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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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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八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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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仰止突然以心声问道:“能不能让我跟那位道友聊几句?”

  陈平安停下脚步扶了扶斗笠似乎在与人商量些什么。

  片刻后远处便响起一阵驼铃声黄沙古道驼铃悠悠有人头戴幂篱身穿一件碧色长袍牵了一峰白骆驼姗姗而来。

  大日悬空烘烤大地光线都是扭曲的铺子里边那桌划拳的酒客都纷纷转移视线窃窃私语牵骆驼的胳膊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腕便开始猜测那女子的岁数了不知相貌生得如何有无可能是沽酒妇人的亲眷芳龄几许有无婚嫁……

  只是很快就被另外一幕奇异景象遮掩过去在远处空中有车骑掠过座座山头往酒肆这边风驰电掣而来巡视阵仗很大文武佐官神女宫娥得有小二十号人物排场就像那些公案小说里边的八府巡按手持尚方宝剑鸣锣开道有胥吏扛那两块山肃水静、生人回避牌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

  陈平安与走到身边的青同点点头然后挑高视线仰见黄幔青油车中有一少年丰仪瑰玮面白如玉一双淡金色眼眸正好往酒肆这边俯瞰而来只是扫了一眼那两个过路客便不再上心用上了望气术不过是一个五境武夫一个洞府境女修这么一双山上道侣成为山神龚新舟的座上宾绰绰有余只是还真入不了自己的法眼。

  在酒铺划拳的一大桌子精怪山鬼纷纷停下吆喝赶忙起身穿上衣物着急了都是就近胡乱拿了件衣衫穿在身到最后便是瘦子挂宽衣、胖子衣衫紧绷的滑稽场景只是时间紧迫已经由不得他们换回衣物一个个顿时头大如斗谁不晓得那位府君最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了只求别因为这点狗屁倒灶的事被穿了小鞋。

  本地山神老爷与那少女河婆都已离开酒桌来到铺子外边迎接顶头上司的车驾。

  双方一出一入刚好与青衫斗笠的男子头戴幂篱的“女子”擦肩而过。

  青同走到酒桌旁没有摘下幂篱只是掀起一角看了眼仰止嗓音清脆道:“仰止道友喊我青同便是了。”

  仰止施展的那点障眼法对青同来说形同虚设而在桐叶洲青同其实经常能够见到仰止的身影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那会儿的仰止身为曳落河旧主十四王座大妖之一统领蛮荒两座军帐地位犹在绯妃之上真可谓是大权在握大道可期。

  “随便坐。”

  仰止拿书中蒲扇指了指桌旁长凳微笑道:“身为阶下囚也没什么可讲究待客之道的了。”

  仰止在陈平安重新落座后问道:“某人是不是忘了给酒水钱。”

  陈平安笑道:“这不是还没走刚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仰止只当没听明白言外之意转头望向青同轻轻摇晃蒲扇“剑气长城那边都说跟隐官大人做买卖肯定稳赚不赔压大赢大青同道友好眼光。”

  青同幽幽叹息一声开诚布公道:“只是不得已为之先与隐官大人问拳一场再接了小陌的一场问剑要是再不知趣隐官大人都要将那半座剑气长城搬迁到桐叶洲了我又能如何。”

  仰止笑道:“问剑?小陌?”

  青同一想到那个曾经在镇妖楼恢复巅峰状态的家伙脸色微变愈发无奈“你先前已经猜出身份了如今跟随隐官大人不知怎的就以死士自居还当了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在文庙那边化名陌生道号‘喜烛’平时喜欢自称小陌。”

  仰止停下蒲扇好奇问道:“比起万年之前这家伙的剑术精进了几分?”

  青同苦笑道:“那会儿他剑术如何我又不知底细。”

  仰止点点头当年人间最清楚小陌剑术高低的除了那一小撮山顶剑修之外大概就数她仰止最有资格说三道四了。

  如果小陌这拨沉睡万年的远古大妖可以早醒个几年然后一一入主英灵殿王座?能够与自己这些十四旧王座并肩作战?

