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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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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有记忆时起,夙致就开始做一个梦。

  梦里三分天下,他是景国的三殿下,母后难产而亡,父皇昏庸无道,朝中外戚专权,朝令夕改,民不聊生。他如一只笼中之鸟,打小养在深宫,不见天日,每天被宫人牵着手往返于宫墙之内,昏暗的阳光洒下斑驳的光影,他透过狭窄的天井,羡慕地望着天空的飞鸟。

  直到楚景两国交战,景国战败,他被送到楚国当质子,方才缓缓长出稚嫩的羽翼。

  梦中的他可穷了,吃不饱穿不暖,瘦骨伶仃,冬天披着两件旧衣裳,啃着硬邦邦的冷馒头,在异国他乡的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可怜兮兮,活像只没人要的小鹌鹑,让夙致醒来时还心有余悸,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蹬蹬蹬跑下楼,拿了两片面包,踩着板凳给刚捡回来的小鸟喂面包屑。

  小鸟是夙致前几日在花园里发现的,一场暴雨过后,园中堆满残枝败叶。小鸟破壳不久,还不会飞,窝在一堆树叶上,全身被雨水淋透,羽毛湿哒哒糊成一团,眼睛也尚未张开,只会虚弱地唧唧叫。

  夙致把它捧回了家,小心翼翼地拿毛巾擦干它的羽毛,养在了窗台上。

  不知道这是一只什么品种的小鸟,圆滚滚的小肚皮,淡粉色的绒毛,一双豆豆眼,啾啾的叫声十分清亮。

  夙致摸了摸小鸟,柔软的鸟喙啄在掌心痒痒的,他忍不住咯咯发笑。

  我才不是没人要的小鸟呢!

  夙致鼓了鼓脸颊。

  再一次梦到三殿下,夙致大了一些,但三殿下更可怜了。

  质子被折断了羽翅,圈养在深宅之中,楚皇特地准许了三殿下与楚国的皇子皇孙、世家子弟、贵族后裔同上太学。这些人虽各自为政,派别分明,但却不约而同地刁难这位景国的质子。有时候是小小的恶作剧,比如突然伸脚绊倒他,看他摔倒时哄堂大笑;或者是在老师布下习字作业时藏起他的笔,看他找不到笔惊慌失措的模样;或者是在书中放毛毛虫,看他翻开书页吓到泪眼汪汪;或是给他吃剩菜剩饭、刻意在课堂上让他出糗……这类小事枚不胜举,勋贵子弟各个身世不俗,太学的老师又岂会为了敌国质子得罪他们?再过分的捉弄也不过漫不经心地一句训斥,丝毫不起作用。

  而严重的时候,就带有强烈的侮辱性质了。

  夙致很怕那种圆滚滚、滑腻腻的无节肢昆虫,打开书册的那一刻,一条绿色的拇指大小的虫子映入眼帘,吓得他哇哇大哭,顿时从梦里惊醒。

  “啾啾——”

  小鸟也长大不少,现在已经能飞了。细细的绒毛渐渐褪去,换上了漂亮的翅羽,粉色的翅膀一张,扑棱棱地飞到床边,蹭了蹭夙致圆圆的脸颊。

  “宝贝,怎么啦?”

  妈妈也被他的哭声吓醒,拧开床头一盏柔光灯,柔声问他。

  夙致胖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眼角的泪水还在滴滴答答,他打了个嗝,抽抽噎噎地说:“妈妈,梦到了毛毛虫。”

  妈妈抱起他,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毛毛虫有什么可怕的?小鸟不是陪着你吗?小鸟可是专吃虫子的!”

  夙致想了想,是呀,小鸟可是吃虫子的,他才不怕呢!

  所以又梦到三殿下的时候,夙致斗志昂扬。

  他可是有小鸟的,才不怕毛毛虫呢!

