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问鼎宫阙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67章因果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夏云姒日日这样郁郁寡欢, 常常大半日也不说一句话。然不知不觉中, 皇帝在玉竹轩里待的时间却愈发长了。

  她坐着小月子, 他自无法翻她的牌子, 只是成日地陪着她。后来索性连奏章也留在她这里看,玉竹轩不得不为他挪出一间厢房, 充作书房。

  终有一日,他晌午离开时她还恹恹的, 乌发黑眸直衬得面色更显苍白。下午与朝臣议了大半日的政事, 傍晚再去看她时, 她竟笑吟吟的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欣喜,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用晚膳时,她的胃口亦好了不少, 就着小炒吃了半碗米饭,还喝了一小碗汤。

  他终于禁不住问“你今日感觉好些”

  她微微一怔, 倒是莺时在旁边福身笑道“下午时皇长子殿下来了,陪着娘娘待了半晌工夫,娘娘心情便好了不少。”

  “原是这样。”他恍悟点头,然一句话后, 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此后数日, 她都是这样。

  宁沅不在,她就郁郁寡欢;宁沅课业不忙来看看她,她便有大半日的好心情。

  这样分明的差异连宫人都看在眼里, 皇帝心存愧疚对她更为在意, 自更明白个中影响。

  是以在她快出小月子的时候, 皇帝去见了太后。

  他长久的沉默,似在谨慎斟酌。太后追问了几遍,他才叹息着开口“母后。”

  顿一顿声,他道“儿子想将宁沅交给阿姒抚养。”

  太后显有一愣“交给阿姒”

  皇帝黯淡点头“阿姒素来喜欢孩子,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了孩子,近来一直闷闷不乐,唯有宁沅在时才好些。儿子便想不如就将宁沅交给她,总好过让她这样一日日熬下去,熬坏了身子。”

  太后略作忖度,点了点头“她是阿妁的亲妹妹,宁沅交给她,哀家倒也放心。只是”太后眉心微微蹙起,“宁沅到底是嫡长子,阿姒是嫔妃。过继给她,日后这身份多少尴尬。”

  “这一点儿子想过了,不算过继,只是交给她养,与她做个伴。”皇帝轻声喟叹,“阿姒原也不争这些,宁沅接着叫她姨母便是。”

  短暂的犹豫后,太后允了“那便这样吧。哀家近来也担心她这般郁郁寡欢下去只怕连寿数都不会长,若是那样唉,真不知要如何同阿妁交待。”

  “是。”皇帝颔首。

  更多的话,他终是没有同太后说。

  他没法告诉太后那孩子的离去与他原也有几分关系。自从太医口中得知此事那日开始,这便如同梦魇一般缠绕着他,裹挟着越来越深的愧疚,挥之不去。

  就这样,已在万安宫住了七年之久的皇长子被交给了窈充华夏氏。

  旨意一下,阖宫哗然。

  宫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好在,宁沅是开心的。

  夏云姒自更开心,这一场算计,从一开始就是为将宁沅带到身边要让皇帝将宁沅交给她、且又不疑她有半分算计,最好的办法自就是她半个字也不提想抚养宁沅,逼得他主动决定。

  于是自宁沅住进玉竹轩那天起,她的身子终于一分分好了起来。

  贺玄时可算松了口气。在某个悠闲的午后,她躺在床上小睡,通过半开的窗,听到他在窗外廊下叮嘱宁沅“好好听你姨母的话,她对你的心不比你母后少,别让她伤心。”

  宁沅认真地点头“儿臣知道。”

  幔帐中,夏云姒翻了个身,舒了口抑在心中已久的郁气。

  一滴眼泪却顺着侧颊流下来,和小产那日一样,在软枕上洇出一片湿漉漉的圆。

  她的孩子

  罢了,

  她闭上眼。

  一子换一子,这一局她并不亏。

  又过两日,宫正司那边也结了案,道吉徽娥熬不住重刑,什么都招了。

  皇帝拿到供状,便着人誊抄了一份交给夏云姒看。夏云姒认认真真地读完每一个字,心下直慨叹宫中斗争真是愈发的别出心裁。

  昔日给她下毒,是将银炭挖空、将水银藏在炭中。

  如今给和贵姬下药,是将药汁冻在冰块中央。所以吉徽娥给太医倒酒时,只融开外层的冰块什么也验不出来。但待得夏云姒喝时,药汁已渐渐融入酒里,自然致人小产。

  除此之外,吉徽娥还招供说那药原不该那么快。她细细地算过分量,和贵姬若是饮下,怎么也要晚上入睡时才会发作。

  夏云姒饮下去不久就有了反应,大约是因为胎像不稳所致。

  “她算得倒细。”阅至此处,夏云姒啧声轻哂,“若和贵姬当真回房入睡时才发作,吉徽娥必已将余下的酒清理干净,满宫妃嫔所见也是太医验过那酒,道是无碍。她便自此脱了干系,纵有两分疑点,也不足以治罪了。”

  莺时叹息“是啊,想不到她竟能有这样深的心思。”

  夏云姒抬眸“皇上怎么说”

  “赐死是难免的了。”莺时垂眸,看了看屋外的阳光,“一会儿到了午时,阳气最剩,正好送她走。”

  夏云姒勾唇轻笑“去回皇上一声,就说我想独自见见她,让她走得明明白白。”