  那么先前那场架各大蛮荒军帐只需一路横推便是了不敢说最后一定拿得下底蕴深厚的中土神洲但是首先南婆娑洲不会久攻不下醇儒陈淳安兴许也能落个好名声?其次金甲洲以北的流霞洲只会被顺势拿下皑皑洲那些墙头草只会随风倒尤其是那个宝瓶洲不管如今浩然天下谁来当家做主仰止都可以确定一件事等到战事结束只会将一洲山河打得稀烂导致人间再无宝瓶洲。苏子柳七即便重返浩然一样徒劳无功说不定除了白也符箓于玄都会一并陨落在扶摇洲……

  想来自己也不至于退路被阻被囚禁在此只能每天卖酒看书打发光阴。

  青同环顾四周说道:“文庙在这边好像没有设置山水禁制?”

  仰止嗯了一声“与小夫子有过一场君子之约在方圆千里之地我可以任意行走只要不滥杀就没有任何忌讳而且我也无需给文庙做任何事像我这种阶下囚可能不多见了。”

  青同由衷赞叹道:“小夫子还是气量大。”

  双方聊起礼圣还是习惯称呼为小夫子。

  仰止笑了起来道:“咱们那位白泽老爷即便有万般好只是比起小夫子我总觉得还是差了点意思。

  青同试探性说道:“是白泽老爷不够心狠的缘故?”

  仰止想了想“比较难说。”

  听着很像是两个市井婆姨的倒苦水在说着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陈平安更多注意力还是在车驾那边耳边事也就只当听个热闹反正不会觉得陌生只是聊得内容稍微大些不然与早年在家乡街坊间、铁锁井旁听到的妇人碎嘴没啥两样。

  仰止看了眼那个双手笼袖的年轻隐官与青同打趣道:“你这算不算是跟剑修命里相克?”

  青同哀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就这么熬着吧。”

  仰止笑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总比我好些。”

  要是不与陈平安喊来青同聊这些有的没的倒还好说一颗道心死水微澜一聊开了仰止就难免气短几分越想越憋屈。

  剑气长城里边曾经安插有不少蛮荒天下的谍子、死士故而甲子帐那边是知道不少内幕的又因为宁姚的关系对一个原本都不是剑修的年轻外乡人就跟着上心了几分。想当年就连那位剑气长城的玉璞境本土剑修列戟他都暗中投靠了蛮荒说真的要是列戟当年在城头上没有失手而是一剑砍死了担任隐官没多久的陈平安估计也就没后边这么多事了。

  说不定两座天下的大势都要出现不可估量的改变。

  可惜列戟的那把本名飞剑“燃花”先是被米裕出剑阻拦又被身穿两件法袍的陈平安以一张锁剑符将“燃花”禁锢片刻最终列戟不惜炸碎一把本命飞剑依旧只是重伤了陈平安没法子很多事情差了一点就是差了一万。

  不过那个跻身了上五境便开始混吃等死的米裕也确实可以不愧是地仙时得了米拦腰绰号的剑修当时在城头出剑不犹豫凭借一把“霞满天”为新任隐官拖延了一点宝贵时间再拔剑出鞘竟然直接将那个还算是好友的列戟剑锋从肩头处斜劈而下使得列戟身躯被当场一分为二。

  浩然天下的剑修即便境界比米裕更高肯定会稍稍拖泥带水做不到米裕那般……出剑杀人不用过脑子。

  因为城头那场变故仰止当时就身在甲子帐内与托月山大祖、文海周密在内一起看着那个过程。

  当时周密还曾笑言一句可惜米裕作茧自缚多年不然要是被此人成功破境再侥幸跻身了飞升境恐怕剑气长城就要多出一个董三更了。

  托月山大祖还专门问了一句能否招徕米裕?当时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剑仙绶臣说如果没有兄长米祜才有机会让米裕转投蛮荒。

  仰止见那陈平安笑容玩味几分立即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蓦然心惊厉色道:“你能窃取心声?”

