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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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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七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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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平安原本打算直奔灵源公水府只是临时改变主意打算转去别处心念一起便无视山川距离一袭青衫就站在大源王朝京城内的一棵梧桐树下抬头看了眼远处陈平安再跨出一步便来到了一座唯有黑白两色的皇宫内仿佛一位无境之人如入无人之境。

  这个大源王朝水德立国上次陈平安在崇玄署云霄宫那边与卢氏皇帝见面谈买卖当时皇帝身边就只带着一位少年皇子名为卢钧如今已是太子殿下了。陈平安除了赠送皇子卢钧一幅先生亲笔的字帖还送了少年一本手抄摹本的拳谱正是出自大篆王朝止境武夫顾祐的那部撼山拳。

  至于卢钧的修行、习武资质其实都很一般当初陈平安也是坦诚以待照实说了没有拿那些客套话敷衍了事。

  结果最后鬼使神差的双方就成了不记名的师徒。

  天未亮距离早朝还有一段时间皇帝卢泱早早醒来就再难入睡干脆让宦官点灯盘腿坐在一间小暖阁的炕上正在批阅奏折揉了揉眉心暖阁铺设有地龙即便是隆冬时节都会温暖如春只是偶尔皇帝陛下会下令让宫内停下烧炭说是冻一冻熬熬筋骨反而能够强身健体。反观那些在文英殿南庑读书的卢氏皇子们除非遇到那种数十年才会一遇的天寒地冻刺骨时节才会给个手炉不然就要一边大声读书一边悄悄跺脚打哆嗦了雷打不动的卯入申出念书而已说辛苦算不上不轻松就是了。

  只是不知不觉就有些犯困卢泱在迷迷糊糊之间依稀听到敲门声响起下意识说道:“进来。”

  暖阁门槛外一袭青衫微笑道:“陛下。冒昧前来还望海涵。”

  卢泱睁开眼睛望向门外那一袭青衫有片刻失神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下了暖炕随便踩着靴子都没怎么穿好快步走向门口那边爽朗大笑道:“原来是陈先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陈平安站在原地拱手抱拳歉意道:“事出突然没办法通报门禁保证仅此一次。”

  “奇人自有异事陈先生是得道之人何必计较这些繁文缛节。”

  卢泱伸手抓住青衫客的手臂笑道:“我倒是希望陈先生能够常来这边做客。走我们去屋内坐下聊。”

  陈平安跨过门槛后卢泱便松开手双方分坐暖炕一旁卢泱就由着那些奏折摊放在案几上边没有半点忌讳。

  卢泱听过陈平安言简意赅的解释得知真相惊奇万分忍不住感慨道:“匪夷所思奇哉异哉。”

  这位以雄才伟略著称于一洲的卢氏皇帝毫不犹豫道:“其实陈先生根本无需来京城这边多跑一趟容易耽搁正事。”

  陈平安笑道:“崇玄署再地位超然毕竟还是大源朝廷辖下机构之一。云霄宫杨天君再德高望重杨氏子弟再大公无私终究也是大源王朝的臣民。”

  卢泱哈哈大笑十分真情流露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门口一眼。

  好话?当然是好话。

  就只是顺耳的好话?不止。

  这本身就是年轻隐官看待大源皇室与崇玄署关系的一种明确表态。

  山上神仙与山下帝王就像一个管天一个管地双方关系复杂既有一荣俱荣的休戚与共心照不宣的也不乏龃龉会貌合心离甚至是相互算计背道而驰互相视为仇寇。

  自家钧儿好福气好运势没有白认这个教拳师父。这位身份重重的陈先生胳膊肘总是往里拐的嘛。

  同样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刻字与否又有天壤之别。

  上次双方在云霄宫那边碰头议事陈平安尚未远游蛮荒天下并无城头刻字。

  卢泱笑问道:“趁着距离朝会还有半个时辰我能否与先生同游云霄宫崇玄署?”

  倒是没有什么试探更不是信不过对方卢泱就只是身为一国君主九五之尊可是对于那种腾云驾雾还是有几分神往。

  陈平安点头笑道:“失礼了。”

  等到年轻隐官言语落定卢泱很快就有点失望了因为自己就像只是眨眼功夫便已经挪了个地方正是上次见面的地方自己根本没有那种腾云驾雾的仙人御风与预想之中的飘飘乎泠然之感全无关系。

  陈平安与卢泱并肩而立很快就有一位老真人现身来到崇玄署这边正是国师杨清恐老真人手捧白玉杆麈尾铭刻有“风神”二字。

  陈平安算是熟能生巧了与这位道门天君致歉杨清恐微笑道:“无妨贫道就当是一场神游了。”

  杨清恐与皇帝陛下打了个道门稽首“见过陛下。”

  卢泱双手负后与国师点头致意淡然笑道:“寡人就是个凑热闹的国师只当寡人不存在便是。”

  如果说崇玄署是大源朝廷设置的官场机构那么云霄宫跟龙虎山天师府一样都是子孙丛林。虽然大源朝廷在这边设置了道门衙署可其实就是个摆设反正大小道官要么姓杨或是在云霄宫这边授予的度牒。

  云霄宫道人虽非水神可是这位杨国师道气与水运皆重何况那位未能跻身公侯的大渎上祠水正司徒激荡的祠庙所在就在附近。

  三人各自落座树下石凳其实就是上次的位置听过陈平安的那桩买卖后杨清恐洒然笑道:“只说看在这份送上门的功德贫道若是心中再有半点芥蒂就真是修行不够且人心不足了。”

  陈平安心中大定不虚此行。

  只是不能买卖一谈妥就立即拍拍屁股走人便主动与老天君聊了聊杨凝真与杨凝性兄弟二人在五彩天下那边的近况。不过没有说自己与那位“木茂兄”的那场见面只说自己是在飞升城避暑行宫那边听来的传闻。杨清恐起先听到兄弟二人一个接连破境一个与那天隅洞天的元青蜀已经成为好友老天君始终神色如常只是等到年轻隐官看似随口说了些青冥天下青神王朝与那位雅相姚清的事情杨清恐看了眼青衫剑仙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杨清恐突然说道:“后觉对陈先生仰慕已久今日借此机会见面一叙?”

  陈平安只当是老真人的一句场面话点头道:“当然可以。”

  杨清恐笑了笑轻轻一摔麈尾便有一位青年容貌的道士好似被拘押至此。

  此人现身此地后他环顾四周一颗道心古井不波很快就朝三人打了个道门稽首“拜见陛下见过祖师隐官。”

  杨后觉玉璞境道号“抟泥”。

  在北俱芦洲甚至是整个浩然天下都算是一个极其年轻的上五境修士虽然顶着国师、天君两个头衔的还是杨清恐可事实上无论是大源朝廷的崇玄署还是杨氏的云霄宫朝廷事务与家务都是杨后觉一把抓。此外杨后觉既是既是那对兄弟的长辈更是他们的半个传道人。

  之前陈平安帮着彩雀府找到了三位记名客卿来头都极大。

  除了趴地峰指玄峰袁灵殿和作为郦采大弟子的元婴剑修荣畅第三位就是崇玄署管事人杨后觉。

  后来陈平安听说是卢氏皇帝亲自举荐的人选而且杨后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这其实是一件不太合常理的事情。

  除了一个暂时还站着的杨后觉在座三人都是老于世故的。

  只是年轻隐官与老国师相互间那么一个极其微妙的停顿间歇。

  卢氏皇帝瞬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

  应该是陈平安需要那么一点缓冲时间好确定老天君能否亲自喊来杨后觉是否需要自己代劳。

  而杨清恐便顺势抖搂了一手出神入化的仙人神通在这陈平安的梦境天地中直接将天地之外的杨后觉“搬徙”至此。

  杨后觉落座后刚好与陈平安相对而坐神色诚挚微笑道:“上次贫道凑巧有事错过了。其实想见隐官一面多年了今天得偿所愿幸甚。”

  杨清恐与这个寄予厚望的家族晚辈大致说过缘由杨后觉轻轻点头然后老天君笑着打趣道:“其实当下崇玄署还有两位贵客与后觉差不多对陈先生亦是心神往之。不知陈先生可曾听说高闲亭?”

  陈平安神色肃穆沉声道:“高宗师的大名如雷贯耳。而且高首席所在的群玉山虽非剑道宗门最近千年以来却一直是剑气长城的常客。”

  在北俱芦洲看来顾祐死后如今北俱芦洲就只剩下三位止境武夫了那个言行无忌的老匹夫王赴愬重新出山后立下不少战功恢复了自由身再不用每年去天君谢实那边按时“点卯”。

  而狮子峰客卿李二是个突然就冒出来的大宗师。此外就是百岁出头年龄的高闲亭了在远游境时高闲亭就曾以纯粹武夫身份担任一座北方宗门群玉山的首席供奉事实证明群玉山老祖的眼光极好这位年轻武夫此后破境不算太快但是登高之路走得极为稳当最终成为了一位止境武夫并且有望跻身归真一层。而高闲亭的妻子山上道侣是一位跻身玉璞境没有几年的女子剑仙名为郑沅芷道号青萝最终高闲亭就从首席供奉再变成了群玉山的女婿。

  群玉山的当代宗主萧疏是郑沅芷的师兄是一位仙人境修士虽非剑修却率领宗门一行三十余人当年与太徽剑宗韩槐子一同跨洲南下赶赴剑气长城。因为出手太重出城太远身受重伤差点跌境。那拨群玉山无一例外皆是祖师堂嫡传的修士更是伤亡惨重。

  不过传言郑沅芷与郦采关系……不算融洽只因为有个姓姜的罪魁祸首曾经把郑沅芷得罪惨了。

  而这个在北俱芦洲大名鼎鼎的姜贼如今刚好是自家落魄山的首席供奉一笔糊涂账。

  闲聊片刻杨后觉突然站起身后退三步再次与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竟是颤声道:“感谢陈先生当年在鬼蜮谷内为贫道了却一桩前身红尘的宿缘夙愿今生之杨后觉昔年之陇山国旧人为自己也为她由衷谢过陈先生。”

  不但是卢泱听得一头雾水其实就连陈平安自己一开始也是满脸茫然只是听到杨后觉自称“陇山国旧人”才恍然大悟。

  站起身犹豫了一下陈平安仍是拗着心性回了杨后觉一个道门稽首轻声说道:“浮萍聚散有缘再会。”

