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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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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白牛南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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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师父您希望我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南行的牛车上褚幺趴在车窗上看了许久突然凑回来问。

  此时是在去往剑阁的路上。

  一队缇骑在前面开路一队缇骑在车后护卫。

  堂堂武安侯巡行南疆自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事情发生。

  便是有那心怀故国的也不会蠢到来打扰打服了故夏正规军的军功侯爷。

  姜望从修行中分出心神来笑了笑:“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褚幺摇头晃脑地道:“我听他们说起师父你都说您很了不起。我怎么才能像您一样了不起呢?”

  姜望道:“像我一样赚很多钱给他们发饷就可以了。”

  褚幺一下子睁大了小眼睛颇觉醍醐灌顶。

  “怎么才能赚很多钱呢?”他激动地问。

  姜望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误人子弟。于是伸出食指点了一下这小子的额头:“想什么呢!师父是告诉你不要听那些吹捧的声音。等我死后百年对我的评价才算真实。现在他们夸我是说给你听的最终是想让我听到。”

  褚幺揉了揉脑门:“那他们是不是很坏?”

  “为什么这么说呢?”姜望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他们都不真诚不是真心诚意地说那些话。”褚幺道:“您不是说应该真诚待人吗?”

  “真诚应该是对自己的要求而不是强加于他人的义务。”姜望笑道:“他们在侯府底下做事想要在我面前露面想要得到我的认可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哪里称得上一个‘坏’字?”

  “但是说谎总是不对的吧?”褚幺道。

  姜望慢悠悠地道:“比如你有两个小伙伴一个天天说你机灵可爱很有天赋。一个天天说你又黑又瘦像条焦木柴。你更喜欢跟谁玩?”

  褚幺很认真地说道:“我的小伙伴都不会骂我的。”

  “所以你喜欢跟谁玩这不是很明显了么?”姜望笑道:“人人都喜欢听好话所以这世上难免有了谎言。”

  褚幺小大人似的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所以师父你也很喜欢听好话所以他们才会那样夸你是吗?”

  姜望哈哈哈地笑起来:“这就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褚幺你要引以为戒。”

  “师父。”褚幺认真地问道:“您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您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大约是出于报答的心情他想要努力成为师父让他成为的人他想要让师父满意但师父好像从来没有对他提出什么要求。

  这是他第二遍问这个问题了。

  所以姜望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唔……其实师父没有一定想要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什么目标和责任给到你只要你不作奸犯科不伤害他人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可以。”

  “可是您是大齐武安侯啊。”

  “那又怎么样呢?”

  “您也不希望徒儿丢您的脸吧?”

  “你怎么会丢到我的脸呢?”

  “比如我打不过别人我不如别人的徒弟聪明不如别人的徒弟有天赋……您是武安侯您肯定会觉得丢脸吧?”

  “如果你觉得这些是丢脸的事情那也只是丢你的脸不是丢师父我的脸。因为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你打不过别人不如别人努力那是你的事情师父丢什么脸?”

  姜望看着他说道:“师父告诉你什么情况下师父才会觉得丢脸——如果你打着师父的旗号在外面作奸犯科。如果你跟着师父学习却失去了良好的品德。如果你被人伤害师父却不能够保护你……在这些时候师父才会觉得丢脸。”

  褚幺道:“师父您跟他们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姜望问。

  褚幺道:“我娘跟我说我要拼命努力我要非常懂事言行举止我都要特别注意不能给您脸上抹黑。廉大叔跟我说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既然做了您的徒弟我也不能太差了不然就是丢您的脸。”

  姜望语重心长地道:“你娘是个好母亲你廉大叔是个好朋友你师父不一定是个好师父。当然我们都希望你好但是我们说的话你不一定都要听。因为我们也都是很普通的人我们也不一定都正确。”

  褚幺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姜望想了想又道:“你那个舅妈带着人在你家门口骂你娘亲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

  褚幺说道:“我很生气。”

  “等你长大了如果看到一大堆人在那里欺负一个小孩子。你是什么心情?”

  褚幺想了想说道:“我也很生气。”

  “对于那个被欺负的小孩子呢?”

