人只一事低头而已。

  萧鸾在屋内焚香煮茶茶具茶叶与那煮茶之水都是萧鸾自带的此刻她与孙登一起饮茶放下茶杯后苦笑道:“连累孙供奉一起给人看笑话了。”

  刚才府上那么大的动静一声声洞灵老祖喊得震天响再加上吴懿銮驾降临的水法涟漪萧鸾却可以断定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还是见不着吴懿的。

  孙登神色淡然道:“我笑人人笑我平常心看待平常事。”

  萧鸾一双美眸熠熠莹然笑道:“孙供奉若是修道之人白鹄江水府就要庙小了。”

  孙登摇头道:“习武都没大出息就更别提修行了。”

  登山修道太讲究资质根骨与仙家机缘了孙登自认没有那个命。

  萧鸾为孙登添了茶水几句闲聊言语过后这位白鹄江水神娘娘难掩愁眉不展的神色。

  上次是运气好蒙混过关了这次呢?

  她此次登门是要与吴懿商量一件与自身大道戚戚相关的紧要大事因为萧鸾刚刚得到一封来自黄庭国礼部衙门的密信大骊空悬已久的那几个关键水神位置例如暂无主人的铁符江水府还有那淋漓伯曹涌腾出来的钱塘长一职很快就都要一一按例补缺了大骊朝廷为此筹谋已久萧鸾作为大骊藩属国的一方水神山水谱牒只是六品她当然不敢奢望太多其中最关键的还是有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说那玉液江水神娘娘叶青竹似乎有意更换江水辖境愿意平调别地她甚至不惜主动降低半级也要离开玉液江。

  而黄庭国这边作为水神第一尊的寒食江就想要补缺那条铁符江而萧鸾的白鹄江与那寒食江水性相近一旦寒食江水神能够升迁萧鸾就有希望跟着更进一步一并更换水神金身与祠庙水府所在继而按例抬升神像高度一尺。

  当然不会

  萧鸾会与紫阳府承诺自己愿意去往黄庭国京城面见皇帝陛下鼎力推荐铁券河水神同样顺势升迁一级担任白鹄江水正神毕竟此举不算违禁。

  官场就是这样一人官身变动挪了位置不管是升迁还是丢官往往“造福”下边一批官员。

  而山水官场尤为明显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往往是一时错过就要动辄干瞪眼百年光阴甚至是瞎着急数百年之久了。

  萧鸾就想要来这边走动走动碰碰运气因为上次吃了个闷亏如果不是某人的仗义执言自己能否走出紫阳府都两说其实萧鸾这近些年里没少亡羊补牢主动与紫阳府缝补关系只是始终没能再见着吴懿一面。

  可要说让萧鸾学那御江水神耗费香火以水神身份与朝廷求得一张过山关牒跑去某地攀附关系萧鸾还真做不出来这种没脸没臊的勾当况且她更怕弄巧成拙真要到了那落魄山吃闭门羹不算什么就怕惹恼了那位好似……一身正气的年轻山主。

  这些年萧鸾夫人对自家水府的首席客卿孙登可谓礼敬有加因为这位半路投靠白鹄江的纯粹武夫才是自家江神祠庙的天字号贵人。

  而且孙登早年是黄庭国行伍出身亲自带兵打过仗的这些年也确实将一座原本规矩松弛的水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运转有序。

  自古多少才子佳人英雄豪杰云散雪消花残月缺人散酒杯空。

  萧鸾不愿在孙登这边显得太过黯然强打精神与孙登又聊了些大隋王朝那边新近发生的奇人趣事。

  铁券河那边与高酿散步片刻陈平安就告辞离去与青同一起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紫阳府直接来到了剑叱堂外站了片刻。

  之后吴懿便与府主黄楮一起走出大堂门槛其实有两个外人就站在咫尺之隔的旁边。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外看着那块高高悬挂的祖师堂匾额一看就是出自大伏书院山长程龙舟的手笔。

  先前在那遂安县城内陈平安带着青同去往一处大门紧闭的简陋学塾外。

  当时陈平安站在一排低矮木栅栏外边怔怔出神。

  毕生功业在心田心斋即是磨剑室。

  今晚就是举家团圆的大年三十夜明天就是辞旧迎新的立春了。

  每年二月二龙抬头之后就是三月三的上巳节以及多在仲春与暮春之间的清明节此间外出皆为踏春。

  再那之后就是五月五了。

  不知不觉不惑年一生半在春游中。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