  老天君轻轻叹息一声不过眉宇之间还是轻松神色更多。

  原来当年陈平安和那位好人兄曾经一起游历至一处密室石窟里边有两具白骨一位是清德宗凤鸣峰女修一位是陇山国君主早年也曾是清德宗那“一声开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的修道胚子之一只是后来国难当头此人不得不半途而废舍弃修行重新下山继承大统。

  如此说来杨后觉愿意担任小小彩雀府客卿就水到渠成了。

  也难怪那位好人兄会去往剥落山那位避暑娘娘府邸处而且又会“恰好”被他找到了那条密室地道。

  将卢氏皇帝送回京城御书房陈平安之后便走了一趟摇曳河祠庙再次见到了那位名叫薛元盛的河伯。

  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陈平安离开壁画城后便是这位喜欢当那撑船舟子的河伯载了自己一程。

  薛元盛还是老样子一个肌肤黝黑的老人就像个上了岁数的庄稼汉年年面朝黄土背朝天。

  只不过那会儿的陈平安则是戴斗笠挂酒壶的装束乘舟过河。

  确认了陈平安的身份过后老河伯啧啧称奇摇头道:“不敢置信自家小小祠庙还曾接受过一位隐官大人的香火。”

  当年薛元盛还误以为自己碰到一个不谙世事的傻子。

  竟然会任由那么一桩天大福缘就像从指缝间漏掉最终与一位壁画城骑鹿神女的认主失之交臂。

  薛元盛与那位青衫剑仙走出祠庙一起散步走到河边很难想象这位金身不输江水正神的老人如今依旧是一位没有朝廷封正的淫祠河伯。

  薛元盛指了指河边一处笑道:“当年那个姓裴的小姑娘就是在这儿破境气象大到吓人。好嘛这才几年功夫如今都得喊一声裴大宗师了。”

  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一役后这件事就成了薛元盛与老友们在酒桌上一桩不小的谈资。

  老夫曾经在河边站着不动接下那位裴大宗师的破境一拳。

  双方之后算是江湖上的不打不相识吧老夫为她撑船过河很聊得来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

  裴钱当时的破境机缘在于她心中道理与世上道理的一场打架。

  陈平安曾经详细问过李槐与裴钱一起游历那段山水路程上的大小事情。

  小姑娘长大了变成少女再变成年轻女子就该藏着些心事。

  哪怕是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都不好过问太多了。

  薛元盛习惯性蹲下身搓动泥土嘿嘿笑道:“当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别人求之不得福缘你却避之不及。一开始我误以为你小子是不解风情的木头人要么就是个脑子拎不清的傻子否则实在是说不通的事情嘛。现在想来一个能够成为剑仙、当上隐官的人怎么会傻。那么当年就肯定是装傻了。”

  陈平安随意坐在岸边点头道:“那会儿我确实是装傻不过怕也是真的怕。”

  薛元盛笑道:“那位骑鹿神女很清高的只有她瞧不上的人结果不知道从哪里蹦出个外乡人当年她已经被你气了个半死要是听到这种混账话非要再被你气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各有所好而已没有高下之分。”

  老河伯难免腹诽一番奇了怪哉好像身边这位年轻剑仙当年路过一趟那壁画城八位彩绘神女春官宝盖灵芝长擎仙杖骑鹿行雨挂砚就全部变成了白描图案。当然前边五位是早就离开壁画城了有生有死各有造化吧。

  不过这位隐官大人能不能算是一位作壁上观的收官之人?

  陈平安掏出那枚养剑葫喝了一口酒这就是真到不能再真地喝假酒了。

  当年仅存的三幅彩绘壁画骑鹿神女当年她被某个年纪轻轻的外乡人给伤透了心只是因缘际会之下转去投靠了道心相契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而精于弈棋的那位行雨神女名为书始与那个手持古老玉牌、跪地磕头直到额骨裸露的年轻修士有了一桩甲子之约然后她才会去找“李柳”请罪。

  至于那位挂砚神女已经跟随主人去了流霞洲离开骸骨滩之前走了趟鬼蜮谷她将那座积霄山袖珍雷池收入囊中。

  而她认定的主人正是夜航船上那位容貌城的城主邵宝卷。

  陈平安每次一想到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老子当年凭本事挖了几条积霄山雷鞭而已怎么就与你起了大道之争?你家大道难不成就是条田间小路吗?哪怕是条田间小路好了相互间随便侧个身也就擦身而过各自前行了。

  薛元盛好奇问道:“这是在隐官大人的梦境中?”

  陈平安点点头。

  薛元盛不由得感慨道:“这也行?!真是修道大成了。好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

  “取巧而已。”

  “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滴水不漏。”

  “也就值个八钱银子。”

  薛元盛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说吧这次找我什么事。”

  得到陈平安那个答案后薛元盛皱眉道:“图个什么?值当吗?”

  陈平安摇头道:“这种问题谁都可以问唯独薛夫子问得多余了。”

  要是图个值当河伯薛元盛如今的金身高度至少可以高出五成。

  若是如此如今大渎封正薛元盛就算是补缺当个渎庙水正绰绰有余。

  薛元盛抬起双手狠狠揉了揉脸颊点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心诚一炷香罢了就当拜你我心中的那个不值当好了。”

  双方谈正事都是爽快人其实就几句话的事情。

  倒是聊起了裴钱一下子就打开了话匣子一个愿意多说一个喜欢听这些舍不得走。

  薛元盛说如何都无法将当年那么个财迷姑娘与后来的“郑撒钱”和“裴钱”联系在一起。

  只说当年少女搬出一整套家伙什用那戥子称了银子再用小剪子将碎银子仔仔细细剪出八钱来除了青竹杆的小戥子还有一大堆的秤砣其中两个分别篆刻有“从不赔钱”、“只许挣钱”……难怪后来她会化名郑钱行走江湖……

  与薛元盛道歉之后她还会懊恼万分说自己练拳练拳练出个屁练个锤儿的拳。

  当时还有个身穿儒衫的年轻读书人人很好不过说实话一看就是个读书不是特别开窍的。

  对于薛元盛对李槐的这个评价陈平安只能是无言以对了。

  陈平安收起养剑葫入袖问道:“薛河伯是否愿意担任朝廷封正的河神?”

  如果薛元盛答应此事很快就会有一个摇曳河经过国家的礼部尚书手持一封皇帝金敕赶来此地住持朝廷封正仪式然后同时还会有一位鱼凫书院的副山长到场。

  这也是先前陈平安为何会改变路线的原因需要大源皇帝卢泱和崇玄署帮忙牵线搭桥。

  朝廷封正山水神灵一事是需要消耗一国气运的而薛元盛又是出了名的不在意香火以至于谁都尊敬这位摇曳河河伯但是所有大河流经的朝廷又都不敢主动找薛元盛怕就怕入不敷出连累一国运势。

  只不过陈平安自有手段把这笔账给抹平事后肯定不会亏待了那个朝廷。

  薛元盛神色古怪笑道:“非要将我这座淫祠推到这个位置上去陈山主你到底求个什么?是打算找我合伙做买卖与那披麻宗和春露圃差不多?希望我这位新晋河神在河道运输一事上照拂几分然后一起挣钱分账你财源广进我香火鼎盛?”

  陈平安笑道:“薛河伯想多了。”

  薛元盛打趣道:“怎的你难不成还要求我不成?”

  陈平安忍住笑“那就算我求你。”

  薛元盛疑惑道:“堂堂剑仙一宗之主面子就这么不值钱吗?”

  陈平安答道:“虽说不算太值钱可好歹值点钱只是薛先生担得起。”

  薛元盛摇摇头依旧坚持己见“要是相当那江河正神早就当上了我不乐意束缚太多不如现在自在。”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半点不假披麻宗的上任宗主竺泉是个很豪爽的山上婆姨就找过自己两次差不多的说辞老薛啊当个小小河伯你不嫌寒碜啊?给老娘句准话这就帮你运作去保管一家一户敲门过去将来摇曳河沿途两岸没个七八座祠庙拔地而起就算我竺泉没牌面如何?

  只是薛元盛都没点头。

  薛元盛转头道:“劳烦陈山主给句一竹蒿到底的准话不然就算我今天拒绝了这件事以后也要心中纠结多个挂碍。”

  天下剑修好不好说话北俱芦洲山上的那些祖师堂最清楚。

  陈平安摆手笑道:“薛河伯千万别多想不答应就算了我就是临时起意随口一说。”

  薛元盛没好气道:“我信你个锤子。拿出一点诚意来!”

  陈平安想了想给了个心中所想的答案“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辈子也算走过很多地方了遇到的老江湖不太多。”

  薛元盛叹了口气“有你这句话就成了比当那神位高高的江河正神可要舒坦多了。”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薛河伯如果你一直是淫祠河伯可能会错过一桩不小的机缘。”

  薛元盛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道:“陈平安好意心领了。你继续忙去赶路要紧。”

  陈平安点点头。

  薛元盛站起身笑问道:“这么些年不太容易吧?”

  “说来说去其实也简单无非是……”

  陈平安略作停顿缓缓道:“人做事事教人。”

  薛元盛点头道:“好像说破天去也就是这么个到底的道理了。”

  陈平安笑容灿烂抱拳作别。

  薛元盛默然抱拳。

  直到今天老河伯才知道剑气长城与末代隐官原来是相互成就两不辜负。

  ————

  济渎灵源公府。

  拂晓时分一拨暂时还不需要去官厅点卯当值的莺莺燕燕她们凑在一处抄手游廊内闲聊因为不属于水府“官路”注定不会有外人路过此地故而她们也无需太讲究礼制她们的身份多是水府溯源司和分界司的女官胥吏前者负责勘定大小水脉的发源地以及护住这些水脉源头不被凡俗夫子涉足的封禁事宜后者身份职责类似钦天监的地师划清界线负责定期巡视所有江河湖溪的边界线看守各地界碑两处都是名副其实的清水衙门权柄小无油水平常事情也少。

  这些女子不是南薰水殿旧人的水仙、女鬼就是刚刚进入水府没多久的少女修士大多犹带稚气性格活泼尚未被彻底磨去棱角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热闹得很。若是临近稽查司、赏罚司之类的显要衙署户房是绝对看不到这种旖旎风景的。

  有个出身大篆王朝豪阀门户的少女忍不住问道:“依循许夫子的说文解字渎字作小渠解那么就只是一条小水沟啊是怎么回事?”

  一位来自南薰水殿的分界司女官点头笑道:“文圣老爷也有那修身篇其中有一句‘厌其源开其渎江河可竭’显而易见在咱们文圣老爷子看来这‘渎’是要小于江河的这就验证了许夫子的说法。至于这个渎怎么演变成了大渎我以前在就水殿档案处当差看了好些官书野史好像从没有文字记录呢。”

  又有一位出身市井的修道胚子怯生生问道:“怎么就是‘咱们’文圣老爷了?”