  陈平安微笑道:“别忘了你此刻身处何地真当是自己的地盘了?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心弦微颤声大如雷鸣就算我双手遮住耳朵也是听得见的。你让我怎么办?”

  仰止狠狠瞪了眼青同青同满脸委屈道:“仰止姐姐唉咱俩熟归熟可别忘了我与隐官才是一伙的。”

  陈平安忍住心中别扭亏得不是头一遭了当初与陆台一起游历桐叶洲自己也没少起鸡皮疙瘩习惯就好了。

  仰止没好气道:“酒水散卖自取。”

  陈平安起身去了盖有木板的酒缸那边揭开木板盖子酒缸边沿挂了一支竹酒舀给自己和青同都舀了两碗酒坐回酒桌后笑问道:“什么来头?为何是五岳山君的排场却只挂了山神府的牌子。”

  仰止说道:“叫梅鹤曾是小国山君世事变迁换了国姓他期间押错注了就被新皇帝记仇找了个法子撤销山君头衔降为一地山神反正在这边也没谁管这套繁文缛节梅鹤如今算是管着这一片的万里山河不过道行浅薄就是个小小金丹文庙那边显然没有通知梅鹤所以既不知道我被拘押在此也不清楚此地的真正来历。只将这片火山群当做一处灵气淡薄的鸡肋地盘把我当作一位嬉戏人间的龙门境修士了可能是修行火法的缘故所以才在这边扎根结出一颗金丹大概是想与我收点买路钱和安家费吧这些年里先后两次暗示我我只当没听明白估计这次来是要与我下最后通牒了。”

  仰止也懒得多看那梅鹤一眼“按照客人们私底下的说法这家伙好像生前是个当官的官做得还不小什么学士尚书总裁官的加上那些谥号追赠弄了一大堆在身上我至今也搞不清楚里边的门道说话文绉绉的跟他聊天老费劲了。”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水点头道:“半桶水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好好说话。”

  仰止神色古怪就这么喜欢骂自己?

  先前那腾云驾雾的巡游车驾在靠近酒铺这边的山神庙与河婆祠后故意减慢速度好像有意让这帮游手好闲的酒鬼早早做好接驾准备。

  老山神叫龚新舟按照文庙颁布的金玉谱牒如今官身品秩是从七品。

  而那少女模样的河婆名为甘州她管着酒铺附近那条河流名为朝湫与河伯、土地公一样在山水谱牒上边都是垫底的胥吏甚至不如县城隍。

  少女嘀咕道:“又来摆阔烦死个人。”

  老山神连忙提醒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你自己算算看比咱俩高了几级?等会儿见着了梅山君你千万别再像上次那样拉着一张臭脸梅山君府上

  管事的上次来我这边喝酒与我有几分香火情的偷偷告诉我青云府的稽查司已经对你有了意见明年的山水考评你多半又要垫底了。”

  少女没好气道:“垫底咋了我又没想着升官发财就是个不入流的河婆也没得贬官了半点油水都没有的苦差事官囊干瘪得都凑不出一颗小暑钱我这条朝湫咋个光景谁不清楚县城隍爷都要笑掉大牙姓梅的就算把我就地撤职了老龚你问那些清云府里边娇滴滴的神女她们乐不乐意过来遭罪?只要谁肯点这个头姑奶奶我还真就不伺候了谁爱当河婆谁当去大不了以后我就跟你老龚混了。”

  老山神听得差点翻白眼跟我老龚混?你穷我辛苦持家又攒下几个钱了伺候得起你这个小姑奶奶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万一哪天你想要嫁人了嫁妆不得自己出?龚新舟只得继续苦口婆心劝说道:“信我一句逢人给笑脸总是对的朝湫再小也是自家低头关起门来就不受气。”