  “我觉得他很可怜。”

  “你会怎么做?我是说如果你打不过那些人。”

  “我会偷偷去报官。”

  姜望笑了:“你已经是师父希望你成为的人了。保持愤怒的勇气不要忘记悲悯的心情做力所能及的好事……这就是师父对你的期望。”

  “您不需要我以后像您一样黄河夺魁做天下第一吗?”

  姜望摇摇头。

  “不需要我像您一样封侯拜相吗?”

  姜望摇摇头。

  褚幺眨了眨眼睛:“前几天我在书上读到‘舍生取义’书上说那是圣贤之行您为什么只教我力所能及呢?”

  姜望认真地道:“舍生取义当然是很伟大的我敬佩那样的人。但是我不会要求你成为那样的人我不会要求任何人成为那样的人。那种伟大的精神应该出自内心的觉悟而非他人的规训。”

  褚幺又道:“我听他们说您堵祸水那一次就是舍生取义做了很伟大的事情。”

  “伟不伟大且两说。当时我其实根本没有想太多重来一次也未必还敢那么做。师父活着也背负了很多人的牵挂不能轻掷。师父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心里有最高的道德标准那只应该用来要求你自己。有位前辈曾经告诉师父‘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师父常常自省也把这句话送给你。”

  教徒这种事情姜望并没有太强的目的性。他只是尽自己努力照顾褚密的家人。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绝对正确的人他甚至对自己能否成为一个好的师父也并无把握。

  他绝不打算以自己为模板去雕刻褚幺在修行之外他通常只是告诉褚幺“不该做什么”很少告诉褚幺“你必须做什么”。

  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洞彻世情懂得人生道理的人了他自己也才二十一岁。唯独一身艺业是得到无数次厮杀验证的。自问可以授业不能传道。所以在与褚幺论及人生时他会很谨慎地对待。

  但随着与褚幺这些对话的展开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得到自己立于遥远星穹的四座星楼变得更清晰也更生动。

  北斗星域自有他姜望的星光流动。

  他在与褚幺对话星光圣楼则将他的道向宇宙传达。

  述道亦是修道。

  传道的过程也是对既往道途的梳理。

  他在教褚幺又何尝不是在审视自己?

  ……

  畅通无阻的南行之路在锦安府戛然而止。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锦安府现在已经划归梁国。

  镇守此地的乃是梁国一等公爵、老将黄德彜。

  当年康韶举旗复国他就是康韶最有力的支持者以复国大功得以与国同尊。

  当然在梁国这样的小国里公侯的分量远不能和夏国比。

  黄德彜虽是封了公爵修为也止于神临并未能向更高境界突破。

  国势可以帮助修行者突破境界但不是说必然能让修行者突破。再好的体制也需要卓越的人才来支撑。

  所以齐国已霸东域仍要广纳四海。

  说起来姜望与黄德彜此前唯一的交集大约就是黄德彜的嫡孙黄肃也参与过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

  “侯爷。”开路的缇骑头领这时候引马归来在牛车前汇报:“梁国人说不许咱们军队过去您去剑阁只能自己去……您看咱们是不是要冲卡?”

  驾车的车夫掀开车帘。

  姜望瞧着外面这员骑将跃跃欲试的样子有些好笑地道:“怎么就至于要冲卡了?我是带你们攻城略地来了?”

  姜望所谓军中旧部当初就都是追随他最先反夏的。故而在这南疆对齐国的归属感也是最高。

  这员骑将挠了挠后脖颈不好意思地说道:“主要是小小梁人太不懂事。连您的仪仗都敢削两百人的卫队也算军队吗至于这样提防?”

  “行了。”姜望摆摆手:“你们且去鸣空寒山驻扎我自己去剑阁。”

  “侯爷您身边不跟几个随从怎么成?”骑将急道:“末将再去跟他们交涉不信他们吃了豹子胆!”

  “入乡随俗此地既然已是梁地那守一守他们的规矩也无妨……”姜望平静地看着他:“回去吧。”

  所谓主辱臣死他当然为姜望所受的针对而愤怒但更加不敢违逆姜望的命令。只得恨恨地一拉马头振臂引队准备去鸣空寒山。

  “你也回去。”姜望笑呵呵地拍了拍车夫。

  车夫是个精干的汉子闻言诧道:“赶车的他们总不至于也拦?”