  她当然知道那位恢复文庙神位的老夫子只是文圣不是中土人氏吗?

  济渎水域一分为二依旧广袤灵源公府辖境的众多王朝、藩属小国将近八十个像那邻近济渎入海口的大篆王朝前些年便下了一道旨令连同大篆周氏本身加上十来个藩属国一口气“上供”给水府将近五十位修道胚子此外还有一些类似官场的额外荫补算是走了后门得以进入水府修行其实也就是一些世家豪阀子弟的镀金手段等于白捞个大渎水府的谱牒身份这拨男女不管十年之内是否修道有成是就地留任还是最终被遣返回乡都算有了一份前程。

  就像这会儿一个坐在抄手游廊最边缘栏杆上的少女就在那儿钻研一张纸马驮水符是手绘的金色符箓符纸是金箔冥纸材质绘有神将披甲骑马的图案类似山上神仙的疾行方、缩地法只是用上了水府秘法走了神灵和香火的路子因为多出一道祭祀燃烧的流程才算真正符成所以寻常符箓修士便画符不得了此符有那“纸钱甲马果通玄万里近在眼前”的美誉。

  修行不觉春将至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都不知道?”

  曾经在旧南薰水殿档案处任职的女官嘿了一声“当年我们北俱芦洲剑修浩浩荡荡联袂跨海远游在皑皑洲登岸要与一洲修士兴师问罪就是文圣先生好言相劝才没有打起来但是我们可没有白跑一趟在那之后皑皑洲就没了个‘北’字这可是文庙都认可的事情万年以来浩然九洲改名一事仅此一次能是小事?”

  说到这里女官神采奕奕“所以说啊文圣明摆着是更向着咱们的是北俱芦洲的半个自家人。”

  “再说了文圣的那位嫡传弟子左右左先生左大剑仙剑术天下第一高什么剑术裴旻都得靠边站当年左大剑仙出海远游曾经来过我们这儿猿啼山剑仙嵇岳几个纷纷御剑到沿海岸边都曾领教过左先生的剑术当然是输了嘛不过虽败犹荣你们想啊寻常剑修成色不足境界不够就算兴冲冲去找左大剑仙问剑人家乐意搭理要我看啊别说抬手了抬一下眼皮子都不愿意吧?”

  “即便不谈这些有些年头的老黄历只说前几年的事情好了剑气长城那边那位好似横空出世的年轻隐官与太徽剑宗还有浮萍剑湖是怎么个关系如今谁不知道?浮萍剑湖的陈李高幼清可不就是年轻隐官亲手交给郦湖主的两位剑仙胚子?那陈李还有个小隐官的称号呢我可是听刘嬷嬷说了这陈李在那无事牌上边自称必然百岁剑仙呵吹牛?错啦是人家自谦哩甲子之内跻身上五境都是有可能的。”

  那个来自山下豪阀的少女小鸡啄米道:“晓得晓得来水府之前听我爷爷说过那位年轻隐官与太徽剑宗的刘宗主那可是最要好的酒友了酒桌上一样喝不过刘宗主所以说啊我们北俱芦洲剑修的剑术嘛那是肯定要输给剑气长城的可要说酒桌分高下嘛真真半点不怂他们本土剑修太徽剑宗的黄老掌律不也说自己当年离开剑气长城在那酒铺上把那位名叫董三更的送客老剑仙给喝吐了嘛。”

  她好像想起一事小声说道:“好像有个小道消息龙亭侯说自己与那位隐官大人还是斩鸡头烧黄纸的拜把子兄弟呢真的假的?”

  若是真的确实就厉害了虽然是个大渎侯爷比自家灵源公要略逊一筹可在这件事上好像就给侯府给扳回一城了?

  那个南薰水殿旧吏的女官没好气道:“吹牛呗谁当真谁傻。那龙亭侯是个什么德行外人兴许不知道我们这些龙宫洞天的老邻居……”

  一位偶然路过廊道的教习嬷嬷远远听闻此语立即快步向前厉色训斥道:“放肆!黄口小儿大言不惭。”

  这位刘嬷嬷如今管着水府十六司中的礼制司她曾是北俱芦洲一处大河龙宫遗址的属官最是讲究礼数老态龙钟的妇人缓缓走到这些丫头片子跟前怒道:“竟敢乱嚼舌头搬弄是非一点规矩都没有传出去给外人听见了就要误以为我们公府毫无法度了你们几个但凡开口说话过的皆在薄录司那边录档记过一次再有类似言语一经发现当场逐出府邸!”

  老妪视线如鹰鹫盯着那些小鸡崽儿不单是那个水殿旧吏其余所有女子都被吓得噤若寒蝉脸色惨白。

  疾言厉色的老妪生气是真不过还真不是老妪故意小题大做跟一群丫头片子过意不去借此机会耀武扬威到了她这个位置毫无必要了。只是这种混账话可大可小但真要传到龙亭侯府那边的耳朵里一个不小心就是祸事。让双方原本关系融洽的主人与那龙亭侯难免心生间隙。

  就算龙亭侯爷气量大听见了都不当真可是就怕有那一根筋的侯府官吏有那主辱臣死的古风之气两府山水接壤处颇多很容易就会纷争不断在那乡野田间只因为抢水一事尚且经常发生械斗更何谈大渎公侯两府?

  何况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真以为那个当水正时、连水龙宗都不放在眼里的李源是个好相与的?

  只说那大渎最西边的婴儿山雷神宅当年连山门口的匾额都给人扣掉了两个字最后为何还是捏着鼻子放人了?还不是李源发话了敢不放人他这位龙亭侯就要水淹雷神宅!一个才当上龙亭侯没几天的昔年水正就敢这么全然不把官位和文庙规矩当回事凭什么?他龙亭侯是个傻子不成?

  可惜龙亭侯大人不在场不然真要忍不住回一句你错了我当真就是只凭那满腔热血和一身义气。

  这就叫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先插自己一刀先问对方怕不怕对方若是不怕就再插对方一刀如此循环就看谁更狠更扛得住。

  有妇人着宫装帝妃状气态雍容美艳不可方物。

  神清骨秀宛如一株远山芙蓉。

  妇人正是昔年南薰水殿旧主如今的大渎灵源公沈霖她身后跟随两位水府神女分别是稽查司和清供的领袖女官一个位高权重一个负责……收礼。

  沈霖柔声笑道:“下不为例这次簿录司那边就不用记过了。”

  老妪立即与灵源公施了个万福灵源公都开金口了是那些小妮子的莫大福气。

  女官胥吏们纷纷与沈霖行礼。

  沈霖让她们都起身然后摸了摸那几个聊得最起劲丫头们的脑袋神色温婉轻声笑道:“以后在外边说话还是要谨慎些刘礼制既是好心也是照规矩办事。不过回了自己住处关起门来说些悄悄话倒是问题不大不用太过拘谨。嗯尤其注意一点千万不要被你们‘刘古板’听着了那就万事大吉。”

  老妪当然自己被水府官吏取了这么个不太中听的绰号只是不甚在意这会儿听见灵源公的调侃老嬷嬷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沈霖微笑道:“时辰还早你们继续闲聊。言语之间多夸人少损人总是不错的。”

  然后转头对那位老嬷嬷说道:“刘礼制顺便与你聊点事情。”

  走出这条抄手游廊后老嬷嬷问道:“主人还是在为那道场名称忧愁?”

  沈霖点头道:“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情。龙亭侯那边都已经想好了个名字与文庙报备后听消息似乎已经通过了。”

  像那南边宝瓶洲大渎长春侯杨花就是一座府邸挂两块匾额长春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文庙封正的公门一个是神灵的开府道场。

  齐渡淋漓侯风水洞老蛟出身旧神职是那钱塘长封侯之后也早已挂上了一块匾额云文宫。

  分别出自林鹿书院观湖书院的两位山长手笔。

  唯独灵源公水府这边一直没有眉目沈霖一开始心存侥幸是想要与那位存在看看能否求个赐名但是建造府邸之初沈霖就曾悄悄飞剑传信狮子峰然后就泥牛入海一般再没有然后了显而易见对方就根本不愿意理睬自己沈霖就再不敢打搅对方的清修。

  还有一个法子就是像长春侯和淋漓侯他们一样与本洲书院山长求名若是在中土文庙那边有私谊有门路请得动那些学宫祭酒、司业当然是更好只是别说文

  庙就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这些个正副山长都谈不上有任何香火情。毕竟帮忙取名一事不是简简单单给两字的小事。

  自己想一个?

  沈霖还真不觉得自己在取名一事上能比李源好多少。

  沈霖揉了揉眉心确实头疼事情不小急又急不来如何能够不揪心忍不住叹了口气“刘礼制你与鱼凫书院的赵副山长还算认识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看看能否邀请他走一趟水府也无需明说取名一事。”

  这种事情的尴尬之处在于对方答应了认认真真帮忙取了个名字拿出了一幅墨宝万一自己心中不喜觉得那名字与水府大道不契岂不是打对方的脸?