  那帮总算借机重新换好衣衫的精怪们畏畏缩缩躲在山神、河婆后边一直在使劲抖动衣襟好让身上浓重酒气转淡几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那梅鹤不是山君了也还是一位开府的山神老爷建造在跑马梁上边的山神祠庙那叫一个气派

  每次山君巡游更是地动山摇再瞧瞧这会儿就站前边搓手的老龚同样是个山神老爷那栋破宅子真是给人家梅老爷提鞋拎马桶都不配呐。

  何况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说那梅老爷的青云府每六十年一次的府君寿宴次次都能够见到几条吓死了个鬼的剑光哩。

  仰止瞥了眼那个少年姿容的梅鹤问道:“这家伙腰间挂了块玉牌上边有‘天末凉风’四个字什么意思有讲究?”

  陈平安笑道:“没什么大讲究就是句自怨自艾的牢骚话约莫意思是说自己被流放在了天末之地远离庙堂身在江湖天高皇帝远的难以施展抱负。大概能算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富贵闲人?”

  仰止啧啧称奇道:“你们读书人评价他人就是一针见血。”

  陈平安问道:“他就从没怀疑过你可能是个隐藏境界的世外高人?”

  仰止反问道:“换成是你在自己家乡路边随便遇到个摆摊卖酒的都会觉得是个地仙?”

  陈平安笑道:“当然会。肯定是。”

  在我家乡地仙算什么?

  哪怕仰止所谓的地仙是那远古时代的地仙在骊珠洞天里边一样不算什么。

  甚至可以说越是境界高的不管什么出身、何种背景反而越是需要行事谨慎。

  仰止一时语噎。

  才记起眼前年轻隐官家乡好像是那个骊珠洞天。

  实在是习惯了将此人视为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

  至于骊珠洞天既然会被周密当做登天之处想来是不缺神异古怪的。

  那队豪奢车驾缓缓停在地上龚新舟扯了扯身边少女的袖子快步向前作揖道:“香榧山小神龚新舟与朝湫河婆甘州拜见梅府君。”

  身后那些精怪便有样学样与那位梅府君弯腰作揖一时间闹哄哄的。

  “你们都在外边等着。”

  梅鹤给山神府官吏下了一道旨意一步跨出下了青油车落在地上挥了挥袖子“免礼。”

  见那沽酒妇人一桌三人两张陌生脸孔都还在自顾自喝着酒都没起身相迎府君大人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没有如何摆在脸上这些个山泽野修出身的泥腿子兴许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不懂礼数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自己何必动气。

  梅鹤步入酒肆抬手捂住鼻子微微皱眉老山神拿袖子擦了擦桌面甘州刚要率先落座就被龚新舟连忙伸出脚踩在少女脚背上少女一阵吃疼只得继续站着。

  梅鹤也不正眼瞧那些辖下精怪神色淡然道:“换个地儿喝酒去。”

  酒肆里边的三张酒桌好不容易头回坐满客人结果那帮酒鬼如获大赦赶紧快步逃离酒肆。

  梅鹤与龚新舟、甘州说了些官场话然后就转头望向那个沽酒妇人笑问道:“景行道友就没想过在这边寻一处灵气稍好的道场开辟府邸?”

  天下名山大川灵气充沛的形胜之地被宗门仙府占去一半又被寺庙道观占去两成再被山水神灵占据两成这才有了那个千金难买小洞天的说法不成气候的散修之流找个能够称之为道场的好地方何等不易。

  这个来历不明的妇人在梅鹤看来就是个希冀着在此结丹的野修如果她有此意向那么梅鹤此次出游随身携带了一幅堪舆图还帮忙朱批圈出几处可以供她选择。自己已经很给她面子了一个尚未结丹的龙门境练气士自己却是堂堂府君等同于一位金丹地仙坐镇山河那么对方只要不是剑修就是条龙也得盘着!

