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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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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今时人,古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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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驼铃声给灰蒙蒙的天空带来了一点“生”的涟漪但很快就湮灭在无止境的霾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改变确然已发生。

  你有没有见过边荒的骆驼?

  或者说……

  乌笃那?

  草原语里代表“坚韧”的意思。当然在糅合了神语和各原始部族语言的草原语系中它只有附在一个确定的名词之前才表示“坚韧”。

  当它单独拿出来表达就是一个专有的名次单指这样一种骆驼——

  它们是沉默的有着坚忍的褐色眼眸。

  没有毛。

  外皮是黑色的、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像是那种鞣制过的皮革。常在边荒巡逻的战士会直接在它身上磨刀。

  它高耸的驼峰里贮存着大量的食物和水分——有时候也会被走投无路的战士剖开取食。食物和水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其间蕴含的生魂力。

  人类修士以生魂石对抗荒漠中无处不在的抗拒与侵蚀乌笃那不需要乌笃那自己能够产生对抗荒漠的生魂力这亦是乌笃那归属于人族而非魔族的证明。

  属于魔族的生命是不畏惧那种“干涸”的他们本就是“干涸”的一部分。所有魔物的生命活动同环境一起形成了“干涸”。

  等闲战马根本没有踏过生死线、进入边荒的资格。而强大的妖马踏进这里也需要生魂石的力量对抗环境。

  “乌笃那”是这里最常规的驮兽。

  千万年来它们负载人族一次次向边荒深处进军。既是战车又是食物既是盔甲又是战友。

  比老黄牛还老黄牛。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舍得对乌笃那下刀。

  剖开驼峰对很多战士来说都意味着最后的决死时刻。草原上把这个行为称之为“弋彻”描述的是用刀剖开驼峰的行为但表意是“自戕”。且是偏荣耀的不荣誉的自杀不能用“弋彻”来表达。

  姜望来到边荒的这一天据说是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一种铁锈的味道。姜望很怀疑这里的雨下的是刀子。

  宇文铎告诉他说“差不多。”

  姜望又问这里的雨到底是什么样子。

  宇文铎只说等下雨的那天就知道了。

  此后姜望一直在等雨。

  数十头乌笃那结成的队伍带着近千名牧国战士从灰蒙蒙的霾里走出来。那蜿蜒着的长龙是一条隐约的线在历史里蔓延。

  边荒是姜望一直想来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赵汝成曾经搏命的地方。

  包括边荒包括虞渊包括陨仙林包括万妖之门……所有人族对抗危险的地方他都想要去看一看去经历去感受。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责任。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于修行者的朴素认知。

  所以是为什么他对于普通人一直比对修士宽容。不仅仅是因为修士具备更大的破坏性更是因为“怀其力者担其责”。

  而这个认知最早是由左光烈建立。

  边荒这个地方是人族与魔族的最前线赵汝成在这里厮杀过左光烈也在这里厮杀过。

  荆牧两国陈重兵于生死线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向魔潮发起冲锋。

  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英雄儿女多少豪杰史诗多少慷慨悲歌。

  既然来了草原怎能不来边荒?

  不要忘记历史不要不看未来。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生死线的这一头恰恰看到这样一队“猎魔者”的归来。

  一边是青草如海一边是灰沙漫天。

  生与死热烈与枯寂在天地之间分开了一条如此清晰的线。

  这种感受是如此苍凉而在苍凉的尽处又生出一缕古老的炙热来。

  这条生死线就是人族为此方天地划下来的分野。是一代一代的人族勇士用铁血与钢刀在这个残酷世界划下的刻痕。

  生死线这里是永不止歇的厮杀永不干涸的鲜血。

  生死线之后是无尽的沃土计以亿兆的人族。

  而生死线前方呢?

  那无数勇者埋骨的地方那无尽流沙的深处连接万界荒墓的通道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姜望按剑以立乾阳赤瞳也看不到尽头。

  宇文铎与归来的猎魔者大声地聊着收获姜望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安静地听着以侧身的姿态表示尊敬。

  荆牧两国对于荒漠深处的进击从未停止过。一方面需要杀死大量阴魔囤积生魂石为以后对抗魔潮储备战争资源。另一方面这种不间断地猎魔行动也能够有效削减魔潮的强度。

  然而魔可不是什么能够任意宰杀的猪狗猎魔者往往要付出比魔更多的代价。

  草原上有一个很有名的问题——

  生死线这一头为什么绿草如茵?