  老妪点头道:“我晓得轻重利害主人稍稍宽心相信以我们水府的风水道缘定会船到桥头自然直。”

  沈霖强颜欢笑道:“希望如此吧。”

  老妪马上就动身手持水府令牌去鱼凫书院拜会那位赵副山长。

  沈霖走入旧南薰水殿地界大大小小的衙门多是神女男子也有只是相对人数不多。

  一些个行事勤勉的水府官吏尚未官厅点卯就已经在各自公房落座开始处理手头事务。

  沈霖回到自己书房悬挂一块文房匾额金字榜书源远流长。

  沈霖说道:“传下话去一月之内闭门谢客。至于大篆周氏的那场开春典礼帮我婉拒了书信让薄录司翠婉代笔就是了你等下你就给她送去我的官印。如非要事不要打搅。”

  站在书房屋外的一位贴身神女兼任水府印玺司女官神色恭敬道:“领旨。”

  沈霖一挥袖子关上房门双手掐法诀打开一层层极为隐蔽的山水禁制随后身形消散化作一幅玄之又玄的画卷就像一幅水图。

  金色的半条大渎主脉淡金色的大江大河一些相对次要的河流呈现出银白色还有数量最多的灰色溪涧。

  沈霖悄然来到一处南薰殿秘境是沈霖的真正道场所在相当于山上门派的祖师堂也是沈霖一尊金身搁放处而道场真身是一只青螺蛳炼化而成货真价实的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只“法螺”来自一个已经消亡的大宗门是祭祀礼器之一内壁篆刻有一篇极为高深的水法道诀如果不是此物沈霖恐怕都撑不到与那位至高重逢。

  道场空间不大与外边的书房差不多却是一处道家“心斋”之显化可想而知这只法螺的旧主人道法造诣之高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

  道场之内除了一张紫色材质的金字符箓便空无一物

  那张紫气萦绕的符箓大如一幅立轴山水画悬挂在虚空中一串金色文字熠熠生辉是那“正大光明之室”。

  丝丝缕缕的香火从大小水府、江河祠庙汇聚于此一粒粒人间香火的精粹气运在屋内星光点点漂浮不定。

  沈霖原本打算忙里偷闲花上一个月光阴好好淬炼金身水府庶务繁多她又不像李源那么喜欢当甩手掌柜沈霖做事更为精细可算事必躬亲但是沈霖并未因为身份变化就有丝毫懈怠归根结底他们这些神灵以香火淬炼金身抬升神位高度才是大道根祇所在。

  沈霖突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她立即伸手抵住眉心一个下意识闭眼眉心处宛如睁开一道淡金色天眼只是沈霖原本紧绷的心弦立即松弛几分默默收起一道水法攻伐神通。

  沈霖嫣然一笑竟是与那个胆大妄为至极的不速之客仪态万方敛衽施了个福柔声道:“南薰水殿旧人沈霖见过陈先生。”

  眼前青衫客是那个当年被“李柳”称呼为“陈先生”的外乡人。

  沈霖确实对他心存感激欠对方多矣。

  倒推回去如果自己不是碰到“李柳”那么大渎公侯两个显赫职务水龙宗肯定会扶持荣辱与共的水正李源占据一席之地那么自己就算得到浮萍剑湖和郦采剑修的支持但是以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底蕴在这种事情上肯定是会竭力扶植起济渎上祠水正的司徒激荡自己还是毫无胜算。

  可如果不是这位陈先生游历龙宫洞天李柳就注定不会重返昔年众多避暑行宫之一的龙宫洞天更不会帮助沈霖恢复金身。

  所以说这位陈先生千真万确是她沈霖的恩公。

  陈平安作揖还礼道:“不请自来多有得罪。”

  沈霖微笑道:“只会蓬荜生辉。”

  不比水正李源那些年名义上管着龙宫洞天风雨流转的沈霖其实那南薰水殿就是无源之水沈霖金身则是无本之木。

  那大源袁氏王朝由云霄宫崇玄署设置关卡拦截大渎水运流入龙宫洞天的分量恰好维持在一个极其微妙的水位线上使得沈霖不至于因为水运枯竭而金身崩坏却也难以利用水运淬炼、稳固金身弥补那些金身缝隙这就像一场束手待毙……等死。

  所以第一次游历龙宫洞天的陈平安初次见到沈霖加上当时这位水神娘娘也无意施展障眼法隐藏真容故而在那会儿的陈平安眼中第一感觉就是面容破碎如青瓷釉面无数条细微裂缝惨不忍睹那正是金身破碎、即将崩溃的边缘说是命悬一线都半点不夸张。

  水正李源担任大渎龙亭侯是升官是锦上添花。

  可对于南薰水殿水神娘娘而言却是雪中送炭是救命。

  寄人篱下多年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终于辛苦熬成婆。

  陈平安没有多看这处道场一眼问道:“能否换个地方与灵源公有事相商。”

  沈霖笑而不言。

  陈先生你莫不是忘了在你这……梦中早已宾主互换身份让我沈霖如何带路?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灵源公只需随便观想一处熟悉景象即可。”

  果然沈霖稍稍起念双方便置身于法螺之外的书房。

  只是沈霖很快就发现奇异之处自己记忆清晰之物件便是彩绘若是从不曾上心留意的物件便是黑白颜色。

  等到沈霖视线触及那些黑白物件却有瞬间变成了彩绘好像一下子就为它们增添了一份生气。

  沈霖不愿有那主客之别便搬了两条椅子陈平安轻轻扯了扯青袍长褂正襟危坐。

  沈霖说道:“陈先生你与我直呼其名就是了。”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依旧喊灵源公为沈夫人好了。”

  听说是那一炷香的事情沈霖当然知道此事最为关键处是身为敬香之人得有个所谓的诚心正意是无法半点作伪的。

  不然这一炷清香容易点燃可那维持香火的心香却是注定无法点燃了。

  只是在沈霖这边没有任何问题对那桐叶洲修士心生厌恶是真可既然陈先生的下宗都建立在了桐叶洲心诚一事有何难。

  就当是遥遥拜谢恩公了。

  至于那份功德沈霖先是婉拒见陈先生坚持便恼羞成怒陈平安继续晓之以理沈霖便动之以情脸色哀怨等到陈平安继续酝酿措辞沈霖便怒气冲冲眼眶泛红隐约有泪水说陈先生你这是故意将我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还是说陈先生心中从始至终都觉得我沈霖是那忘恩薄情之辈?陈平安只得收回言语还得与沈夫人道歉一句结果沈霖蓦然而笑已经开始伸出拇指擦拭眼角泪水了。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份底本交给沈霖解释道:“勉强算是补上祝贺沈夫人担任灵源公的贺礼不过我肯定是有私心的。”

  沈霖结果那本册子翻开一页便惊讶道:“是那水陆道场的金科玉律?”

  陈平安点头道:“之前在桐叶洲那边遇到了一位得道真人请教了一些学问老真人不吝赐教。沈夫人可以用灵源水府的名义送给孙宗主。”

  沈霖所谓的“金科玉律”是道教科仪所在名副其实的金玉良言是花神仙钱都买不来的“老规矩”。

  道门开坛法事的科仪本大体上分为祈福禳祸、消灾解厄、酬神谢愿等的阳事科仪与超荐先灵、度亡生方、炼度施食在内的阴事科仪。其中底本最为珍贵俗话说照本宣科便是如此依科阐事像桐叶洲那个崇佛的北晋国皇帝就是在底本一事上下功夫试图恢复旧制。

  之前陈平安在敕鳞江畔与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一起散步江边话赶话不是除了与老真人请教龙虎山独门科仪便又说起了水龙宗的斋醮一事龙宫洞天内每年的十月初十与十月十五都会先后举办两场依循古礼的祭祀按照不同的年份又有那金箓、玉箓、黄箓道场之分。

  所以老真人才会忍不住调侃一句你小子搁这儿薅羊毛呢。

  沈霖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先生为何不将此物交给龙亭侯让他帮忙转交给孙结或是邵敬芝?”

  这可是一桩天大的人情。

  山上宗门最重视这种细水流长的收益。

  若论私谊陈先生当然是与李源更好今天之前陈先生与自己才总共说了几句话?屈指可数。

  沈霖倒不是怀疑陈平安对自家灵源水府或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

  陈先生霁月清风君子坦荡荡何等光明澄澈。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李源藏不住话一喝高了就容易跟人交心什么真心话都会往外掏以前可能无所谓可如今都是龙亭侯了还是要注意点李源交友门槛高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一下子拿出这份底本在水龙宗那边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误会换成是我也会怀疑李源早些年担任水正的漫长岁月里明明有此科仪底本为何一直不拿出来。这是人之常情怪不得孙宗主他们多想。”

  沈霖点点头陈先生此举确实老成持重。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在沈夫人这边就不用如此拘束了灵源公府如今奇人异士层出不穷完全可以解释为某人得自某地的旧藏之物然后被沈夫人慧眼识珠故而时至今日才算重见天日赠送给水龙宗自然是题中之义也算善始善终又结新缘再有善始。”

  沈霖抿嘴而笑乐不可支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轻声道:“还有个理由我要是得了这份珍贵异常的道门科仪底本以沈霖当年的处境除非自己不想活了才会藏藏掖掖。”

  陈平安微笑道:“这种大实话我一个客人说了不合适。”

  沈霖笑颜如花。

  遥想当年初次相逢年轻人当时手里拎着一把油纸伞眼神明亮就像雨水里的灯火。

  陈平安说道:“帮人就是帮己。”

  沈霖点点头先前陈先生所谓的有私心沈霖当然很清楚因为李源每年都会帮着这位“拜把子兄弟”做一事。

  陈平安用一个极低价格在龙宫洞天买下了那座凫水岛。

  如今投桃报李何尝不是一种善始善终又善始?

  陈平安准备起身告辞。

  沈霖突然说道:“得众动天美意延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起身抱拳道:“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

  这可是自家先生说的话是那版刻成书黑纸白字被无数读书人背诵、注释的的圣贤言语。

  沈夫人这会儿说这句话最合时宜。

  沈霖跟着起身挽留劝说道:“陈先生何必如此来去匆匆不差这一时半刻吧?好歹让我带路请陈先生参观一下南薰水殿旧址?”

  陈平安只得照实说道:“梦中远游一事涉水光阴长河是需要消耗一定功德的。”

  沈霖一脸疑惑道:“几步路而已想来损耗有数。何况在我这边陈先生有消耗功德吗?难道说一开始陈先生就笃定我不收那份功德?”

  陈平安倍感无奈只得说了句客气话“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看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却是一般厉害。

  当然让陈平安最头大如簸箕的还是皑皑洲的某位女子剑仙。

  之后陈平安便跟着沈霖双方走在虚实难测、真假极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

  双方肩头间距刚好可以容纳一人。

  沈霖便觉得有趣她之前听闻一些山上消息说这位年轻隐官在当那“二掌柜”的年月里经常因为喝酒一事就被宁姚关在门外蹲一宿对付过去?而且半点脾气都没有的?

  那位宁剑仙真有那么厉害?

  难怪她可以成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按照文庙制定的山水礼制五岳大渎之“公侯之家”可以使用碧绿琉璃瓦。

  相较李源的龙亭侯府两者占地规模大致相当只是这边略显简陋土木营造一事至今还在进行当年水龙宗那边是先借钱给了李源掏出一大笔神仙钱帮忙营造侯府李源当然是半点不客气的。

  而且水龙宗私底下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先考虑龙亭侯那边至于自己这边不用水龙宗如何照顾不过最后略松一口气的水龙宗仍是往这边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钱是不多了捧个人场的谱牒修士总还是不缺的。

  所幸那座旧南薰水殿已经搬迁出龙宫洞天可以作为诸司枢纽所在大小屋舍都开辟为诸司衙署。

  大渎公侯府邸无异于一座小朝廷衙署众多按照文庙规定的礼制一般设置有十六司数量稍有增减倒是问题不大。

  虽然灵源公与龙亭侯的官身品秩在文庙的金玉谱牒上边两者相当可还是有些区别的比如沈霖可以建造两座渎庙拥有两位负责香火的水正李源就只有一个名额此外辖下江水正神的数量灵源公府也要比龙亭侯府多出两成的数量至于河伯河婆之流并无定数只看支流多寡而定。

  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时轻声问道:“那两座渎庙的人选陈先生可有建议?”