  见那妇人笑了笑却未言语梅鹤便取出一只瓷瓶拧开盖子花香扑鼻嗅了嗅笑问道:“这两位是?”

  仰止这才开口说道:“是我的两个山上朋友一位姓陈一位道号青同都不是本地人士。”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不算朋友讨债来了。”

  仰止脸色如常心中却很后悔当初这家伙宰了离真独自站在战场中手持一剑剑尖指向他们这些旧王座自己那会儿没有随便伸出一根手指碾死他。

  此刻仰止已经有意遮掩自身心境气象陈平安自然就无法再听到那种所谓“心弦震动如打雷”的心声了。

  “这个景行别看她穿着朴素其实家底颇丰很有钱的要是梅山君愿意。”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掌在脖子那边晃了晃“事成之后咱俩可以五五分账。”

  那少女河婆张大嘴巴。

  这个外乡人咋个这么凶啊。

  这种杀人越货的勾当都能说得如此正大光明的?

  老山神更是泥塑木雕一般心中叫苦不迭我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梅鹤看了眼那个说话不着调的青衫客笑了笑看在那个“梅山君”称呼的份上自己就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梅鹤也懒得继续与那妇人兜圈子直奔主题不给对方装傻扮愣的机会“景行道友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结丹一事可是要消耗一地山水气运的。”

  仰止说道:“结丹?天底下有两颗金丹的地仙吗?”

  不曾想陈平安马上跟上一句极有拆台嫌疑的言语“还真有。”

  仰止倒是不介意陈平安的言语只是好奇问道:“谁是?”

  这可比一位剑修同时拥有三四把本命飞剑还要稀罕了。

  文庙那边儒家圣贤的本命字。白玉京的某些天仙道士神灵庇护。还有佛家罗汉的一尊金刚不败之身……

  但是仰止还真没听说过哪位练气士能够一人拥有两颗金丹。

  青同欲言又止只是不好泄露天机便捣浆糊一句“确实有的。”

  梅鹤脸色不悦这个婆姨如此不识抬举就别怪自己返回山神府后接下来教她该怎么当个客人了。

  只是就这么离去难免折损颜面梅鹤便与龚新舟问道:“先前我看你在酒铺内在翻看一本书籍。”

  这位府君老爷显然习惯了话说一半后半句让人全靠猜去。

  龚新舟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本犹带墨香的崭新印谱双手递给梅鹤谄媚笑道:“是一部新版刻出来印谱小神闲来无事随便翻翻的。”

  之所以直接没有报上印谱名称主要是吃不住某个字的读法行伍出身的老山神到底是露怯怕出丑。

  梅鹤接过手中先扫了几眼序文再随便翻了几页“这皕剑仙印谱加上之前的那本百剑仙印谱就是个东拼西凑的玩意儿落在真正的读书人眼中就是贻笑大方两部印谱连同那些印章也就是在那剑气长城才卖得动若是搁在我们这边呵若是撇开刻印之人的特殊身份不谈只会销量堪忧。”

  少女河婆看了眼老山神皕这个字的读音好像跟你说的不一样啊。

  至于印谱本身内容甘州并不感兴趣读书人的活计看着眼睛不累心累。

  老山神以心声解释与她道:“其实是个多音字我也不算读错了。”

  梅鹤又翻了几页印谱“就说这方印章‘山河’二字岂可刻得如此支离破碎再说这方‘豪杰’一语就犯了失之纤细柔媚的错误显而易见这位隐官大人功夫都花在习武练剑两事上边了于书法一道耗费的力气不多不过也算有情可原毕竟是位剑仙。”

  这本印谱的序文中有一句评价极高的赞语百皕两谱广海藤束之高阁类孤僧。

  梅鹤摇摇头将那本印谱丢在桌上低头嗅了嗅瓶中花香。

  “就是个金石一道的门外汉。”

  “呵呵年纪轻轻浮名过实。”

  仰止看了眼那个口气恁大的梅府君再看身边一脸笑意的陈平安觉得有趣极了打死都猜不到吧正主儿就坐在这儿呢。

  就像一个画符的当着符箓于玄的面挑那于玄符箓造诣的瑕疵这里不对那里不成。

  一个修行火法的练气士说你火龙真人雷法尚可可惜火法一道终究差了点火候?