  然而这一次,三殿下面临的却不只是毛毛虫。

  那是三殿下来到楚国的第二个冬天。他出生于冬至日,六岁的生辰在一碗清汤寡水的长寿面中度过。

  陪伴他一同到楚国为质的士大夫散霆元送了一本《诗经》,内侍高义送了一柄木剑,宫女绿水送了两把木梳。

  三殿下很开心。并不是为收到礼物开心,而是为自己长大了一岁开心。

  离开景国王都时,他的外功曾对他说过,等他长到十二岁,就来楚国接他回家。、

  这样算一算,他很快就能回家了。

  好心情维持到次日抵达太学前。

  楚国太子盛奉皇令督学,上下哗然。

  据传太子盛自幼聪慧机警,多智如妖,只年幼时脾气暴躁,性格莽撞。楚皇将他拘在身边磨砺多年,又有太师、太傅、太保三师授课,年方十二便参与了好几件政事,与散养的皇子皇孙完全不同。

  他穿着华丽的太子常服,身边内侍宫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两个伴读笑容谄媚,高高地昂着头颅,余光扫过一群小萝卜头,神情傲然,满是不屑。

  三殿下战战兢兢地站在人群最后面,矮小的身躯被挡在太子盛的视线之外。

  太子也不怎么样嘛!

  夙致一会儿是三殿下,一会儿又飘在半空中。他看着楚国太子满是戾气的眉眼,鼓着脸想,这个人长得好讨厌呀!

  的确是讨厌的。

  名为督学、实为上课的太子盛仿佛天生把三殿下当做敌人,满含恶意,一堂课刚结束,就带着跟班迫不及待地找了上来。

  “你就是那个景国来的质子?”

  两个内侍抓着三殿下的手臂,将他压在桌案上。太子盛捏着他的下巴,目光阴鸷,啧啧道:“长得真难看,听说你母后是天下第一美人,你怎么长得这么丑!”

  夙致好气哦,他才不丑呢!明明大家都说他可爱!

  可是夙致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三殿下瘦到只剩下一把骨头,常年的饥饿导致面黄脸瘦,衣着单薄,手指、脚趾生着冻疮,脸上也冻到皲裂,紫色的嘴唇干燥到起皮,一头长发乱糟糟披在脑后,不像是一国皇子,反倒像个沦落街头的小乞丐。

  太子盛哈哈大笑,他扯着三殿下枯黄的头发,拽着他跪在地上,说:“小马儿,好好载着孤,爬过去孤就给你吃东西!”

  刹那间满堂讥笑。

  在这一刻,不管是哪个派别的,都站在了同一阵线,他们打趣着、起哄着,有的人吹起口哨,有的人递上马鞭,有的人设下障碍……一阵又一阵快活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太学,甚至顺着寒风,传到了皇宫。

  夙致又急又气,他看着三殿下被逼着钻过别人的□□、被压着像狗一样趴在递上吃饭,膝盖、手腕被磨出血痕……恨不得冲上去打那个太子一顿。

  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脚上都好似绑着石头,沉沉的迈不开步子,他好气,挣扎着挣扎着,就醒了,

  醒来一看,被子裹着脚,难怪他总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沙里。

  于是当天夙致见到和梦里的太子殿下长得一模一样、凌叔叔家的哥哥时,吓得他直接推开了递玩具过来的凌盛轩,转身躲进了妈妈怀里。

  呜呜呜呜好可怕呀,这个人怎么出现了!

  再大一点,夙致已经能分清梦与现实了。

  还是那个梦,梦里的三殿下也长大了一些。负责教养他的散霆元在听说太学之事后,望着天长长叹了一口气,送了三殿下一个忍字。

  三殿下也坚定地贯彻着这一个忍字,所有的屈辱都咬着牙咽下。直到八岁那年,三殿下的眉眼似乎张开了。他还是瘦的,但是瘦得恰到好处,雪白的脸颊,秀气的眉,澄澈的眼眸似一汪清泉,又仿佛藏着星星,尖俏的下巴,五官虽一团稚气,但已有了他那个曾经艳冠天下的母亲的轮廓。

  太子他们也换了方式,起初还以他当牲畜为了,渐渐地,这股子乐趣就变了味。现在的太子殿下更喜欢把他带到乐坊,让他换上舞姬的服饰,额心画上花钿,颊边贴上花黄,随着靡靡乐声如女孩子一般翩翩起舞。

  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三殿下神色凉薄,眉眼间含着几分隐忍与阴郁,在太子看过来时,又换做茫然。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楚皇忽然大宴群臣,作为质子的三殿下也同样受到邀请。

  那天是仲春,皇宫的桃花都开了。楚皇很高兴,喝了不少酒,一个劲和座下的人说话。三殿下看着满桌的菜品,咽了咽口水,陷入了食物的美味之中,直到内侍一声昂扬的通报,才猛然回神,心虚地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他一不小心吃撑了。

  只见一个白发白须、手持拂尘、飘然出尘的道人走了进来,身边带着个小少年,头发随便扎在脑后,腰间悬挂着一把几乎要拖到地上的长剑。

  道人拂尘一甩,对楚皇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陛下,贫道有礼了。”

  小少年也弯腰拱手,却并不跪拜:“侄儿宣凤歌,见过叔父!”