  而答案每个人都知道。

  因为有太多人为之抛洒热血。

  哪怕是在神权极盛的年代这也是无垠草原上不曾被神光覆盖的问题。

  “真的不用我跟进去吗?”与猎魔队伍交流过附近区域的情报后宇文铎回来问道。

  姜望只是微笑。

  “好吧。”宇文铎耸耸肩膀:“我是累赘。”

  “快别这么说自己。”姜望安慰道:“你只是有一点弱。”

  宇文铎:?

  姜望眺望灰霾好像看到了模糊的灰秃鹫的影子嘴里随意地道:“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深沉那么多人都可以进边荒我又有什么问题?”

  宇文铎道:“猎魔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独行尤其如此……我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但还是得说一下。免得汝成曳赅出关后找我的麻烦。”

  姜望扭头看着他笑道:“我是不是还应该写一封免责书给你表示我进边荒完全是自愿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且你已经尽力劝阻?”

  宇文铎拿出纸笔来:“那是再好不过。”

  姜望真个就给他写了一封免责书言称自愿深入边荒与任何人无关。

  并不全是玩笑。

  他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有这样一封免责书便不会影响齐牧之间的关系。

  而能够写下这样一封免责书便足以说明他此行不是突然的头脑发热而是的确对边荒的危险有清醒认知。

  宇文铎说道:“其实你不用来没有人会苛责你。本来你持节出使责任也不在此处。我知道你在海外有很大的声名在迷界已经杀过不少海族。”

  “就当我也是在修行。”姜望只道。

  宇文铎想了想又说道:“生死线这里的军队自有防务不能轻易调动。但是我会守在这里协调一支预备军过来。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记得往回逃我会第一时间支援你。”

  “那就多谢了。”

  “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吗?云殿下给了我很大的权限。”

  “给我一张舆图给我一袋生魂石给我一头黑骆驼。”姜望只道:“在继任仪式开始之前我会回来。”

  相较于“乌笃那”姜望更习惯叫它黑骆驼。

  毕竟草原语对他这等西境出身、东域常驻的人来说表意不够直接。

  在生死线上宇文铎送别了姜望。

  看着一人一骆驼愈行愈远慢慢地消失在灰霾里就像是一抹人间的亮色被晦暗所吞噬——一如驻守生死线的那段时间里他每次送别赵汝成。

  他以为大齐武安侯会说一些诸如人族大义之类的话他也很愿意相信那些至少在姜望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不会那么虚假。

  但姜望什么也没有说只称此为“修行”。

  宇文铎反而觉得修行是更有意义的事情。杀贼也好报国也好拱卫人族也好都不是嘴上嚷嚷就可以实现的。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动辄天下苍生动不动叫别人反思的人……自己真的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吗?

  脚踏实地的往前走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自然就有实现理想的资格。

  他也要努力修行了。

  再也不去神恩庙了。

  宇文铎又想了想更改了一下决心——

  至少五天内不去。

  至于五天后?

  五天后肯定就回王庭了到时候再说吧!

  ……

  ……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姜望骑在驼背上晃悠悠地向荒漠深处进发。

  一人一剑一驼青衫远行倒也颇有几分潇洒——如果不是面前一个劲飞沙走石的话。

  离开生死线未远的时候尚不觉得。行至此时那种被整片天地抗拒、排斥的感觉就已经非常明显。

  现世是人族之现世这早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在这里好像并不那么准确。

  说边荒即是魔域也未尝不可。

  或者说它是万界荒墓侵袭现世的一部分?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姜望还有些欠缺。毕竟已经涉及世界根本此前他根本没资格接触。

  现在他可以感受到有一种无法实质捕捉的“干涸”的力量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肉身与神魂。