  “这脂粉卷的二十几方印蜕实在是水准不高由此可见这位年轻隐官即便可算胸有沟壑只是深浅极其有数了。”

  “什么乌发如云皓齿明眸的什么绿鬓腰肢又如何之类的真是俗不可耐不堪入目亏得这位隐官大人当年下得了这份笔刀说句不中听的隐官大人的治学本事很一般了。”

  仰止明显有几分幸灾乐祸之前没觉得梅府君如此顺眼说话如此中听啊。

  陈平安举着酒碗瞥了几眼印谱书页说道:“皕剑仙印谱应该没有这些专门形容女子容貌的印蜕。”

  龚新舟立即就不乐意了“你这都知道了?”

  陈平安笑道:“最少印谱的初刻本是肯定没有这些内容的如果我没有记错似乎也没有什么‘脂粉卷’、“饮酒卷”之类的花俏排版。”

  龚新舟嗤笑一声“这印谱的初刻本何等罕见你难道亲眼见过啊?年轻人吹牛皮好歹也要打个草稿。”

  老山神不客气言语之时却偷偷朝那青衫客使劲使眼色出门在外莫要做那意气之争呐。

  你这个外乡人怎么如此不识趣半点不晓得察言观色你就没瞧见梅山君的脸色已经变了?

  仰止摇动蒲扇笑眯眯道:“梅府君花钱买那道场一事回头我亲自登门青云府找你商议今儿就算了有客人在

  。”

  她担心这个梅鹤会一言不合被人砍死。

  梅鹤虽然奇怪对方为何会改变主意却也没有多想什么起身离去登上青油车乘云一般打道回府。

  龚新舟拉着少女河婆一起送行等到不见了车驾踪迹这才返回酒肆继续喝酒桌上酒碗都空了就一手一白碗走向酒缸青衫男子已经站在酒缸那边老山神去舀酒时这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外乡人这会儿倒是开窍了一般没有自顾自满酒就作数竟然主动帮忙舀酒了老山神心中叹息一声早干嘛去了非要与梅府君在台面上争执那点不痛不痒的是与非。

  陈平安坐回原位嘿了一声“吾印遍天下伪造者居多。”

  仰止随口问道:“你会不会恨那列戟?”

  可能正因为列戟的出剑才有了后来陈平安的秘密离开避暑行宫去往牢狱内才会遇到缝衣人才能够承载妖族真名才会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一件必然之事真不知道是由多少个偶然串联在一起的。

  陈平安摇头道:“恨他做什么有理由没道理的事。”

  当年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如萧愻、洛衫、竹庵剑仙这般叛逃者也好像列戟这种死在剑气长城也罢或者是张禄这样从头到尾选择袖手旁观的。

  未必是得了蛮荒天下的什么利益诱惑可能他们就是纯粹看不顺眼浩然天下不愿万年无事的浩然天下继续太平无事一万年。

  那些剑修敬重驻守城头一万年之久的陈清都但是内心深处绝对并不认可老大剑仙的选择会觉得太窝囊太憋屈。

  而那列戟其实还是最早去小酒铺花钱买酒的上五境剑修之一。

  当年城头之上当时陈平安从列戟手中接过一壶自己酿造的竹海洞天酒。

  不曾想接过酒壶便是一场命悬一线的领剑。

  陈平安举起酒碗朝一个方向稍稍抬高几分然后一饮而尽。

  不耽误双方在某些战场上分出生死却不妨碍列戟之流还是陈平安心目中的纯粹剑修。

  仰止想起一事“米裕在老龙城战场上出过剑听说是离开剑气长城是投靠你的那座落魄山了?”