  莺时有些犹豫,恐她走这一趟耗费心力,令刚养好些的身子再有些什么反复,却终是拗不过她。

  事情禀进清凉殿,皇帝便准了他近来都是这样,自责之下虽不曾明言过歉意,但说是对她百依百顺也不为过了。这样的小事,他自会依着她。

  夏云姒便在午时之前赶去了宫正司,宫正司早先得了旨意,知她要独自见人,就都退了出去。

  她踏进刑房,在昏暗中嗅着那股铁锈般的血气,不知不觉想起自己小产之时似也闻到了这样的味道。

  她不禁下意识地屏息,左右四顾,终于缓缓适应了房中光线,看到了被缚在木架上的吉徽娥。

  她原是个美人儿,身材极佳、舞跳得好,声音也动听。

  可眼下遍体鳞伤、形容枯槁,再看不出半分昔日的光彩。

  夏云姒欣赏着她的每一分惨状,悠悠然地坐在了离她不远的椅子上。

  似是察觉到有人,那张脸缓缓地转过来一些,视线停到她面上,却过了许久才辨认出她是谁。

  “是你”嘶哑的声音,与从前判若两人。

  她又动了动,动得激烈了些,手脚上的镣铐发出些许轻响。

  “我没想害你的孩子”她绝望地辩解,“我我不知道你有孕我没想害你的孩子”

  “我知道。”夏云姒勾勒精致的朱唇挑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你想害的是和贵姬的孩子。”

  只因听到“和贵姬”三个字,吉徽娥的银牙便狠狠一咬。

  夏云姒似笑非笑地凝视着她“你知道重刑审问你,是她的主意吧若不然皇上顾及两国和睦,不会下这个手。”

  吉徽娥顿时挣扎得更为猛烈“那毒妇”

  “但你也不冤。”夏云姒扬音,笑容尽数敛去,“若我被身边人这样背叛,我只会比她更狠。你还有脸骂她是毒妇,一时听来竟不知是谁要害谁的孩子”

  吉徽娥嘶吼起来“我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得皇上喜欢她除却那公主的身份还有什么我如何能忍”

  夏云姒啧了啧声。

  愈是放纵自己作恶事的人,愈会为自己找理由。吉徽娥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不欲与她争辩,只笑了笑“不论怎么说,我多谢你。”

  吉徽娥陡然怔住,不解地望着她。

  “喝酒之时,我还真怕酒没问题若没有那杯酒,我不知何时才能与和贵姬达成今日这般的交情。”她轻松而道,“如今可好,她、她腹中的孩子,乃至她背后的整个洛斯,来日都是宁沅的助力,我代宁沅谢你的恩情了。”

  “你”吉徽娥眼中沁出错愕,“你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也在算计你什么都知道”

  “嘘”夏云姒竖指示意她噤声,面上露出小女孩与闺中密友说秘密般的促狭浅笑,“我是想让你走个明白才告诉你的,你最好让这话烂在肚子里。不然添上一道胡乱攀咬的罪名,你怕是连全尸也要没了。”

  “你你们蛇鼠一窝”吉徽娥破口大骂,又狠狠啐了一口。

  夏云姒笑意愈浓“不甘心,是不是”

  “换做是我,我也不甘心。”她摇摇头,“原不过是失宠,留着位份不惹事,总还能好好活些年。如今可好,就为了这么一档子事,连命都要没了,还遭了这么多罪。”

  吉徽娥骂得愈发的狠,大约是学得并不算太地道的汉语已不足以表达愤慨,她不管不顾地换了洛斯语来骂。

  夏云姒听不懂,倒也无所谓,仍旧笑容悠然“所以啊我如果是你,就绝不白死,拼了命也会把背后指使我的人一起拖进阴曹地府去。”

  吉徽娥骂声骤停,印着鞭痕的眉头皱起来,带着深深的茫然“你说什么”

  夏云姒站起身,一步步地踱到她面前“你告诉我你仔细想想再告诉我。”

  她慢条斯理地给吉徽娥理着早已在重刑中被打得支离破碎的衣衫“仔仔细细地算清用药的分量、将药冻在冰中,以此瞒过太医的查验,倒让在场嫔妃都差点成了证明你清白的人证这些精打细算的点子,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么”

  她其实差一点就做成了。

  这样的筹谋,能是她这颗脑子想出来的

  夏云姒笑吟吟地打量着她,看着恍悟与悔恨同时在她脸上漫开。

  “不”她木讷地垂下头去,“不是的。”

  “是我身边的宫女给我出的主意”她说。

  她从洛斯带来的侍婢、她最信任地人怂恿她说宫里害人多么常见,只要不被人察觉,就说不上对与错。

  是这句话让她动了心。

  后来更多的主意也都是那侍婢出的。她被报复的快感蒙了心肠,竟全然没有去想,她为何会突然生出这许多主意。

  “竟然是她”她大睁着眼眸,眼泪一颗颗直落下来,“她从小就伴在我身边连她母亲病故,都是我出钱帮她安葬的,她怎么能”

  夏云姒凝神,轻吸着冷气,退开了半步。

  多么讽刺。吉徽娥背叛了一直信任她的和贵姬,如今却震惊于这样如出一辙的背叛。

  反过来想,倒也公平了。因果在六道中轮回有什么意思现世报偿才教人痛快。

  南无阿弥陀佛。

  她心下默念了句六字箴言。

  她忽而分外渴求,渴求她所记着的仇与恨,也都能如愿现世报偿。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