  哪怕已经金躯玉髓哪怕神魂之力已经凝练为灵识仍然会为这种“干涸”所动摇。

  好在都被身上携带的生魂石化解了。

  姜望认为这存在一种规则层面的交换不过对目前的他来说洞察规则什么的还很有一些距离因而瞧不真切。

  生魂石的数量是足够的为了不错过观礼他只打算在荒漠呆五天而宇文铎给他准备了足够消耗一个月的量。

  缓行在沙地上的乌笃那倒是不见什么压力自由自在。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进化出适应这片土地的躯体和魂魄。

  其实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有它顽强的部分。

  纤柔的小草能够在石缝中生长。如这弥漫死气的荒漠里也有藏在地底的沙蝎——它莽撞地钻了出来想要袭击乌笃那被姜望弹指灭杀。

  念及这些姜望不由得想到——若是没有生魂石没有超凡修士仅仅是普通人生活在这里在大批量的死亡之后会不会最后也自然地产生某种进化?

  就像水族到了沧海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现在的海族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种族。

  当然没人敢做这样的试验。

  咚咚咚咚。

  一个下踩粗壮牛蹄上半身贴着一对干瘦鸡爪顶着虚幻的人类男子头颅腹部鼓囊囊的怪物从远处疾奔而来。

  牛蹄踩在沙地上竟似踩着一种激昂的鼓点。

  嘴里发出刺耳的怪叫被风沙扯得断断续续。

  姜望默默地注视着。

  他所骑乘的乌笃那也很平静仍在缓步前行。宇文铎自军中调出来的这头黑骆驼属于是见过世面的。

  眼前的这怪物姜望并不陌生早在清江水底他就已经见过。

  阴魔根本没有固定的形体有千万种怪模样。他见到了完全一样的两个倒也算是一种缘分。

  只是彼时他看到这怪物还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如今再见本能生出的情绪却只剩厌弃。

  无关于勇气这就是生命本质的跃升。

  或者说……在神临之前人族的生命本质弱于魔?

  这种判断这种知见叫姜望生出迷惑。

  当然并不会影响他的战斗。

  阴魔的身躯是真实可触的头颅却虚幻不定。

  这头颅有时候是人类模样有时候是兽类模样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此时像是饿了许多天疯狂地往这边跑来踏得沙尘飞扬。

  及至近前骤然僵住。

  它痛苦地嘶叫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而后从牛蹄开始一点一点地燃起火焰。火焰蔓延的速度并不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蔓延了整个躯体。用一种迟缓的过程终于将它焚净。

  啪!

  只剩一个皱巴巴的人形头颅落在沙地上。

  火焰又是一卷这颗头颅也不见了。

  之所以动用三昧真火而不是别的手段自然是为了补充知见。猎魔是一件长期的事情要想杀得快杀得好首先要了解“魔”。它的构成它的生命形态它的每一部分躯体……

  姜望静默地感受着火焰不发一言。

  咻!

  一个头顶鹿角的阴魔倏忽从地底钻出来探爪切向黑骆驼的蹄子——

  啪嗒。

  一对爪子都被切掉。

  继而整个身躯支离破碎留下一颗鹿角兽颅。

  剑光骤现骤敛。

  姜望随手一招将这颗阴魔头颅拿到面前细看了一阵然后扔进挂在黑骆驼身侧的布袋里。

  随着足迹的深入阴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一开始单独侵袭后来三五结队再后来十余只几十只……最多的一次足有快两百只阴魔一起围杀过来。

  在荒漠的环境里人族修士的感知被压制得很厉害姜望亦是陷进了包围圈中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当然数百只蚂蚁还是围不死人类的。

  姜望或剑法或道术或神通不停地尝试——失手毁掉了不少但布袋里的阴魔头颅还是越来越多。

  他对“魔”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了解得越多生出越多迷惑。

  而无论他深入到哪里怎么猎杀都不会有阴魔的惨叫声传开。他亦尝试在边荒的特殊规则下把控声音的力量。

  战斗从不停歇修行无时无刻。

  黑骆驼继续慢悠悠地前行蹄印踏出一条长线。

  今时人古时路。

  去年风沙来年风沙。

  人非故人人亦如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条路线上只有叮铃铃叮铃铃~

  其声悠扬并不寂寞。

  因为在那风沙尽处有无数……跨越时空的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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