  陈平安点点头。

  仰止问道:“他还没有破境?”

  陈平安笑道:“快了吧。”

  仰止不以为然“破了境成为一位浩然天下的大剑仙意义又在哪里呢。要我说啊米裕这种剑心粹然的人当年就该跟随萧愻一起去蛮荒天下的留在这边尤其是还多了个谱牒身份只会束手束脚就像衙门当差出个远门还要点卯何苦来哉。”

  “不必以己度人。”

  陈平安摇头道:“既然不是剑修就少教剑修做事。”

  不愿多说此事陈平安看了眼那个少女河婆问道:“每天在这边卖酒闲着也是闲着你就没想过收取甘州为不记名弟子传授给她一两种水法?”

  这位朝湫河婆好像有件本命物名为蛇盘镜镜子名字取自一句气魄极大的佚名古语。

  “吾观瀛海巨浸泱泱九洲居中如蛇盘镜。”

  传闻练气士观海境的由来也出自于此。

  虽然少女的这把镜子品秩不高只是件灵器但是与仰止真要按照山上规矩计较起来多少也算一种道缘了。

  仰止看了眼那个确实不讨厌的少女河婆笑道:“之前没想过这一茬既然你今天都这么说了那就以后看心情吧。”

  陈平安问道:“你们俩聊完了?”

  青同点头道:“以后我如果有机会来中土神洲再找仰止道友便是。”

  仰止笑道:“青同你身上有没有一些杂书送我几本。”

  除了那些价值连城的秘籍道诀以及曳落河旧藏的一些珍贵孤本古籍她身上就只那么几本杂书这些年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要说为这么点小事与文庙那边开口讨要仰止还真开不了口何况就算她有这脸皮结果文庙那边给了一堆圣贤书籍岂不是自找没趣。

  青同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是那三教典籍稗官野史还是志怪小说才子佳人武侠演义?”

  仰止也不与青同客气说道:“每个种类都来几本好了。”

  青同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猜出心思笑道:“要是你们俩能够在礼圣的眼皮子底下做成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也算本事了我拦个什么。”

  于是青同便放下心来悄然施展一门术法送给了仰止几百本书籍。

  仰止道了一声谢。

  然后仰止犹豫了一下直愣愣盯住陈平安说道:“先前我提议的那桩买卖就真没半点想法?”

  陈平安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谈但是你得预先支付两笔定金要是答应了我以后会游历中土神洲就再来这边喝酒到时候肯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

  仰止说道:“定金?你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你那件法袍使个术法算是送我一件低劣的赝品你可以事先剥离出去其中三四成最为关键的道法脉络。”

  仰止又问道:“说第二件事。”

  陈平安笑道:“归还南塘湖水。”

  仰止疑惑道:“第二笔定金就只是这个?”

  陈平安说道:“梅府君真该听听这种话什么叫家底殷实这就是了。”

  仰止说道:“我身上那件墨色龙袍名为‘走水’又名‘火炼’。”

  “法袍有两处不同寻常的神异能够让七八头蛟龙之属的水仙后裔走水必然成功毕竟那些水路皆在我一手掌控中功效无异于大渎走水比如当初那条被抓去剑气长城牢狱里边的青鳅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就是靠走了这条捷径再者‘走水’本意你们这种读书人最清楚不过。”

  “两件事我都可以答应。”

  见那陈平安明明开出了条件自己也爽快答应了这家伙反而又开始犹豫不决仰止气笑不已不愧是个从避暑行宫走出的人。

  仰止问道:“好奇一事当年你跟离真打完那架哪来的胆子在战场上挑衅我们?”