  姜望笑容温和:“他们说不让带兵那就不带兵。”

  车夫只好松开缰绳纵身便跃到了一名缇骑身后蹭马回返。

  姜望这才道:“褚幺会赶车么?”

  褚幺大声道:“当然会白牛聪明得很都不用我赶哩!”

  “很好师父的排场可都靠你了。”姜望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去赶车照着舆图走总不会错路?”

  “放心吧师父!”褚幺兴致勃勃地钻出牛车在车夫的位置上坐好拉起缰绳欢快地喊了声:“驾!”

  牛车沿着干道往前。

  这条以往连通绍康、锦安二府的车道如今已经被截断。锦安边界竖起了关卡全副武装的甲士据关而守。

  梁国人也知道这是谁的车驾见只剩一个九岁孩童赶车倒是并没有再拦阻。

  关卡已经打开。

  但是干道两侧的甲士却是个个将手中长戈斜指。

  如此错锋成一条戈林小道。

  寒芒闪烁端的是杀气凛然。

  褚幺驱车至此赶车的兴奋劲已经过去有些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师父甚至已经闭起了眼睛在养神。

  “师父的排场可都靠你了。”

  瘦小的他心里想着这句话顺手帮师父把车帘拉了下来。

  “牛哥啊牛哥。”他小声说道:“你可别怵。丢我师父的脸哩!”

  这头白牛在草原上都是顶有灵性的那种真个发起狂来寻常内府修士都很难制得住它。当然不会怕这些站岗的士卒。

  骄傲地“哞”了一声昂首挺胸地往前踏步。

  褚幺亦是坐直了身板目不斜视脑海里回忆着师父检阅老山铁骑的场景想象着自己也正在阅兵呢。

  这样一想倒真个不紧张了。

  他甚至还能左右看一看投去赞许或者批评的眼神。

  那些个或冷漠或凶悍的士卒心中也不由得惊异。只想着不愧是武安侯府的人虽是稚童也胆气甚壮。

  显示武威也好表明态度也好。

  足有三百步的兵戈之路在白牛的蹄下并未耗时多久。

  很快牛车就正式开进了锦安府将几道关卡远远甩在了身后。

  也用不着师父多说什么褚幺翻出舆图来认认真真地对照着同白牛有商有量地往前走。

  沿途夏末秋未的风景印在稚童细长的眼中。

  如此南游倒也自在。

  没过多久一位披甲将领带着一队数百人规模的骑军从远处卷尘烟而近笔直朝着这驾牛车驰来。

  褚幺有些紧张但是没有吭声

  白牛停下牛蹄压低了牛角发出威胁的长哞。

  “吁!”

  那为首骑将把缰绳一拉骏马人立而起骤停当场显示出良好的军事素质。他身后的骑兵都依样为之。

  这架势的确唬人。

  至少褚幺就有些呆住了。

  明盔明甲的骑将冲着车驾一拱手洪声道:“大梁绣平府副将康文昊求见齐国武安侯!”

  绣平府是梁国给锦安府取的新名字他们改名倒是改得快。

  而此时过来的这员骑将年纪轻轻就能任职绣平府副将又姓康大约是梁国皇室出身。无怪乎骨子里的傲气那般明显。

  不过他这边拜了山门。

  牛车里却并没有声音。

  康文昊亦是等在那里没有说话。

  数百骑军默无一声。

  褚幺忍不住回过头低声道:“师父有人要求见你。好像还是个大官哩!”

  沉默持续了一阵车厢里传来回答——

  “褚幺我有没有要你做别的事情?”

  虽然是有些批评意味的话语褚幺听了却很有力量。

  小手把缰绳一抖:“让一让路我师父不想见你们哩!”

  白牛也顾自拉车前进好像根本看不到前方有什么人在拦路。

  康文昊的脸色不太好看他此时所带的这队骑军虽只三百人但却是自梁国最精锐的军队里抽调出来。

  所谓“身怀利刃杀心自起”。他手握强军也很难有好脾气。而作为当今粱帝第五子他又何曾被人如此无视过?

  但沉默了半晌也只是拨转马头让开了前路。

  人的名树的影。

  大名鼎鼎的武安侯把仪仗骑队全部留在锦安府之外是他愿意配合。

  他若是不愿意配合。

  由此而至梁都汴城偌大个梁国谁敢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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