  他的声音清脆而明亮,干净利落仿佛罄音。

  夙致从梦里醒来时还有些迷蒙。

  夙致已经上小三了,他虽然很讨厌梦里的太子,却能很好的区别开盛轩哥哥和那个讨厌鬼了。

  下课的时候已经上初中的凌盛轩带着他去食堂,夙致嘟着嘴把饭盒的青椒胡萝卜挑到凌盛轩碗里。

  凌盛轩盖住自己的饭盒,严肃地说:“不能挑食。”

  夙致哼哼:“盛轩哥哥真讨厌!”

  午休的时候,夙致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抱着玩偶发了会儿呆,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还在延续着那场梦。

  宴会结束,三殿下裹着破旧的衣袍,跟着人流准备出宫,途中发了一会儿呆,醒过神来,却已不知道身在何处。

  只见满园的桃花盛开,在朦胧的月色下、隐约的宫灯中簌簌轻响,飞扬的桃花卷落在清澈寂静的流水中,这一刻,美好得如一幅画。

  夙致透过三殿下的眼睛,看见这场景,也禁不住哇了一声。

  桃花中传来阵阵破空之声,三殿下似乎被吸引了,寻声而去。

  夜色漫漫,粉色的花雨之中,少年正在舞剑。那柄长剑寒光湛湛,剑锋过处,引动风雷破空之声,一招一式,都充满了力量。

  三殿下看呆了。他怔怔地扶着身旁的桃树,目光中满是克制的向往和渴望。

  “你是何人?”

  少年发现了他,练完一套剑法后,问三殿下。

  三殿下兀地惊醒,掉头就跑,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鸟雀,扰动桃林的一场清梦。

  次日,太子没有来太学。

  三殿下却并无喜悦之色,因为他知道,太子不在,也还有皇子、世子,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

  果然如他所料,课程一结束,就有人将他拖到了校场的角落。

  为首的是楚国的二皇子殿下。他抓着三殿下的头发,啪啪打了两嘴巴,狞笑着说:“太子不在,我看今天谁能护着你!”

  三殿下茫然地想,太子有护过他吗?

  二皇子一把推开他,一挥手:“来,今天谁让本殿下开心了,本殿下就赏他黄金千两!”

  他身后的人登时一哄而上。

  夙致飘在半空中,看着三殿下缩在墙角,鼻青脸肿,伤痕累累,气得朝二皇子踢了两脚。

  这个家伙比那个太子还要讨厌!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狂欢,他们肆意殴打着、侮辱着敌国的质子,甚至解下腰带,向三殿下尿尿。

  夙致已有了羞耻之心,明白这是极其严重的侮辱,他很想跑上去把三殿下挡住,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坏笑着,把三殿下当畜生一样呼来喝去、极尽辱没。

  就在夙致气得眼泪汪汪的时候,忽听到有人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是个陌生的面孔,像赶狗一般挥手道:“去去去,别多管闲事!”

  小小的少年扫了一眼墙角的三殿下,脊背挺直,整个人如一把锐利的剑,正声道:“欺辱同学,理当严惩!”

  二皇子讥讽道:“严惩,这天下能严惩本殿下的人还没出生,你算什么东——”

  “西”字还没出口,人已被扔出三丈远。少年身形一晃,夙致都没看清楚他的动作,那群坏蛋就如狂风扫落叶般倒飞了出去。

  然后一张手帕递到了三殿下眼前,少年拍去他身上的尘土,说:“有我在,不要怕。”

  夙致在那刻又变成了三殿下,他抬起朦胧的泪眼,光风霁月的少年站在身前,眼角微弯,说:“我叫宣凤歌,你叫什么名字?”

  从这一天起,他梦里的三殿下有了第一个朋友。

  会和他一起上课吃饭,会教他骑马射箭,会带他游遍楚都,踏尽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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