  陈平安摇摇头“先前两次游历北俱芦洲我与沿途山水神祇打交道不算多。”

  如今一条大渎沿途的众多山水神灵以前归各国朝廷管辖如今等于是凭空多出了两位顶头上司。

  不过相比李源的单身赴任沈霖却是除了那些南薰水殿神女还从龙宫洞天带走了一批水仙鬼物之属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此外沈霖还笼络了一拨数量可观的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也有主动投奔而来的水裔精怪就像身边这位职掌礼制司的教习嬷嬷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今灵源水府诸司总计十八座衙署井井有条各司其职。

  要说经营之道可能几个李源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沈霖。

  毕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惯了的是能躺着享福就绝不坐着打瞌睡的那种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以前在龙宫洞天只有一座南薰水殿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时不同往日每次外出巡视辖境仪仗森严极有威势。

  走到那处清供司门口沈霖便有几分赧颜神色。

  屋内一众女官正在再次确认一份名单。

  原来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每年都有成道之日类似山下俗子的诞辰。

  只是一般的山水神灵品秩不高的都不会计较这个不会大肆操办至多是各自祠庙里边多些人间香火否则一年一办谁吃得消?山水官场的邻里之间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钱往来可都是要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的故而又有一条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多是甲子一办或者干脆就忽略不计。

  但是像沈霖这样的大渎公侯又是新官上任没几年的就由不得她从简了。

  而沈霖的成道日恰好就在这个月所以身边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领袖近几年每年年底都会忙碌得焦头烂额不说待客光是收纳、清点各色礼物或者说贡品就是一桩名副其实的浩大工程各国朝廷世族豪阀山上的大小宗门、仙府辖境内的各路江水正神、山神土地还有那州郡县城隍庙……

  兰房国的那几盆天价兰花金扉国精心熬出的鹰隼金鳞宫的数尾锦鲤。以及春露圃与大篆王朝的……

  哪些将来是需要还礼的以及还什么样的礼物哪些只需要记录在册再分门别类各自与之前的贺礼归档一处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还要再与礼制司那边商议不能出半点差错。

  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离开骸骨滩后就曾徒步走过兰房国、金扉国一线最后到了春露圃那边然后偶然遇到了咱们那位刘大酒仙。

  记得那兰房国商贸繁华所以嫁为商人妇的女子会经常往水中投掷金钱问吉凶。而且放生一声风靡朝野。每逢旱涝就喜欢拿纸龙王出气。

  春露圃以北地带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自古崇武民风彪悍武夫横行多以大篆王朝作为宗主国武运昌盛动辄呼朋唤友数百号武夫围殴一座山上门派的场景时有发生估计在整个浩然天下都是独一份的可怜金鳞宫那位元婴老神仙苦不堪言弟子每次下山游历挨闷棍被套麻袋真不是什么玩笑话。

  撼山拳顾祐前辈。曾是一个化名丘逢甲的山庄老管事。

  最终却与猿啼山剑仙嵇岳相互问拳问剑。

  听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是位女子武夫用剑。

  原本她跻身远游境就被视为走到了断头路却出人意料跻身了山巅境。

  在那营造司衙署有位绿莺国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正在这边与相关官员谈论事情听闻灵源公刚刚巡幸返府却对外宣称闭门谢客了年轻侍郎便有些惋惜本来想着与她见一面总是好的不敢奢望更多了。

  绿莺国作为济渎入海口这些年主动揽事都没有与灵源公府打招呼就开始动土开工要为沈霖开辟出一座作为巡幸大渎的驻跸行在没几年功夫绿莺国不光是掏空了国库金银仅仅对外借债恐怕就是一个天文数字。沈霖当然不愿如此绿莺国破费

  只是绿莺国自己都不喊穷口口声声国库盈余毫无问题等到营造司数位女官神侍亲临绿莺国带着灵源公的一道旨意一切开销依旧只给水府报了一个低价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让沈霖都哭笑不得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密旨不给绿莺国朝廷任何扯皮机会才刚刚过半的后续工程必须全盘交给水府营造司接手不然就就那么荒废好了未来谁愿意入驻其中你们绿莺国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礼制司衙署那边官员们当下有些为难。

  因为一把手的老嬷嬷刘礼制刚刚离开水府灵源公又闭门谢客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时分很快就会有两位贵客登门。

  沈霖笑道:“这些人情往来实在是累人。”

  陈平安点头道:“深有体会。”

  沈霖问道:“对付这类事情陈先生可有诀窍?”

  落魄山在北俱芦洲南边的山上口碑那是极好的。

  陈平安双手笼袖摇头笑道:“只能告诉自己一句除心不除事也好除事不除心也罢总要做到其中一点别落个心事两不相除就行。”

  沉默片刻陈平安忍住笑“其实捷径也是有的只要找个称职的大管家就可以放心当自己的甩手掌柜。”

  沈霖摇摇头“学不来。”

  这些年灵源公水府客人可谓络绎不绝门外是一年到头的车水马龙不过再过几年情形估计就会好转几分。

  逛过了诸司衙署陈平安停下脚步沈霖说道:“陈先生下次游历北俱芦洲不管有事无事务必来此做客。”

  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肯定。”

  沈霖冷不丁说道:“陈先生我有一事相救!”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我可以寄信一封给先生。”

  其实陈平安早就猜出来了是那匾额赐名一事那就真算沈霖找对人了。

  别说一幅匾额就是十幅匾额以自家先生的学问也能帮灵源公水府办了。

  但是沈霖却神色尴尬道:“哪敢劳驾文圣老爷陈先生能不能亲自?”

  陈平安哑然失笑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么大的事情岂可如此马虎连忙摆手道:“取名一事实在非我所长。”

  沈霖脸色玩味捋了捋鬓角柔声笑道:“陈灵均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平安摇摇头。

  沈霖深呼吸一口气只好祭出杀手锏了硬着头皮说道:“可能陈先生还不太清楚我其实一直幕后住持龙宫洞天里边的金、玉俩箓道场。”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沈霖岂会主动说这种事情她实在是希望陈先生能够留下一幅墨宝不得不出此下策。

  陈平安神色自若沉默片刻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时陈平安点头笑道:“那就献丑了。”

  回到了沈霖那处书房。

  陈平安抖了抖手腕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提斗笔轻轻一戳手中那支提斗笔如蘸浓墨墨汁却是金色。

  书法一途大楷之难远胜小楷那么想要写好榜书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凝神思量片刻陈平安说道:“如果不采用这个名字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负担就当是一幅书信往来的小小笔札好了。”

  沈夫人如释重负点头道:“当然没问题。”

  陈平安左手持笔右手双指并拢轻轻一抹身前便摊开一张半熟的雪白宣纸。

  最终写下三字德游宫。

  取自“德人天游”一语。

  德人天游秋月寒江。日问月学旅人念乡。

  又寓意大渎之水川流不息唯有功德稳固如莲出水泥可作安心之处。

  沈霖聚精会神看着纸上的一笔一划。

  字如神龙出海气势磅礴。

  陈平安收起提斗笔抖了抖袖子拱手抱拳告辞。

  沈霖竟是呆滞无言等到陈平安已经悄然离去这位灵源公也忘记了言语告别一句。

  久久回神沈霖如获至宝才发现书房内已无青衫身影沈霖作揖行礼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

  下一刻沈霖便重返道场。

  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

  沈霖站在虚空境地中恰似远山芙蓉亭亭玉立。

  明天才是立春。

  只是今天沈霖便已如沐春风中。

  ————

  银屏国境内的苍筠湖与那随驾城距离不远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

  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这些年收敛了许多虽说之前文庙颁布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品秩苍筠湖没有抬升但是殷侯也算看开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开心的时候就想一想那黄钺城和宝峒仙境也就宽心了。

  铁打的山头流水的仙师。

  当年那条过江龙是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那叫一个城府深沉心狠手辣。

  当时年轻剑仙身边还有个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帮闲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

  苍筠湖算是踢到一块铁板了这会儿殷侯都会隐约觉得有几分“脚趾疼”。

  不然殷侯贵为一座大湖水君哪里需要隔三岔五主动去与随驾城那座小小火神庙喝酒。

  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需要跟一个地方上的县太爷称兄道弟吗?

  今天殷侯修行之余就打算出门散散心结果一个踉跄就误入一处……山巅修士的山水秘境?

  结果一个定睛望去就看到一位面带笑意的……熟人殷侯立即行礼道:“殷侯拜见陈剑仙。”

  只需陈剑仙三言两语湖君殷侯便斩钉截铁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还是当年那句老话一字不改。

  一般言语两种心思。

  上次是形势所迫就像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从。

  双方斗智斗勇斗法问剑都输给了这位城府深重、心狠手辣的外乡剑仙。

  苍筠湖不可谓不凄惨尤其是那几位心腹都折在了自家地盘上。使得苍筠湖从当年门庭若市变成了一处门可罗雀的清净地。

  苍筠湖周边十数国的山上仙师谁敢再来这边喝酒?比一般人多出几条命吗?

  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了却见那青衫剑仙毫无离去的迹象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凭咱俩的交情不至于坐下来推杯换盏吧?

  难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对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又来算账了?比如是上次那个杜俞的造访?问题在于殷侯自认算是很仁至义尽了真心不能帮杜俞而已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门嫡传更不是山泽野修招惹了琼林宗能跑到哪里去?你这位剑仙今儿要是因为这件事兴师问罪那我殷侯可就要……伸长脖子随便你处置了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我就去鱼凫书院那边喊冤求个公道!

  陈平安就像“拖拽”着一位湖君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龙宫内然后很快就来到水面子上凌波虚渡去往那座曾经破败不堪的水仙祠。

  至于那炷香

  很多时候那种发自肺腑的畏惧同样会带来诚意。

  陈平安随口笑问道:“如今湖君的龙宫佐官想必换了不少新面孔?”

  殷侯小心翼翼嚼着这句言语的余味。

  对方是在伤口上撒盐?