  如果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头青是真有可能半点不怕的可问题在于论城府深重眼前这个家伙真不算差。

  陈平安说道:“可以视为一种问拳。”

  青同解释道:“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用来砥砺武夫一往无前的心境。”

  仰止虽非纯粹武夫只是天下修行道理相通青同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陈平安站起身重新戴好斗笠笑道:“下次一起结账。”

  “最好别来了。”

  仰止挥了挥蒲扇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平安身前桌上那只白碗。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白碗内多了一层“酒水”而且酒碗内的“水面上”好似漂浮着一片墨色树叶。

  将这只酒碗收入袖中陈平安与那老山神和河婆拱手抱拳然后带着青同走出酒肆渐行渐远。

  龚新舟那两人挥手作别继续翻看那本被梅府君贬低得一无是处的印谱瞧着没那么差劲啊只是蓦然肩头一歪手中印谱摔落在桌上再去拿起竟是提不起一部轻飘飘没几两重的印谱了好似有那万钧重老山神低喝一声运转神通好不容易才拿起印谱转头望向那个婆姨试探性问道:“是你搞的怪?”

  仰止拿蒲扇指向先前两人离去的方向懒洋洋道:“是那个姓陈的外乡人算是他与你拜山头的礼物吧好好收着小心别泄露风声被梅府君抢了去。”

  老山神心意微动连忙翻开书页在那印谱尾页之上凭空多出了一方之前肯定没有的崭新印蜕。

  “山不在高有神则明。”

  少女河婆伸长脖子瞧了瞧也没如何当回事只是发现那个老板娘突然站起身好像有真正的贵客登门了顺着沽酒妇人的视线望去是个满身书卷气的中年儒士瞧着有几分眼熟啊儒士身边跟着个穷酸老书生就很面生了两个读书人一并往这边走了朝湫河婆再一个眼花那穷酸老者便好似缩地山河来到了酒桌旁边一拍老山神的肩膀大笑道:“这位山神老哥书上印文俊不俊?!”

  仰止好奇万分以心声问道:“礼圣怎么来了?”

  礼圣笑道:“扛不住某人的反常举动竟然破天荒没有半点撒泼打滚就只是一个人喝闷酒以至于熹平都怕了他只得通知我好让某人安心几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难以望其项背者。

  白也人间最得意符箓集大成者于玄。苏子豪迈柳七风流。

  上代龙虎山天师皑皑洲韦赦趴地峰火龙真人剑术裴旻斩龙之人中土周神芝怀荫……

  白帝城郑居中铁树山郭藕汀。裴杯曹慈……

  但即便是浩然最得意如白也性情桀骜如斩龙之人神鬼莫测如郑居中大概在中年儒士模样的小夫子这边都会心悦诚服执晚辈礼了。

  朝湫河婆小心翼翼问道:“礼圣老爷?”

  礼圣笑着点头。

  老秀才正了正衣襟咳嗽一声又接连咳嗽几声少女只是疑惑不解一头雾水干嘛你谁啊就算是文庙那边的官老爷当那祭酒司业、书院山长什么的可我也不认得你啊让我咋个拍马屁?

  老秀才只得自报名号抖了抖袖子“我是刚才那个青衫剑客的先生。”

  龚新舟怔怔看着那位礼圣老爷咽了口唾沫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不晓得如何开口了多怪自己自己之前多喝了几碗怨酒。

  然后老山神肩头又挨了那个老秀才一巴掌“好好好山神老哥真是好风骨就算见着了咱们礼圣又如何还不是岳峙渊渟一般纹丝不动……”

  言语之间老秀才已经绕过酒桌先帮礼圣挪了挪长凳然后屁颠屁颠去舀酒了端酒上桌拿袖子擦了擦酒桌与先前老山神如出一辙之后又跑了一趟酒缸连老山神和少女河婆那份都没忘眨眼功夫一气呵成。被人一口一个山神老哥的龚新舟接过酒碗颤声问道:“敢问老先生你是?”

  老秀才唉了一声尾音上扬埋怨道:“问这个做什么晓得我那关门弟子是谁就成了。”

  礼圣看了眼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的老秀才轻声笑道:“我们都坐下喝酒。”

  其实之前在功德林那边的老秀才不是这样的经生熹平就从没见过那么沉默的老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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