  不能够。

  自己能够与陈剑仙攀扯几句荣幸之至。

  一个愿意扛下随驾城天劫的过客一个又在苍筠湖大开杀戒、如神灵高坐椅上的家伙。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怪物。

  殷侯小心起见点头道:“如今新任藻溪渠主生前是一位极贞烈女子陈剑仙要是不信只需改道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气象便知。”

  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渠主不提也罢反正自己与陈剑仙双方都知根知底。

  但是说来奇怪早年两处水仙祠一个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门大户常年高朋满座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破落人家就连祠庙里边的彩绘神像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

  反而就是这么个脑子不够用的蠢笨婆姨算是苍筠湖一众河神水仙中唯一一个因祸得福的如今发迹了水仙祠修缮如新那斑驳不堪的三尊彩绘神像都得以重新补漆描金。

  倒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藻溪上任渠主在当年那场风波中率先说没就没了。

  陈平安笑道:“我当然信得过殷湖君。”

  去往龙宫之前就早已看过那处崭新水仙祠的山水气数更换了主人之后确实气象一新依旧是挂那块“绿水长流”的匾额亏得当年自己竭力阻拦杜俞劝他不能太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然估计那块祠庙匾额如今已经更换位置了。

  如今那条藻溪溪底水藻丛生每枝长达数丈美如凤尾溪涧清澈见底随流飘荡袅娜可爱。

  而脚下这条道路旁的溪涧虽说不能与藻溪媲美却也算是变化极大了两岸再不是杂草丛生的惨淡光景鹅卵石铺就而出的道路平坦且清洁都可以让一架马车通行了当年渠主祠庙却是距离市井不过数十里山路都会落个香火凋零的处境以至于连那祠庙里边的神像都无法承载神光只能在水府这边年年拆东墙补西墙借债度日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她积攒了多年的陈年旧账但是偏偏能够借着香火也算她的能耐了。

  陈平安问道:“她那只潋滟杯是不是来自清德宗?”

  殷侯点头道:“陈剑仙好眼光此物确是早年道门清德宗的礼器之一。”

  陈平安调侃道:“结果就被这位渠主娘娘拿来承载迷魂汤附着桃花运?”

  殷侯顿时脸色尴尬起来。

  到了水仙祠外过门不入陈平安带着殷侯一起缩地山河转瞬间双方就来到了一条邻近苍筠湖的挑矾古道。

  陈平安徒步走在山间问道:“按照本地县志的地理舆图记载这里好像叫打石山附近是不是有处跳尖尾?”

  殷侯愈发吃不准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只能是点头道:“陈剑仙半点都不贵人忘事。”

  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轻轻戳地打趣道:“拍马屁这种事真心不适合殷湖君接下来咱俩就别相互糟心了。”

  登上山顶陈平安俯瞰四周可以看到远处那条白剑瀑一条白水似剑倒挂。

  附近有山头盛产瓷土烧造而出瓷器可以装船沿着藻溪用水路远销各地。

  殷侯试探性问道:“陈剑仙是不是去过一趟锁云宗?”

  这场动静极大的问剑已经在北俱芦洲传得沸沸扬扬了。

  太徽剑宗的年轻宗主刘景龙与一位姓陈的不知名剑仙一起登山养云峰将一座底蕴深厚的宗门拆掉了祖师堂。

  仙人魏精粹即便祭出了一把压箱底的奔月镜依旧未能接下刘景龙的那场问剑如今乖乖闭关养伤去了。

  只是不知为何没过多久锁云宗杨确亲自下山竟然主动与太徽剑宗缔结盟约了而且是以半个藩属山头自居。

  陈平安自嘲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殷侯刚要说什么突然记起先前陈剑仙的那句提醒便又止住话头将那些确实挺恶心人的言语咽回肚子。

  殷侯又问道:“那么琼林宗祖师堂?”

  比锁云宗晚一些琼林宗祖师堂那边又有一场异动只是相对声势不大琼林宗不遗余力试图掩盖此事但是以琼林宗在北俱芦洲山上的有口皆碑好友遍及一洲山河怎么可能会没有人帮着“仗义执言”?

  虽说到底是谁做的

  至今还是个谜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剑修所为。

  比如那浮萍剑湖就出了一封邸报用了一个别洲修士注定会目瞪口呆、但是北俱芦洲却很习以为常的措辞说既然没有人承认自己拆掉了琼林宗的祖师堂那我们浮萍剑湖就只好被泼脏水了既然解释不清楚那就不解释了……

  问题在于琼林宗就没招惹过浮萍剑湖啊甚至都没怀疑过郦采泼什么脏水你这位女子剑仙到底在解释个啥?

  殷侯之所以有此想法是因为那个杜俞当初做客自家龙宫坦言说自己招惹了琼林宗。

  然后杜俞离开苍筠湖没几天琼林宗就遭受了这么一场飞来横祸。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陈平安气笑道:“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是那刘景龙荣畅联手柳质清几人合伙做出来的勾当关我屁事。

  陈平安转头望向藻溪祠庙那边。

  曾有俊美少年站在一处翘檐上腰间系有一根泛黄竹笛是黄钺城的何露与那宝峒仙境的晏清是山上的金童玉女。

  何露晏清。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多苦。海晏清平。都是好名字凑在一起就像……一句命定的谶语?

  之后被自己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孩子又有小胖子程朝露和那何辜。

  既有那“所幸平安复见天日其余何辜独先朝露”。犹有那“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无巧不成书吧。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苍筠湖先前没有对杜俞落井下石反而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殷湖君还是很厚道的。”

  殷侯笑容牵强其实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好话。

  那就当好话听吧。

  殷侯心声问道:“能不能与陈剑仙问个真实姓名?”

  自己总这么提心吊胆也不是个事儿。

  那位青衫剑仙竟然真的报上了名字、籍贯。

  “真名陈平安来自骊珠洞天。”

  殷侯一瞬间就被震惊得无以复加悚然一惊心湖如惊涛骇浪咽了口唾沫支支吾吾含糊不清道:“陈先生是文圣老爷的那位关门弟子?”

  殷侯故意不提那个更惊世骇俗的剑修身份。

  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当然是。”

  殷侯这家伙是在提醒自己呢你陈平安可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儒家子弟道统文脉是一位读书人小夫子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有辱斯文?

  陈平安手持行山杖转头笑问道:“连你都听说过骊珠洞天了?”

  殷侯点头道:“当然!”

  如今浩然天下谁会不知道那座虽说早已破碎落地的小洞天。

  马苦玄刘羡阳顾璨……

  这些年轻一辈修士全部来自那么个好像只有巴掌大小的骊珠洞天。

  在这其中又有隐官陈平安如探骊得珠其余同龄人宛如各得鳞爪总之皆是天下一流俊彦。

  陈平安脸色平静举目南望好像视线足可跨海一直蔓延到了南边的宝瓶洲大骊王朝旧龙州。

  刹那之间山顶再不见青衫身影。

  殷侯顿时重返苍筠湖龙宫只觉得在鬼门关打转一圈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只是片刻之后殷侯小声嘀咕道:“老子曾经与他打得有来有回这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

  密雪峰府邸黄庭已经炼剑去了。

  于负山就趴在栏杆上继续看风景。

  蓦然间一个神色恍惚烟水朦胧渐渐散去自己依旧坐在墨线渡的铺子里边。

  于负山见怪不怪冷笑一声转头望去只见那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青衫客再次登门造访店铺轻轻摘下那顶竹斗笠往门外抖了抖雨水笑道:“负山道友又见面了我们仙都山待客还好?”

  于负山沉声道:“陈山主好道法!”

  青衫客微笑道:“不用紧张我只是与负山道友有一事相求答应与否不强求。”

  “陈剑仙既然身在仙都山何必如此鬼祟行事大可以面议。”

  “实不相瞒我此刻并不在山中。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我哪敢啊。”

  “负山道友都是要当太平山供奉修士的高人了怎么如此不大气。”

  “……”

  聊过了正事于负山好奇万分“如何做到的?”

  “心诚则灵?”

  “能不能教能不能学?”

  “易学难教。”

  “……”

  之后同样是密雪峰陈平安找到了化名裘渎的老虬。

  修道之人想要得道无论资质好坏除非一些个极少数特例想来总归逃不过勤勉二字。

  裘渎当下就在呼吸吐纳睁眼后赶忙起身致礼“见过陈山主。”

  随后离开仙都山陈平安去了一趟碧游宫找那位埋河水神娘娘都不像是谈正事去的反而吃了顿货真价实的鱼肉面亏得不是酸菜鱼。

  抬起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水神娘娘卷起一大筷子面条吹了口气问道:“小夫子啥时候喊上你的那个君倩师兄你们俩一起来做客哈。”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没问题。”

  柳柔由衷赞叹道:“小夫子越来越能吃辣了下次我让老刘多加两把干辣椒。”

  陈平安无奈道:“真心不用了。”

  “客气啥别说两把一箩筐干辣椒又能值几个钱。”

  “就不是钱不钱的事。”

  狮子峰。

  李柳听过陈平安的那个请求笑道:“不知不觉陈先生变了很多但是这样很好。不过一炷香而已问题不大的陈先生多虑了。”

  陈平安摇头道:“如果是求这件事我就不来找你了牵扯太大。”

  来找李柳是讨要一件信物到了那位陆地水运共主的澹澹夫人那边自己好狐假虎威毕竟那座渌水坑都曾是李柳的避暑之地。

  李柳调侃道:“会不会找那个只会耍小性子的稚圭?”

  陈平安摇头道:“她就算了。四海水君中只找李邺侯。”

  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被陈平安找上门后双方好似刚好站在一条边境线的两边她起先犹犹豫豫明摆着是想要推脱一二的主要还是担心于礼不合在文庙那边吃挂落。

  你陈平安是有个文圣当那先生的我可没有在文庙那边就没个撑腰的辛酸得很呐。

  只是等到陈平安取出那件李柳赠送的信物澹澹夫人立即哎呦喂一声满脸笑意说这种小事呢哪里需要隐官亲临寒舍随便找人给自己捎句话就成啊。

  南海水君李邺侯那边倒是毫不拖泥带水就答应了反正就又是一桩生意。

  功德一物越往后越珍稀这已经是浩然一小撮山巅修士的共识了。

  陈平安不在意隐官大人财大气粗不当回事李邺侯却是万分重视。要说事后万一文庙追责以陈平安的性格肯定不会退缩半步的想来那种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勾当年轻隐官是做不来的再说了有老秀才在文庙天塌下都不怕吵架嘛老秀才就没输过至于护犊子的决心和本事呵呵在浩然天下好像跟谁比都别跟老秀才比拼此事。

  只是李邺侯在陈平安离去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对方一个问题“就算是缝补一洲山河你何必急于一时?等到……”

  不过“等到”二字说出口后李邺侯便不再继续言语。

  相信陈平安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结果那家伙来了一句“剑修行事随心所欲天地无拘。”

  李邺侯无奈摇头挥挥手示意自己就不送客了。

  反正谁是客人谁是主人都不好说。

  他娘的剑修就是……痛快。

  雨龙宗那边宗主纳兰彩焕今天兴致颇高找到掌律云签丢给她一块玉牌。

  最简朴的无事牌样式谈不上正反面

  一面篆刻剑气长城一面刻有浩然天下。

  只是在剑气长城那面除了小篆“隐官”二字还有个蝇头小楷的数字。

  云签疑惑道:“这是?”

  纳兰彩焕笑道:“我刚替宗你收了嫡传弟子这是他的拜师礼。”

  云签微微恼火哪有如此儿戏的举动自己都未见过对方一面就多出一个嫡传弟子?

  纳兰彩焕笑道:“放心那少修行资质不错的而且……绝对不是个小色胚!”

  纳兰彩焕瘫靠在云签屋内的椅子上翘着腿一晃一晃“他要是剑修哪里轮得到你。”

  云签还是好说话攥着手中玉牌抬起手问道:“有什么讲究吗?”

  纳兰彩焕指了指她“修行修行就知道修行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臭毛病最新邸报都不看的?”

  云签赧颜道:“偶尔翻翻是看得少了。”

  纳兰彩焕便旧事重提与这位自家掌律聊了些内幕。

  当年在春幡斋议事堂内像那那条“瓦盆”渡船的白溪皑皑洲“太羹”的戴蒿仙家岛屿“霓裳”的船主柳深还有流霞洲“凫钟”刘禹等人这拨来自浩然八洲的五十四位船主、管事人手得到一件来自年轻隐官的小礼物属于见者有份。

  此外吴虬那块玉牌的数字是九唐飞钱的十二柳深的九十六。

  如今的浩然天下有好事者统计过到最后好像也没有凑齐九十九块玉牌只有八十多块反正肯定不到九十。

  这是因为年轻隐官之后亲自参加议事的次数并不多再加上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终究数量有限连同中土神洲总共才一百五六十余艘而且其中不少渡船都是每过数年甚至是十数年才会走一趟倒悬山。

  据说是年轻隐官亲手画符绘制、篆刻文字每块玉牌都蕴藏有两到三位剑仙的剑气按照当时米裕的说法不算值钱但是独一无二。

  当真不值钱?骗鬼呢。

  江高台当年就曾主动要求将手上那块换成九十九。

  现在看来这位江船主真是高瞻远瞩!只可惜没成。

  而那“一”与“九十九”这两块数字最为特殊的玉牌是否出现过出现了又到底花落谁家?至今没人知晓。

  不少玉牌都被那些船主或者送给了关门弟子或是交给有望光耀门楣的某位家族嫡传。都会让后者好好收起来因为这块玉牌在关键时刻就是一张护身符甚至是……救命符!

  而一些金丹地仙的开峰典礼作为宗门祖师堂贺礼此物也曾偶有现世然后被外界获知。

  之所以会出现这桩怪相在于南婆娑洲的龙象剑宗通过醇儒陈氏的书院邸报将一个消息昭告天下。

  龙象剑宗既认人也认牌子但是唯独不认山头。龙象剑宗会酌情考虑要不要帮忙解决掉那个麻烦帮忙渡过某个难关。做成了就会收回玉牌未能帮上忙以后再说。

  简单来说就是这些得自倒悬山春幡斋的玉牌是可以代代相传、“世袭罔替”的。但是如果这些牌子落在了宗门、仙府手持玉牌来求龙象剑宗办事对不住玉牌留下人离开。

  在这之后谢松花、宋聘和蒲禾等这几位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仙也都有所回应既像是与龙象剑宗交相辉映也像是在……抢买卖?

  云签知道这些真相后点头道:“难怪会变得如此值钱真是救命符了。对于浩然修士来说就算留着玉牌不用代代相传下去就会是一种对仇家的无形威慑。只是这种玉牌对宗主你来说好像不是特别需要吧?”

  纳兰彩焕白眼道:“你是不是傻有了这块玉牌将来雨龙宗真有要紧事比如需要找帮手或是一些个我们不宜露面的事情就可以去找陆芝不然就是宋聘尤其是那个路子很野的蒲禾让他们帮忙砍人啊。”

  云签恍然大悟叹了口气。果然自己只当个摆设掌律纳兰彩焕来当宗主是对的。

  纳兰彩焕转头望向窗外就要开春了雨龙宗地界却有一场大雪。

  遥想当年那个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的家伙就是在春幡斋议事堂内单手托腮那么怔怔看着门外的那场鹅毛大雪。

  他娘的纳兰彩焕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还几分人模狗样呢。

  历史上第一条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是南婆娑洲的“枕水”。

  第二条是扶摇洲一个名叫云渡山的宗门渡船名为“俯仰”。而第三条渡船便是桐叶洲的“桐伞”沉没于一场海难。

  剑气长城那边曾经为此有过一场遥遥祭奠。

  甚至就连北俱芦洲的一洲祭剑都脱胎于此。

  只是这种岁月悠悠时日太久如果不是那位年轻隐官当年吃饱了撑着仔细翻阅过躲寒行宫的每一本档案书籍然后在那场议事途中亲口说出。否则就连纳兰彩焕都不清楚了。

  纳兰彩焕大摇大摆离开屋子。

  云签继续修行她突然惊骇发现一个陌生男子从云雾中走出青衫长褂身材修长神色温煦。

  云签匆忙从那蒲团之上站起身怒容道:“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雨龙宗!”

  不是一位道法通玄的飞升境大修士岂能拥有这等匪夷所思的神通?难不成是某位隐藏在广袤大海中的蛮荒余孽?

  只见那个青衫背剑的男子轻轻提起手手中握有一块玉牌古篆隐官二字笑道:“云签宗主我叫陈平安曾是剑气长城隐官。”

  云签极其意外不过她仍是皱着眉头摇头道:“仅凭此物如何能够证明身份道友就当我那么好糊弄吗?”

  陈平安说道:“我曾经请春幡斋邵剑仙转交一封密信给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双指并拢凭空书写出一封密信字体大小、排列细微笔迹私章钤印皆一模一样。

  云签长呼出一口气竟然真是那位素未蒙面的雨龙宗恩人亲临此地!

  云签连忙行礼若非眼前此人的出谋划策那么整个雨龙宗的香火恐怕已经彻底断绝了。

  云签试探性问道:“隐官为何用这种方式现身?”

  陈平安歉意道:“说来话长以后我会拜访雨龙宗与云签宗主登门赔罪。”

  雨龙宗是一处水运凝聚之地宛如泉眼所在甚至有点类似藩镇割据像那南海水君李邺侯都无法彻底掌控此地水运流转按照避暑行宫的记载对于雨龙宗的由来有两种猜测要么曾是雨师人间驻跸处不然就是登天一役中的陨落之地了。

  云签微微脸红道:“不敢隐瞒隐官我如今只是雨龙宗掌律宗主是纳兰彩焕了。”

  陈平安恍然道:“事后请云签道友帮忙捎话与纳兰彩焕说一声我下次登门与她道贺。”

  纳兰彩焕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不过她来担任雨龙宗宗主对雨龙宗和她都是好事。

  雨龙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名声很一般所以战后文庙对雨龙宗的扶持力度极其有限如果不是雨龙宗的地理位置太过重要占了一份地利估计就会不可避免地渐渐走下坡路了再没有一个手腕强硬的宗主只会越来越香火凋零。当然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以纳兰彩焕的性情估计她不把这个宗主位置坐到地老天荒是决不罢休的。

  剑修一旦跻身仙人境不同于其他练气士除了孜孜不倦炼剑一种是淬炼锋芒一种是为本命飞剑找寻更多的某种天授神通只是除此之外相较于一般的山巅修士剑修因为往往不是特别在意开辟府邸一事以及诸多本命物的搭配所以寻常山巅大修士跻身了仙人尤其是飞升境往往在开辟府邸和炼化本命物两事上一下子就变得无事可做了剑修则不然可以腾出手来查漏补缺既取长又补短两不耽误。

  不过纳兰彩焕想要跻身仙人境并不容易。

  她毕竟不是陆芝。

  云签故意将那“曾是”二字忽略不计听过了年轻隐官的解释立即答应下来。

  陈平安说道:“云签前辈不着急答应此事最好与纳兰彩焕商量一下毕竟牵扯到宗门水运事关重大。”

  云签摇头道:“不用我好歹是雨龙宗掌律祖师这种事情我自己就可以作出决定。”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便告辞离去。

  云签欲言又止只是抬起手又放下对方已经远游何况就算年轻隐官多逗留片刻好像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不知为何她眉眼低敛微微脸红起来。

  ————

  黄沙万里山头裸露几乎寸草不生赤红色。

  在一个难得有流水经过的山脚处前些年偏偏开了个小酒铺悬帜甚高就是旗招子皱巴巴的软绵无力。铺子里边有个大酒缸卖酒以角计或以碗计老板娘是个姿色平平的妇人荆钗布裙经常光顾酒铺生意的就那么几张老面孔山神老爷少女模样的河婆其余的不常来就是一些不成气候的精怪不少炼形半成勉强能算是回头客反正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修行一事倒也安稳按照那尊山神老爷的说法能在咱们这边落脚的甭管什么出身都是道心坚韧、毅力非凡之辈要爱惜要呵护。它们都觉得那位沽酒妇人是那位山神老爷的姘头至多也就是说句荤话万万不敢毛手毛脚的。

  咱们山神老爷也是可怜呐都听说别地山神了就是个土地公公也能给自己找个既貌美如花又贤惠持家的土地婆不是?

  哪怕不说国色天香好歹也要瞧着年轻吧。

  卖酒妇人喜欢看书倒是与喜欢-吟诗作赋、出口成章的山神老爷是一路人。

  而那位可怜兮兮的此地山神每天早晚雷打不动两次巡视一座火山口其实不是文庙那边订立的规矩只是这位山神觉得天降大任自个儿必须挑起担子来所以哪怕每次战战兢兢去那火山口打个转儿然后就会常去酒铺那边喝个小酒压压惊。

  如今酒铺生意已算略好几分了再穷光蛋还是个半吊子的练气士

  可是这边的酒水用不到神仙钱花不了几两银子不过那三张酒桌仍是从未坐满过。

  桌上油渍也从不擦拭能有生意真是靠酒。

  就连那个有事没事就来这边坐会儿的山神都只将仰止误认为一头炼形成功的水裔修士约莫是个洞府境。

  至于那些乌烟瘴气的流言蜚语。山神老爷气得跳脚呸!

  老爷我就那么不挑吗?!

  烈日炎炎在这冬春之交依旧暑气升腾如蒸笼一般铺子里边的一桌客人都是些精怪一个个汗流浃背光膀子喝酒袒胸露背在那儿划拳妇人也全然无所谓只是看自己的书她突然抬起头轻轻合上书籍妇人眯眼微笑道:“真是稀客。”

  妇人拿起桌上一把泛黄老旧的蒲扇轻轻扇动清风鬓角发丝轻轻飘荡“进来吧不过想要喝酒还是要花钱的。”

  远处缓缓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客手持绿竹杖摘下斗笠轻轻放在桌上微笑道:“掌柜的一碗酒。”

  仰止手持蒲扇还真就站起身去给陈平安端来一碗酒放在桌上只是酒铺内除了他们两个其余客人都像陷入一条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中。

  陈平安并无任何怀疑端起白碗抿了一口酒。

  刘叉是被陈淳安强行留在了浩然天下。

  相较之下仰止要更加憋屈些先被从青冥天下诗余福地重返浩然的柳七以术法对术法完全碾压了战场就在海上的仰止。

  之后仰止眼见力敌不过只得逃窜

  但是被一位文庙副教主来了个守株待兔拘禁在一处传闻曾是道祖炼丹炉的火山群中。

  也就是陈平安脚下的这片土地了。

  仰止坐在酒桌对面轻轻摇动蒲扇。

  于公于私双方结下的恩怨都不算少当年在战场上仰止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拧断一位岳姓大剑仙的头颅后者南游蛮荒、隐藏身份多年这位剑仙在蛮荒天下腹地果断出剑四处游走搅碎了两条重要补给线负责维持路线安稳的那拨妖族上五境修士为此疲于奔命以至于甲子帐那边不得不让两头旧王座大妖黄鸾和仰止亲自去追杀此人。在战场上避暑行宫严令剑修不许救援而这件事兴许是只因为年轻隐官和避暑行宫做得“太浩然”太冷血

  不但飞升城至今谈及不少剑修还颇有怨言就连陈平安带出剑气长城的九个剑仙胚子其中两个孩子就因为此事始终难以介怀最后两个孩子还是与于樾认了师父从霁色峰祖师堂谱牒上边抹掉了名字选择跟随那位流霞洲老剑修一起离开了落魄山。

  此外还有甲申帐剑修?滩算是仰止这位曳落河旧主的半个关门弟子被她极为器重。

  何况还有那座宝瓶洲的整座南塘湖好像就是被这个仰止喝掉的导致战后湖水高度不足当年一成。

  陈平安问道:“是出自酒泉宗的佳酿?”

  这种亏本买卖一般人做不出来。

  仰止笑道:“这都喝得出来?”

  其实酒里边兑水严重灵气稀薄几近于无其实已经称不上是什么山上仙酿了一来身上那些咫尺物里边酒水存储不多喝一壶少一壶再者仰止也不希望那些客人喝出余味来那么酒铺就开不下去了。

  陈平安笑道:“别忘了我自己就是酿酒人。”

  仰止疑惑道:“你这是梦中饮酒如何能够喝出滋味?”

  陈平安笑了笑没有给出答案。

  在去往曳落河无定河之前路过酒泉宗曾经在那边停步饮酒。

  据说仰止和切韵都对酒泉宗颇为照拂才能够让一个不擅厮杀的宗门能够在蛮荒天下长长久久屹立不倒。

  见陈平安不说话仰止也懒得追问就当是一门山上异术好了。

  仰止与绯妃两头旧王座大妖双方曾经平分蛮荒天下的八成水运只因为谁都无法赢过谁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无非就是谁都无法吃掉谁使得双方都未能成为天下水运共主自然就无法凭此跻身十四境只是除了这场台面上的大道之争其实还有一层更隐蔽、更凶险的厮杀既是争抢水运更是一场水火之争

  因为绯妃的大道根脚极为特殊而绯妃是后起之秀其实是仰止的晚辈。

  文海周密给出的解决方案再简单不过帮双方换一块更大的地盘各取所需。

  这也是她们愿意一心一意跟随托月山大祖赶赴浩然天下的唯一理由。

  仰止微笑道:“我如今已经想明白了所谓修道就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己被拦下留在这边绯妃却成功返回蛮荒天下结果又被眼前这个青衫客抢走半数曳落河水运

  想必绯妃跻身十四境一事又成了遥遥无期的虚无缥缈之事。

  仰止没有什么幸灾乐祸反而有点同病相怜。

  陈平安端着酒碗问道:“是因为觉得天定?单凭己身万般努力徒劳无功?”

  仰止扯了扯嘴角“大概是吧。”

  陈平安瞥见先前仰止桌上那本书籍笑问道:“能否借阅一二?”

  仰止玩味道:“这可是禁书不犯忌讳?”

  陈平安一招手拿过书籍是昔年浩然贾生的那本《新书》“没什么可忌讳的撇开敌我阵营不谈他的许多学问不但我家先生认可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事实上很多浩然修士都对曾经的浩然贾生报以惋惜甚至公然为其打抱不平只是等到那场战事来临才没有了声响。

  发现书本有多个书页折角陈平安翻到其中一页随便扫了几眼内容是那个两头蛇的故事有那么一场对话。

  “今日吾于道上见两头蛇恐去死无日矣。”“勿忧君斩此物有阴德者天报之以福。”

  那么在昔年的“浩然贾生”眼中什么是两头蛇?

  后来的“蛮荒周密”眼中又将何物视为拦住世道的两头蛇?

  仰止笑问道:“比如?”

  陈平安说道:“比如祭祀鬼神非礼不诚不庄。又比如那句‘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已然之后’再比如一句‘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又有一句‘移风易俗使天下移心而向道’。”

  仰止眼神古怪。

  还真是?

  本以为这位年轻隐官就是说了句敷衍了事的言语。

  仰止放下蒲扇去给自己也倒了一碗酒水“我还以为你会最钟情那句‘自为赤子教固以行’。”

  仰止朝对方那边举起酒碗只是对方无动于衷仰止笑了笑自顾自仰头饮酒一口喝完放下酒碗后擦了擦嘴角“说吧找我有什么事情。”

  等到陈平安说完仰止嗤笑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且不说我点燃一炷心香那道水运精粹香火能否离开此地最终一路流转到桐叶洲去我就算答应了就这么点水运裨益拿去缝补那么大一个窟窿意义何在?”

  “这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陈平安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

  “怎么说?”

  “既然是一桩买卖那我该得的好处呢?”

  “以后还能活着卖酒啊。”

  “隐官大人就这么喜欢说笑话?”

  “我知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仰止掩嘴而笑然后伸了个懒腰“我们这算是谈崩了对吧?”

  陈平安看了眼仰止她那件大仙兵品秩的墨色龙袍就用上了金翠城编织炼制法袍的独门秘术。

  如今彩雀府女修之所以会人人变成纺织娘昼夜不息很大程度上就在于陈平安让米裕送去了一件出自金翠城的法袍作为样品将其完全拆解之后使得彩雀府炼造法袍的技艺跨上了一个大台阶。光是大骊王朝就跟彩雀府一口气预定了一千多件法袍。

  被誉为数座天下的十大法袍之一此外还有白玉京道老二身上的那件羽衣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青神王朝首辅姚清身上符箓于玄身上的那件道袍“紫气”皆在此列。所以又有一个“天下头等法袍道门占一半”的说法。

  陈平安终于笑着开口道:“你不点头我一个如今连玉璞境都不是的剑修还能如何?”

  大不了下次游历中土神洲带着小陌来这边一起喝酒。

  仰止冷笑道:“说得好听!”

  这次轮到陈平安意外了。

  仰止咬牙切齿道:“你身上那份大道气息就算隔着几百里地我都能察觉到!”

  白泽肯定已经重返蛮荒天下了!

  至于那个家伙为何从明月皓彩中醒来最终会与一个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走到一起天晓得。

  见那陈平安有了离去迹象果不其然酒铺瞬间恢复正常那位山神老爷继续说那先前未说完的言语触景伤情摇晃酒碗“乱鸦揉碎夕阳天寒花瘦可怜。”

  同桌的少女河婆则抿了一口酒唉声叹息道:“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真是强者强运可怜苦者更苦哩。”

  山神忍不住搬出长辈架势弯曲手指轻轻敲击酒桌提醒道:“小小年纪别总是说些假装看破红尘的丧气话。”

  只是双方几乎同时发现不知何时酒铺旁边桌上多了个青衫男子。老山神与小河婆一时间面面相觑莫不是个陆地神仙?

  仰止以心声问道:“陈平安另外做笔清爽买卖?”

  陈平安有些奇怪静待下文。

  仰止说道:“你帮我预留一部分曳落河水运。如果可能的话你再帮我与文庙探探口风看看能否准许我像那桃亭以及你身边那个小陌一般在浩然天下来去自由我当然可以立誓不管蛮荒天下那场架胜负如何我都愿意学一学白泽留在浩然天下至少千年。你要是答应这两件事我便传授你一道术法。对我来说就是鸡肋对你而言却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退一步说就算你修行不成此法但是那个趴地峰的火龙真人说不定就是一份大道契机凭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我知道你与他关系极好。”

  陈平安笑道:“你是想让我做个担保人?”

  仰止问道:“如何?”

  陈平安摇头道:“很不如何下次再说。”

  站起身陈平安重新拿起斗笠问道:“为何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化名?”

  仰止。

  高山仰止?

  仰止犹豫了一下她抬手指天。

  陈平安愈发疑惑顺着视线看了眼那轮悬空骄阳。

  再瞥了眼仰止她有些神色恍惚不像是随便找了个幌子。

  仰止叹了口气只是想起一事便让她需要去稳住自己的道心。

  远古有至高之一坐镇荧惑拂星斗烹四海炼五嶽巍巍火德万神仰止。

  仰止在修行之初远远没有得道证就地仙却曾经亲眼见过一场惨烈至极的厮杀所谓地仙大道性命贱如蝼蚁。

  她十分幸运虽然躲避不及竟然没被殃及在那战场尸骸累累中只有她存活下来呆呆站立。

  睁眼后见那个存在离开王座最终来到那个小姑娘身边弯下腰伸手按住后者的脑袋与之对视。

  最终说了句小爬虫丑是丑了点。

  陈平安收回视线戴好斗笠继续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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